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饰取素”与谢灵运辞赋审美观的玄学色彩

2012-08-15 00:44
关键词:谢灵运山居

孙 晶

(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去饰取素”是南朝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在《山居赋序》中提出的一个特别引人注目的话题,涉及谢灵运的美学思想及《山居赋》的创作意图。谢灵运《山居赋序》云:“览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又云:“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①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19页。文中所引《山居赋》原文均出自此版本。可以说“去饰取素”体现了谢灵运辞赋审美观的特点,它与“意实言表”、“遗迹索意”一样都具有一定的玄学色彩,含义微妙复杂。

关于“去饰取素”的来历,谢灵运《山居赋》也有暗示,谢灵运在对《山居赋》“宫室以瑶璇致美,则白贲以丘园殊世”作的自注中说:“璇堂自是素,故曰白贲最是上爻也。”提出以素白本色为美的美学观。“白贲”、“丘园”均出自《周易·贲卦》,《周易·贲卦》是专讲修饰的,《序卦》曰:“贲者,饰也。”②高亨:《周易大传今注》,济南:齐鲁书社,1998年,第481页。《贲卦》第五爻爻辞有“贲于丘园”③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174页。之语。第六爻爻辞曰:“上九,白贲,无咎。”④高亨:《周易大传今注》,第175页。以白贲为最上爻,称以白为饰,无咎,这里的“白”指素白的文饰,也就是饰到极点,就不加装饰了。不加装饰,也就没什么灾难。曹魏时期以《老》解《易》的玄学家王弼分析《贲卦·上九》时说:“处饰之终,饰终反素,故任其质素,不劳文饰,而无咎也。以白为饰,而无患忧,得志者也。”⑤楼宇烈:《王弼集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328页。王弼解《易》提出“饰终反素”的看法,谢灵运则进一步发展为“去饰取素”,王弼、谢灵运对饰素关系进行解释皆缘于装饰美的问题,然而玄学家和文学家所谈内容又都富有玄理,具有意实言表的特点。谢灵运的“去饰取素”离不开《山居赋》的具体语境。据笔者统计,《山居赋》除赋序与自注之外的正文在四千五百字以上,其中有三处言及“素”字,这三处言及“素”字的赋文又有意无意地揭示了《山居赋》的创作轨迹,并从多个层面表现了谢灵运“去饰取素”的玄理内涵。

一、“去饰取素”与“判身名之有辨,权荣素其无留”

与西晋以来玄言赋如成公绥《啸赋》、庾敳《意赋》、谢尚《谈赋》等表达玄理相似,谢灵运《山居赋序》的“去饰取素”仍有表达老庄玄理之意。“判身名之有辨,权荣素其无留”是《山居赋》正文中第一次出现的与“去饰取素”之意密切相关的话语。

就谢灵运创作《山居赋》的直接动机来看,他有感于世事无常,身名俱泰之不易,因此对入世出世问题发出了感慨,这里“荣”与“素”就是显达与隐退的代名词。“判身名之有辨,权荣素其无留”出自赋作正文的第一节,卧疾山顶的“谢子”,不是辞赋文学中常见的虚构的人物形象,而是谢灵运自身形象的写照。据《宋书》本传记载,宋少帝即位后,“司徒徐羡之等患之(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灵运素所爱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①沈约:《宋书》卷六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753页。在永嘉任上,谢灵运作了名篇《登池上楼》,表达进退不得其所的心境和内心的不平之情。后来,谢灵运从永嘉任上称疾去职,回归故里,“灵运父祖并葬始宁县,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会稽,修营别业,傍山带江,尽幽居之美。……作《山居赋》并自注,以言其事”。②沈约:《宋书》卷六十七,第1754页。谢灵运回始宁隐居而有“终焉之志”,正是他“权荣素”之后而“取素”之举。

尚朴素之语常常出现在道家老庄的著作中,《老子》云:“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③楼宇烈:《王弼集校释》,第74页。庄子也主张“既雕既琢,复归于朴”,④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677页。并说“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⑤郭庆藩:《庄子集释》,第336页。“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⑥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58页。由此可见,老庄皆把复归于朴素的自然本性看成是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推崇上古之时“与一世而得澹漠焉”⑦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50页。的自然朴素之美。卧疾休养的谢灵运也对道家思想极为推崇,《山居赋》中为我们保留了谢灵运博览群书的情况和谢灵运对所读之书的评价:

哲人不存,怀抱谁质。糟粕犹在,启縢剖袠。见柱下之经二,睹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朴,救已颓于道术。嗟夫!六艺以宣圣教,九流以判贤徒。国史以载前纪,家传以申世模。篇章以陈美刺,论难以核有无。兵技医日,龟筮梦之法,风角冢宅,算数律历之书。或平生之所流览,并于今而弃诸。验前识之丧道,抱一德而不渝。“哲人不存,怀抱谁质”结合下文的叙述和评价,可知这里的哲人指老庄等道家人物,谢灵运感叹的是老庄这些道家人物不复存在,自己的心思、怀抱不知能跟谁咨询讨论。打开缄封,翻开书函以后,看到柱下史老子和曾游于濠梁之上的庄子所著的经典,这两部书才是承继未散之朴,抱一守德,保身养生的学说,这样的学说才能挽救濒于死亡的生命。那些九流百家之书,包括兵技医日、龟筮梦、风角冢宅、算数律历等皆是宣扬世俗圣人之教,相比较来说,只有老庄道家的书才最有理,才最适合隐居之人。谢灵运认为老庄之道能“承未散之全朴,救已颓于道术”,仍是称赏一种朴素之美,与其“去饰取素”的思想有一致之处。

在读书会意的境界中,谢灵运感叹“牵犬之路既寡,听鹤之途何由”的李斯与陆机的境地,而推崇能分辨身名荣辱之理的范蠡和张良,表现出重道轻物,不想以外物为累的心境,谢子的悠然而笑,正是谢灵运对道家式自足心态的会意之悟。《山居赋》还对这一心境的由来作了进一步的叙述:“览明达之抚运,乘机缄而理默。指岁暮而归休,咏宏徽于刊勒。狭三闾之丧江,矜望诸之去国。选自然之神丽,尽高栖之意得。仰前哲之遗训,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躯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闲。愧班生之夙悟,惭尚子之晚研。年与疾而偕来,志乘拙而俱旋。谢平生于知游,栖清旷于山川。”赋中叙述祖父谢玄的功德和适时解驾东归之举,认为这种做法是顺从天运之举,比起三闾大夫屈原和望诸君乐毅要明智和幸运许多,祖父谢玄的兴显废隐,功成身退,不仅给家族之人留下了神丽之所,而且也给家族和后世之人留下了适时栖隐的传统。谢灵运认为自己的选择既承袭了前哲祖先的遗训,又顺从了个人的性情,表示要向后汉隐士班嗣、尚平那样,忘却世俗之事,隐居于清旷之山居,这种思想与谢灵运在他的玄言赋如《逸民赋》、《入道至人赋》等作品中表达的主旨类似。除范蠡、张良、班嗣、尚平之外,“幸多暇日”的谢灵运还在《山居赋》中铺举了自古以来的大量隐士形象,“广灭景于崆峒,许遁音于箕山。愚假驹以表谷,涓隐岩以搴芳。……莱庇蒙以织畚。皓栖商而颐志,卿寝茂而敷词。……郑别谷而永逝。梁去霸而之会,……高居唐而胥宇,台依崖而穴墀。咸自得以穷年,眇贞思于所遗”,赋中的省略部分为《山居赋》的阙文部分,结合谢灵运的自注看,仍是铺写古来隐遁之人的形迹。他们或为道家的世外高人如在崆峒之上的广成子,隐居箕山的许由,居于驹阜的愚公,隐居商山的四皓;或为好铒术的涓子,凿穴为居采药自给的台孝威;或为不屈其志,耕于岩石之下的郑子真;或为处世而不乐公卿之事的司马长卿;或为耕织自娱的梁伯鸾、老莱子;或为隐身渔钓、授业讲学之人,这些人都善摄生养达之理,过逍遥自在的生活。谢灵运表示将心向道家,“投吾心于高人”,以尽天年。

从《山居赋》的题材上看,谢灵运在《山居赋》序中说:“今所赋既非京都宫观游猎声色之盛,而叙山野草木水石谷稼之事”,也就是说,《山居赋》选材角度与大赋不同,选取的是“有异乎市廛”的山居,《山居赋》不是歌功颂德之作,而是言心之作,是心放俗外的体悟心性之作。因此谢灵运希望读者“废张、左之艳辞,寻台、皓之深意”,也就是不用评判张衡《二京赋》、左思《三都赋》等大赋作品的尺度来赏析他的这篇赋,而是能从中寻求“台孝威”和“商山四皓”等隐居岩穴的深心,也就是从“去饰取素”中,来了解其作赋的心迹。这种“去饰取素”美学观的提出与他第一次隐居始宁的生活态度息息相关,这时的谢灵运与隐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纵放为娱,表现出隐士的特点。

后代学者张溥也把谢灵运“去饰取素”的审美追求同谢灵运的道家思想结合在一起,张溥在《谢康乐集题词》中说:“《山居赋序》:废张、左,寻台、皓,致在去饰取素。宅心若此,何异《秋水》《齐物》。诗冠江左,世推富艳。以予观之,吐言天拔,政繇素心独绝耳!”①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第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21页。张溥认为谢灵运“素心独绝”,并认为谢灵运所说的“去饰取素”与《庄子·秋水》、《庄子·齐物》等篇的主旨类似。魏晋以来诗赋领域中出现了玄言诗玄言赋,谢灵运这篇《山居赋》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玄言赋的特点,正如刘勰所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675页。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与文艺理论》中进一步由魏晋玄学谈到文学与思想的关系,“盖文学与思想之关系不仅在于文之内容,而亦在文学所据之理论。”③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谢灵运“去饰取素”辞赋审美观的提出既源于其面对自然山水时的那种道家式的朴素心境,也与魏晋以来玄学对文学理论的影响密不可分。

二、“去饰取素”与“映红葩于绿蒂,茂素蕤于紫枝”

“映红葩于绿蒂,茂素蕤于紫枝”是谢灵运在描写始宁山居药草时的语句,其中“素蕤”是《山居赋》正文中第二次出现的含有“素”的词语。“素蕤”与“红葩”、“绿蒂”、“紫枝”一样都是美的意象。谢灵运铺述药草一节的赋文如下:

《本草》所载,山泽不一。雷、桐是别,和、缓是悉。参核六根,五华九实。二冬并称而殊性,三建异形而同出。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卷柏万代而不殒,伏苓千岁而方知。映红葩于绿蒂,茂素蕤于紫枝。既住年而增灵,亦驱妖而斥疵。

这一节有写实的成分,如赋自注云:“《本草》所出药处,于今不复依,随土所生耳。此境出药甚多,……凡此众药,事悉见于《神农》。”这种对赋中所写之物的求实倾向是魏晋以来大赋的共同倾向,也是魏晋大赋与汉大赋的主要区别之一。西晋左思《三都赋序》云:“然相如赋《上林》而引‘卢橘夏熟’,杨雄赋《甘泉》而陈‘玉树青葱”,班固赋《西都》而叹以出比目,张衡赋《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称珍怪,以为润色。……考之果木,则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则出非其所。于辞则易为藻饰,于义则虚而无征。且夫玉卮无当,虽宝非用;侈言无验,虽丽非经。而论者莫不诋讦其研精。”④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0页。西晋挚虞也称汉大赋有“假象过大”、“逸辞过壮”、“辩言过理”、“丽靡过美”这些“背大体而害政教”的不足。⑤参见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1905页。谢灵运《山居赋》所写之物是可以验之图籍,考之地理的,因此至今仍有人对谢灵运山居诗赋所涉及的地理物产等进行考释,⑥参见金午江、金向银:《谢灵运山居赋诗文考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9年。《山居赋》中这类叙述和描写采用的是一种朴实的展现方式,符合谢灵运所说的“去饰取素”的表层含义,也就是“废除浮华艳丽之辞,以朴素的文辞来表现”这样一种比较表层的含义。

然而,“遗情舍尘物,贞观丘壑美”①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第105页。的谢灵运在《山居赋》中又为读者创造了一种优美的审美空间,如对始宁周围地理环境的描写,可见大谢的文采富赡。谢灵运在铺陈始宁周围的美丽地理环境时,先按“近东则……”、“近南则……”、“近西则……”、近北则……”的顺序来叙述,再从“远东则……”、“远南则……”、“远西则……”、“远北则……”的顺序来叙述,把始宁山居壮阔的风光如电影镜头般地展现在读者面前,那“决飞泉于百仞,森高薄于千麓。写长源于远江,派深毖于近渎”,“崿崩飞于东峭,槃傍薄于西阡。拂青林而激波,挥白沙而生涟”,“竹缘浦以被绿,石照涧而映红。月隐山而成阴,木鸣柯以起风”的自然风光带给读者的是一种身临其境的美感。又如赋中描绘其临江旧宅“南术”“岸高测深,渚下知浅”的情形也非常精彩:“洪涛满则曾石没,清澜减则沉沙显。及风兴涛作,水势奔壮。于岁春秋,在月朔望。汤汤惊波,滔滔骇浪。电击雷崩,飞流洒漾。凌绝壁而起岑,横中流而连薄。始迅转而腾天,终倒底而见壑。此楚贰心醉于吴客,河灵怀惭于海若。”这种描写险奇而又有自然之美,使人欣赏到一种洪涛激水遇岛屿绝壁而成的奔壮之景,有汉代枚乘《七发》、班固《西都赋》、张衡《二京赋》的夸饰之笔和奔突之势。但正如谢灵运在《山居赋序》中所说:“扬子云云:‘诗人之赋丽以则。’”谢灵运意在说明他的《山居赋》即使文辞华丽,也是合于法则的,也就是所谓“夸而有节,饰而不诬”,②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609页。与汉大赋怪异失实的描写不同。至于《山居赋》描写草木禽族等更是不乏优美的笔致,如“水香送秋而擢蒨,林兰近雪而扬猗。卷柏万代而不殒,伏苓千岁而方知。映红葩于绿蒂,茂素蕤于紫枝”,堪称朴素优美的咏药草赋。又如写扶渠的独特:“虽备物之偕美,独扶渠之华鲜。播绿叶之郁茂,含红敷之缤翻。怨清香之难留,矜盛容之易阑。必充给而后搴,岂蕙草之空残。卷《敂弦》之逸曲,感《江南》之哀叹。秦筝倡而溯游往,《唐上》奏而旧爱还。”堪称清新典丽的扶渠赞。而“既修竦而便娟,亦萧森而蓊蔚。露夕沾而悽阴,风朝振而清气。捎玄云以拂杪,临碧潭而挺翠。蔑上林与淇澳,验东南之所遗。企山阳之游践,迟鸾鹥之栖托。忆崑园之悲调,慨伶伦之哀籥。卫女行而思归咏,楚客放而防露作”,又是富有山水清音之美的咏竹赋,至于写始宁众树“卑高沃塉,各随所如”的千姿百态,写始宁众鱼的“辑采杂色,锦烂云鲜。唼藻戏浪,泛苻流渊”,写始宁禽鸟的“接响云汉,侣宿江潭。聆清哇以下听,载王子而上参。薄回涉以弁翰,映明壑而自耽”等皆尽物态之美,真可谓“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譬犹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③钟嵘著、曹旭集注:《诗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60页。《山居赋》中的山水美文可谓不胜枚举,谢灵运在评价这些山水之美时也说“凡此皆异所而咸善,殊节而俱悦”,“呈美表趣,胡可胜单?”《山居赋》中的山水美文又有一种清水出芙蓉之自然天成之美。当然正如德国美学家黑格尔所说:“既简单而又美这个理想的优点毋宁说是辛勤的结果,要经过多方面的转化作用,把繁芜的、驳杂的、混乱的、过分的、臃肿的因素一齐去掉,还要使这种胜利不露一丝辛苦经营的痕迹,然后美才自由自在地,不受阻挠地,仿佛天衣无缝似地涌现出来。这种情况有如一个有教养的人的风度,他所言所行都极简单自然,自由自在,但他并非开始就有这种简单自由,而是修养成熟之后才达到这种炉火纯青”④黑格尔:《美学》第3卷上,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5-6页。。永嘉及始宁时期是谢灵运山水文学创作多产的时期,也是其山水文学创作的高峰,《山居赋》中这些美文的出现正是谢灵运“修养成熟之后才达到这种炉火纯青”。

显然,如果把谢灵运的“去饰取素”仅仅理解为去除修饰之美,取其朴素的原貌又与《山居赋》中所描写的实际情形是不符合的。虽然“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⑤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1页。然而作赋过分平实就会平淡无味,当然过分雕琢艳丽,又会流于浮华,所以为文仍需“心定而后结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灭质,博不溺心”。⑥范文澜:《文心雕龙注》,第538页。因此我们认为谢灵运的“去饰取素”又可以生发出审美鉴赏这一层面的特殊含义,也就是“去饰”并非在描写上抛弃“饰”,而意在引导读者在审美欣赏时如何去饰,即如何抛开这篇作品本身有关华美艳丽的内容,而求其朴素与质实的本意,从这种意义上讲,谢灵运的“去饰取素”又有推崇超越形式的艺术境界的含义。另外,从谢灵运“去饰取素”的主张与创作实践的关系来看,客观上已涉及文辞修饰等作品的外在形式与作品本意的关系问题,南朝梁萧绎在《内典碑铭集林序》中说:“繁则伤弱,率则恨省;存华则失体,从实则无味。”①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053页。萧统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也说:“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尝欲为之,但恨未逮耳。”②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3064页。谢灵运在创作《山居赋》这篇洋洋大赋之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因此他在提出“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的同时,又有“遗迹索意”之语,希望人们赏读之时能辩证地看待一些问题。

三、“去饰取素”与“欣见素以抱朴,果甘露于道场”

在表达玄理上,《山居赋》与晋宋时期其他玄言赋存在的不同之处在于其浓厚的佛理色彩。“欣见素以抱朴,果甘露于道场”是谢灵运在《山居赋》中自叙经略佛教经台、讲堂、禅室、僧房之后的咏叹。这些谢灵运苦心经略的佛家建筑并不华丽奢侈,“谢丽塔于郊郭,殊世间于城傍”,它们处于清静之地,“对百年之高木,纳万代之芬芳。抱终古之泉源,美膏液之清长”,是可以精研佛理,讲论佛经的道场。正如赋中自注云:“清虚寂寞,实是得道之所。”《老子》十九章有“见素抱朴,少私寡欲”③楼宇烈:《王弼集校释》,第45页。之语,《庄子·天道》有“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④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57页。谢灵运在赋中把老庄玄理与在佛家道场的修悟联系在一起,表现出以玄释佛的特点。“素”的本义是没有染色的丝,“朴”即“樸”,是没有加工的原木,《说文·木部》云:“樸,木素也。”⑤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119页。“素”、“朴”二者异字同义,即保持质朴本性、简朴无华之义,谢灵运的“欣见素以抱朴”虽然与《老子》第十九章所阐述的主旨不同,但在文饰与素朴相对的角度上,谢灵运的“见素抱朴”又与老子思想一致。可以说,《山居赋》这段赋文中的“见素抱朴”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指这些佛家建筑不以雕饰华丽而见长,另一方面也表现谢灵运面对这些素朴建筑时产生的对素朴的自然天性的推崇。

谢灵运“去饰取素”的表层含义即“废除浮华艳丽之辞,以朴素的文辞来表现”这一点在《山居赋》对佛教生活的叙述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谢灵运以散文式的朴素文笔展示了自己这次隐居始宁时期的佛教生活。赋中连用四节的内容叙述了自己与佛教的因缘,赋中说自己年少即受佛教影响:“顾弱龄而涉道,悟好生之咸宜。”又如受佛教影响,谢灵运认为“山野昭旷,聚落膻腥”,自注:“聚落是墟邑,谓歌哭诤讼,有诸喧哗,不及山野为僧居止也。经教欲令在山中,皆有成文。”赋中自注又云:“山中静寂,实是讲说之处。兼有林木,可随寒暑,恒得清和,以为适也。”同时写到自己对佛教讲经圣地鹿野苑、灵鹫山、坚固林、庵罗园等表现出歆慕之情,“钦鹿野之华苑,羡灵鹫之名山。企坚固之贞林,希庵罗之芳园。虽粹容之缅邈,谓哀音之恒存。建招提于幽峰,冀振锡之息肩。庶镫王之赠席,想香积之惠餐”。赋中还写到自己乐善好施和建佛家建筑的艰辛,“爰初经略,杖策孤征。入涧水涉,登岭山行。陵顶不息,穷泉不停。栉风沐雨,犯露乘星。研其浅思,罄其短规。非龟非筮,择良选奇。翦榛开径,寻石觅崖。四山周回,双流逶迤。面南岭,建经台;倚北阜,筑讲堂。傍危峰,立禅室;临浚流,列僧房。”接着写与高僧昙隆、法流的交往,昙隆、法流两位法师与谢灵运一样,都是极富出世之想的人。他们在一起游乐安息,“是游是憩,倚石构草”,不分寒暑,精研佛理,他们认为东山是他们可以通达佛教圣地的起点。志同道合之人,相遇之欣,无以言表,“虽一日以千载,犹恨相遇之不早。”最后成为同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之同路人,“指东山以冥期,实西方之潜兆”,自注:“往石门瀑布中路高栖之游,昔告离之始,期生东山,没存西方。”这样的叙述和描写,在感情的表达上是很自然平实的。不仅如此,《山居赋》在叙述山居物产景观之后,又连用二节的内容叙述自己的佛教生活和感悟:“安居二时,冬夏三月。远僧有来,近众无阙。法鼓朗响,颂偈清发。散华霏蕤,流香飞越。析旷劫之微言,说像法之遗旨。乘此心之一豪,济彼生之万理。启善趣于南倡,归清畅于北机。非独惬于予情,谅佥感于君子。山中兮清寂,群纷兮自绝。周听兮匪多,得理兮俱悦。寒风兮搔屑,面阳兮常热。炎光兮隆炽,对阴兮霜雪。愒曾台兮陟云根,坐涧下兮越风穴。在兹城而谐赏,传古今之不灭。”谢灵运在这里尽情展示了其山居之中佛教生活的惬意和舒适,感情的流露极为自然。接着谢灵运又从人与万物同感共心的角度重申自己对好生的感悟,“好生之笃,以我而观。惧命之尽,吝景之欢。分一往之仁心,拔万族之险难。招惊魂于殆化,收危形于将阑。漾水性于江流,吸云物于天端。睹腾翰之颃颉,视鼓鳃之往还。驰骋者傥能狂愈,猜害者或可理攀。”作者对始宁山居佛教生活的描写比较自然本色,佛事活动的朴素惬意与谢灵运热诚好佛的心灵追求相得益彰。

《山居赋》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涉及佛家事理,而佛理对于谢灵运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义理,是晋宋以后世族玄谈的一种新的内容。《山居赋》所云“观三世以其梦,抚六度以取道。乘恬知以寂泊,含和理之窈窕”,已经融合了玄释之谈。“三世”、“六度”是佛家之语,佛教以过去、现在、未来为三世,而六度则指六波罗蜜,也就是佛教的六种超度方法。“恬知”、“和理”出自《庄子》,《庄子·缮性》云:“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①郭庆藩:《庄子集释》,第548页。而“伤美物之遂化,怨浮龄之如借。眇遁逸于人群,长寄心于云霓”也是深受佛教以及玄学思想影响而产生的超世之理想。因此,从谢灵运“去饰取素,傥值其心耳”的主观意图看,其“去饰取素”之“素”又非老庄玄理所能涵盖,而是带有明显的玄释合流之后的色彩。

四、“去饰取素”与玄学的“言意之辨”

魏晋玄学家的“得意忘言”、“得意忘象”思想对谢灵运深有影响。谢灵运《山居赋序》中与“去饰取素”同时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这种具有玄学色彩的审美鉴赏话题。

作为晋宋时期的一篇以写山水为主的大赋,《山居赋》以优美的语言描写了廓大的始宁山居所环抱的山川涧石、州岸草木等。但正如赋中所云,这山居又不同于前人如仲长统笔下的流水高山,应璩书中的邙阜洛川,也非铜陵之奥、金谷之丽,至于凤、丛二台,云梦、青丘,漳渠、淇园、橘林、长洲,虽然堪称千乘之珍苑,但也非“嘉遁之所游”。也就是说,谢灵运认为他的山居不仅可享受田园之乐,满足生资之需,还可以“顺从性情,敢率所乐”,兼得山水之乐,是隐遁之人理想的山水逍遥之所。然而赋序所云“意实言表,而书不尽”又道出谢灵运在山水审美之外,还有一些需要人们去“遗迹索意”的内容,如赋中写到的大量的佛教事理,“就是以佛教哲学为先导,将山水客观认作某种义理精神的实在形式,透过物质的外相,探求其精神奥府,通过物我交流,获得愉悦。这样的观照,是哲学与审美的融合。这种形式,恰恰正是佛教即色悟空的参禅的翻版。”②张国星:《佛学与谢灵运的山水诗》,《学术月刊》1986年第11期。这也就是《山居赋》中写到的大量的宗教活动所蕴含的深意。由此可见谢灵运的“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与其“去饰取素”的美学观是有一致之处的。

“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是谢灵运《山居赋》中玄理指向的一种表现。言意之辨是魏晋玄学中的一个重要论题,《周易·系辞》云:“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庄子·外物》有:“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③郭庆藩:《庄子集释》,第944页。至玄学家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提出了“得象而忘言”、“得意而忘象”的思想: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然则,言者,象之蹄也;象者,意之筌也。是故,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④楼宇烈:《王弼集校释》,第609页。

王弼解释《周易》时引用了《庄子》的比喻,进一步阐发《周易》的“象”与“意”及“言”的关系,表现出摈落象数,直探本意的特点,“‘言’为‘意’之代表,最要者为‘得意’,故讲《易》不应拘于象数,而应得圣人之意。至是象数之学乃被丢开,可说此为玄学之开始。盖真正的学问不在讲宇宙之构成与现象,而在讲宇宙之本体,讲形上学。此‘得意忘言’便成为魏晋时代准则,时人用之解经典,用之证玄理,用之调和孔老,用之为生活准则,故亦用之于文学艺术也。”⑤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第182页。谢灵运的“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既有得意忘言的思想,也有得意而忘象的旨趣,实为引导读者求文外之旨,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与其“去饰取素”之抛弃辞赋表面的文采辞藻,求其隐于山水之中的素心类似。但由于《山居赋》中山水自然之深幽清丽和美不胜收以及理的因素越来越浓厚,所以赋家本身的情志反而被曲折回环于山水与理悟之中,因此需要“去饰取素”,也需要“遗迹索意”以赏读这篇赋的意旨。

《山居赋序》在魏晋玄学思潮的影响下提出了“去饰取素”的审美观念,然而正如庾敳从子庾亮见庾敳《意赋》所提出的疑问:“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①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40页。人们也可以对谢灵运《山居赋》提出类似的疑问,而《山居赋》之意也可以“正在有意无意之间”②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140页。来回答。尽管《山居赋》的主旨不在山居所叙述描写的环境,而在“顺从性情,敢率所乐”的内心情志,但赋中仍有很多优美的景物描写和采用汉代以来大赋铺张扬厉手法来描写的自然景观,这些内容正是“文章之美,江左莫逮”的谢灵运的文学才华的表现;又因其“去饰取素”的审美观的主导作用,作者希望读者在审美欣赏上又不需要重其文辞的表达,而在于如何探求“窈窕幽深,寂漠虚远”之玄远世界的奥秘,如何看待“事与情乖,理与形反”的世相,如何证实相,证法身,如何看待个人与前世来世等的关系等。因此与其宅心《秋水》《齐物》密不可分的,还有宅心佛国仙乡的素心之想,谢灵运曾说:“六经典文,本在济俗为治耳,必求性灵之真奥,岂得不以佛经为指南耶?”③何尚之:《答宋文帝赞扬佛教事》,《弘明集》卷十一,《四库全书》第104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8页。谢灵运也认为论心性等深奥的道理应求之于佛教,但在思考如何超越个体有限人生时,谢灵运又在热衷佛事之时杂有成仙之想。作为一个敏感而多病的诗人,谢灵运不仅“伤美物之遂化,怨浮龄之如借”,而且常常感到“弱质难恒,颓龄易丧”,因而“抚鬓生悲,视颜自伤”。《山居赋》中还写到他寻求仙药,以求长生的内容,如“承清府之有术,冀在衰之可壮。寻名山之奇药,越灵波而憩辕。采石上之地黄,摘竹下之天门。摭曾岭之细辛,拔幽涧之溪荪。访钟乳于洞穴,讯丹阳于红泉。”《山居赋》也写了他希冀成仙的内容:“贱物重己,弃世希灵。骇彼促年,爱是长生。冀浮丘之诱接,望安期之招迎。甘松桂之苦味,夷皮褐以颓形。羡蝉蜕之匪日,抚云蜺其若惊。陵名山而屡憩,过岩室而披情。虽未阶于至道,且缅绝于世缨。指松菌而兴言,良未齐于殇彭。”谢灵运自注云:“仙学者虽未及佛道之高,然出于世表矣。”所以“甘松桂之苦味,夷皮褐以颓形”,为求仙,不辞辛苦,以期有仙人导引而蝉蜕升仙。《山居赋》包含了谢灵运对个体生命以及彼岸世界的多方面思考,而且,正如萧涤非先生所言:“康乐身为贵公子孙,为人豪华,故其诗亦如之。又其学问、天才、见识,皆系一绝顶之人,徒以性情褊激,致招迁免,眷念畴昔家室之盛,因纵情于山水以自娱,然实不能忘情于山水也。”④萧涤非:《读谢康乐诗札记》,葛晓音编选:《谢灵运研究论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0-11页。在魏晋以来玄学盛行以及清谈引进佛理和以玄释佛之风的影响下,谢灵运所谓的“去饰取素”在《山居赋》中具有多层面多方面的含义,这种“去饰取素”的观念与魏晋南朝时期玄学领域的“言意之辨”有关,是文学领域中表现出的一种具有玄学色彩的辞赋审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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