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山东淄博255130)
如何迅速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这一直是困扰广大语文教师的一道难题。我们孜孜矻矻地教,学生夜以继日地学,到头来,其结果是,升入大学的莘莘学子们很少能写一手漂亮的文章,更遑论升不上学者的干瘪枯瘠。怎样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突破点而冲出困惑呢?让我们到前人的创作理论与实践中去寻绎一番,看能不能对我们今天的作文教学有所启迪。
写作,离不开生活。王夫之说:“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姜斋诗话》卷二)这“铁门限”,就是生活。但,又有这样的例子摆在我们面前,《随园诗话》卷二云:
随园担粪者,十月中在梅树下喜报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个’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门,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园中梅花盛开,公带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怜香雪梅千树,不得随身带上船。”
担粪者、野僧都有生活,为何只能说大白话,而不能像袁枚那样吟成诗句呢?就是因为他们没有进行写作思维的训练。他们目有所睹,心有所感,但只是泛泛地睹,粗粗地感,并不能进行剪裁与美化。袁枚则不然,他有长期的写作实践,形成了良好的创作思维习惯,所以一有触发,便能随口成诗。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为什么同是描写春节放鞭炮的场面,有人只是了了数语就苍白无力地写完了,而有人却能写得较为细致生动呢?为什么同是记一次登山活动,有人只能写一篇流水帐,而有人却能写成比较像样的文章呢?原因很多,重点却是在思维方法上有所不同:一般的自然思维不适合写文章,只有经过训练,养成好的写作思维习惯,才能使写作能力有所提高。
写作不能没有生活,但生活并不就是文章。我们要教会学生把生活变成文章,就得从训练学生思维入手。让我们看看这几个例子:
李白的《蜀道难》,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千古绝唱,但据说李白并未登过蜀道;刘禹锡的《石头城》、《乌衣巷》是咏史的著名短章,可刘禹锡当时也不曾到过金陵;范仲淹的那篇《岳阳楼记》,思想和文采足以震古铄今,但写这篇《记》的时候,范仲淹也不在岳阳。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岂不违背了创作来源于生活的“铁门限”?汪曾祺在《湘行二记》中对《岳阳楼记》有这样的说法:
写这篇《记》的时候,范仲淹不在岳阳,他被贬在邓州,即今延安,而且听说他根本就没到过岳阳楼,《记》中对岳阳楼四周景色的描写,完全出诸想像。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没有到过岳阳,可是比许多久住岳阳的人看到的还要真切。岳阳的景色是想像的,但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却是久经考虑,出于胸臆的,真实的、深刻的。看来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独特的思想,才能调动想像,才能把在别处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来。范仲淹虽可能没有到过洞庭湖,但是他看到过很多巨浸大泽。他是吴县人,太湖是一定看过的。我很怀疑他对洞庭湖的描写,有些是从太湖印象中借用过来的。
通过汪先生的说明,我们可以得出三条结论:
第一,范仲淹“没有到过岳阳,可是比许多久住岳阳的人看得还要真切”,“《记》中对岳阳楼四周景色的描写,完全出诸想像”。想像在其中起了巨大作用。范仲淹靠想像,李白、刘禹锡,都是靠想像。
第二,“有了独特的思想,才能调动想像,才能把在别处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来。”“思想”的作用更加巨大,没有“独特思想”的统帅,美好的想像只能是一些散乱的珍珠,不能成为眩目的项链。《岳阳楼记》靠思想,《蜀道难》靠思想,《石头城》、《乌衣巷》也是靠思想。
第三,范仲淹“对洞庭湖的描写,有些是从太湖印象中借用过来的”。而另外一些,当然就是从别的“巨浸大泽”中“借用过来的”。范仲淹靠借用,李白、刘禹锡也是靠借用。诗篇靠借用,文章靠借用,小说当然也靠借用。鲁迅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就是靠借用塑造出来的。当然,这“借用”是在有了“独特的思想”之后的,否则便无从“借用”。
由此看来,李白、刘禹锡、范仲淹并没有违反创作源于生活的“铁门限”,只是他们从狭窄的房屋中突破了“铁门限”,冲到了自由想像的原野上,从更广阔的时空中获取营养,来滋润自己“独特的思想”而已。
这又使我们想到了苏东坡。苏东坡二十岁就高中进士。不过在试卷中,他杜撰了一则故事。他说,奖赏宁可失之过宽,而处罚却要慎重,要免杀无辜。他举例说,唐尧时有一人犯了罪,要处死。“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当时的考官都是博极群书之士,他们没有见过这则故事,又为了面子不敢问。后来,考官之一的梅尧臣问苏轼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个故事,苏轼说,想当然尔,圣明的君主一定会这样做。
一个“想当然”的故事,显示了苏东坡出众的才华。试想,在当时,他唐突圣贤杜撰经书,该有多大的胆识!谁能说苏东坡后来的锦秀文章、锦簇诗篇,不是得力于青年时期养成的旺盛的想像力?《赤壁赋》和《赤壁怀古》就是最好的例证。谁又能说,苏东坡的那些同年,很少成为文学家,不是受了“身历目见”的“铁门限”的限制!
不过,“想当然”需要合情合理,需要符合写作的要求,不是胡思乱想。像《左传》里有些人物的语言,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但左丘明却把它写了出来,于是后人就有了话题。钱钟书先生《管锥编·杜预序》云:
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一曰:“鉏麑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欤?”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尔。
项羽的《垓下歌》是有名的作品,现在的一些文学辞典因此也列上了“项羽”一条。可是,对这一作品的著作权,人们向来就有看法。钱钟书《管锥编·项羽本纪》引周亮工《尺牍新钞》三集卷二释道盛《与某》云:
余独谓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弟子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代为传神。
钱钟书解释说:“此类语,皆如见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记言,大半出于想当然。”(《管锥编·项羽本纪》)就是《韩非子·解老》所说:“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
这样写史是对的,因为它的想像是符合情理的。否则,我们只能看《春秋》那样的象骨,而看不到活生生的大象《左传》与《史记》了。不过,这种“想当然”在有些地方却不可。比如有一篇写烈士的报告文学,原来写烈士如何想妈妈,想往事。有人问作者,你怎么知道烈士当时想什么呢?这样写不真实,不合情理。作者没有以“想当然”搪塞,而是改为作者推想的形式:也许,这时他在想妈妈……也许,这时他在想童年往事……也许,他痛苦得什么也无法想……这是另外一种“想当然”,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想当然”。没有了“想当然”,也就没有了文学。
因此,我们说,写作离不开生活,也离不开写作思维之最重要者的合理的想像。写作可以用想像来补生活之不足。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说:
《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
又在第五十五回回首总评中说:
盖耐庵当时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一豪杰;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然淫妇也,今此篇写一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
施耐庵写一百零八人,都写得很好,难道他有一百零八人的生活?写到淫妇,难道还得有淫妇的生活?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借用”尔,“想当然”尔!尽管我们不要求中学生都成为左丘明、司马迁、李白、刘禹锡、范仲淹、施耐庵,但谁不希望自己门下能出现这样的高足?须知,李白们的早期作品也并不篇篇都是名作,正如我们的学生,也是学习训练出来的。可是,大家千万要记住,如果只让学生看象骨,写象骨,限制在“铁门限”之内,我们就杀死了将来的李白们;只有让他们想生象,写生象,去“借用”,去“想当然”地写,我们才有可能成为李白们的先生。
[1] (清)袁枚.随园诗话[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9.
[2] 汪曾祺.湘行二记[A].中国当代作家选集丛书[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
[3] 钱钟书.管锥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