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伟保[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陈晓明在一篇文章的开头说:“阎连科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当代最有爆发力的作家,他的力量来自他始终不渝地走自己的路,义无反顾地走到极限,走到终结,走到墓地。”①从《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到《受活》《丁庄梦》《风雅颂》,阎连科以一种不知疲倦的精神从事着文体的冒险和实验。而阎连科在进行专业文体——小说创作的同时,非专业文体——散文的写作也成为我们无法忽视的亮点。写起小说汪洋恣肆的阎连科,在面对散文写作时,却有些诚惶诚恐:“在散文面前,我总是束手束脚,没有想象,如同害怕功课的孩子……害怕散文,不仅是才华所限,更是对散文的理解所致。我所向往、理解的散文,也就是一个‘真’字。”②所以,阎连科散文创作的理念和风貌并没有游离于作家长期以来在小说创作中的积累、突破和嬗变的总体过程。相反,“求真”的散文最能体现作家内心最真实的感觉和观念,正可以由此透视作家经过长久的积淀而形成的心灵图像。阎连科在2012年第1期的《作家》杂志发表的长篇散文《711号园》就是这样一副可以透视作者心灵的塔罗牌。
对于从小生活在河南农村的阎连科来说,以“耙耧山脉”为代表的乡土和乡土经验一直是他创作灵感的源泉。但是近几年在他的访谈和演讲中却时时表现出这样一个事实:他和那片生养他的土地形成了一种尴尬的紧张关系。“说句实在话,许多时候我对那片土地的恨是超过我对那块土地的爱。而又在许多时候,对那块土地的爱,又超过对那块土地的恨。”③这种矛盾和混乱的情感一方面源于生活中和乡土相关的各种吃力不讨好的琐碎烦恼,同时更源于“发展主义”思维下乡土在文化生态上的变异:“在这30年间,乡村的人心发生了巨大变化,我觉得今天最重要的一点,是乡村没有任何道德价值判断标准。我们旧有的传统道德价值标准已经失去了,新的又没有建立起来,处在及其混乱的时期。”④这种对于乡土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复杂情感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创作:“这种怨气阻隔着我今天和那块土地的联系与沟通……我在尴尬中写作时,不得不面对素材来源渠道无法直接和畅通的因果要素。”⑤
这种素材和创作之间的裂痕,在《711号园》中却天然地被弥合了。这种直接和畅通,不仅是因为“求真”的散文文体,更多的是因为素材本身。对于阎连科来说,遥远的乡土虽然继续是他创作的灵感来源,但是对于他的寻求依止的灵魂来说,那片记忆中的乡土是无可挽回的失去了。而长期生活和工作的北京,可以成为阎连科的归宿吗?他在自己的作品集的序言中说:“家庭和我身处的这个混杂阔达的北京,因为妻子、儿子日常间的烦恼和微笑,让我感到了我与这个京城的最为细微的联系。……可是现在,我对北京膨胀、繁华、现代的大街小巷,都感到隐隐的厌恶和恐慌。”⑥在阎连科的创作中,这种无处可逃的宿命感也体现的愈发明显。在他的新作《风雅颂》里,一个孤独的个体面对荒诞的社会纷争,他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退守与逃离,而他最终发现无处可逃。“世俗的家,情感的家,亲情的家,孩童时代的故乡,以及精神的家,都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唯有逃到那被历史删去了的已经不存在的存在之中去了。”⑦
在这样的背景下,就不难理解阎连科邂逅了现在名为“花乡森林公园”的这片绿地时的惊喜。阎连科略带夸张地说:“北京的繁闹里,有这一处清净,正是俗世有了它的宗教。”可以这样说,对于失去了乡土,又无法融入城市,心无所依的阎连科,他为自己找到或者说制造了一个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乡村的“世外桃源”。
因此,711号园对于阎连科来说就具备了双重意义,一方面这个森林公园为他提供了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物理性空间,使他得以逃离这个让他厌恶和恐慌的钢筋水泥的丛林;另一方面,711号园的自助农耕生活使他能延续正常的生活轨迹的同时重温失去的乡土之梦。在文章的前两节“农具”和“耕作与菜蔬”中,阎连科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表达自己对于农具、耕作等乡土生活的那种久违的亲切和热爱。他甚至不无自豪地卖弄自己的“业余植物学家”的专业知识,这种不厌其烦、略带夸饰的表述是没有经历过长期的乡村生活经历的人所不能理解的。在阎连科的眼中和笔下,711号园中的花草、树木、昆虫、鸟兽等无不具有生命和灵性,无不在自然的天地中舒展着最真实的自己。韩少功曾经写过一篇相对短小得多的散文《山居心情》。比较起来,《711号园》几乎可以说是《山居心情》的增容扩大版。两者所表现出的万物有灵论如出一辙。对草木以及鸟兽的表现手法和修辞也颇为神似。所不同的是《山居心情》是韩少功回到他曾经插队的山区依山而居的生活记录,是对远去的乡土记忆的重拾和追魂。而后者则是在无法连接自己的精神故乡的前提下以大都市的城乡结合部为依托对乡土记忆的重建和升华。在这个意义上,阎连科的万物有灵论就超越了韩少功的寻根之旅而生发出对自己生活和写作的救赎意义。他通过对711号园中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的全景扫描和人格、兽格以及物格的本质性的拉平,把自己置入一个万物都自足并且都具“主体性”的“自然世界”之中。置身于“自然”之中的阎连科仿佛灵魂接了地气,一举克服了缘于乡土的失落而滋生的焦虑和虚无。在第四章“林木”的“杂树林”这一节中,阎连科充分地表现了自己灵魂得到慰藉和解放的舒爽:“那一刻,透过被雨水洗涤的每一棵树木湿漉漉的身上,望着远处雨帘背后仍然是一棵一棵的树身们,你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般,想哭,也想笑。就在哭笑的模糊分割处,泪水夺眶而出,涌流着汇入脸颊和身上的雨水小溪。生活中一切的烦恼,人生中一切的焦躁,乃至命运里上帝和社会给你的双重不公,都变得微小而不值一提,被你心灵觉悟后的双手一挥而去,轰赶得在你身上和心里丝毫不剩,忘记得如一个人懒得对一场无聊梦境的回忆。”
711号园中的由花草树木和鸟兽虫鱼等组成的一个有机生态世界不仅被阎连科赋予了和人类平等的生态学意义,还进一步地被赋予了超越生态意义的宗教救救赎功能。正如他在引子中说的:“711号园子,事实上就是一个城市对大自然膜拜的教堂,而我们,正是从凡尘进入教堂被神圣震撼的人世尘子。”在这样一种宗教情怀的总体氛围下,711号园中的一沙一尘、一叶一鸟,在机缘之下都可以成为阎连科顿悟的契机。所以不仅对于生活的烦忧得到了治疗,就连写作上的困境也因为目睹蚂蚁世界的纷扰以及和自身沟通的不可能而大悟:“我再次躺在银杏树下的报纸上,想着蚂蚁为米粒引发的争战,心里有了隐隐的酸楚和悲凉。而当我离开树林,到林地边上望着西去的落日和从我眼前呼啸而过的一列火车,我却又在瞬间告诉我说:你的写作是为了你的内心,并不为了别的人,你为什么不想怎样写作就怎样写作呢?世界浩大,生命苦短,一个作家难道不应该为自己内心的最真实,表达、描绘和入木三分地刻写吗?”
此处的顿悟如果仅仅置于711号园庞杂的花草鸟兽的世界,似乎并非多么显眼,但如果联系近几年的访谈、演讲以及自序中阎连科一直在强调的一个核心概念:“真实观”,上文的设问就显得别具意义而直达作者的核心关切。作为一个具有相当的文体自觉意识的作家,他的创作在文体上不断地推陈出新,叙事风格也往往诡谲荒诞,而他关于“现实主义”的相关论述也有很多争议。对“现实主义”的内涵,阎连科有自己独特的理解:现实主义可分为现实和主义两个部分,现实是大家都有的,可以是共同和共通的,但是主义却只能是个人的和个性的。这就是为什么在同样的现实之下,却有着风格各异的创作。因为“一切的根源都源于认识现实和世界的方法与途径的不同所决定”⑧。而对于世界的不同的认识就形成了不同的“真实观”。所以对于“真实”来说,其实并无标准可言,只要“写作者的内心是真实的,那么,凡来自内心的,也就一切都是真的了”⑨。一直以来潜藏内心的创作理念终于在这片贴近灵魂的绿地里得到了顿悟式的确证。
很多论者都习惯于把阎连科的作品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相提并论,而阎连科本人也毫不掩饰对于马尔克斯、胡安·鲁尔夫等拉美作家的激赏。在他看来,马尔克斯之所以能写出这样令人惊异的作品,就是因为他对世界的认识是不同于俗世之人和惯常的生活经验的。也即是说,马尔克斯笔下的魔幻怪诞在他自己看来实际上就是真实存在的,即使有虚构性的成分,那种虚构也是有可能在现实中发生的。在阎连科自己的创作生涯中,如果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以及《受活》《丁庄梦》等小说中的荒诞、魔幻成分带有某种自发性,而他的新作《风雅颂》中的魔幻则具备了自觉意义。而这和他对于“真实”之内涵的蜕变式的理解有密切联系。在他自己的讲述中,48岁那年回乡参加大伯的葬礼兼堂弟的冥婚过程中发生的“雪天蝴蝶”事件无疑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重要契机。也就是说,正是那种发生在眼前的,却让人怀疑自己眼睛的“真实”让阎连科开始重视到底什么是生活中的真实,这种真实和文学创作有什么样的关系。正是从此刻起,阎连科“开始坚信,其实生活中有一种我们误以为不存在的真实在不断地发生,这就要看我们有没有能力去发现,有没有机缘去经历,有没有能力去捕捉和表现”⑩。
在《711号园》中,阎连科恰巧有此机缘,也充分发挥了他作为一个作家和业余植物学家的观察和捕捉能力。在“林木”这一节中,他改装自制了一台可以记录植物“声音”的记录测量仪,并乐此不疲地重复实验,目的是为了证明植物也有喜怒哀乐的感情,也有足以沟通的语言。从各种植物面对刀斧汤蠖的惊惧、听到音乐的喜乐,到被他救助的柳树在夜深人静时对于他的到来“噼啪!噼啪!”的鼓掌欢迎,阎连科用自己“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学精神”为自己的文学的“真实观”提供了有力佐证。他为此极受鼓舞,以至于想为此专门写一部植物的纪实文学,并且在文中直接申明:“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作品,但那却是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无法体验的一种新真实。”而这种令人瞠目的“真实”在夜半对于两棵长在一起的楝树与槐树的侦测和窥探中达到了高潮。作者极尽详细和富于想象力地描绘了这两棵恋人之树的性爱过程。这也许是《711号园》中最为魔幻和诡异的一节。
这样张扬恣肆的另类书写完全证实了这样的宣告:“对我而言,某种创作的机缘已经成熟了。我在想我的下一步小说,无论谁说它是假的都与我没有关系。我已经可以特别‘霸道’地去写我的小说了,完全不考虑文学的真假问题了。某种小说里的东西,我说它是存在的现实,它就不再是荒诞和想象,就一定是确实的存在,真切的发生。就是绝对的‘真实’。”⑪虽然《711号园》不是小说,却比小说更能体现阎连科的“真实观”,因为就“真实”来说,对散文的要求似乎比小说更高。
阎连科如此重视“真实”的问题,实质上是在强调每个人都有自己眼中的“真实”,而不存在整齐划一的“真实”,这样,即使是面对“现实主义”的大旗,也能保证文学创作的个性。而“文学的艺术魅力,就是用你自己的喉咙发出你自己的声音”⑫。对文学个性的诉求不仅是出于对文学价值的自觉维护,更出自于对中国现实的深入洞察。面对中国的现实,他更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他看来,中国几十年来的革命和改革有着共同的“乌托邦”性质,而在举国上下不可遏制的发展冲动下,伴随着自然生态恶化的,还有文化与精神生态的恶化。“现在,在新的富裕强大的乌托邦的梦境里,我们只剩下了私欲主义……”⑬虽然在现实中,他宁愿相信自己是杞人忧天,但作为一个写作者,他自觉地保持着清醒:“哪怕我看到的是片面的、错误的、偏激的,但它是我个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我个人面对现实,需要在自己的作品中发出的声音。”⑭
一个作家的忧患不仅来自于自身,更多的是来自于所生活的城邦、家国和世界。这也是阎连科最欣赏马尔克斯的地方。从这个意义上说,阎连科不愧“作家”这个称号。而作家和写手的区别,也正在于此。已经被部分拆迁的711号园曾经给予作者莫大的安慰和救赎的希望,而喧闹的红尘中更多的人却从来没有感觉到什么危机。“众人皆醉我独醒”,鲁迅式的“铁屋”之感给作家以灵魂的刺痛和煎熬,但这也许正是作家创作的契机和价值之所在。
① 陈晓明:《他引来鬼火,他横扫一切》,《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5期。
② 阎连科:《没有边界的跨越·自序》,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8月版。
③⑤⑧ 阎连科:《我的现实·我的主义》,《花城》2008年第3期。
④ 阎连科、梁鸿:《“发展主义”思维下的当代中国——阎连科访谈录》,《文化纵横》2010年第1期。
⑥ 阎连科:《魂灵淌血的声响——阎连科作品集·总序》。
⑦ 刘剑梅:《大都市中的精神病患者》,《作家》2012年第1期。
⑨ 阎连科:《无法掌控真实》,《全国新书目》2008年第18期。
⑩⑪ 阎连科、张学昕:《写作,是对土地与民间的信仰》,《西部》2007年第4期。
⑫ 阎连科:《当下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扬子江评论》2007年第1期。
⑬⑭ 阎连科:《乌托邦笼罩下的个人写作——在韩国外国语大学的讲演》,《渤海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