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性”的辩证法——黑格尔、马克思和卢卡奇“整体性”思想比较

2012-08-15 00:44李聪
泰山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卢卡奇整体性辩证法

李聪

(泰山学院思想政治教育学院,山东泰安 271021)

“整体性”是德国古典哲学的一个特色:不管是康德的先验哲学,费希特的自我哲学还是谢林的同一哲学,都具有“整体性”特征。黑格尔集德国古典哲学“整体性”观念之大成,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整体性”观念;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解体的过程中提出自己的唯物史观的“整体性”思想;卢卡奇在解读马克思辩证法的基础上凸显出整体的主体性、能动性。而对三者“整体性”观念的阐释比较,可以加深对社会本相的哲学理解。

一、黑格尔的“精神”整体性

黑格尔“精神整体性”的思维方法是古希腊理念论哲学的继承和发展,从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开始,就试图寻求世界的始基,泰勒斯认为世界的本原是水,阿那克西美尼认为是气,赫拉克利特认为是火,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万物皆数,而柏拉图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理念的影子,通过“本质—表象”的方式来“整体性”地把握整个世界等。而对熟谙西方哲学史的黑格尔来说,这一切直接影响其对世界的宏观把握。

同时,黑格尔“精神整体性”思维原则又是他所处时代的产物,黑格尔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没有思想内容与深度的空泛时代,他认为:“这个时代之走到对于理性的绝望,最初尚带有一些痛苦和伤感的心情。但不久宗教上和伦理上的轻浮任性,继之而来的知识上庸俗浅薄——这就是所谓的启蒙——便坦然自得地自认其无能,并自矜其根本忘记了较高兴趣”[1]——这是黑格尔以纯思的逻辑形式对其“整体性”思维进行阐述的基本动因。

在黑格尔看来,德国作为欧陆自由的理性精神发展相比英法较为迟缓,黑格尔称法国大革命为“壮丽的日出”,①而在对启蒙的理性主旨进行大力欢迎的同时,德国古典哲学却经过了一个痛苦的嬗变:康德通过其先天综合判断为人的理性进行了立法,形成了不可认识的物自体的先验逻辑,而这种对理性进行事前分析的作法被黑格尔讥讽为就如一个想学游泳的人,光是在岸上分析如何游泳而不是亲自下水。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整个哲学是形式主义的。而费希特的自我哲学和谢林的同一哲学本身都让黑格尔感到对“理性的绝望”,带着这种重新点燃启蒙之后的理性之火的愿望,黑格尔以极强的使命感和自信心开始了其以绝对的“整体性”精神原则统摄万物的思辨哲学的谋划。

黑格尔认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绝对精神的外在表现。其自我发展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逻辑阶段,绝对精神作为纯粹抽象的逻辑概念,超时空、超自然、超社会地自我发展着,直到最后、最高的观念。第二个阶段是自然阶段,绝对观念转化为自然界,绝对精神表现为感性事物的形式,自然界的外壳束缚了绝对精神。第三个阶段是精神阶段,在这个精神的阶段中,精神首先表现为“主观精神”(也就是个人意识的形成和发展),然后外化为“客观精神”(也就是人类社会的各个组成部分),到最后,“主观精神”和“客观精神”走向结合,达到“绝对精神”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绝对精神在经历一长串的变化后,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本来面貌来展现自己了——它的具体形态就是艺术、宗教和哲学。我们在艺术中通过直观来把握绝对精神,在宗教中通过表象或想像(一个最高神)来把握绝对精神,而在哲学中,则通过逻辑的思考来完成对绝对精神的理解。

在黑格尔的哲学中,绝对精神作为纯思的形态是一种终极的普遍,是一种“整体性”的存在,这个普遍的“整体性”是以绝对主体的方式存在的。恩格斯后来给其以高度的评价:“这种近代德国哲学在黑格尔的体系中达到了顶峰,在这个体系中,黑格尔第一次——这是他的巨大功绩——把整个自然的、历史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写为一个过程,即把它描写为处在不断运动、变化、转变和发展中,并企图揭示这种运动和发展的内在联系。”[2]

由此可见,黑格尔思辨哲学本身是本质论的登峰造极,是对世界本质追问的最彻底的形而上学。他的辩证逻辑是继形式逻辑和先验逻辑之后的一种最具“整体性”的本质论。然而,作为与真实世界严重脱离的“影子”哲学:高度抽象的理念式的解释方式本身就抽空了现实中“吃喝住穿”等活生生的感性活动,现实的物质利益关系被严重漠视。这种不关心民间疾苦的“阳春白雪”式的意念的呓语势必面临着解体的危险——马克思对社会观察的“整体性”观念就是在黑格尔哲学解体的基础上应运而生的:马克思通过其基于社会“交往关系”而形成的“整体性”观念是对黑格尔绝对精神的辩证否定,使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从“天国”回到“人间”。

二、马克思的“交往”整体性

马克思的视野和思维方式仍然是“整体性”的,这是黑格尔对马克思的潜在影响,而这种具有历史主义意味的“整体性”思维本身也是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特性,它几乎表现于十九世纪中后期德国的一切学术领域:发源于官房学的德国新旧“历史学派”、萨维尼的“历史法学派”等都是这种独具特色的德国黑格尔式的“整体性”思维。

然而,马克思的“整体性”不同于黑格尔,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具体阐述了这种区别于黑格尔的新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该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就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各个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3]

《形态》的上述对唯物史观的表述是为了清算马、恩以前的哲学信仰,达到自己弄清问题的目的而概括出来的。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一书的“1888年单行本序言”中曾说,《形态》中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解释,“表明当时我们在经济史方面的知识还多么不够”。[4]

正是为了克服这一不足,马克思以后一直潜心于政治经济学研究,并为此而付出了极其艰苦的劳动,经过十五年的研究,终于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又一次对唯物史观作了表述:

“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5]“我们判断一个人不能以他对自己的看法为根据,同样,我们判断这样一个变革的时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识为根据;相反,这个意识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6]

分析上述对唯物史观的表述,可以得出其阐释的唯物史观的“整体性”原则:

1.1.1 供试杂草种子 2013年采集江苏、上海地区施用精唑禾草灵后小麦田的看麦娘种子,2014、2015年依据2013年试验结果选择有代表性的抗性看麦娘发生田块继续采集杂草种子,并以2013—2015年在江苏省农业科学院采集的未用精唑禾草灵处理过的杂草种子作为敏感对照。采集地信息见表1。

人类的物质生产是整个历史发展的出发点,人们在生产中结成的物质关系是整个社会历史的基础,它决定了整个社会的基本结构和基本矛盾的形成。破除了唯心史观把从头脑中产生出来的范畴、观念作为历史发展的出发点的观念。这在德国唯心主义的古典哲学之后第一次非常巧妙地“唯物”地勾连起物质生活基础与人的“精神”之间关系:社会现象是复杂的,人们在社会交往中所结成的关系是多种多样的,而人们在生产中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生产关系,则是人类一切社会关系的基础,它决定了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社会关系,决定了整个社会历史的发展,决定了历史发展的各个不同阶段的性质。而作为社会实践主体的人,只有在一定的生产方式中才能发挥作用,才有自身的发展。

因此,马克思反对黑格尔颠倒了“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关系的“整体性”建构,马克思通过对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和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的批判吸收而使自己的理论基石深深地扎根于唯物主义土壤之中,使自己的唯物主义的“整体性”带上了“必然性”的色彩。而这种矫枉不免过正的作法在当时的思想环境中具有积极的意义——只有强调社会发展的铁的规律性,才能对长期浸淫在黑格尔唯心主义的思辨哲学中已固化的观念形成强有力的冲击。

万事皆有两面,这种本身带有历史决定论色彩的表述也使马克思之后的马克思主义者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产生了歧异:以正宗马克思主义代言人身份出现的第二国际经济决定论者就是这种理解路向的典型代表,把具有灵性的人固化在一个规律性的理性“铁笼”之中——而这曾一度形成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对马克思主义的最权威的理解。

理论的演进充满了辩证:重新恢复人的主体性,使这种具有决定论色彩的“整体性”嬗变为具有人本特色的能动主体性的“整体性”就形成了卢卡奇哲学的主调。

三、卢卡奇的“主体”整体性

卢卡奇作为第二国际对马克思作机械决定论解释的反对者,是通过重新阐释马克思的辩证法开始的,而“整体性”则是卢卡奇解释马克思辩证法的方法论原则——其1923年出版的《历史与阶级意识》的目的就是想恢复了“整体性”范畴在马克思思想中的核心位置。卢卡奇说:“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有决定性的区别。总体范畴,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论的本质。”[7](P76)

因此,卢卡奇反对离开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来谈论辩证法。在他看来,辩证法的决定因素就是主体和客体的相互作用、理论和实践的统一。所以,辩证法是一种革命辩证法、历史辩证法,而没有什么科学辩证法、自然辩证法。他批评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对辩证法的理解和运用,说恩格斯在那里根本没有提到历史中的主客体的相互作用,认为恩格斯“对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历史过程中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辩证关系连提都没有提到,更不要说把它置于与它相称的方法论的中心地位了。然而没有这一因素,辩证法就不再是革命的方法,不管如何想(终归是妄想)保持‘流动的’概念”。[8](P50)

所以在卢卡奇看来,马克思主义首先是一种历史批判理论,是一种人的解放学说。如果以实证主义态度去阐释它,那么它和人的解放有什么关系呢?因此,如果否定历史辩证法,历史就变得无法了解。实际上,历史就是客体与主体、客观性与辩证性的统一。

显然,卢卡奇的“整体性”范畴同时决定着认识的主体,只有假定主体本身是一个整体,客体的整体才能被设定。但这一具体的整体性只能是限于社会历史领域中的主客体的相互作用和联系之中,是关于社会历史的辩证运动,是包括理论和实践两方面的全面社会活动。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卢卡奇“整体性”思想的方法论特色是战斗性的,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的一开篇就提到“唯物主义辩证法是一种革命的辩证法”,“对于辩证法来说,中心的问题乃是改变现实”[9](P48)。而这种论调本身就极大地区别于黑格尔和马克思的“整体性”范畴,是对黑格尔和马克思“整体性”观念的积极扬弃。

如果通观黑格尔、马克思和卢卡奇的“整体性”思想就会发现,虽然此三者都是从宏观整体上去把握整个社会,但其“整体性”却具有不同的意蕴。

首先,诉求不同。作为包罗万物、统摄一切自然精神和思维现象的黑格尔的“整体性”思辨哲学是一种对康德以来的理性观念的重新整合。黑格尔的目的是想弥合康德所提出的自由意志产生的二律悖反,恢复精神的无比高贵和思维能力的绝对至上性;而马克思建构“整体性”方法论的目的不同于黑格尔,作为黄昏起飞的密涅瓦的猫头鹰,马克思主义有其产生的历史背景:作为马克思所生活的时代,随着资本主义在德国的发展,无产阶级开始形成历史力量,物质利益的冲突形成社会的观念反映,马克思主义“整体性”哲学之所以提出要把德国的思想由“天国”拉回到“人间”,并且以消灭哲学为代价由“批判的武器”形成“武器的批判”,通过建构其“生产力—生产关系(交往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整体性”架构,目的就是想阐明无产阶级解放的历史必然性;而卢卡奇的“整体性”方法论的真正目的是想恢复马克思哲学中的“流动性”和“主体性”的辩证特色,表现在社会历史领域就是以无产阶级作为主体形成的一种改变社会历史的辩证力量。从这个意义上看,卢卡奇是更为激进的人本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一种黑格尔式的辩证法的马克思再现:而他的“整体性”显然是承接“绝对精神”吸纳“唯物史观”,而形成自己能动的主体性。

其次,样态不同。黑格尔的“整体性”是自然、社会和思维的“影子”,是一种整体世界的一种理念表达;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整体性”是带有“决定论”色彩的“铁的”历史规律的逻辑表达——这是在达尔文进化论影响下形成的、认为社会发展如同生物界一样是由简单到复杂、有低级到高级的一种规律性发展的过程。

因此,在马克思那里,由生产方式决定社会形态的“整体性”具有科学主义色彩;而卢卡奇的“整体性”显然是一种变相的“主体性”,是以主体的能动性发挥提供平台的开放系统,是一种主体性活动和社会环境交互作用的一种具有米德、皮亚杰意义上的“符号互动论”和“生成”意义上的能动主义。因此,卢卡奇的“整体”是由黑格尔的“精神”和马克思的“物质”而走向敞开着的“主体”。

最后,效果不同。黑格尔的“整体性”最后附着在了专制的普鲁士国家身上,形成了国家的“绝对精神”化,认为普鲁士国家是绝对精神的世俗代表,国家决定家庭和市民社会②。这种对国家作用的无限夸大,直接导致了德国堕入国家主义泥沼:不管是俾斯麦的国家主义还是希特勒的军国主义,在这些德国战祸的精神根源中都能隐约发现黑格尔的影子;而马克思的“整体性”观念在不同的解释路径下也导致了不同的社会后果:第二国际和第三国际的马克思主义的解释学直接导致了马克思主义的“整体性”要么形成了僵化的“经济决定论”,要么成为斯大林们的镇压异己的精神工具;而卢卡奇的“整体性”却给当时甚嚣尘上的“经济决定论”热潮以冷却剂,开辟了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整体性”新的解释路向,激活了马克思主义本身的革命性冲动,还原了马克思主义“人的解放学”的理论本色,因此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注 释]

①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认为:“正义思想、正义概念立刻得到了公认,非正义的旧支柱不能对它作任何抵抗。因此,正义思想现在就成了宪法的基础,今后一切都必须以它为根据。自从太阳照耀在天空而行星围绕着太阳旋转的时候起,还从来没有看到人用头立地,即用思想立地并按思想构造现实。阿那克萨戈拉第一个学,NûS,即理性支配着世界;可是直到现在人们才认识到思想应当支配精神的现实。这是一次壮丽的日出。一切能思维的生物都欢庆这个时代来临。这时笼罩着一种高尚的热情,全世界都浸透了一种精神的热忱,仿佛第一次达到了神意和人世的和谐。”

②在黑格尔和马克思那里,市民社会的本质含义是指社会的经济领域,如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第309页)所说:“市民社会是个人私利的战场,是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场,同样,市民社会也是私人利益跟特殊公共事务冲突的舞台,并且是它们二者共同跟国家的最高观点和制度冲突的舞台。”

[1][德]黑格尔.小逻辑[M].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34.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390.

[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44.

[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66.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1.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92.

[7][8][9][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社199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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