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嘉
(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云南昆明650093)
从丽江旅游透析当代“隐逸”现象*
朱立嘉
(昆明理工大学社会科学学院,云南昆明650093)
现代的隐逸是实为向主流文化靠拢却表现为对其“不屑”的悖论,且“隐者”的参与使得旅游关系复杂化,当地文化经“转述”可能丧失本来面目,比如“隐者”在丽江建立起的不是一个“绿色生态系统”,而是一个倚仗自然生态和民族风情、依附于旅游业的经济系统。
当代;隐逸;伪逆城市化;犬儒主义
隐逸,这一现象在中国由来已久,虽起始年代不易考究,但其内在精神可谓从有“士”之日就已开始酝酿。现在来探讨“隐逸”,似乎与我们所要研究的旅游文化相去甚远,因为这一政治诉求极强的现象早已被认为消失在现代经济洪流中了。然而,我们却在丽江这西南小镇上发现了“隐逸”的踪迹。
近年来,大批以“旅行者”身份来丽江的人,似乎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皈依,由“旅行者”变成了“定居者”。但他们又并非真正“避世”之人。通过网络、杂志、书籍和电视,他们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试图诠释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标榜其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树立起现代“雅文化”的典范。然而,这种栖身于现代社会的“隐士”是否真的复兴了“隐逸”的古风?这种“隐逸”文化与旅游产业之间又有何内在联系?本文试图通过个案分析,对上述问题进行一些解答。
从李江到“橘子红了”
丽江古城“三眼井”客栈曾住过一位叫李江的“作家”。他说自己常年奔波于深圳、上海等城市,到丽江本只是来短期旅游,却爱上了这里,于是一次性向客栈主人支付了一个月的房费,接着他便一发不可收拾,打算长居于此了。在他派发的名片上,自诩的头衔是“丽江知情人”,且对此十分自豪,所以非常乐于向初来此地之人介绍各个好吃好玩之所,甚至愿意当免费导游。
至于李江本人是否是作家,尚不可考,因为实在搜索不到他写过什么书,也不见其文章。然而,却在一些人的博客中见到了他的名字①。或许会有人质疑:这个名字实在太平常,如何能肯定此“李江”就是彼李江?我们当然拿不出什么确凿证据,然而在丽江,喜欢提供“指点”且被称作“李江老师”的人,十之八九就是此人。在与李江的交谈中,只要是年轻人都会被他暗示称其为“老师”。此人可能与象牙塔保持着某种若即若离的关系,因为他对大学甚为关心。接受他指点的人大多是北大、清华之类的名校生,他也常常得意于此。
对于李江真实身份的探究可以暂告一段落,值得玩味的是他的“精英意识”在丽江这个小地方的表现,这与隐逸文化有多处契合。首先,隐逸的主体是有规限的,只有与“士”联系,才能具备其文化精髓。而士是“通古今、辨然否”之人,换句话说,士“不是一般有文化的人,而是一些高士、智者”(何鸣,p.4),即所谓“精英阶层”。可见隐逸文化从一出生就是一种高文化、雅文化,“山野之乐”不是泛泛之辈所能体验得到的。即使在今天,李江之类人仍然是难严格定义涉入这一文化的人。
其次,尽管隐逸有多种类型,却始终逃不开“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不知李江“出世”为何故,但显然其“出世”时不忘“入世”,否则就不会固守精英文化的阵地,这与古时隐士十分相似。确切地说,“出世”是为了“入世”,这在古代社会常常成为走仕途的终南捷径。到了现代,隐逸似乎有了更加浓厚的实用主义色彩,不失为获取名利的睿智手段。最起码,若不是这一“隐”,没人知道有李江这么个人。更有趣的是,通过李江之口,一大批潜伏的“隐者”浮出了水面。
古城中的“橘子红了”酒吧就是李江的“故事”之一。据说酒吧的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丈夫是一个来自新疆的流浪歌手,名叫阿蛮(音),妻子萌萌(音)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他们在丽江邂逅,一见钟情,结婚后一起开了这家名为“橘子红了”的酒吧。不知人名和故事是否确凿,反正每个听过故事的人都会去光顾这间酒吧,期待着属于自己的“艳遇”,酒吧因此生意大好,每晚座无虚席。类似地还有李江介绍过的一些常有“民间艺人”或“当地奇人”出入的场所。尽管这些“隐者”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但通过“精英”之口,已对他们和他们的产品进行了重新界定,贴上了“雅”的标签。
同理,很多在其他类型的“隐者”,如徒步旅行者、摄影爱好者、网络写手、艺术家等等,也同样具有类似的特质。他们将自己的经历通过擅长的表现方式(旅行日志/指南、摄影作品、博客文章、绘画/工艺品……)输出给受众,由于侵染了所谓“隐逸”的“超凡脱俗”,他们的作品常常成为炙手可热的商品,本人也因此声名大噪。
有学者用“逆城市化”理论来解释这一现象,我们不以为然。如果说逆城市化理论强调的是城市人口向乡村的迁移,且这批迁移的人口主要是以收入来划分的城市中上层,那么在丽江的“隐者”大多不符合这一条件。除少数“精英”外,大多“隐者”需要在此自谋生路,其中不乏失意、落魄者。他们在丽江建立起的也不是一个“绿色生态系统”,而是一个倚仗自然生态和民族风情,依附于旅游业的经济系统。
从这一角度看,我们更倾向于“伪逆城市化”理论中“收入差”的解释,即在经济不发达的情况下,城市人口向乡村迁移是基于城乡的“收入差”。其结果就是在由城市到农村的过程中,城市人的购买力增强。虽然经济理论只能部分解释文化现象,但不妨把丽江的“隐逸”风潮看作是一种文化的“伪逆城市化”,其动因就是城乡的“文化差”。城市亚文化在乡村找到了失去已久的自信,蓬勃发展起来。然而,乡村的文化土壤显然种不下城市文化这棵大树,最终,当这些城市亚文化在乡镇得到提升,便会回归城市,甚至进入主流文化。因而,丽江这些所谓的“隐者”是不可能安于隐逸生活的,名声一起,目的达到,他们便会重新“入世”。正如李江之类,近年来已从丽江的界域内消失,不知转投何方去了。
周华山与“女儿国”
周华山,英国约克大学社会学博士,曾先后在香港理工大学和香港大学教授社会学和心理分析。1999年7月,他第一次赴泸沽湖,居住在当地摩梭人家里进行考察研究。他很快就对摩梭文化着了迷,一住就是两年,干脆连教授也不做了。加上断断续续的后期研究,他在泸沽湖畔总共住了4年。他通过亲身经历凝练成了著作《无父无母的国度?——重女不轻男的摩梭母系》(2001)、《请把屁股放在头上——我在“女儿国”田野研究趣闻》(2003)、《子宫文化——摩梭不是母系,而是家屋社会》(2003)和《天堂家书——17个摩梭人分享自身的难忘故事》(2003),以及纪录片《三个摩梭女子的故事》(2001)、《家屋社会》(2002)和《消失中的摩梭》(2003)。
初到泸沽湖的周华山是以学者身份前来研究考察,自他放弃做教授决心长住那一刻起,他的心理状态已无异于“隐者”了。他在作品中常常以“当地人”自居,和“阿咪”②打成一片。在对摩梭母系社会的观察体验过程中,周华山不由地产生了对这种古老文化的崇拜。对周华山而言,相较于现代都市的两性关系和社会架构,摩梭的母系制度表现出更加人性与道德的一面。从这一层面看,周华山多多少少有点犬儒主义。
根据徐贲③的解释,现代犬儒主义是一种“以不相信来获得合理性”④的社会文化形态。根据这一说法,何鸣进一步解释为:“犬儒主义有玩世不恭、愤世嫉俗的一面,也有委曲求全、接受现实的一面,它把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种不认同的接受。”很多学者都曾指出,现代中国的犬儒主义主要表现为对政治的冷漠。而我们认为这种冷漠是虚假的,正如徐贲所说,这是“长期体验虚假政治的现实教育结果”。正是因为关注政治,却在权力地位上处于弱势,因而在公众生活中表现出虚伪的一面。
之所以将现代犬儒主义与隐逸文化联系起来,正是因为隐逸为犬儒们提供了一个假面具。打着“退隐”之名,可以笑看人间百态,其实却从未出离于现代文明的怪圈,因为此类“犬儒隐者”没能摆脱世俗烦恼而回归山林,反而将都市文化带进山野,深深改变着当地的文化进程;而在他重新“入世”之后,又将这些被他“诠释”过的山林文化带回都市,企图实现其革新意义。
周华山的一“入”一“出”,实质是找寻医治都市“文明病”的灵丹妙药。然而,经他目的性解读后的摩梭文化是否还是其本来面目,已十分值得怀疑。
“鬼才”宣科
如果说以上两个个案的主角均是“外来人”身份,不够全面,那么接下来要讨论的宣科就是土生土长的丽江人。
宣科出生于丽江当地的书香之家,其父由于与传教士来往密切,成为第一个会说英语的纳西人,而母亲则是一个名扬中甸的藏族歌手。刚出生的宣科就有一个德国保姆和一个德国家庭教师,开蒙后的他进入教会学校学习。⑤在如此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宣科,不但精通多国语言,且博览群书,通晓各门知识。最令人称奇的是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被称作“音乐活化石”的纳西古乐⑥就是在他的手中得以复兴并名扬天下的。现在的丽江古城内,宣科的纳西古乐表演每晚都上演,票价不低却门庭若市,听说很多外地游客需要提前数月订票才能有机会一睹“庐山真面目”。而宣科也因此成为丽江当地人中的首富。
将宣科作为一个“隐士”来讨论是有些难于理解,因为这里有个相对性问题。对于之前提到的李江等人,隐于丽江大有回归乡土之意,实属“小隐隐于野”;而对于当地人而言,古城是“市”,“野”应在更远的大山里,所以宣科之“隐”归为“市隐/大隐”更为确切。其实,只要具备隐逸的精神实质,隐于何处都是“隐”。而对于宣科的隐者身份,我们仍持保留态度。早年的他静心于古乐研究与纳西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怀大才而不彰,确有隐者风范。但时至今日,连“鬼才”也难以抗拒经济利益的诱惑,走上商业化道路,实在是隐士的悲哀。且已有不少人指责宣科所表演的并非真正的纳西古乐,而仅是类似风格的自创,这更让人怀疑宣科作为纳西文化传承者的身份。相对于宣科,另一位当地“隐者”——无臂书法家和志刚,似乎更具隐士风范。据说他的字每幅仅60元,从不漫天要价。
结论
当然,不能仅凭金钱利益来判断分析隐逸文化,毕竟“隐者”也是要吃饭的。根据隐逸的传统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真正的隐者虽不一定是消极的,却一定是“沉默寡言”的。正所谓“冷漠以解忧,悲酸而心远”,此乃隐之大者。而居于丽江的现代隐者们时时不忘发出自己的声音,可见“隐之大者”确实已在现代社会中绝迹,徒留这些“半隐者”与古时的功利隐士遥相辉映。
如果说古代的隐逸实与政治紧密相连,却表现为“不相干”和“不提”,那么现代的隐逸就是实为向主流文化靠拢却表现为对其“不屑”的悖论。具体到丽江,这种隐逸文化又是建立在旅游产业基础之上的,因而承担着陈述旅游文化的责任。现代隐者的出现,使旅游文化中几个参与者之间的关系复杂化。原本旅游者与当地人之间“表演者——观众”的直接关系被“隐者”拦腰截断,旅游者与当地人之间的沟通需要通过“隐者”的“翻译”。换句话说,旅游地的文化要经过双重表述才能到达旅游者和其他“外界人”:第一重由当地人进行表述,尽管被认为是文化的本貌,但即使是当地人也难以避免商业目的影响;第二重则由“隐者”进行“转述”,将他们在当地人“表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通过各种媒体传播到外界。大多旅游者正是被这些“传播物”激发出了旅游的冲动,而带着某种预想与期待来到旅游地。
在这一运作过程中,作为“翻译者”的“隐者”实质是在与主流文化妥协。在“隐逸”的面具下,即使是抗争也有如隔靴搔痒。
注释:
①如http://lvyou.elong.com/4685235/tour/a074m7n3.html。
②在摩梭族母系社会里,每个家庭的家长都是女性,被称作“阿咪”(音译)。
③徐贲,曾任教于苏州大学外文系,现任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著作包括Situational Tensions of Critic-Intellectuals、Disenchanted Democracy、《走向后现代和后殖民》、《文化批评往何处去》和《知识分子和公共政治》。
④徐贲,《当今中国大众社会的犬儒主义》。
⑤见http://www.soouo.com/baike/1260.htm。
⑥所谓的纳西古乐,分为“丽江洞经音乐”和“丽江古乐”两部分,加上本土音乐“白沙细乐”,它是明朝时随中原移民传入丽江的,因古镇地理上的封闭而得以世代沿袭并保存至今。上世纪80年代初,宣科开始为《八卦》、《浪淘沙》、《山坡羊》等曲调和词牌配曲。
[1]何鸣.遁世与逍遥——中国隐逸简史[M].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06.
[2]张立伟.归去来兮——隐逸的文化透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3]Clifford,James.1988.The Predicament of Culture:Twentieth-Century Ethnography.Literature,and Art.Cambridge and Lond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4]Clifford,James.1997.Routes:Travel and Translation in the Lat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Mass.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5]Cohen,Erik.1979.“A phenomenology of tourist experiences,”pp.179-201 in Cahiers Canadiens de Sociologie(13).
[6]Graburn,Nelson.1989.“Tourism:The sacred journey,”pp.21-36 in Hosts and Guests:The Anthropology of Tourism.Valene Smith ed.Philadelphia: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second edition).
[7]Graburn,Nelson.1995.“Tourism,modernity and nostalgia,”pp.158-78 in The Future of Anthropology:Its Relevance to the Contemporary World.Akbar Ahmed and Cris Shore eds.London and Atlantic Highlands,NJ:Athlone.
[8]Jafari.Jafar.1979.“Tourism and the social sciences,abibliography 1970-78,”pp.149-78 in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6).
[9]MacCannell,Dean.1973.“Staged authenticity:Arrangements of social space in tourist setting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79:589-603.
[10]MacCannell,Dean.1992.Empty Meeting Grounds:The Tourist Paper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11]Smith,Valene L.ed.1977.Hosts and Guests:The Anthropology of Tourism.Philadelphia: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first edition).
[12]Smith,V.and W.R.Eadington eds.1992.Tourism Alternatives.Philadelphia:The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责任编辑:薛玲)
Abstract:Modern hermit is a paradox that gets close to mainstream culture when expressing disdain and meanwhile the participation of the hermits makes tourism relationship much more complicated.Local culture may lose its true face after“retelling”,for example,what the hermits build in Lijiang is an economic system relying on natural ecology and ethnic customs and attached to tourism rather than a“green ecological system”.
Key words:modern,hermit,pseudo-inverse urbanization, cynicism
Modern Seclus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jiang Tourism
ZHU Li-jia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Kunm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Kunming,Yunnan,650093)
C912·1
A
1009-4814(2012)02-0041-04
2012-05-24
朱立嘉(1984-),女,浙江余姚人,昆明理工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