蔡怀泓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绿化树》是张贤亮于1984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它叙述了刚劳改释放的知识青年章永璘在西北地区一个偏僻荒凉的农场就业的经历,以独到的视角和真切的感情审视残酷的社会环境中饥饿的苦难和困顿的灵魂,反映了特定时代背景下知识分子的生存困境。作为一部影响较大的反思小说,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值得肯定的,但从女性主义视角来解读这部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在小说中充盈着男性中心主义意识。
马缨花与章永璘的组合,让人联想到《莺莺传》中的崔莺莺与张生,《霍小玉传》的霍小玉和李益,等等。章永璘是知识分子,而马缨花是农场上最美丽的年轻妇女,这样的搭配正好符合中国古典文学里的“才子配佳人”模式。王蒙在评价张贤亮的作品时就曾表示:“他的作品中几乎老是离不开说得俗一点就是落难公子和慧眼识君佳人的模式。”
作为“佳人”的马缨花是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劳动妇女,一个生命力顽强的单身母亲。她是农场里最美丽的女人,虽然文化素质不高,未脱粗俗,但她有情有义,善良,富有同情心,勤劳能干,乐观向上,像“马缨花”这种植物一样“喜光,耐干旱瘠薄”。和所有“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一样,她深爱着章永璘,甘愿为他奉献一切、牺牲一切,正是她为章永璘从压抑迷茫走向超越自我提供了物质的、感情的前提条件,让落难才子章永璘找到自我存在的价值。在章永璘心中,马缨花就像是支持着他走向光明大道的美丽的“绿化树”。
正因此,章永璘对马缨花心存感激也萌生爱意。然而,章永璘对马缨花的依恋并不同于一般情侣间的爱恋,他表现得更多的是一种儿子对母亲的依赖。马缨花是“佳人”,但也同时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小说开头部分提到了章永璘是“一米七八的个子,只有四十四公斤,可以说是皮包骨头”,这样,男主人公的羸弱和女主人公的丰满形成了鲜明对比,外形上女强男弱,暗示了一种颠覆传统的身份对调,两人之间女方成为保护者而男方变为受保护者,这就如同母亲保护儿子,儿子依赖母亲一样。和马缨花初次见面时,马缨花说“你别累着。”这样带着关切语气的话使他感动不已。当章永璘的尊严遭遇营业部主任的捉弄时,马缨花适时地出现为他解了围。在章永璘备受饥饿煎熬时,她用白馍、土豆、杂合饭等食物使章永璘恢复成为正常人。她爱听章永璘讲童话,她为章永璘开辟了一块阅读《资本论》、实现灵魂救赎的空间。当章永璘对马缨花产生欲念的时候,是马缨花一句像母亲口吻的劝导:“你还是好好读你的书吧。”给他的精神世界带来极大的震撼。马缨花给予了章永璘极大的母性关怀,这正是章永璘所强烈渴望的。章永璘在之前四年的劳改生活里几乎没见过什么女人,而今也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可以让他离开这里。他想念母亲,“我没有钱,但我有好多话寄给我妈妈”。母亲是一个可以给他关爱,让他倾诉心思的对象。有母亲在的地方,便有家的感觉,而每提到他所住的宿舍,他称其为家但总要在上面加上一个双引号,因为这个地方给不了他家的温暖。他所向往的是马缨花充溢着温馨的小屋,那里“更有一种异样的充实”,那种“充实”正是一种家所带来的精神的满足。这样,马缨花的小屋便成为章永璘精神上的家。而马缨花则在章永璘强烈渴望母爱时成为其母亲的替代品,母亲就理应为儿子无条件付出,这也是后来为何章永璘心安理得地享受马缨花的款待的思想前提。
事实上,章永璘与马缨花的恋人关系是畸形的,一方面是如上文所述的“才子”把“佳人”视为“母亲”,另一方面则是“佳人”爱上“才子”只是一种传统意识在作怪。马缨花会爱上章永璘,是源于传统女性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崇文”意识。她对读书人有一种自幼潜藏在心中的崇敬,她所崇敬的读书人遭受困苦,同情和怜悯油然而生,由敬生爱,由怜生爱。“她似乎只觉得念书是好事,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脑子里却没有什么目的性”,“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做童年时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在爱情的世界里,马缨花没有自我,她只是在重温一个祖辈们的梦。马缨花对章永璘无私的爱与奉献,其实并不是从她个人独立自主的思想观念出发,而是出于她潜意识里对传统观念的认同和遵循。明确这一点后,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何马缨花不选择海喜喜这样的劳动能手而偏偏看上了章永璘这样一个可能给自己带来不利影响的“右派”,也就不难理解为何马缨花从一开始就对章永璘格外关照,在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里还如此无私地款待他。
两人尽管在外形上是女强男弱,暗示了一种依赖关系的对调,但在地位上却依然是遵循中国封建传统伦理上的男强女弱。几乎所有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男性的地位必然高于女性,女性只是助男性脱离苦海的跳板,但其最终的命运并不由得自己把握,《绿化树》也不例外。马缨花总是在章永璘困苦不堪的时候帮他解围,用她如荒野般粗犷、如黄土般淳厚的爱支撑起章永璘的人生。章永璘恢复健康之后,久而久之把马缨花的赠予视为理所当然,反而认为马缨花粗鄙,有许多与他过去道德观相悖的东西,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尊自信使得他将自己的地位置于马缨花之上,甚至于觉得马缨花跟海喜喜才是般配的一对,类于才子佳人故事的结局,有种才子忘恩负义始乱终弃的倾向。当章永璘提出要和马缨花结婚时,她从长远角度考虑要等一切稳定了再成家,她只要默默为他付出就心满意足,还发出“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这般决绝的爱情誓言。“佳人”有种“烈女”的气质,她担负起拯救章永璘于水火之中的使命,但她不求回报,在恋爱过程中,所谓的“自我”往往被她放弃,她把自己的生命一切统统都寄放到章永璘身上甚至是无保留奉献。章永璘的目标是“超越自我”,如此而言,这一目标马缨花早已将其实现。从整体上看,在两人的相处中,章永璘一直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地位,心安理得地扮演着支配者的角色,而马缨花则处于附庸地位,心甘情愿地扮演服从者的角色。这些充分体现了作者张贤亮内心传统的男性中心主义意识。
章永璘尽管是靠马缨花开“美国饭店”获得的食物长出肌肉恢复健康,可是对马缨花的“美国饭店”却带着鄙夷的态度。章永璘可以靠制造视觉误差等方法用知识分子不一般的才智来谋求生存,而马缨花,她才二十来岁,又一人带着四五岁的女儿,在异乡孤苦伶仃地生活,在粮食匮乏的年代她要如何生存呢?靠开“美国饭店”,靠农场上男人对她的兴趣,给她带一点吃食,来维持自己和女儿的生存。这个情节安排也暗示了女性的生存逻辑——女性要靠自己的女性美来换取男性给予的物资,这显然又是男性中心主义意识在作怪。正像波伏娃所说的:“社会对于女人的要求却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女性气质,她就必须成为客体和猎物,就是说,她就必须放弃成为主权主体的权利要求。”女性始终处于一种对象性存在的位置,女性的美就是专为男性创设的特殊商品,女性总处于弱势地位,她不能靠自己的劳动求得生存,她只能靠交换自己的美貌、身体来获得男性手中的物资,以安身立命。而且,作为商品,男性身上还潜藏着一种对商品的可占有意识,海喜喜和章永璘之所以闹矛盾、打架,根本上说因为对马缨花的占有欲,并由这种占有欲衍生出嫉妒心理和竞争意识。
张贤亮的很多作品皆是以自身经历为题材的,作者、叙述者、主人公是统一的,在《绿化树》中,“章永璘”就是张贤亮。张贤亮之所以创造出这样一位像“母亲”给予他无私关怀的甘愿成为他的附庸为他牺牲的“佳人”,事实上是为了满足内心的需要。张贤亮曾说:“虽然我身边没有女人,但我可以幻想。正因为没有具体的女人更能够自由地幻想。在黎明鸡啼的时候,在结了霜的土炕上,在冷得和铁片似的被窝里,我可以任意地想象我身边有任何一种女人。她被我抚摸并抚摸着我。”“我又有了创作和发表作品的权利,于是我又把我的幻想写了出来。”张贤亮在劳改期间没怎么看见女人,青春期对爱情的强烈需求无法满足,又远离家乡难归乡,对母爱的渴望也难以满足,同时,作为“右派”知识分子的他拥有才学却“英雄无用武之地”,他既对自己的才识产生质疑,又残存着被认同的希望,因而,马缨花适时地在他的幻想中产生了,她是佳人,无条件给予他宝贵的爱情;她像母亲,全心全意给予他无私的关爱,让他恢复健康活力,同时她也甘愿把自己放在一个较低的位置来仰望他。在男性中心主义意识下创作出来的马缨花,使张贤亮感受到自己作为男性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感无疑也是助他走出困境的重要因素。
读罢《绿化树》,我们被马缨花善良、无私的品格深深打动着,章永璘内心的矛盾、挣扎也牵动着我们的心弦,可是,虽然章永璘的思想具有丰富性,具有独特的魅力,但他内心深处仍然根植着传统的男尊女卑的男性中心主义思想,虽然马缨花近乎完美,但她个人并不具备真正的自我意识,仅仅作为在男性中心主义视角下依附顺从于男权的女性形象存在。她依然处在一个被波伏娃认为是对象性存在的位置上,正是《第二性》中提到的:“她是欲望的对象,是审美的对象,是男性理想的载体,总之,她是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一切。”
[1]张贤亮.绿化树[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
[2]李银河.妇女:最漫长的革命——当代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精选[M].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7.8.
[3]王先霈,胡亚敏.文学批评导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7.
[4]张贤亮.边缘小说.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M],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