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缨花

○季羡林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个很深的大院子里。从外面走进去，越走越静，自己的脚步声越听越清楚，仿佛从闹市走向深山。等到脚步声成为空谷足音的时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这样的气氛同我当时的心情是相适应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么鬼神，所以我住在这里，也还处之泰然。

我是不是也有孤寂之感呢？应该说是有的。当时正是“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代，北京城一片黑暗。白天在学校里的时候，同青年同学在一起，从他们那蓬勃的斗争意志和生命活力里，还可以汲取一些力量和快乐，精神十分振奋。但是，一到晚上，当我孤零零一个人走回这个居所的时候，我仿佛遗世而独立。寂寞像毒蛇似的偷偷地袭来，折磨着我，使我无处可逃。

有一天，在傍晚的时候，我从外面一走进院子，蓦地闻到一股香气。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院子里的马缨花开了。我不由得站在树下，仰头观望：细碎的叶子密密地搭成了一座天棚，天棚上面是一层粉红色的细丝般的花瓣，远处望去，就像是绿云上浮起了一团团红雾。香气就是从这一片绿云里洒下来的，洒满了整个院子，洒满了我的全身，使我感觉像在香海里游泳。

花开是常有的事，开花有香气更是司空见惯。但是，在这样一个时候，这样一个地方，有这样的花，有这样的香，我就觉得很不寻常；有花香慰我寂寥，我甚至有一些近乎感激的心情了。

可惜不久我就搬出了那个院子，同那些可爱的马缨花告别了。

最近几年来，北京的马缨花似乎多起来了。我十分高兴，仿佛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但是，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马缨花同我记忆中的那些很不相同。它们的不同之处究竟是什么呢？

我最初确实有些困惑，左思右想，就是无法解释。后来，我扩大了回忆的范围，把当时所有同我有关的事物都包括在里面。可是，回忆的范围一扩大，同那些马缨花联系在一起的不是黄昏、夜雨，就是迷离凄苦的梦境。我好像从来没有在那些可爱的马缨花上见到哪怕是一点点阳光。

然而，今天我眼前的这些马缨花，仿佛总是沐浴在阳光下。即使在深夜里，它们也生机勃勃。它们仿佛想同灯光竞赛，同明月争辉。同我记忆里那些马缨花比起来，一个是照相的底片，一个是洗好的照片；一个是影，一个是光。影中的马缨花也许是值得留恋的，但是光中的马缨花不是更可爱吗？

我从此爱上了这光中的马缨花，它能告诉我很多事情，带给我无穷无尽的力量，送给我无限的温暖与幸福；它也能促使我前进。我愿马缨花永远在这光中含笑怒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