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奥斯特与当代美国犹太作家

2012-05-30 22:03高莉敏
译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末世托罗奥斯特

高莉敏

作为当代美国犹太作家,人们在提到保罗·奥斯特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将其与另外两位颇为瞩目的美国犹太作家埃德加·劳伦斯·多克托罗和菲利普·罗斯进行比较。虽然与多克托罗和罗斯相比,奥斯特的创作时间较晚,但作为当代美国犹太作家,他们无论在叙事手法还是主题表达上都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如对后现代叙事技巧的运用,对历史、政治问题的关注等。本文通过比较三位美国犹太作家在创作手法和主题表达上的异同,指出奥斯特小说的独特性,并由此说明当代美国犹太文学的一些特点。

作为一名作家,多克托罗以其独特的叙事技巧在美国文坛独树一帜。在他的叙事策略中,史实与虚构的结合是其创作的最大特色,这也帮助他开创了美国小说的新模式。在多克托罗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但以理书》中,作者以20世纪50年代轰动全球的卢森堡夫妇间谍案为基础,重新书写了这一历史案件。小说通过艾萨克松夫妇的儿子但以理的叙述,将真实的历史和虚构的故事有机地结合起来,展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社会的各种冲突和矛盾,表达了民众对政府的不满。在随后出版的《拉格泰姆时代》中,史实与虚构的结合得到了更完美的体现。这部小说讲述了富裕的白人、哈莱姆区的黑人和犹太移民艺术家三个家庭的融合历程,同时作者又引进汽车大王福特、心理学家弗洛伊德、银行家摩根等真人真事,将历史与虚构糅为一体,展现了一战前美国社会的大变迁,表达了对政治和社会的关注。20世纪80年代,多克托罗相继创作了《潜鸟湖》、《世界博览会》和《比利·巴思盖特》等作品。在这三部小说中,多克托罗以20世纪30年代美国大萧条时期为背景,用一个个虚构的故事展现出美国这一时期的社会风貌,在史实与想象之间架起了桥梁。在《霍默与兰利》中,多克托罗以住在纽约哈莱姆区一栋大宅子里的真实兄弟霍默·科利尔和兰利·科利尔的故事为主线,再次运用了史实与虚构相结合的叙事策略,表现了历史大背景下以霍默和兰利为代表的普通美国人的生存状况。

菲利普·罗斯是一位至今仍活跃在美国文坛的重要作家。在经历了从现实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主义写作阶段的转变后,进入20世纪90年代,罗斯的创作迎来了一个新的高峰期,出版了《欺骗》、《遗产:一个真实的故事》和《夏洛克计划:忏悔》,在这被称作“罗斯三部曲”中,朱克曼退场,罗斯登场。“真实”的罗斯与虚构的故事融为一体,虚实交错,意蕴层生。进入21世纪,罗斯“虚实相叠”的叙事手法更上一层楼。在他2004年的作品《反美阴谋》中,罗斯改写历史,让具有强烈反犹思想的查尔斯·林德伯格在194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击败罗斯福而当选总统。在他的领导下,美国国内掀起了大规模的反犹运动,法西斯主义迅速蔓延。身为犹太人的罗斯家庭在当时的骚乱中经历了痛苦和不幸。作者通过描述20世纪40年代自己的家庭生活,记录了犹太家庭在林德伯格的恐怖统治下惶惶不可终日的遭遇,真实地反映了无辜的犹太人在这场灾难中所受到的伤害。小说的情节像是对真实生活的记录,但它的总体背景却是虚构的。罗斯以虚构的手法描写历史往事,打破了史实与虚构之间的界限。正如罗斯在谈到这部小说时所说:“并非虚构,仅是回忆。”

纵观多克托罗的作品和罗斯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创作可以看出,两位作家在叙事策略上深受后现代主义创作技巧的影响,表现出虚实交错的艺术风格。作为同时代作家的奥斯特,同样在叙事风格上展现出虚实相间的特点。但是,与多克托罗和罗斯不同的是,奥斯特在把史实与虚构结合在一起的同时,强调了空间在其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如在小说《末世之城》里,奥斯特虚构了一座被排斥、封锁的城市。人们不断涌进末世之城,但末世之城里的人却走不出这座城市。边界水域上全副武装的警察正在站岗放哨,工人们忙着卸载瓦砾,搬运砖石,他们要在海里建一道防护墙,名为“海墙工程”。随着海墙的建立,末世之城正在成为一个封闭的空间。城中所有居民都是犹太人,他们的空间状态是面临死亡的威胁。奥斯特在接受采访时说道,他在创作这部小说时,脑子里所想的是20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小说中的许多情节都是源自“华沙隔离区内和列宁格勒围困”时的真实场景。以此推想,末世之城是奥斯特以华沙隔离区为原型塑造的禁闭空间。虚构的末世之城与真实的华沙隔离区合二为一,末世之城成了当代犹太人的隔离区。在末世之城的虚拟空间里,饥饿和营养不良成为永恒的主题。奥斯特借助末世之城这座虚构的城市,再现了真实历史的内容。在这部小说中,奥斯特把二战犹太人的历史与虚构的故事情节结合在一起的同时,突出了末世之城在其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正是借助末世之城的城市空间,奥斯特记录了犹太人的历史灾难和身份记忆。这一点在多克托罗和罗斯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

在主题表达方面,多克托罗显示出了对历史和政治的极大关注。他的小说大都取材于美国重要历史时期的事件,如,《但以理书》以20世纪50年代的卢森堡夫妇间谍案为核心,《拉格泰姆时代》表现了一战前美国社会的大变革,《潜鸟湖》、《世界博览会》和《比利·巴思盖特》以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时期为背景……多克托罗通过文学创作展现了美国20世纪的历史变迁。他在解释自己对历史的兴趣时说道:“作为一名生活在大都市的作家,我想我一定在开始创作时就感觉到,在这个人种杂居、信仰各异的大国,我们仅有的共同之处也许就是美国的历史。同时,我肯定也曾意识到,一段历史时期就如一个地理上的区域一样,可以成为一个对小说结构上有用的框架。”多克托罗认为美国历史不仅能引起美国人的共鸣,还有助于其小说创作。正是鉴于这两方面的原因,他把自己的文学创作与美国历史紧密联系在了一起,通过小说作品表达了对历史和现实的批判,特别是针对美国政治和文化意识形态中的一些大事件。这一点在他的小说《但以理书》中得到了较好体现。在这部作品中,多克托罗通过描写卢森堡夫妇的化身艾萨克松夫妇的生活、信仰和行为,把现实生活中的他们与美国政府说辞中的他们作比较,讽刺了美国政府对他们的判决,表达了对政府的不满。多克托罗强调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而对于如何表达这种“政治倾向”,多克托罗提倡一种“介入的诗学”,即在美学策略的指导下,借助文学的形式表达政治思想,而不是抛弃美学原则单纯地创作无产阶级小说或革命小说。

在多克托罗的小说中,他通过描写美国不同历史时期的重大事件,表现了美国社会的现实,这其中也包括美国犹太人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意识。如在《但以理书》中,多克托罗既描写了20世纪50年代以艾萨克松夫妇为代表的犹太贫穷知识分子的生活,也表现了以他们的儿女但以理和苏珊为代表的60年代“左派”激进分子的政治意识。在《拉格泰姆时代》中,多克托罗展示了20世纪初期犹太移民艺术家的生活。在《上帝之城》里,他描写了犹太基督教传统在当代社会的处境。多克托罗在关注美国历史和政治的同时,也探讨了犹太人的生存现状和犹太传统与现代生活之间的关系等问题。

奥斯特在其作品中同样表达了对历史、政治和犹太人生存状况的关心,但与多克托罗不同的是,他的这种关注与犹太人的身份问题紧密相关。如在《海怪》中,奥斯特描写了美国20世纪80年代里根统治时期,右翼势力强大、民主党式微、左翼力量弱小的社会现实。在这一背景下,身为犹太作家的主人公萨克斯在自由女神像落成一百周年纪念这一天从高楼上的跌落,象征了他对美国民主、自由理想的破灭。发生这次意外后,萨克斯决定“弃文从武”。在亚历山大·伯克曼——一名犹太激进分子的影响下,他走上了毁灭自由女神像复制品的道路,通过暴力斗争来争取犹太人民主、自由的权利。萨克斯的行为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人们把他当做“这个国家秘密的民族英雄”,他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重新唤起了人们对民主、自由的讨论和思考。萨克斯从最初那个被动、屈从的主体转变为一个主动、创造性的主体,从由权力造成的主体成长为一个与之抗争的主体,最终建立起了激进的犹太人主体性,实现了犹太身份的再定位。在《在地图结束的地方》和《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奥斯特探讨了新时期犹太人身份选择的另一种模式:通过和平方式造就边界世界,学会同时作为犹太人和美国人生存,实现身份再造。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奥斯特在作品中常常谈及美国20世纪的重要历史事件,表达了对历史、政治以及犹太人生存状况的关心,但他的这种关心最终落脚在犹太人的身份问题上。借助这些重大事件,奥斯特考察了二战后在美国出生的新一代犹太人的身份选择问题。这一点是他在主题表达方面与多克托罗的不同之处。

对于罗斯来说,他1986年出版的小说《反生活》标志着其小说主题的转折。之前,罗斯在作品中大多探讨美国犹太移民的生活、美国社会的政治现实、犹太作家的创作与犹太传统的关系等问题。而《反生活》开始关注美国犹太人的被“同化”问题。在这部小说中,罗斯把注意力转向犹太人的家园——以色列,探讨了美国犹太移民在完成与美国主流社会“同化”后所面临的问题,如如何处理犹太人与非犹太人的关系、如何对待二战犹太人大屠杀事件、如何处理美国犹太人与以色列的关系等。

在奥斯特的小说中,他同样表达了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如在《末世之城》中,他再现了二战犹太人大屠杀事件;在《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他探讨了犹太妇女与美国妇女的同性恋关系等。但是,在对待二战犹太人大屠杀事件上,当罗斯在小说中揭示出笼罩在犹太人生活上的历史阴影、提醒犹太人不要忘记历史的灾难时,奥斯特在小说中更多的是反思造成犹太人灾难的原因。他认为除了反犹势力对犹太人的屠杀外,上帝的违约也是造成犹太人苦难的重要因素。因此,在他的小说中,除了有对反犹势力暴行的揭露外,还包括了犹太人对上帝和契约论的质疑。在《偶然之音》中,奥斯特让代表上帝的弗劳尔和斯通与代表犹太人的纳什和被其感化的天主教徒宝兹签订了契约,这暗喻了上帝与犹太人签订契约。但是,弗劳尔和斯通没有按照契约公正、合理地对待纳什和宝兹,奥斯特以此来暗喻上帝对犹太人的欺骗。上帝与犹太人签订契约,承诺对犹太人施以恩惠和福祉,但在犹太人蒙受苦难的时候却没有保护他们,特别是二战期间德国纳粹对犹太人进行的种族灭绝式屠杀,上帝没有按照契约公正、规范地对待犹太人,即在犹太人蒙受苦难时救助犹太人,这是上帝的违约。不仅如此,奥斯特还在小说中描写了弗劳尔和斯通对宝兹身体的极端惩罚,以此来影射上帝对犹太人的处罚。如果说犹太人蒙受的苦难来自他们自身的罪孽,因为他们没有遵守与上帝约定的律法的话,那么他们应该接受惩罚。但是,上帝怎能忍心看着六百万无辜的犹太选民,特别是那些犹太儿童惨遭屠杀呢?奥斯特在此质疑了上帝惩罚犹太人的标准和公正性,同时,也质疑了上帝仁慈的品质。对于二战犹太人大屠杀事件,奥斯特在小说中不仅揭露了反犹势力对犹太人的迫害,还进行了文化内的反思,质疑了上帝的本质和其与犹太人签订的契约。奥斯特以此来说明:在大屠杀事件中,犹太人不仅遭受了反犹势力的迫害,还有上帝的驯服,上帝与反犹势力站在了同一战线。这在罗斯的作品中是很少见的。

从对奥斯特和多克托罗、罗斯作品的比较中可以看出,他们在叙事手法和主题表达上有一些共同之处。在叙事风格上,三位作家都善于运用虚实交错的艺术技巧;在主题思想上,三位作家都表达了对历史和政治的关心,同时他们的作品也都涉及了犹太主题。这说明,首先,当代美国犹太作家不再完全按照传统的方式进行创作,而是吸收了后现代主义的创作技巧,把两者中的某些特点结合起来,兼容并蓄,融会贯通;其次,当代美国犹太作家既关注犹太人的社会环境,也重视犹太人的生存状况,他们试图表现犹太人在美国不同历史时期所需要面对的不同问题。三位作家的创作表现出了当代美国犹太文学的某些特点,这也代表了美国犹太文学的发展趋势。

不过,与多克托罗和罗斯不同的是,奥斯特无论是在叙事手法还是主题表达上都有自己的一些特点。首先,在叙事手法上,空间叙事是奥斯特小说创作的最大特色。从《纽约三部曲》中的纽约到《末世之城》中虚实相间的末世之城和《偶然之音》中亦真亦幻的庄园,再到《海怪》、《在地图结束的地方》和《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身份选择的空间,奥斯特对空间的关注几乎体现在其创作的每一部作品中。正是借助这些不同的空间意象,奥斯特探讨了犹太人的身份意识、对历史的记忆和在新时代的身份选择,表达了深厚的犹太情感。其次,在主题表达上,奥斯特聚焦犹太人的身份问题。在《纽约三部曲》中,他描写了犹太人对身份的追寻与探索;在《末世之城》和《偶然之音》中,他记录了犹太人大屠杀的身份记忆;在《海怪》、《在地图结束的地方》和《布鲁克林的荒唐事》中,他表现了二战后在美国出生的新一代犹太人的身份选择。通过这些作品,奥斯特表现了犹太人强烈的身份感、对大屠杀的深刻记忆和在新时代的身份选择,并藉此表明了他对犹太身份的坚定态度,即犹太身份是犹太人不可抹去的种族印记。由此可见,奥斯特在叙事手法和主题表达上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与众不同”,使他在当今美国文坛上占有了一席之地,并成为每年冲击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有力人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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