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缨花

季羡林

曾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砖铺地，三面有走廊。天井里遮满了树枝，走到下面，浓荫迎地，清凉蔽体。从房子的气势来看，依稀可见当年的富贵气象。等我住进去的时候，富贵气象早已成为陈迹，但凄苦的气氛是原封未动。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和同学在一起，从他们蓬蓬勃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可以吸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零地走回这个所谓家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那个院子，蓦地嗅到一股似浓似淡的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遮满院子的马缨花开花了。我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从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层上浮着一团团的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散发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花开也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甚至有感激的心情。从此，我就爱上了马缨花，把它当成知心朋友。

可惜不久后，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过去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里，我看了、学习了很多新东西，走了很多新地方，当然也看了很多美妙动人的奇花异草。然而，使我深深怀念的仍然是平凡的马缨花。我是多么想见到它们呀！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在公园里，在马路旁边，人们都可以看到新栽种的马缨花，绿云红雾装点着北京，给北京增添了绚丽与芬芳。我十分高兴，仿佛是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记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它们的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我最初确实是有些困惑的。后来，我扩大了回忆的范围，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马缨花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就是夜雨，否则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像是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面从来没有见到哪怕一点点的阳光。

然而，今天的马缨花仿佛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使是在黄昏时候，在深夜里，我看到它们，它们也仿佛是生机勃勃的，同浴在阳光里一样。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记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爱上了光中的马缨花，我也爱藏在我心中的这一个光与影的对比，我愿意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