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学良(国家图书馆 研究院,北京 100081)
姚名达先生是中国近代目录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其《中国目录学史》是我国第一部以“目录学史”命名的、全面系统地研究我国古典目录学史的专门著作。姚先生认为“二千年来,校雠目录之学并无特殊飞跃之进步。”“在中国目录学史中,则时代之精神无特别之差异,强立名义,反觉费辞。”故在讨论中国目录学史的过程中不用以朝断代之法,而“特取若干主题,通古今而直述,使其源流毕具,一览无余。”[1]在该书对古代图书的分类标准变化予以考察时,姚先生秉承这种古今直述的理念,对《七略》以降乃至四分法确立的各种分类法的出现作了详尽的论述,并列《四部分类源流一览表》(以下简称《四部源流表》)于其后,以总起说。笔者认为:《四部源流表》不仅使我国两千年古籍分类之“部类始末,此废彼兴,莫不明晰”,且将我国数千年文化发展、学术升降灿然纸上,从而充分体现了我国古典目录学“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之优良传统。今略述如下。
目录学是一门古老的传统学科,其源可以上溯至汉代刘向校书。刘向在校书之时,不但对每种书是正文字、厘定篇章,而且在他所撰写的书录中,还对书的宗旨予以介绍,即“论其指归”。如此,刘向《别录》对于学术源流的考辨作用已然具备,并由此发凡起例,对于九流百家、学术脉络的分梳成为目录学的优良传统。宋人郑樵继承这一优良传统,“取历朝著录,略其鱼鲁豕亥之细,而特以部次条别,疏通伦类,考其得失之故”(章学诚《校雠通义》),乃成《通志·校雠略》。
对于目录学的这种考辨作用,虽然一直为历代目录学者所秉承,但是并没有清晰的表述出来。直至清代,著名学者章学诚在总结前人所谓“校雠”理论与经验基础上,才祖述其说。章氏云:
“校雠之意,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辩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深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2]
这里的“辩章学术,考镜源流”,顾名思义,就是将千头万绪的各科学术条分缕析,辨别清楚;通过比较鉴别,对于古今学术发展溯其源流递擅。此说一出,“目录学家无不奉为宗旨”。[3]如章氏之后,目录学家余嘉锡即言:
“目录者,学术之史也。综其体例,大要有三:一曰篇目,所以考一书之源流;二曰叙录,所以考一人之源流;三曰小序,所以考一家之源流。三者亦相为出入,要之皆辩章学术也。”[4]
可见,目录学的任务与价值之一在于“辩章学术,考镜源流”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
与余嘉锡同时代的姚名达认为“章学诚之所谓校雠学,正吾人亟应提倡之真正目录学”。[5]7并在此基础上,将目录学定义为:
“目录学者,将群书部次甲乙,条别异同,推阐大义,疏通伦类,将以辩章学术,考镜源流,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之专门学术也。”[5]8
自是,由章学诚总结历代学者经验而提出、余嘉锡继承的“辩章学术,考镜源流”被正式纳入“目录学”这门学科的定义之中,成为目录学这门传统学科不可或缺的内涵之一。
姚名达先生列《四部源流表》于《中国目录学史·分类篇》,综述了《七略》《七录》《隋书·经籍志》《古今书录》(《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 《崇文总目》《郡斋读书志》《遂初堂书目》《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经籍考》《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以及《四库全书总目》共13种书目的类目设置情况,并言:
“右表(即《四部源流表》) 上下左右,各有关系:自上而下,则部类始末,此废彼兴,莫不明晰。循右而左,则录分类若干,总为几部,分合删并,触目惊心。”[5]97
笔者认为此表不但将历代目录部类始末、类目分合,梳理一清,而且通过部类升降、类目增删、类目内涵的转变将目录学“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用表现的淋漓尽致。
2.1.1 “小学”类的变化
《七略》之首“六艺略”,基本对应了之后历代书目的“经典略”“经部”。其类目设置也基本稳定,变化极微。值得注意的是“小学”类的变化。
六艺,在我国古代指《易》《书》《诗》《礼》《乐》《春秋》之术。王国维《汉魏博士考》云:
“刘向父子作《七略》,六艺一百三家,于《易》、《书》、《诗》、《礼》、《乐》《春秋》之后,附以《论语》、《孝经》、小学三目。六艺与此三目,皆汉时学校诵习之书。”[6]
可见,将小学类著作置于六艺略是非常恰当的,而此时的小学,也就是指童蒙之学、识字之学。但是到了《古今书录》 (也即《旧唐志》),其经部多出了“经解”与“诂训”两类。那么,这两类书在这之前置于何处呢?《隋书·经籍志》在“论语类”类序中说:“《尔雅》诸书,解古今之意,并五经总义,附于此篇。”[7]4939可见,经解类著作在此时备受重视。这是由于唐代前期很重视对经书做注疏、校勘工作,于是出现了影响颇大的注经解经之书。《古今书录》将诂训从小学类独立出来,另立一类,恰恰说明了随着时代的发展小学类已经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变化,多出了专治文字的著作。以后其他目录虽然将训诂类取消,重新划回小学,并逐渐增加了声韵(《遂初堂书目》)、字书(《四库全书总目》),但是小学的意义也由此改变,成为一个涵盖文字、音韵、训诂三种知识的一门学术分支。也就是说,此后的小学朝着现代意义上的语言文字学方向发展了。
2.1.2 “孟子”类的变化
北宋以前的书目中,《孟子》一类的书列入子部儒家类。北宋后期哲宗年间,统治者将《孟子》列为科举考试内容,从而使《孟子》的地位大为提高。具体在《四部源流表》中的表现就是《遂初堂书目》将《孟子》由子部提升到了经部,附于《论语》类下。后来此表中的《直斋书录解题》又改“论语类(孝经、孟子附)”为“论孟类”,使《孟子》一类的书不但进入了经部,而且与《论语》一类的书相提并论。再后来此表中的《文献通考·经籍考》析“论孟类”为“论语”类和“孟子”类,再次使《孟子》地位得到抬升,形成完全与《论语》并驾齐驱的局面。
明太祖朱元璋靠农民起义获得统治,对《孟子》中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语句深恶痛绝,据《明史·钱唐传》记载:“帝尝览《孟子》,至‘草芥’、‘寇仇’语,谓非臣子所宜言,议罢其配享,诏有谏者以大不敬论。”[8]还命人编写《孟子节文》,删去《孟子》中八十五条具有民本思想的文字,并且规定删去的部分“课士不以命题,科举不以取士”。[9]从此《孟子》地位有所下降,《四部源流表》中,《宋史·艺文志》以降,均未再设置“孟子类”。
2.1.3 “谶纬”类的变化
谶纬之学,始兴于汉。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谈到:
“谶纬之说,起于哀、平、王莽之际,以此济其篡逆,公孙述效之,而光武绍复旧物,乃亦以《赤伏符》自累,笃好而推崇之,甘与莽、述同志。于是佞臣陋士从风而靡,……魏、晋以革命受终,莫不傅会符命,其源实出于此。”[10]
在《四部源流表》中,《七录》于“技术录”①实为“术技录”,本文为尊重《四部分类源流一览表》原貌,一仍其旧。参见邢丽冰《姚名达先生〈四部分类源流一览表〉订正》(《四川图书馆学报》2008年第1期)。下单设“谶纬部”,可见其书之众。但是随着后世此类著作的散亡,谶纬类也日趋消亡了。如《四部源流表》中所列《崇文总目》以降,除了《直斋书录解题》和《文献通考·经籍考》还设有此类,其他都取消了“谶纬类”。
2.2.1 史部的独立
在解读《四部源流表》时,我们会发现在《七略》一栏中有一段长长的空白,而这段空白,恰恰就是地位仅次于经部的“史部”。
汉代以前,史书是附在“春秋类”之中的。可见,在六分法的《七略》中,还没有史部的地位,这一时期史学著作较少,尚处于附庸地位。[11]18汉代以后,史书大量增加,据钱穆先生统计,《隋书·经籍志》史学部共收十三类“八百十七部书,一万三千二百六十四卷,连亡佚,共有八百七十四部,一万六千五百五十八卷”,[12]远远超出了经部的九百五十部七千二百九十卷。于是,“史部”从《七略》“春秋类”的附类提升到了独立的一级大类。
2.2.2 新类目的设立
随着史部的确立和史学的发展,史书的文献类型也得到了迅猛发展。《七录》纪传录(相当于史部)分为“国史、注历、旧事、职官、仪典、法制、伪史、杂传、鬼神、土地、谱状、薄录”十二部,《隋书·经籍志》在《七录》基础上做了调整,分为十三类,客观反映了史书的大量出现。
《隋书·经籍志》改《七录》之“国史”为“正史”,这一修正被后面其他目录普遍接受,从而确立了正史的地位。由于这些书的共同特点是学习了《史记》《汉书》所采用的纪传体记录某一朝代或几个朝代的历史,这样做就必须一帝王将相为中心,所以深受封建统治者重视。当时采用纪传体撰写的史书很多,以至于“一代之史,至数十家。”[7]957
唐代以后,史学理论著作得到蓬勃发展,如刘知几作《史通》,成为史评类的第一部著作。尤其是在宋代理学的影响下,史学家们不再满足于史料的编纂和史实的考证,而转向于对历史进行理性的思考,从而促进了宋代史学理论的蓬勃发展。体现在《四部源流表》中,就是《郡斋读书志》设立了“史评”类。“史评”类的设置,说明史学理论受到了空前重视。史评类图书是指那些以评论史类或史籍为宗旨的著述,其包括的范围有评史事、评史书、评史法、评史家、评编纂等。考之《郡斋读书志》,除了《史通》之外,它还著录了《史通析疑》十卷、《历代史赞论》五十四卷、《唐史要论》十卷、《唐鉴》二十卷、《唐书辩证》二十卷、《西汉发挥》十卷、《三国人物论》三卷、《唐史评》三卷等。
2.2.3 部类之间的调整
学术之发展,不特为从无到有,也包含人们认识的逐步趋于正确。表现在《四部源流表》中,就是在该表的最下方《四库全书总目》一栏史部中出现了“诏令奏议类”。
诏令奏议类的设置,并非《四库全书总目》新创,最早《遂初堂书目》在集部就设立了“章奏类”,并被《直斋书录解题》《文献通考·经籍考》所采用。《四库全书总目》将之由集部移到史部,是因为认识到了这类文献虽然是文章的形式,但是本身又具有特别的史料价值,故将其纳入史部是完全正确的。
2.3.1 杂家类的演变
观察《四部源流表》,我们可以知道,自《七略》至《四库全书总目》,杂家自上而下,终有其位,但是“杂家”的含义,却潜移默化的发生了改变。早在先秦时期,杂家是与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农、小说等诸家并称的九流十家之一,换言之,彼时的杂家是一个学术流派。但是到了《四库全书总目》“杂家类”下却包含了“杂学、杂考、杂说、杂品、杂纂、杂编”这样一个汇集诸子杂说、考辨鉴赏、杂抄百家等无所不包的“万花筒”。
这样的变化,并非一蹴而就的,而是随着学术的发展逐步形成的。早在先秦两汉时期,诸子百家纷纷著书立说,杂家独占一筹,但是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其他各家日趋衰微,于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学术流派的杂家也就不复存在了。如《隋书·经籍志》“杂家类”小序云:“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也。”[13]可见,此时的“杂家”已经朝着“杂类”演变了。
2.3.2 类书类的出现及发展
我们所说的类书,是指抄集群书词、句、段、篇,分类编排,以供检查的工具书。[17]宋代王应麟《玉海》卷五十四:“类事之书,始于《皇览》。”也就是说,早在三国时,我国就已经有类书出现了。此后,由于类书符合读书人写诗作文、快速扩大知识面的需要,又能为统治者点缀升平,于是类书的编纂在历朝历代都有所进步,到了宋代,甚至出现了以《太平御览》《册府元龟》《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并称的“四大类书”。
《四部源流表》中,最早出现“类事类”的是《新唐书·艺文志》。①其实《古今书录》已有“类事”类,《四部源流表》误漏。参见邢丽冰《姚名达先生〈四部分类源统一览表〉订正》(《四川图书馆学报》2008年第1期)。此后被各家目录所接受,正是上述类书不断发展积聚的反应。
通观《四部源流表》,集部变化不是很大。首先是部类名称,《七略》作“诗赋略”,《七录》作“文集录”,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文学种类逐步丰富,该部类所包含的内容也日益丰富。
其次,《崇文总目》始,出现了“文史类”,而此时的“史评”是放在“杂史”中的,所以此类实际上就是表末《四库全书总目》所列“诗文评类”。这个类目的出现,是由于《文心雕龙》《诗品》之类的文艺理论书逐渐出现的结果。而伴随着此类著作的逐渐积聚,历代学者对于文艺理论的探讨日趋成熟,于是在《四库全书总目》中明确将以往目录之“文史类”更名为“诗文评类”,徐有富先生认为这标志着“文艺理论形成了体系”。[11]350
与之类似的还有“词曲类”的出现,同样是因为自宋以后,词曲创作日益丰富,词曲类著作大量出现,于是《四库全书总目》设立了“词曲类”,对于词集、词选、词话、词谱、词辑、南北曲等悉加收纳。
上述数语,仅就《四部源流表》所能直观体现者而论。如能按表索迹,则尚有更多可发明者。如与杂家一样,小说家同样为先秦学术流派之一,其特点是似子而近史。[11]346唐代兴起的传奇小说,在明清得到了极大发展,于是小说家的文学化倾向逐渐加强。但是这是由表中所不能直觉察觉者。
总之,综观《四部源流表》一表,在历代目录类目设置变化的背后,是一部中国学术发展之脉络、众说兴废之递擅源流的学术史。从这个角度说,一张《四部源流表》,已然将目录学“辩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用发挥至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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