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 萍
(河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严复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以学兼中西的闳通之识深深影响了近代以来的中国,也深深影响了近代文学。考察其与近代文学变革之间的关系,对说明中国新文学的渊源和来路更具典型性。中国文学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标志是“文的自觉”和“人的自觉”,即文学独立观念的形成和人的文学观的确立,这一切都包蕴在近代文学的整体变革之中。本文拟从严复的“三民”思想开始梳理其与“人的文学”观念形成之间的关系,仅只从一个侧面探讨严复在近代文学变革过程中的作用。
“近代文学在世界各国几乎都是一种‘人’的解放的文学,它必须冲破对人的个性的束缚。”[1]98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最早表现“人”之觉醒主题的是龚自珍,他在尊心尊情的理念主导下创作出一系列反映个性解放的作品。不过彼之觉醒颇具名士风情及个性张扬的狂狷之气。其人性之觉醒,发于心,源于自然,尚无彰显促其觉醒的“明灯”。真正促人觉醒并照亮近代士人个性解放之路的是从西方传入的自由、平等、科学、民主等观念。
维新运动前后严复通过发表一系列振聋发聩的时论文章和翻译西方社科名著经典向人们传达出自由、民主和科学的理念,在知识分子中间大为流传并获广泛认同。他们很快调整好心态,准备在“天演物竞”之场重新确立自己的位置,寻找摆脱了君权和封建束缚的真正自我。在寻求个性解放的道路上,他们依然以天下为己任,但“救亡”和“启蒙”却成为这一时期知识分子新的“经世济民”之道:“救亡”是针对国家和民族而言,“启蒙”是针对民众而言。既然君主是“转窃于民”的窃国大盗,他们就无需对君主负责,而只对“国”和“民”负责。
近代文学在这一启蒙思潮的影响下经历着从古典向现代的艰难曲折的转变,其改造“国民性”主题就是近代知识分子针对民众发动的“启蒙”运动在文学内容上的反映,在这个过程中严复持“三民”思想首当其冲,参与并影响了近代文学的变革,为五四时期“人的文学”观念之诞生奠定了理论基础。
严复一开始对我国 “国民性”的估计是悲观的,但对改造国民性持乐观态度。
严复在《原强》中言“所可悲者,民智之已下,民德之已衰,与民气之已困耳,虽有圣人用事,非数十百年薄海知亡,上下同德,痛刮除而鼓舞之,终不足以有立。”[2]9这应该是我国近代最早有意识地批判国民性的文字。他认为一个国家的强弱存亡从根本上说是决定于这个国家的国民素质的高低,即国民的“血气体力”、“聪明智虑”和“德行仁义”是否足够。换句话说,国家的强弱贫富治乱是这个国家的“民力、民智、民德”的外在征候。三者之中民德最为重要,民智最需提高,这就是严复著名的“三民”思想。“西洋观化言治之家,莫不以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断民种之高下,未有三者备而民生不优,亦未有三者备而国威不奋者也。反是而观,夫苟其民契需怐愗,各奋其私,则其群将涣。以将涣之群,而与鸷悍多智、爱国保种之民遇,小则虏辱,大则灭亡。”[2]18严复认为这三者既是自强之本,也是富强之道,因而一再强调“是以今日要政,统于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开民智,三曰新民德”。[2]27严复在近代改造“国民性”问题上最为突出的贡献就是首次从理论的高度指出救亡图存、富国强民的根本在于整体国民素质的提高,并且还指出了提高国民素质的可能性和实施步骤。
严复始终关注近代中国的改造 “国民性”问题。严复深知“国性”是经数千年山川风土、刑政教俗“陶钧炉锤”而成的,若想淘洗改革以趋势决不在一朝一夕。受斯宾塞观点的影响,严复认为“国民性”是可以培养的。他说“自微积之理而观之,则曲之为变,固有疾徐;自力学之理而明之,则物动有由,皆资外力。今者外力逼迫,为我权借,变率至疾,方在此时。智者慎守力权,勿任旁守,则天下事正于此乎而大可为也。即彼西洋之克有今日者,其变动之速,远之亦不过二百年,近之亦不过五十年已耳, 则我何为而不奋发也耶!”[2]27(其时,“国民性”还是一个表示“国民素质”的中性词语,虽然也强调国民素质不高、需要改造,但不是像五四前后人们一提到改造“国民性”,就等同于改造“国民劣根性”那样带着比较消极的负面意义。)用浦嘉珉的话说就是严复在 “适者生存”的警句中听出了“那些使自身变得适应的人们能够生存”。于是,他把中国“自修”的信念添加到进化论里,相信“中国可以通过培养民力、民智、民德从而使自己成为适者”。[3]76于是,他很早就明确提出大力发展教育事业,培养“智仁勇”型的人才。“故欲郅治之隆,必于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中,求其本也。故又为之学校庠序焉。学校庠序之制善,而后智仁勇之民兴。智仁勇之民兴,而有以为群力群策之资,夫而后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也。嗟夫!治国至于如是, 是亦足矣。”[2]1339难能可贵的是当时严复不但提倡妇女和儿童教育,而且还提倡实业教育。
严复强调教育是提高和改造民众的根本,现在看起来该观点似乎是一种常识,但在当时却是难能可贵的卓识。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应看做是对严复这一观点的正面回应:“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4]文集卷五12然而我们也应意识到,严复改造“国民性”的思想自始至终都立足于士大夫阶层的精英意识。他寄望于通过大力倡导,依靠有志之士办教育来提高“常民”、改造“群氓”。从文学领域来看,严复开启“民智”、改造“国民性”的工作就表现在创作大量政论散文和翻译作品上,而且非常用心,坚持用古文创作和翻译,这是严复的启蒙对象是“士大夫”而不是“群氓”的一个重要表征。胡适认为创作的古文取向影响了当时中下层读者对严复作品的阅读和接受。然而从实际效果来看,恰是严复坚持文言的用心使他的思想影响在一定程度上尽可能地更加广泛和深远。据载,伍光建当时翻译大仲马的《侠隐记》及《法宫秘史》时“全用他独创的白话,很能传达原文的净胜,可是影响很少,而没有人为之注意。”[5]148-149如果不能引人注意,何谈影响?更遑论大小。
严复“三民”思想是中国近现代改造“国民性”思潮的滥觞。
尽管“国民”这一概念不是严复最早使用的,但“国民意识”却是通过严复最先被表达的。他对民智、民力、民德的强调“奠定了清末启蒙主义的基调,也是稍后几年兴起的国民性改造思潮的前奏”。[6]160不过,我们从严复对“民力、民智、民德”的具体探讨来看,他一开始关注便是整体国民素质:“民力”方面强调女性禁止缠足、男性禁止吸食鸦片,而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尤其强调培养“民德”,因为“民德”牵涉最广、培养最难。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中借孔觉民的演讲发出类似的感慨:“诸君啊,须知一国所以成立,皆由民德、民智、民气三者具备,但民智还容易开发,民气还容易鼓励,独有民德一桩,最难养成。倘若无民德,则智气两者,亦无从发达完满。”①只不过梁启超在这里把“民力”换成了“民气”,一字之差,微妙地表达了这一时期梁启超思想的一个变动,即追求“平和的自由”,进行“无血的破坏”,像作品中主人公之一的黄克强说的那样认为“非万不得已,总不轻易向那破坏一条路走罢了。”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林志均编:《饮冰室合集·专集(第十九册)》,北京:中华书局,1941 年,卷八十九,第 5、38、39 页。这说明梁启超对严复的思想相当熟悉。另外,梁启超早年在给严复的信中表示过“今而知天下之爱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师之外,无如严先生”[2]1566的意思。尽管有客气夸饰的成分,却也真切地表明了梁启超在东渡之前深受严复思想的影响。
事实上,尽管严复晚年对梁启超还颇有微词,但梁启超早年却从严复那里汲取了丰富的思想资源并进一步发挥之。由于严复骨子里的精英意识,改造“国民性”问题在他那里是停留在理论引导层面的改造“国性”,梁启超则继承和发扬了他改造“国民性”的思想,转而具体化为“新民”,他坚信“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4]专集卷四2应该说,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梁启超都是严复“三民”思想的优秀继承者和发扬者。
梁启超在《新民说》中言“国也者,积民而成。国之有民,犹身之有四肢、五脏、筋脉、血轮也。未有四肢已断,五脏已瘵,筋脉已伤,血轮已涸,而身犹能存者。则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涣散、混浊,而国犹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长生久视,则摄生之术不可不明。欲其国之安富尊荣。则新民之道不可不讲。”[4]专集卷四1与严复在《原强》修订稿中提到的“夫一国犹之一身也,脉络贯通,官体相救,故击其头则四支皆应,刺其腹则举体知亡”[2]19所要表达的意思、意象和风格都如出一辙。梁启超把“新民”当作其时改造中国的第一“急务”。因而他在日本创办《新民丛刊》,并以“中国之新民”发表“新民说”,号召国人“淬厉所固有采补所本无”而不是“尽弃其旧以从人”,在当时社会产生广泛影响,被人认为“此报一出,而一切之日报、旬报、月报……究未有本天演之公例,辟人群之义务,洞环球之全局,澈教育之根源,如《新民丛报》者”。[7]2梁启超强调“新民云者,非新者一人,而新之者又一人也,则在吾民之各自新而已。孟子曰,‘子力行之,亦新子之国。’自新之谓也,新民之谓也。”[4]专集卷四3梁启超这里所讲的“新民”不但包括“新人”,而且还包括“自新”,通过“吾民之各自新”即“全新”,实现“一国之新”的目标。
与严复相较,梁启超显然意识到了“自新”,所以才会有他不惜“以今日之吾与昨日之吾宣战”的勇气不断刷新自己的思想,并且还身体力行——结合自己提出的理论进行创作,实践自己所提出的主张。梁启超在理论上发起“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说界革命”和“戏曲改良”等主张的同时也进行同步创作。由于“新民”的现实功利性需求,他的创作除了极富魔力的“新文体”成就颇为不俗之外,其他难免会在艺术性上差强人意,毕竟小说和戏曲创作都不是他所擅长的,但今天我们仍能从这些稚拙的创作中看出作者真诚的努力。以他的政治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为例,该文几乎由演讲和对话构成,艺术上乏善可陈,但社会影响和标本意义却很巨大。撇开小说在引导人们政治热情方面的贡献不说,但就小说的文体形式方面和古典小说相比,“它开创了诸多的写法,如展望体(对未来的设想)、讲演体 (孔觉民的演讲)、论辩体(李、黄的争辩)、游历体(李黄二人在中国东北的游历)等,被晚清小说家广为模仿,极一时之盛。”[8]
如果说梁启超改造“国民性”的意识还停留在试图通过“自新”和“新人”从而实现“新一国”的美好愿望、还停留在“国”与“民”之间纠结的话,那么该问题到胡适那里便已具体演变成“国”和“民”的问题。
胡适用易卜生“真正的个人主义”正是到国家主义的唯一大路的理念强调 “救国”先需 “救自己”。“国家的纷扰,外间的刺激,只应该增加你求学的热心与兴趣,而不应该引诱你跟着大家去呐喊,呐喊救不了国家。即使呐喊也算是救国运动的一部分,你也不可忘记你的事业有比呐喊重要十倍百倍的。你的事业是要把你自己造成一个有眼光有能力的人才……在一个扰攘纷乱的时期里跟着人家乱跑乱喊,不能就算是尽了爱国的责任,此外还有更难更可贵的任务:在纷乱的喊声里,能立定脚跟,打定主意,救出你自己,努力把你这块材料铸造成个有用的东西!”[9]630-631胡适不自觉中已经把“国”事分解成一个个“民”情,把争取个体的自由和独立当作追求国家和民族独立的必由之路。他在《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中说“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9]511-512体现在文学领域,胡适在文学理论和创作上就更身体力行地推行平民化的文学革命,为搭建能够实现个体自由的平台而摇旗呐喊。
胡适的名字取义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宣称在文学发展观上一直坚持历史的进化的观念,把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看成是文学进化的必然结果。并且他把“活的文学”和“人的文学”作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两个中心理论,认为中国新文学运动的一切理论都可以包括在这两个中心思想的里面。他认为“活的文学”就是“白话文学”,因此明确提倡以白话文为工具进行彻底的文学改革,倡导“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希望文学的语言“明白如话”,能普及到一般国人,期待在充分实现个体自由的基础上实现国家自由。个体自由的前提是人人平等,从这个意义上讲,胡适和一个关心国事的卖烧饼的“交游”的故事就不能单单被看作是一个胡适“好朋友”的佐证,而“我的朋友胡适之”就具有了不同以往停留在我们调侃层面的理解那样而蕴涵了深刻的隐喻意味。提倡“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一个潜在前提是操白话的“引车卖浆之流”不懂文言,但会文言的儒人雅士一定懂白话,所以大家都来说白话。因为在他看来“只有白话的文学是‘雅俗共赏’的”。[9]71其实,不是“雅人”不用白话,而是不习惯在书面语中全用白话,看看那时一些杂志在征稿启事中同时欢迎“文白”二类稿件的诉求就知道当时受众对语言的实际需要。
胡适等人试图通过提倡国语来消弭个体实现自由时的语言差异,从而实现真正的“人的文学”是有历史进步意义的,但却因此绝对地崇白话而贱文言,认定白话是“活”的、文言是“死”的,则为我国文学的正常发展武断地关上了一扇可能的窗。他的朋友朱经农当时就明确表示:“主张专用文言而排斥白话,或主张专用白话玩儿弃绝文言,都是一偏之见”。[9]68林纾曾专门撰文《论古文之不当废》道:“知腊丁不可废,则马班韩柳亦有其不宜废者,吾识其理,乃不能道其所以然,此则嗜古者之痼也。”[10]47同样的意思他还《论古文白话文之相消长》也有表达:“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请诸君拭目俟之。”[11]81尽管有人说此话只是绝望的哀鸣而已,但是这种说法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但凡事物都有两面性,绝对地挺文言而斥白话是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白话固然适合表达现代人的思想,但文言确有“有其不宜废者”,文言文至今还“活”在我们生活中没有完全消亡就是明证。当然,我们这里并不是有意为文言鸣不平,上述种种并不影响我们今天仍然肯定胡适等人通过文学革命为实现近代以来平民的、大众的“人的文学”作出的巨大贡献。
如果再考察一下周作人在五四时期发表的《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个性的文学》和《新文学的要求》等,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近代文学中“人”的问题已经从“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的宏观视角、精英立场一步步转移到了关注个体人性的具体视角、平民立场的层面。
周作人说平民文学不是专做给平民看的,而是研究平民生活即“人的生活”的文学。而他所说的“人的文学”便是以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各种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他还专门强调这里的“人”是“从动物进化的人类”。下面这段关于“人”是“从动物进化的人类”的界定恰好说明了从近代改造“国民性”思潮到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转变过程中进化论发挥着深远的影响,这也是严复思想对于近代文学变革渗透式影响的又一明证:
我们所说的人,不是世间所谓“天地之性最贵”,或“圆顿方趾”的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其中有两个要点,(一)“从动物”进化的,(二)从动物“进化”的。
……
但我们又承认人是一种从动物进化的生物,他的内面生活,比他动物更为复杂高深,而且逐渐向上,有能改造生活的力量。所以我们相信人类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的基础,而其内面生活,却渐与动物相远,终能达到高上和平的境地。凡兽性的余留,与古代礼法可以阻碍人性向上的发展者,也都应排斥改正。[ 12]32-33
这两个要点清楚地阐明了周作人强调的人类“灵肉”二重性:一方面是兽性的遗传,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一方面是神性的发端,人是从动物“进化”来的。“从动物进化的人”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灵肉一致”的人,他认为人类正当的生活,便应是这灵肉一致的生活。他提倡的新文学就是这“人的文学”,而不是“非人的文学”。而“人道主义”用周作人自己的话说则是“从个人做起。要讲人道,爱人类,便须先使自己有人的资格,占得人的位置。”[12]34周氏三兄弟名字“树人”、“作人”、“建人”便带有这种思想影响的痕迹。
周作人在 《文艺的统一》一文中借别人的话“其实人类或社会本来就是个人的总体,抽去了个人便空洞无物,个人也只在社会中才能安全的生活,离开了社会便难以存在,所以个人以外的社会和社会外的个人都是不可想象的东西”来表达他“文学以个人自己为本位,正是当然的事”的观点,他主张“文艺是人生的,不是为人生的,是个人的,因此也即是全人类的;文艺的生命是自由而非平等,是分离而非合并。一切主张倘若与这相背,无论凭借了什么神圣的名字,其结果便是破坏文艺的生命。”[12]78而人道主义的文学便是“个人以人类之一的资格,用艺术的方法表现个人的感情,代表人类的意志,有影响于人间生活幸福的文学。”[12]49在这种人间本位的人道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周作人“本了他个人的自觉”[12]62忽而躲进“十字街头的塔”,忽而耕种“自己的园地”,既“谈龙”、“谈虎”,也 “看云”、“品茶”、“听雨” ……依然关心国家大事,但更多地从“个体”的自我视角出发,用文字记录“世间普遍男女的悲欢成败”。[12]41
茅盾在《关于“创作”》中说“人的发见,即发展个性,即个人主义,成为‘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的主要目标;当时的文艺批评和创作都是有意识的或下意识的向着这个目标”。[13]266这段话不但描述了五四时期文学创作上的一个显著变化,而且记录了中国近代文学向现代文学转变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提倡“人的文学”。可以说,“人的文学”观念深深影响了新文学的发展方向,而该观念的生成跟进化论的影响有着密切的关系。
晚清以降,关注“国民性”问题的人中除了严复、梁启超、胡适等人以外还有康有为、谭嗣同、邹容、孙中山、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其中鲁迅被称为“针砭民族性的国手”,被尊为“近现代改造国民性思潮的集大成者”。[14]鲁迅经过“幻灯片”事件之后深刻体会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15]第一卷271因此,鲁迅的小说创作多关注病态社会不幸的人,意在揭出病根,“引起疗救的注意。”[15]第五卷108需要说明的是,笔者在这里不是要专门探讨近代以来改造“国民性”的问题,而是想通过探讨人们改造“国民性”的思路和行动来考察近代文学变革中“人的文学”是如何诞生的以及严复在这个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下面笔者将以鲁迅,这个曾经深受严复影响的新文学巨将的 “立人”思想来结束对这个问题的追寻。
严复对鲁迅思想的影响在学界早有讨论。尽管鲁迅不曾受业于严复,但“严复对鲁迅思想影响之深远远超过了近代的其他任何一个思想家。”[16]不管是在鲁迅自己的记忆里还是在周作人、许寿裳等人的回忆中,鲁迅对严复翻译的《天演论》等作品都熟稔于心。鲁迅把青年时期“看《天演论》”和“吃挎饼、花生米、辣椒”等儿时一有空闲就从事的活动放在一起作为一种特殊记忆留在脑海里,可见印象之深。他认为严复翻译的作品中 《天演论》是最好懂的:“桐城气息十足,连字的平仄也都留心。”[15]第四卷375其实,在鲁迅摇头晃脑并音调铿锵的诵读中,表现出他对严复翻译作品的用心,他甚至能够背诵出《天演论》的一些篇章。周作人回忆说鲁迅在南京求学时,因看重严译《天演论》,便一定设法买来严复此后翻译的每一部书,以至于读不大懂的《穆勒名学甲部》也都购求到手。后来由于看到章太炎对严复“载飞载鸣”的评价之后就不大佩服他了。[17]77不大佩服不能说是不再相信,应是不再迷信。这也跟鲁迅在文化上秉承“拿来主义”的思路有关,既不全盘吸收,也不全盘否定,而是批判性地继承。由此可见,彼时鲁迅对严复思想或批判、或继承已经有了相对稳定的看法,以至于后来他到日本留学时给友人开玩笑时也能想到《天演论》。这些记载表明:一方面鲁迅对严复及其作品非常熟悉,另一方面严复的影响已经成为鲁迅思想中不容忽视的一部分。
鲁迅受严复的影响,像许多人一样,是经由阅读《天演论》开始的,然而由该书带来的进化论思想在鲁迅思想发展史上发挥的重要作用却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鲁迅说:“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15]第四卷375尽管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偏颇和绝对化,对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然而由于对进化思想总体的认知,鲁迅对未来的希望一直是不变的。不管是在《狂人日记》中痛切地呼吁“救救孩子”,[15]第一卷291还是《我们怎样做父亲》中要长者“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他心以为然的道理就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 (就是进化)”,[15]第一卷117-118考察这时鲁迅的思想,他所谓的“发展生命”就是强调人的“进化”,而人“进化”、“发展”的关键就是如何合理的作人。鲁迅后来也表达过“人是进化的长索子上的一个环”,所以要“尽着环子的任务”,[18]840也是这个意思。据许寿裳回忆:在日本留学时,鲁迅课余就喜欢看哲学文学方面的书,就如何“合理的作人”的问题经常与之交流。许说“鲁迅在弘文时,课余喜欢看哲学文学的书。他对我常常谈到三个相联的问题:一,怎样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19]6-7可见,此时“国民性”问题就引起了鲁迅的关注。
1907年鲁迅创作了《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等文章,态度鲜明地表达出他基于当时文化现实而持守的种种观点,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就是“立国”首先在于“立人”。他在《文化偏至论》中指出“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15]第一卷54如果不是这样,败亡会很快到来。他针对当时人们寻求富强时 “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术弗行”惟西方是求的一种急切的文化心理陈述自己的看法:明达之士一定得是能洞达世界之大势“取今复古”而不偏颇的人,既要吸收世界先进的文化,也要保留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两者结合,“别立新宗”。他明确表示“诚若为今立计,所当稽求既往,相度方来,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也只有这样,才能使“沙聚之邦”转为“人国”。[15]第一卷38、41、53因而他在《摩罗诗力说》中说“今则举一切诗人中,凡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而为世所不甚愉悦者悉入之……而精神复深感后世人心,绵延至于无已。”[15]第一卷58-59“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15]第一卷52也就是说具备“立意在反抗,旨归在动作”的健全人格的“新人”才是未来的希望。鲁迅的“立人”思想代表着近代以来在“人”的问题上最为理性的认识。
鲁迅在提出“立国首在立人”观点的同时,并没与忽略如何“立人”以及“立什么样的人”等这样的问题的思考。他曾说:“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否则,无论是专制,是共和,是什么什么,招牌虽换,货色照旧,全不行的。”[15]第九卷26痛定思痛,鲁迅认为当时首推文艺能够改变国民精神,此后鲁迅通过文学来改造国民精神的努力就再没有停止过。用许寿裳的话说:“他对于这文艺运动——也就是对于国民性劣点的研究,揭发、攻击,肃清,终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19]7
以鲁迅发表一些杂文为例,如 《灯下漫笔》、《半夏小集》、《忽然想到》等直接对中国“国民性”中的奴性做了批判,把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形态归结为奴隶时代,细分起来就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和“暂时坐稳了奴隶”两个时代的交替循环。奴性在“人的自觉”出现之前是具有普遍性的。在人没有得到完全解放、形成健全人格之前,中国人总是处于“吃人”和“被吃”的怪圈中。像阿Q和柳妈等,自己不仅处在“被吃”的行列,还在无意识中充当“吃人”的帮凶。在“自省”和“省人”之后,鲁迅认为要想创造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主的时代,必须把希望寄托在青年身上,这些人应该是“敢说,敢笑,敢哭,敢怒,敢骂,敢打,在这可诅咒的地方击退了可诅咒的时代”[15]第三卷49的人。不管鲁迅寄希望于青年还是寄希望于孩子,总体上仍是进化观念的影响使然,这说明鲁迅对近代以来“人”的问题上倾心思考和深刻认识的背后一直漂浮着进化论思想的影子。“立人”思想作为鲁迅改造“国民性”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在近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记。
综上,鲁迅“立人思想”既是对严复早期提出改造“国民性”问题在理论上的呼应,也是对此问题实质性的超越,更是对五四时期胡适、周作人等倡导的“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中“人”的涵义和概念的有益补充。其“立人”思想中所要“立”的“人”就是理想中具有“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等现代健全人格的“新人”,而新文学中“人的文学”就是这种“新”人的文学,中国传统文学也正是以此为标志实现了观念上的深刻转变,在这个转变的过程中,严复的影响贯穿始终、无所不在。
从严复引进“三民”思想强调改造“国民性”开始,中经梁启超、胡适、周作人等人的发展到鲁迅以“立人”思想为主导的“改造国民灵魂”的文学为止,近代文学中“人”的现代化问题经历了一番曲折的发展终于有了清晰的轮廓:清末以来救亡图存的历史现实赋予当时人们富国强民的急切心理。在严复看来,要富国强民就必须进行标本兼治的改革,而治“本”就是要“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从根本上改造“国民性”,这一思想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同,从而使得严复的“三民”思想成为中国近代以来改造“国民性”思潮的理论源头。严复框定了改造“国民性”的整体性理论架构,此后梁启超以“新民”为己任,胡适立足于“个人主义”发展“平民文学”,周作人强调人间本位的人道主义的“人的文学”,鲁迅立足于“立人”思想为主导的重塑民族魂的新文学创作,都是改造“国民性”问题在文学领域里的实际体现。不管在理论层面还是在实践层面,他们改造“国民性”的努力最终促成了“五四“时期“人的文学”的诞生。
“国民性”研究属于社会心理学的范畴。有人说由于中国传统文化讲究 “明于礼仪而陋于知人心”,因此这方面的研究非常不够,因而“近代中国思想家在‘改造国民性’问题上几乎莫不以外来的进化论为理论基础。”[18]结合从梁启超、鲁迅等人改造“国民性”思想的形成到真正“人的文学”的诞生来看,不管进化思想在这些思想家中间经过了多少变化和调整,严复《天演论》的首推之功及其“三民”思想是无法跨越的里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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