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
岳鎮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岳东从小带在身边,小儿子岳阳一出生就过继给了亲戚。80年代计划生育风声正紧,那时候岳镇海还捧着国企的铁饭碗,丢不得。
两家人都没瞒着岳阳的身世,还时常走动。时间久了,岳镇海发现两个儿子在很多方面都表现出相反的特质。比如,在学习上,岳东喜欢语文,岳阳喜欢数学;在性格上,岳东温和顺从,但岳阳却很倔,而且很有主意。妻子说,老大随妈,老二随爸。但岳镇海心里更疼岳东一些,毕竟这个孩子是自己一天天看着长大的。
岳东长到该上小学的年纪,岳镇海下海建厂,生意越做越大。等到岳东上了大学,岳镇海已经有了几千万元的身家。在他的安排下,岳东一毕业就到自家的公司上班,从总经理助理做起。几年下来没什么大的功劳,也没什么大的错误,就升任总经理,手下一班岳镇海亲自选拔的能人。
尽管如此,岳镇海渐渐发现岳东对公司不怎么上心,也没什么大抱负,只想做个富贵闲人。每次看到岳东带着老婆孩子游山玩水发朋友圈,岳镇海心里就有气,心想老子还在劳命江湖,你却当起了闲云野鹤。
倒是岳阳,很能吃苦,也有想法,毕业之后房地产、制造业、证券、传媒都做了个遍。岳镇海说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他不以为然,只说趁年轻想多长见识。没想到几年下来就当上了某创业公司的高管,人也越发干练沉稳。
眼看着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同类型的制造企业都在转型做投资,岳镇海也动了心思。但回头看看岳东,不要说转型了,连撑不撑得起这份家业都是问题。岳镇海越想越觉得让岳阳回公司很有必要。将来岳东接班,岳阳辅佐,自己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对于岳阳,岳镇海心里一直都有亏欠。他想要让岳阳回来,一定要有点表示。反正将来家产也是要留给岳阳一份的,不如现在就给。
岳镇海请来专业人士,把公司改制成股份有限公司,岳东占大头,给他40%;岳阳若肯回来任副总经理,就给他30%;自己和老伴占10%;剩下20%留给管理层和技术团队,算是股权激励。这样一来,岳东、岳阳占了70%,那是绝对的控股,外人也别想打公司的主意。
面对岳镇海给出的条件,岳阳没有拒绝,在外面干总是给别人打工,回来还有股份。而且面对这么大的家业,他不是没有想法。
这几年,公司的客户一直在萎缩。一来是市场需求萎缩,二来是生产线已经落后,产品缺乏竞争力。岳阳一回来就开始进行市场调查,发现了新的需求之后就着手改造产品,还拿下了一张2千万元的订单。
岳阳不仅能力强,他还跟着员工跑市场、下车间,这样务实的作风很得人心。公司上下对岳阳的夸奖飘进了岳镇海的耳朵里,他一方面很高兴,觉得虎父无犬子,一方面又有些担心将来岳东镇不住岳阳。
岳镇海给岳东敲边鼓,提醒他不要被弟弟比下去,但岳东却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有人愿意担重任,他乐得清闲。当然,他也看得到下属对岳阳的赞赏诚服,羡慕的情绪是有一些,但他的优点就是看得开,不执着于自己不擅长的事。
就在岳阳回公司之后,岳东背着父亲盘下了一家古玩字画店,一得空就在店里以茶会友。当外人都在等着看兄弟夺嫡的大戏时,他抽身得了自在。倒是岳镇海,要独自面对来自改革派儿子的炮火。
比如采购部经理一贯以来喜欢搞些小动作,和供货商打联手吃点回扣,还让对方把发票额度开大点。岳阳想把这人开掉,但岳镇海不同意,理由是这个经理的父亲在位时曾帮过公司不少忙,开除了人家会说他过河拆桥不仗义。
这事之后,岳阳拟了一份职员考核新规递交给岳镇海。岳镇海看了很不高兴,觉得岳阳是在动公司老员工的奶酪,而且觉得他手伸得长了点,于是说了句“以后再说”,就再也不提了。
但岳阳并没有理会岳镇海的不满。人事改革没有成功,他又开始张罗成立证券部的事。没想到这次犯了父亲的大忌。
岳镇海看到他提交的报告,蹙起眉毛问了句:“成立证券部是要炒股票么?”岳阳想了想,说也可以炒。岳镇海一听就拍桌子站起来,把报告甩到岳阳身上,说但凡和股票沾边的一概免谈。原来,岳镇海朋友里炒股票的,要么亏损累累,要么倾家荡产,没一个有好结果,因此岳镇海对股票深恶痛绝。
岳阳没想到父亲会发这么大的火,想要争辩几句,却被碰巧在场的岳东一面使眼色,一面往外推。
从岳镇海办公室出来,岳东就把岳阳拉到自己的文玩店喝茶。那天兄弟俩聊了很久。岳阳说了公司现在存在的问题和自己想法,后来又抱怨几句父亲的固执和守旧。岳东安慰他,说没办法,老爸就这个脾气,要改革恐怕要等他退休。听到这句话,岳阳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岳阳专注在自己分管的事物中,没有再招惹岳镇海。又过了些时日,岳阳察觉到岳镇海仍有做大做强的想法,就提出融资的建议,这次倒是合了岳镇海的心意。
融资的事岳镇海倒是听朋友说过,但是不清楚具体怎么操作。岳阳告诉他,有种方法叫增资扩股,公司现在是股份制,可以引进一家基金,让他们投个几千万元进来;这笔钱不用还本不用付息,但这家基金要占有公司的股份。基金肯这样做,是看好公司的团队和产品,占有股份后就成了新股东,大家一起利益共享风险共担。
岳镇海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不过他关心的是基金要占多少股份。岳阳早料到岳镇海在想什么,就说和基金谈过初步方案了,原来的股份占比是岳东占40%,岳阳占30%,岳镇海夫妇占10%,管理层和技术团队占20%;基金进来后,股份占比将变成岳东占30.7%,岳阳占23.1%,岳镇海夫妇占7.7%,管理层和技术团队占15.4%,基金占23.1%。
岳镇海算了算,岳东、岳阳占股53.8%,还是可以控股,这事可以考虑。他又把方案看了几遍,然后大笔一挥,批了。接下來开董事会、签协议、变更工商登记,一切顺利。基金也守信,对公司做“尽调”后,协议一签,资金就到账了。
这事儿让岳镇海很欣慰,虽然岳阳不怎么听话,但确实有能力,来公司才一年多就解决了很多难题。想到这,岳镇海又开始后悔最近对岳阳的态度。他拨通岳阳办公室的电话,说:“你最近为融资的事辛苦了,晚上回家吃饭吧,我已经让你妈准备几个你爱吃的菜了”,声音也比平时温和些。
这阵子,岳镇海感到少有的轻松。但他没想到,他已走入岳阳给他设下的“圈套”,不动声色就释了他的“兵权”。
资金到位不久,基金方提起动议,要求更换董事长。他们的理由是岳镇海年纪大了,已经不能顺应公司的发展,应该换年轻人来干。岳镇海不想这么早就退下来,但奈何大势已去,董事会上举手赞成他退下的占了大半。眼看着位置保不住了,他只希望能顺利交班给大儿子。
但基金更属意岳阳。表决时同意岳东的只有7.7%,基金和岳阳反对,其他投弃权票。投票给岳阳时,反对的7.7%,基金和岳阳赞成,其他投弃权票。
就这样,送出去的儿子,成了掌控局面的人。
岳镇海觉得事有蹊跷。首先是岳东竟然投了弃权票。尽管他深知岳东一贯散淡,但没想到董事长的位置近在咫尺,他竟然毫不动心。真是辜负了老父亲的一片苦心。
再则,他暗地找人去打探,才知道那个基金是岳阳和朋友合伙的,岳阳是大股东。岳镇海这才明白,引入基金本就是个套,所谓增资扩股就是为了稀释公司原有股份,好让岳阳有46.2%的控股权,然后“赶”自己下台。
二儿子算计自己,领着外人打进门来,大儿子非但不护驾,还举了白旗。岳镇海想到这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勾起多年不犯的旧疾,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岳镇海决计要重新夺回公司的控股权。他找律师来商量办法,律师告诉他这事很难办,股权结构在法律上已经生效了,不能轻易改变。除非你能争取岳东支持你,再加上管理层和技术团队的15.4%,才可能夺回控制权。
岳东成了关键的那一票。一出院,岳镇海就把岳东叫回家,然后把局势讲给他听,还帮他分析利弊,甚至说我们父子俩怎能这么容易就让外人夺了权。岳东惊讶地看着他,说岳阳不也是您的亲儿子嘛。
岳镇海愣住了。他从来没有细想过,对于岳阳这个儿子,自己一直是见外的。让岳阳回来工作,给他股份,一来是想弥补他,二来是想让他辅佐岳东。但是岳阳却不在自己的掌控范围,这让他不能接受。
岳东为人不争,所以一时也没有参透这其间的微妙,还一味地劝说父亲,说你让岳阳回来,也是想有人接班。现在,既然岳阳有能力坐董事长的位置,为什么不干脆放权,还能多享享清福。
岳东甚至拿出那个成立证券部的方案给岳镇海看,还解释说岳阳不是要炒股,而是做期货,用套期保值来保证我们的原材料成本始终处于低而稳的价格。岳东说,这些你我都不懂,只有岳阳懂,为什么不交给他做。然而,岳镇海全然听不进去,只是更加生气,觉得岳东也背叛了自己。
争取不到岳东的支持,岳镇海也无他计可施。在家里养老的日子岳镇海一时难以适应,只好听从老伴的安排出去散散心。
在去欧洲的邮轮上,岳镇海收到岳阳发来的微信,说以后会定期汇报公司情况,重大决策也会征求他的意见。岳镇海没有回信息,但心里倒是有了一丝宽慰。
他依然不甘心每日游山玩水看汇报,但事已至此,只能来则安之,慢慢筹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