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瑞[山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4]
不同时代的作家会在创作过程中通过吸收、借鉴先前的文本,来塑造人物形象,构建情节背景,运用叙事策略来开辟自己的写作空间。法国文艺理论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对此首先提出“互文性”概念,她认为,“任何作品的文本都像许多行文的镶嵌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①。解构主义者米勒也指出,“任何小说都是重复和重复之中的重复的一个复杂系列,或者是以链状形式与其他重复相连的重复的一个复杂系列”②。重复可能是词语修辞、情节主题、作品结构等各个方面。在互文性理论观照下,每一个文本都会同其他文本彼此参照、互相关联。在浩瀚的文本世界中,文学作品的解读也不再是线性的,而是置于一个包容过去、指涉现在、影响将来的无限开放的动态网络体系。
美国当代女作家乔伊斯·卡洛尔·欧茨(Joyce Carol Oates)用后现代的创作手法反映了美国社会各阶层的现实生活状态,其一百多部作品构成一幅美国社会百态的全景图。其中,《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foxfire:Confessions of a Girl Gang,1993)讲述一群弱势少女组成“狐火”帮反抗男权压迫的青春故事。该作以20世纪50年代纽约州哈蒙德市南区的下街区为背景,讲述由五位贫穷的白人少女组成“狐火”帮的兴衰史。她们生活在一个充斥着酗酒、失业、性虐待和暴力的社区里,五位少女歃血为盟,身纹“狐火”,组成宗旨是“自信、力量和复仇”的“狐火”帮来共同抵挡反抗男权世界对未成年女性的骚扰和暴力。“狐火”成为她们远离压迫的避难所和实施反抗计划的司令部,她们羞辱骚扰女学生的数学老师;痛打对自己侄女心怀不轨的男人;诱骗好色成性的男人的钱财;她们对所憎恨的男人世界进行疯狂报复,展现了女性的愤怒、勇气和坚毅。然而,“狐火”帮在绑架坏男人来勒索巨额赎款时触犯法律,最终解体。这场短暂而华丽嚣艳的青春行为,如同绽放的绚丽烟花,她的肆意燃烧无法遏止,她的光芒令人热血沸腾,她的强光刺伤了男权世界。欧茨在该作首次出版时写道:“我以前从未写过在叙述上如此充满传奇性和冒险精神又直面现实的小说……在创作该小说之初的那几个月里,我心里的书名是“我的哈克贝利·费恩。”③由此可见,这部小说与她认为“在美国文学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1885,以下简称《哈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④19世纪马克·吐温(Mark Twain)的《哈克》显然是一部经典的男孩成长小说⑤,而20世纪欧茨的《狐火》却是关于美国少女的故事,两部作品似乎相差甚远,但透过两部精彩跌宕的小说的故事文本,可见二者作为成长小说的互文的叙事结构。实际上,欧茨以其女性作家的视角,选取青春期少女为主人公,用互文性手法,在文学经典形象基础之上重构,创造了她自己心中的哈克贝利·费恩——《狐火:一个少女帮的自白》(以下简称《狐火》),一部女性成长小说。本文拟分析这两部成长小说互文的叙事策略、叙事模式及其成长主题的表达,以深刻理解哈克和“狐火”帮少女成长形象的塑造与个人成长体验的讲述,并深入理解不同时代的社会问题对青少年成长的影响。
1.第一人称叙事视角:直面成长困惑成长小说的叙事视角、叙事模式及其人物身份建构有自己的特点。成长小说用第一人称叙事的较多,这不仅有助于叙事者通过言语叙述和思考深化自我认识,而且读者可以对叙述者“察其言,观其行,判其人”,跟踪其经历迷惘困惑之后的成长。⑥《哈克》和《狐火》分别以第一人称的少年哈克和“狐火”帮成员马迪的叙事视角和叙事语言讲述自己的成长历程。选择青少年这一特定的人生阶段和群体为描写对象,是由于少年正经历着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形成期,渴望认识现实生活又充满叛逆心理,在迷惘与矛盾中追求与探索。他们的情感逐渐丰富,思想更加深刻,心理趋于成熟。他们带着作为青少年的青涩、独立、追求、叛逆的心理特点来观察世界,表达思想。
在《哈克》中,哈克用自己独立的、思考的眼光看世界,发现现实如此混沌不堪,他似乎被困在束缚和镣铐中,于是他逃避、反抗。从一个未受教化的叛逆的少年视角来评判社会、探讨人性,表达了对虚伪欺诈的“社会秩序”的鄙视。同时,哈克用方言土语,甚至是未受教化的粗俗言语,幽默风趣地调侃嘲弄了宗教谬说和种族歧视。《狐火》是成年马迪,当时一名十三岁的中学女生,“狐火”计划的参与者与目击者,在回忆中讲述当年故事,反思少年行为,读者由此能体会到其所经历的身心成长。欧茨认为,“马迪·沃茨……是一个直率的、可信赖的讲述者”⑦。在小说中,马迪写道:“我是‘狐火’的正式记录者……(我)把我们所做的一切写成了文字,为我们留下了永久的记录。”⑧马迪作为讲述者,以可信的记录体谈及亲身经历,讲述和她一样的弱势少女们在家庭、学校、社区等经历的不幸遭遇以及成立“狐火”帮后的反抗行动,发出备受虐待的少女顽强的、抗争的声音。如同《哈克》一样,《狐火》的讲述记录了一些愤怒的脏话,这些语言正如未受教化的哈克粗俗的谈吐,使人更真切地体验到少女们在一个漠然的、冷酷的、敌意的世界里的挣扎和挫折,使人更关注到她们渴望在成人世界得到温暖与关爱的呼声。通过马迪的讲述,20世纪50年代的动荡不安的美国社会的辛酸丑陋、对妇女儿童的强权压迫、家庭暴力等社会问题得以清晰展示。叙事者少年哈克和少女马迪以介入故事的叙述人声音和富有个人风格的叙事话语,凸现了小说中成长形象的主体意识的成长,而第一人称直接的、真实的表述能够使读者直面成长形象内心的困惑、压抑和抗争,深刻理解他们的故事和生存状况,从而透析那个时代与社会。
2.互文的叙事模式:经历成长之痛青少年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磨难或特殊遭遇后自我意识觉醒,改变对世界的认识,重新审视自我身份与价值,调整自我与社会关系,摆脱天真走向成熟,从而完成青少年走向成年的社会化进程,成长小说即为阐述此过程的文体。少年的成长往往要历经艰难的心灵历程,是精神寻路的过程和灵魂蜕变的历练,这个过程充满迷惘和烦恼,遭遇矛盾和冲突后,才能走向成熟,发现自我。青少年在人生这一阶段,往往会非常情绪化,不安、迷茫、激情、渴望、浮躁,同时,又难以脱尽少年的稚拙、单纯、怯懦与善良。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大多遵循主人公身心经历“天真——诱惑——出走——考验——失去天真——顿悟——认识人生和自我”⑨的成长过程。
《狐火》和《哈克》两部小说的叙事结构也基本遵从“冲突——迷惘——顿悟——成熟”的成长过程,这种叙事模式也是推动成长小说延伸发展的内在动力。首先,“冲突”是处于叛逆期的少年觉得受到成人、社会及传统权威的束缚,他们要抗拒权威,挑战社会,挣脱束缚。例如,哈克在收养他的道格拉斯寡妇家感到颇不自在,他反对寡妇对他进行所谓的“文明”的教化。继而哈克的父亲又对他施以人身束缚和肉体伤害。因此,当家庭、制度和社会都与哈克的信仰和价值产生冲突时,他选择出逃。《狐火》中的少女们生活在纽约州哈蒙德市南区,即下街区。在这个充斥着贫困、暴力、酗酒和性侵犯的成人男权世界,家境贫寒、地位卑微的少女们不断遭到侵害,个体与环境的冲突使得她们结盟“狐火”来反抗压迫,抵御侵袭,伸张正义。其次,“迷惘”指少年成长要经历的心理方面和道德方面的困境,即个人道德价值观的形成过程中与社会常规价值和道德体系冲突时面临的两难境地。在《哈克》中,当吉姆被“公爵”和“国土”卖掉,被关押起来等待被送还给他的“合法”的白人主人。哈克面临如何抉择的两难境地,小说有一段他的内心独白:“这真叫我作难。我拿起纸(给沃森小姐的信)捏在手里。我浑身哆嗦,因为我得在两种做法中做出决定,从此定局,这一点我心里明白。”⑩可见哈克在面临自己的内心呼唤和社会常规冲突时的矛盾心理和两难处境。《狐火》中,“狐火”帮领队“长腿”萨多夫斯基在一次次的报复、冒险、胜利之后,由于偷车和超速驾驶而被警察局送至管教少女的“红岸管教所”服刑。封闭狭小的空间,被隔离的监狱生活,她的行动被限制,身体遭伤害,精神受羞辱,痛苦和迷惘的监狱生活经历成为萨多夫斯基成长过程的转折点。继而发生的“顿悟”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在顿悟之后主人公勇于直面不完美的现实世界,从幻灭感和失落感中摆脱天真,形成自我,走向成熟。正如哈克在矛盾之后的最终决定,“我几乎屏住气,琢磨了一阵,然后我跟我自己说:好吧,我就下地狱吧——我把纸撕了”⑪。在现实道德法则和内心召唤之间挣扎后,他终于摆脱束缚,做出自己独立的决定。而《狐火》中遭遇囚禁的“长腿”萨多夫斯基在监狱中“仰望天空,只有自由飞翔的老鹰给她以慰藉和力量”。她感到“她在它们中间,她的手臂……变成了黑色羽毛的翅膀,有力的、肌肉结实的翅膀,她飞向天空,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她决不会回到她原来的生活中去,也决不会是她原来的那个自己了……”⑫“长腿”经历了“心的转变”,更加深刻地理解自己,洞察现实,终于作为模范囚犯而被提前释放。“成熟”是成长小说主人公经历蜕变和历练之后的完美亮相,哈克经历了人生风雨,身心得以成长,形成自己的道德原则和价值观念,最终艰难选择与现实世界的道德体制彻底决裂,踏上探索和展现真正精神自我之路。而“长腿”也不再有着少年的冲动和莽撞,这一段人生体验让她走向更成熟的人生和更稳健的未来。由此可见,哈克与“长腿”分别经历了自己少年迷惘期的华丽转身,获得了对社会、人生、自我的全新认识,了解社会的复杂,学会调整自我,理性协调个人意愿和社会规范之间的冲突,面对现实,适应社会,完成了作为成熟的社会人的个体身份建构。分析成长小说的叙事模式有助于我们细致分析其叙事策略,从而更好地认识不同文本中成长形象的刻画和塑造,进而透彻理解构建成长主题的情节。
3.互文的成长主题:希望之狐火狐火在谣传中是狐狸所点的火,据传因成精的狐狸会妖术,从尾巴或嘴巴发出火光。在科学上,狐火的形成是因为某种腐蚀木头的真菌生物体在适宜的条件下所发出的幽幽的光,尤在雨后常常可见。生活在北美洲的早期居民,就开始称呼这些会发光的真菌为“foxfire”,即“狐火”。在《哈克》中,哈克与汤姆用一些能“发出幽幽的光”的烂木头,人们称做“狐火”的,放在黑洞洞的地方,用作挖隧道时照明的工具以帮助黑奴吉姆逃跑。⑬哈克在密西西比河的漂流中认识到黑奴吉姆的纯真高尚,最终他走出迷惘与犹豫,决意帮助受白人压迫和鄙夷的黑奴逃跑以获得自由,这种超越种族和肤色的友谊和信任,恰是少年哈克对于虚伪的文明的成人世界的反抗。“狐火”之光虽然幽暗,却是他所追求的光明与希望。欧茨则以《狐火》为题讲述“狐火”少女帮的故事,和哈克一样,“长腿”萨多夫斯基只有一个对她毫不关心的酒鬼老爸,她从屋顶边缘溜下,拉开只有患精神病的老妈的马迪“猴子”家的窗户,出身相似的两个底层女孩,在其倔强、反叛、困惑、迷惘的青春期的这个夜晚,渴望温暖,寻求保护,因此酝酿出改变人生的伟大计划:成立一支少女帮——狐火!她们不但在自己身上纹上“狐火”神圣标志——“高高的,竖起的火焰”,还为这“及其动听,完美无瑕”的“狐火”名称激动不已,这群地位卑微的弱势少女意识到男权世界的强大,在大胆叛逆的女孩“长腿”萨多夫斯基的带领下,成立友爱与合作的少女帮“狐火”,只为在这无助的世界里寻求自助、保护自己、抗衡外力。由此可见,以《狐火》为标题的互文更明确地阐明了主题。在两部小说中“狐火”都被赋予希望之火,正义之火的涵义,较之19世纪哈克幽暗的指向光明的“狐火”,20世纪末这熊熊燃烧“狐火”的火焰已不再是幽暗之光,更是少女们复仇的烈焰,解放的怒火,正义的火种。“狐火”给予少年哈克和少女“狐火”帮以精神的指引,力量的凝聚和追求梦想的权利,他们在备受压迫的成人世界里渴望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出一定的抗争。19世纪的哈克和20世纪的“狐火”帮少女的青春作为都承载着对于梦想的追求,对于现实的抗争,同为释放人的天性,展现人的本真,探索人间情谊。两部关注少男少女的成长小说引导人们在成长中寻找精神家园,这是人类的共同经历和永恒追求。青春期的梦想如火,曾经的迷惘与反抗,留下的不仅仅是的反抗者的寂寥身影,更有激情的回忆与骄傲的微笑!
成长小说是美国历代作家热衷的文学主题。不同时代的少年都会面临成长的困惑,社会和时代的不同赋予成长小说的研究以永远的活力和意义。莱斯利·菲德莱尔(Leslie Fiedler)认为,由于美利坚民族历史短暂,美国作家也没有悠久的民族文学传统可以依凭,他们的创作总是从头开始。他们的创作体验与青少年的成长体验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他们喜欢选择年轻人作为小说的主人公。⑭通过探讨这两部成长小说的互文叙事可见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下的少年的追求与激情,成长的困惑和历程以及少年在成长过程中所要面对的种族歧视、性别歧视、男权压迫、阶级压迫等社会问题。欧茨曾坦言她获益于诸多欧美文学前辈的经典之作,并继承了他们的批判现实主义传统。⑮可见,正是由于对前人已有的文明成就和文化成果的互文性的吸收继承,推陈出新,后人才能具备超越前人的禀赋,其作品才能更有思想深度和广度。
① 朱丽娅·克里斯蒂娃:《符号学:意义分析研究》,转引自朱立元:《现代西方美学史》,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947页。
② Miller,J.Hillis Fiction and Repetition.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2:p2-3.
③④⑦⑧⑫ Oates,Joyce Carol.Foxfire:confessions of a girl gang.New York:Dutton,1993:p3,p3,p5,p6,p176.
⑤⑥⑨ 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第173页,第8页。
⑩ ⑪ ⑬ Twain,Mark.The Adventure of Huckleberry Finn.New York:Penguin Books Inc,1966:p130,p146,p223.
⑭ Fiedler,Leslie.Love and Death in the American Novel.Harmondsworth:Penguin Books,1984:p24.
⑮ Loeb,Monica.Literary marriages:a study of intertextuality in a series of short stories by Joyce Carol Oates.New York:Peter Lang,2002:p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