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菊
(1.武汉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2.中国工商报社,北京 100070)
新闻工作者是如何决定我们大家想知道什么的?新闻工作者为什么只报道某些事实而不是另外一些?美国学者盖伊·塔奇曼的《做新闻》一书给了明确的答复。《做新闻》初版于1978年,是塔奇曼在对新闻和新闻传播本体进行了10年研究之后的一部新闻理论著作。《做新闻》一书把新闻看作一种框架,并考察这个框架是如何建构的,或者说考察新闻机构和新闻工作者机构是如何结合在一起的,从而得出结论:新闻是建构的现实、是一种意识形态、是知识。
如何理解塔奇曼在书中对新闻的几个比喻(框架、窗口)呢?塔奇曼书中的第一个比喻:“新闻是人们了解世界的窗口。”这是从人们了解世界的角度来设喻的,人们通过窗口看到世界,所以窗口的大小、朝向、形状、窗的光线之明暗、窗的位置等因素,都影响了人们对世界、对社会的认识,这也说明现实社会与新闻建构的社会现实并不能完全等同。这与新闻是现实的真实反映,或新闻是反映社会的一面镜子的比喻区分开来。新闻的真实性并不等同于新闻真实地反映了现实。塔奇曼多次提到新闻是一种“框架”,这是从新闻建构社会现实的角度来设的比喻。最先使用“框架”这一概念的是戈夫曼,但塔奇曼给“框架”赋予了新的内涵。塔奇曼认为,框架是新闻工作者在新闻生产中必不可少并坚持运用的东西。塔奇曼一开始就指出,“新闻把单纯的事件转化成公共讨论的事件,就是赋予事件一种公共性格”,所以新闻具有一种机构的属性。作为一个专业机构,新闻媒体必然依据一定的规范来运营。这个规范逐步确立的过程,恰恰是新闻专业主义理念确立的过程。在这里,塔奇曼很自然地把新闻生产与新闻专业主义理念结合起来,“新闻必然是新闻工作者通过机构程序并遵循机构规范而生产的产品”。同时,新闻框架不仅组织新闻生产,而且还起着组织生活现实并赋予其秩序的作用。塔奇曼通过调查访问发现,新闻的生产被置于时间与空间的网络中。从空间的维度来考虑,新闻机构对自己所拥有的记者在地点分布上做了最为经济也是最为保险的安排。这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每一家媒体会将记者分成各个领域的报道负责人,通过对记者进行布局,再加上配备的负责报料或者直接提供新闻的通讯员之类补充信息源,新闻机构就能保证自己的报道触角伸展到每一个新闻可能发生的区域。但是,任何一家新闻机构都无法做到“有闻必录”,面对众多的信息,新闻机构有一个自身的选择程序。塔奇曼指出,这就是在时间维度上,对新闻事实进行类型化的描述,其中就包括将新闻划分为硬新闻与软新闻、突发性新闻与发展性新闻、连续性新闻。不过,塔奇曼在调查中发现,新闻工作者很难对这些新闻的分类给出一个确切的定义,甚至不能给出具体的描述。编辑、记者无法对这些新闻分类予以确切限定,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却又能非常熟练地做出判断,恰恰说明了这些分类标准已经内化为他们日常操作的一部分。或者更直接地说,这些编辑记者已经被整体地纳入到新闻生产的机制中。塔奇曼明确指出,在新闻机构中存在着这样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正是这张关系网,不仅对每一位身处其中的记者和编辑有了很大的约束作用,使他们有竞争又不致破坏整个机构的运行,同时又保证了新闻能够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塔奇曼分别从报纸新闻报道与电视新闻表述两方面分析了新闻记者用什么方式来维护新闻的可信度,进而使现状合法化。塔奇曼揭示了隐藏在新闻生产过程中的深层次的理论问题。首先,塔奇曼分析了新闻专业主义的历史形成及其在使社会现状合法化过程中的作用,指出新闻作为一种意识形态,通过限制人们对观点的接触,阻碍了人们对当代社会真相的探寻,最终使言论自由、公众统治的理性主义模式难以实现。这也正是新闻框架的作用,即使现状合法化。其次,塔奇曼从解释社会学的理论出发,运用了自然态度、自反性与指称性、框架与片断、现实的社会建构等概念,分析了新闻框架理论得以形成的原因。最后,塔奇曼又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提出新闻是一种知识的理论。她认为新闻是一种社会建构和社会资源的理论模式,并认为这一模式有可能同样适用于其他各类凡通过组织行为和职业程序而进行的知识生产形态。新闻与社会学一样具有自反性与指称性特征,打破了新闻专业主义所标谤的新闻是社会生活的真实报道的神话。
塔奇曼理解和解释新闻及其生产还有更深层次上的理论依据。《做新闻》的最后三章就是塔奇曼这些观点的理论依据所在。塔奇曼从历史维度分析了新闻专业主义的形成,引证了舒德森关于新闻客观性表现的社会史研究和达尔格伦关于新闻和当代国家的密切关系的分析。塔奇曼指出前文的理论基础是解释社会学,并将传统社会学与解释社会学作了比较,进一步肯定了解释社会学的观念。塔奇曼列出了描述新闻工作所用的概念,有民族方法学家提出的自反性和指称性之说,有戈夫曼提出的框架和片段之说,有伯格和勒克曼提出的社会现实建构之说,特别是列出了舒茨的观点和史密斯的意识形态理论。塔奇曼主要介绍了科学哲学的最新发展,将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进行比较,特别引用了吉登斯“双重解释”的观点,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得出新闻框架使社会现状合法化的结论。在研究方法上,塔奇曼在书中明确指出,她的分析是建立在收集了美国十年间的数据资料基础之上的。书中大量的案例分析为阐明观点提供了令人信服的例证,但这些案例并非简单的堆砌,而是每一个都经过了严格的筛选、归纳和提炼,每一个都有其代表性,贯穿于观点的论述之中。塔奇曼觉得这些案例还不足以说明观点,又特别用一章的篇幅以妇女运动报道为例,印证了自己对新闻生产的观点。这种理论联系实际的方法,可以说是对赖特·米尔斯在《社会学的想像力》中批驳的宏大理论的有力反击。此外,米尔斯还指出:“每一门社会科学都需要具备观念的历史视野以及充分利用历史资料。”在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形成及其使社会现状合法化的作用的论述时,塔奇曼重新考察了美国新闻的历史,进一步印证了新闻媒介是“发轫于工业化秩序的文化利器”。塔奇曼书中对传统社会学与解释社会学的比较,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比较等,都很好地运用了比较研究方法。
从《做新闻》整本书的结构上,塔奇曼作了精心的安排。全书共十章,每章篇幅均等,每章之间连贯性强,结构严谨。塔奇曼在第一章《新闻是框架》里首先提出了“新闻是人们了解世界的窗口”,然后指出了本书的考察重心,申明了贯穿本书的主题,接着对第二章到第十章的主要内容作了简要的概括,为整本书勾画出一个框架。可以说,第一章在整本书中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从第二章到第六章,塔奇曼分析了新闻生产的过程,进一步讨论了新闻的时空安排、新闻类型化、新闻工作者的主动性、新闻专业主义、新闻消息源、新闻事实网以及新闻表述方法等之间的复杂关系。第七章是以妇女运动报道为案例,研究了新闻的具体产生过程,再次印证了第二章到第六章中所提出的一些观点。从第八章到第十章,塔奇曼对前面几章中的观点从理论角度作出深刻论述,对新闻的认识上升到一个很高的层面。黄旦先生在对这本书的导读中把第一章到第七章比作“前窗”,展示“日常发生的事情是怎样被变成了新闻这种具有现实时空的报道”;把第八章到第十章比作“后窗”,揭开新闻生产之所以如此的深层次原因,同时交代作者研究及其结论的理论依据。且不说这个比喻是否贴切,单就把全书分成的两个部分来看,它们之间是现象与理论的关系。那么,各章之间又是如何关联的呢?塔奇曼在每一章的开头,均对前一章作了总结,同时引出本章;在每一章的结尾处,又对该章内容作出概括,并引出下一章。在各章的论述中,塔奇曼又常常提及与其他章节的关联。由此可见,全书各章之间也是联系紧密,一环紧扣一环。从文章篇幅上,全书各章长短适中,文字量几近均等,各章的布局安排均在掌控之中。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只有对问题从整体上把握,做到心中有数,才能写出如此完美的篇章结构。第十章最后部分,塔奇曼给本书的研究作了小结,对第一章勾画的全书整体框架形成一种呼应,为本书画上了完美的句号。塔奇曼以“新闻是人们了解世界的窗口”这个比喻开篇,在结尾塔奇曼引用了格斯菲尔德“讲故事”的观点,指出“新闻讲的故事是社会生活的故事,所以它是一种社会资源。新闻既是一种知识资源,又是一种权力资源,所以说,新闻是观察世界的一个窗口。”首尾呼应,有始有终。
《做新闻》这本书所探讨的内容并没有涉及如今的第四媒体——互联网。网络媒体以及以网络技术为支撑的手机媒体、博客、微博等新媒体的出现,改变了传统媒体新闻生产的空间分布,使得编辑与记者的信源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编辑与记者的新闻线索来源不仅依靠报社设在各地的记者站及通讯员,热心的社会各阶层人员也充当了新闻线人的角色,成为“百姓记者”,网络社区、博客的内容也成为重要的新闻线索来源,有的报纸还专门开辟了相关版面,刊登网络社区与博客中的内容。在时间维度上,塔奇曼提到的新闻事实类型化,即新闻划分为硬新闻与软新闻、突发性新闻与发展性新闻或连续性新闻,也因受到互联网等新媒体的影响而有所变化。由于新媒体传播的即时性特点,一则被传统媒体编辑和记者认定为软新闻或发展性新闻的新闻事实,在互联网等新媒体对内容的即时更新中,可能比硬新闻发布得更快。信源结构的改变直接影响了编辑记者对新闻价值的判断。“网络的开放度决定了与传统媒体之间基于信息共享之上存在一种链式关系,即网络是免费的话题(原料)供应商,记者编辑是信息(产品)的加工制造商,报社是新闻(商品)的销售商。”新浪网宣称自己的目标是“做影响媒体的媒体”,这种影响最终体现在编辑和记者对新闻价值的判断上。事实上,许多都市报的编辑谈到,新浪网头条新闻短信发布的即时快讯对自己的选择有明显的暗示作用,在最后的截版时刻,这样一条短信经常会导致整个版面的调整。同时,网络事件受到传统媒体编辑和记者的关注,被纳入传统媒体的报道视野。传统媒体主动参与到互动融合的过程中,监控网络信息,追踪网络事件,也推动了不少网络事件的圆满解决。由此可见,传统媒体编辑部的工作流程和编辑、记者的新闻价值判断受到互联网的深刻影响。谁能够适应媒介融合,充分利用网络,使之成为建构自身“新闻网”的有效工具,并推进相应的人员变化、组织变迁、价值重塑,谁才能不被媒介融合的新传播体系淘汰。在网络时代如何做新闻,将为《做新闻》这本书续写下新的篇章。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做新闻》将永远是新闻理论著作苑中的一朵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