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墨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人文系,山东淄博255130)
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制定“书同文,车同轨”政策,“小篆”之名始有出现。此时,篆书已具有比较完整的体系,《峄山刻石》、《琅琊台刻石》、《会稽刻石》为小篆成熟的代表之作,也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第一次书体的标准化。但由于秦王朝统治时间较短,其教育体系不够完备,使得小篆并未能得到广泛普及,即使在皇朝颁布律令(诏版、权量)上面的字体也不是规范的小篆,在民间通用的字体多是沿承春秋战国时期书写随意的大篆及由此演变的古隶。秦亡汉兴,易识便书的隶书取代篆书,成为社会通用书体。但翻看汉代遗物,简书、帛书、石刻、铜器、砖、瓦、陶、印章等也能看到篆书迹象。依据其不同的功能需要,汉代篆书大致可分为:文化传承功能、地位象征功能、装饰美化功能。
篆书有着悠久的历史,在中国书体发展中出现最早,延续时间最长,富有深厚的历史性。人们对其使用具有一定的习惯性,即使到了秦王朝“书同文”小篆的出现,也是在大篆基础上提炼出来的,表现出对古文字的传承。到了汉代这种功能仍然存在着,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对古文字的传承表现得更加强烈。
两汉时期,纸张尚未普及,时人书写材料主要为竹木制成的简牍,多以隶书书写,“只有银雀山汉简里有一种用篆书抄写的古书。”[1]在出土的千余件汉简中为什么仅此一件为篆书作品呢?也许正是因为书籍对于古代文化的传承,作为一种文化知识载体,使得银雀山汉简里出现了篆书古书。正是这册在众多汉简中特立独行的汉简,似乎也正告诉人们书写用途的不同使人们对于书体选择上总是有一定的差异。
地处江淮流域的楚简多为篆书,这与其特殊的地域历史环境密切相关。《左传·昭十二年》记载昭公十二年楚人说:“昔我先王熊绎与吕伋、王孙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四国皆有分,而我独无有”。在西周分封时,楚国未得到周王朝的车、旗、玉、弓和视宗卜史、文物典策、官司彝器等,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周王朝并没有对楚国实行文化渗透。加之楚国地处南方,地域文化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因此在文字上,楚国一直沿用本区金文,所以我们看到的汉代楚简在书体上与其他地区不同。具有明显的地域性,但这种地域性又极强地反映了楚国对于本地古文字的传承。
秦朝小篆被令为规范字,但由于各种原因并没有得到广泛普及。它作为官方书体,自诞生伊始便扎根于社会上层,被贵族士大夫掌握着。汉代,只有上层贵族开设篆书学习,贫民布衣没有机会学习。所以在重要场所及权贵使用的器物中,人们用篆书入文以示敬重,用来体现主人的高贵身份,无形中使篆书带有了浓重的阶级色彩。
两汉另一重要的书写材料——帛,虽然古人常以帛与简牍并提,称“竹帛”,但在实际生活中帛要比竹木贵重得多。1979年出土于敦煌马圈烽燧遗址的绢头上有墨书“传帛一匹”,价值“四百卅一株。”[2](P68)可见,两汉绢帛价值昂贵。为此使用绢帛书写的人必然是社会上层人物,而其用途也必定是用于正式、庄重、严肃的场合。现存汉代帛制实物《武威张伯升明旌》和《张掖都尉棨信》篆书入文,皆为重要信物,具有明显的权贵地位象征。由此可见,物质用途对书体的选择具有决定作用。篆书作为中国最早的书体,具有浓重的历史性。其不易识读并通用于社会上层,令它富有深刻的文化性和阶级性。加之,秦王朝将篆书立为标准字体,并广泛运用于正式场合,让篆书充满了权威性和规范性。所以,当古人面对幡信、证件、古书时不禁选择了篆书,以示对该物品用途场合庄重的态度。
东汉碑额为汉代篆书一大亮点,《益州太守北海相景君铭》《韩仁铭》《张迁碑》《华山庙碑》《鲜于璜碑》《白不神君碑》《西狭颂碑》《尹宙碑》《王舍人碑》《孔庙碑》等,各碑一貌。碑额位于碑身上部,部位显著。由于碑石常用于庄重神圣的场所,出于对古文字的依恋和篆书装饰性特点,工匠们采用篆书入额,雕刻精良,更显庄重肃穆。并且,碑额篆书创作是一种积极主动的艺术构思,这一思想一直影响到后代墓志盖的书刻。东汉《袁安碑》《袁敞碑》《祀三公山碑》《少室石阕铭》《嵩山开母庙石阕铭》碑文采用篆书,其中袁安、袁敞父子皆位主三公,为碑刻主人位望最高者。也许为纪念墓主人,刻工利用篆书的权威性以表尊重。
两汉铜器铭刻文字多为篆书,从刻划风格上分为两类:一类是在宣、元、成帝三朝的宫苑及贵族使用器物,如《成山宫渠斗铭》《临虞宫镫铭》等。其书刻线条婉转流畅,刻工精美,有意将书法融入其中,文字整齐美观。另一类为日常民用铜器,线条刻划平直方折、不加修饰、结构简约,行款错落,天趣盎然,例如西汉早期三件铜钫。这两种风格的形成,也是由铜器用途所决定的。贵族器物制作精湛,故要求铭文端庄严谨;平民日用品以实用为主,就其形制要求甚微,至于刻画文字更难工整了。
印章,在古代人们的生产生活中起着重要作用,它主要用于封存文书财物、标识器物、署名、佩戴、烙马等[3]。从战国入印的金文到秦朝的“摹印篆”、汉代的缪篆、唐宋时期的“九叠篆”再到文人印,历代印章的入印书体都是篆书。篆书深厚的权贵性、阶级性是其他任何字体所无法比拟的。从印章各种用途的庄重、正式、严格的要求看,在所有书体中只有篆书最能符合其要求。所以在印章两千多年的历史中,印章多以篆书入印。
从以上篆书在各种器物中的使用,我们看到在汉代四百余年间,这些器物不顾及时代书体的发展变化,总一如既往地使用篆书,这与篆书的“文化传承”“阶级性”及“厚古薄今”“慎终思远”有很大的关系。但我们也不能忽视其自身的优势所在。在所有书体中,篆书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它可以通过自身的变形去适应不同形态的平面空间。先秦之前的铜器铭文以当时通用书体为主,汉代器物铭文并未采用通行世俗主流书体——隶书,反以篆书入文,即使是隶书入铭也残留了浓重的篆书意味。主要原因是由于铜器的凿刻难于表现隶书的波磔笔画,而篆书天然的装饰性,使其结构和线条具有较强的应变性。
瓦文多为篆书,它们将文字作为装饰的主体,从界格的划分到书体的选排,从点线形态到章法布局,都体现着工匠对篆书装饰性的理解。在某种意义上,铭文已成为一件实用器物重要的组成部分,工匠们对其线条及其空间进行大胆的强化夸张,打破规律与秩序、注重视觉效果,使这种装饰手法发展到极端,甚至不惜破坏其基本构造,乍看如图案画,而这种接近图案画的效果却与书法的主旨背道相驰。
纵观篆书的各种功能在汉代器物中的展现,我们看到汉代篆书以秦篆为依托,在结字、线条上进行了大胆的尝试与突破,充分体现了“充实、质朴、大气、流动”的艺术特点。书法作为文化形态的艺术,其蓬勃发展更直接而深刻的原因在于社会政治、文化指导思想的变革。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家作为其统治思想。儒家美学思想主张“充实之谓美”,这种思想对汉代人们的审美观念产生了影响。汉代印章是篆刻史上的一次高峰,其中白文印充分体现了这种审美趋向。它往往通过对线条微妙的变化,一改常态,在细微处使其空间达到充实、饱满。刘纲纪曾说过,汉美学思想因子里流淌着楚文化的血液,所以汉文化既有朴实的一面也有流动瑰丽的一面,篆书也如此。同时,与篆书同行列的文化形态“汉赋”,将“满”的效果推向了极致。而汉赋中的夸张手法却影响了当时人们的审美观念,这种“满”“夸张”的审美观念深刻影响了其它艺术门类。汉代篆书深受其作用,较之秦篆更显饱满、丰腴、自然、生动。翻看各类史料文著,在分析汉篆时,总会提出“汉代篆书受隶书影响”的结论,笔者认为非也。在大量的篆书器物中,说到受隶书影响的篆书,人们首推《张迁碑》碑额,其用笔丰富,笔势由原来的曲、转、连趋向直、折、断,章法上打破规整的排珠式布局,取消了单字的独立性,构成了和谐的整体。字形结构以正直为主,可以说在形质上与隶书十分接近。并且这一现象在汉代各类铜器中也体现十分鲜明,但就此说两汉篆书受隶书的影响却不是很具说服力。因为在秦朝的诏版、权量中这种方正字形就已出现。可以说随着汉代审美的转变,带动了人们对艺术大胆的探索。这期间篆书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而其突破后所展现的形态,虽有一部分是与隶书相似,但这也仅是其外部表象。如果真正探求这种变化,其根本原因还是由汉代“满”“夸张”的审美意识所决定的。再次,由于汉代的政治体制不再像秦代一样僵持、严酷,世人心态的放松,小篆作为标准规范字的要求降低,使书者在书写时也必将自如随意。所以汉篆较秦篆呈现出许多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从上述有关的篆书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汉代篆书的功能,不仅仅停留于文字作为传播信息的功能,其本身也承载着更多的内涵。书籍的文化意味,使用历史久远的篆书是一种对古代文化的传承;绢帛的政治色彩,其篆书的正式、庄重、严肃形成一种上层阶级与世俗之间文化差异的强烈对比;汉碑额的以篆入额,追求的是一种对于古文字的留恋,而古文在时人心目中处于相当敬畏和神圣的地位。所以无论汉碑额的篆字多少,它们都永远高高立于以隶书为主的碑文之上,这又一次确立了篆书深层的阶级地位。然而本高高在上的篆书却又戏剧般地出现在大量的建筑用陶和普通生活用品上,降低于世俗最为平凡的生活中。这时,篆书的装饰性功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它更多扮演的是一种图纹美化角色。篆书的古文字学内涵以及其美化装饰性特点,在这些各种不同器物中表现的可谓淋漓尽致。然而,篆书的文化传承功能、地位象征功能、装饰美化功能,又是相互交融,并非泾渭分明。
[1] 裘锡圭.秦汉时代的字体[M].北京:荣宝斋出版社,1992.
[2] 华人德.中国书法史·两汉卷[C].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
[3] 参见沙孟海.印学史[M].北京: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