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2012-05-30 22:03
译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亚伯拉罕拖拉机

苏洋译(秋增.284) 编者的话

在美国众多畅销书作家中,有不少是各行各业的精英,他们立足本行,创作出大量独具一格的类型小说。凯西·莱克斯就是这样一位作家。这位卓有成就的法医人类学家,把自己在实际工作中遇到的案例糅合、提炼,创作出一部部脍炙人口的法医类犯罪小说,让读者一赌法医世界的神奇和扑朔迷离。凯西的作品已被译成30多种语言,国内引进的简体中文版就有十几部,台湾皇冠文化出版公司更是译介了她迄今为止的几乎所有作品,由此可见凯西作品的魅力。《闪电下的尸骨》是凯西2011年出版的一部新作,对于这部小说的源起、人物、情节等凯西在访谈中都有详细说明。

《埃文小姐的敲门声》、《暴风雨中降临的婴儿》、《一个诗人的生命》和《纸城堡》是四篇三千字以内的微型小说,虽然篇幅短小,但每篇都有令人回味的地方。

托马斯·萨拉蒙是中欧先锋诗人的代表人物之一,与俄罗斯诗人布罗斯基、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同属新一代诗人,他认为“诗歌是对至高现实惊鸿一瞥的工具”。在本期安排的这组《托马斯·萨拉蒙诗选》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其诗鲜明的超现实主义风格。

E.L.多克托罗是美国著名后现代派历史小说家,陕西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胡选恩在美访学期间对其进行了一次专访,有助于中国读者对这位作家作品的解读。

2013年《译林》杂志将全面改版,为了集中精力办好正刊,《译林·增刊》明年将不再出版。虽然《译林·增刊》自2003年创办以来,十年间刊登了大量优秀外国文学作品,受到读者的广泛欢迎,但我们还是很遗憾地要跟它说再见了。或许有一天,它还会以更精彩的形式与各位重逢。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译林》。

10月11日,就在本刊进行三校的时候,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了,中国作家莫言成为首位获得该奖的中国籍作家。其实莫言之前荣获过多项国内外文学大奖,他的作品已被译成十几种语言,这可能与他此次问鼎诺奖关系重大。文学的交流与传播,既要引进来,也要走出去。在这方面,翻译界还有许多事要做。

2013年第1期要目预告

XO

美国长篇小说杰弗里·迪弗著

有着天籁之音的凯莉·汤恩年纪轻轻便已是家喻户晓、万众瞩目的乡村流行乐坛巨星。在台上,她光芒四射;在台下,她拥有众多歌迷的支持。偏偏有那么一个歌迷,坚持认为凯莉对他怀有与众不同的情感,不顾律师的警告,不断地给凯莉写信、送礼,提出一个又一个古怪的要求,甚至不远千里,从洛杉矶赶到小城聆听她的演唱会。他的到来竟是凯莉噩梦的开始:巡演经理悲惨地死去,凯莉的继母被袭击,姐姐和外甥女儿险些被绑架,欣赏凯莉的总统候选人遭遇暗杀……这一切是这个古怪的歌迷所为吗?

来到小城度假的凯莉的好友凯瑟琳·丹斯主动参与当地警方的破案工作,利用她独到的人体行为分析理论解读这个古怪歌迷的心理状态。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她的预料,有人不断利用各种方式放出谋杀预告,凯莉的生命受到威胁,但警方锁定的嫌疑人貌似清白。案情扑逆迷离,探员们一筹莫展。丹斯只得请来好友、著名的犯罪学专家林肯·莱姆,帮助分析现场采集到的各种物证。物证能帮助他们消除各种混乱与困惑吗?丹斯能否找出幕后的黑手?要做的事

〔美国〕珍妮弗·伊根著

张维译

珍妮弗·伊根(Jennifer Egan),美国著名女作家,1962年9月6日出生于芝加哥,20世纪70年代在旧金山长大,先后求学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和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现居纽约布鲁克林,已出版一部短篇小说集和四部长篇小说。2011年凭借小说《恶棍来访》(A Visit From The Goon Squad)荣获美国普利策小说奖。在这部获奖作品中,珍妮弗·伊根创新了小说的表现形式,受到业内人士广泛好评。

《要做的事》(To Do),是2011年7月份珍妮弗·伊根参加英国《卫报》举办的夏季小小说竞赛获奖作品。因其样式新颖、手法独特而备受关注。通篇作品只有300多个英语单词,实际上就是一个精神状态不太正常的人草拟出来的计划清单。从女主人公列举要做到事情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的思维始终在理性和非理性之间跳跃,时而缜密,时而荒诞,尽管仅仅列举了要做的18件事,但从始至终都有某种内在的联系,让人有丰富的想象空间。珍妮弗写这篇小说用了不到20分钟的时间,她说自己的邻居“疯狂的诺琳”与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有几分相似,也正是诺琳激发了她创作这篇作品的灵感。

1. 修草坪

2. 扔掉该死的软水管

3. 擦窗户

4. 阉猫

5. 染发

6. 用纸牌卜卦

7. 接孩子

8. 把孩子送到妈妈家

9. 买假发

10. 看看能否将铁栅栏上可拆卸的部分悄悄地割开

a. 各种各样的剪刀

b. 金属销蚀液

c. 电动切割机

1. 噪音怎么办?

2. 飞溅的金属屑怎么办?

3. 会触电吗?

a. 橡胶手套/护目镜?

b. 会电死人吗?

1. 立好遗嘱

c. 会死得很难看?

1. 戴上牙套

11. 发恐吓信

a. 剪报纸上的字样?

b. 让孩子写?

c. 左手写?

d. 要隐晦一些:“肯定有灾星降临”

12. 寄信

a. 或戴着假发自己直接投

13. 更新药品

14. 查找毒药

a. 易燃油剂

b. 粉末

c. 气体

d. 药丸

e. 草药

f. 化学剂

g. 致命的音乐

1. 向孩子们求助

2. 用哈姆雷特式的老歌剧——摧残耳朵

h. 易吸收

1. 饼干

i. 看上去必须天真无邪

15. 检查相机

a. 固定在栏栅上

b. 放在栏栅被切开的空隙处

c. 要小,不易被察觉

d. 摆到花中

e. 怎么用呢?

f. 价格要合理

g. 不理睬摄影师的胡说八道

1. 提醒他曾经被他毁掉过的图片

16. 接孩子回家

17. 做晚饭

18. 准备参加晚会

a. 带圆点的紧身短上衣

b. 黑手套

c. 束头发缎带

d. 面纱

e. 携带矿泉水

f. 提醒斯坦晚会

g. 准备两个笑话

h. 见他们之前深呼吸调整好情绪

1. 吻,吻

2. 拥抱,拥抱

3. 一定要记住:没有人能够发现你的想法可靠的出路

〔埃塞俄比亚〕迪纳夫·孟格斯图著

郑丽译

在离开埃塞俄比亚三十五年之后,我父亲在美国伊利诺伊州帕利雅一所寄宿公寓的房间去世了,在那里可以看到小河的局部视图。在他有生之年我们交流不多,但是在他去世后不久,在纽约那个温暖的十月清晨,当我沿着阿姆斯特丹大街往北走时,我想起我确实和他有过一次交谈。那条大街通向我已任教三年的一所高中,我曾在那里给那些家境优越的新生教授早期美国文学。

“学院就在那边,”我告诉他,“你透过树林可以看见钟楼的塔尖。我是唯一叫它学院的人。这不是它真正的名字。这是我从大学时读过的一本卡夫卡的短篇故事中借用来的——一只猴子经过训练后给一所学院做了一次演讲。也许我的学生,还有其他教师,就是这样看待我的——尽管他们拥有开明的思想和文雅的学识——一只受过训练的猴子,正在试图把他们的语言重新教授给他们。你还记得你从前是怎样说英语的吗?我恨它。你用那些短促的、支离破碎的句子,单词好像是从口中淬出来似的,仿佛你刚学会就开始鄙弃它们,即使是最简单的词语也是这样:‘拿着!‘不许碰!马上滚!”。

我在铃响前十分钟就提前到了教室,最早来的一批学生正陆陆续续进来。他们是最聪明的学生,坐在靠近中间的位置。其他的学生也次第而至,我注意到所有的学生——不管看起来是聪明还是愚笨——都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是窃窃私语。大多数一进来就问好,但是他们的声音比平常听起来更加犹豫不决,好像他们不确定真的是在和我打招呼。

“很抱歉那天我缺课了,”我说,因为我感到有义务解释一下我的缺席,我向他们吐露了实情,“我父亲最近去世了。我不得不处理一下后事。”然而,谈话还不能就此结束,我觉得这还不够,所以我又继续说,“他去世时六十七岁。他是在埃塞俄比亚北部的一个小村庄出生的。他三十二岁时离家来到苏丹的一个港市,以便到这里来。”

可能我在这里结束就行了,但我还不想就此打住。我想讲述一段更完整的历史,而不仅仅是艰难哽咽的片言只语——而是整个简短而残酷的故事,一段困守孤船的偷渡历程。因此我继续讲父亲的故事,既然开了头,我就要把缺失的细节补上。

我父亲在离开埃塞俄比亚前是个工程师,我告诉学生,但因为参加了一个政府禁止的政治集会过了几个月牢狱生涯,出来以后就一无所有了。他知道一回家就会被逮捕,这次他可不会虎口逃生了,所以他就收拾起自己仅有的一点家当,跟随一群人出发了,他们告诉他前往苏丹,那是唯一的出路。

他向西走了一个星期。他以前从未涉足过这片国土。到处是一马平川,从大地到天际,万里无云。田地里绿草丛生,盛开着黄色的花朵。他最终搭上了一辆开往边境的卡车,上面已经挤满了难民。每隔几小时他们就会穿过一个小村子,每个村子里都布满了茅草屋,中间是尘土飞扬的蜿蜒小径。难民们经过时孩子们兴奋地向他们挥手,好像乘坐卡车旅行这个简单的事实本身就意味着他们正前往更美好的地方。

他最终到达苏丹的港市时已经瘦了十几磅。双颊凹陷,更衬得鼻子突出,宽宽的眼睛深陷下去,衣服极不合身,双手看起来更大了,瘦骨嶙峋。他甚至以为他的手指在变长。

这是他离家最远的一次旅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呆在那里。他想彻底离开这个大陆,到欧洲或美国去,据说那里的生活要好一些。

这个小镇是苏丹最古老的港口,也是这个国家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在它的鼎盛时期有五万居民,但现在所剩人口寥寥无几。附近发生过几次战斗,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九七零年,一小股叛军和政府对阵。小镇边缘是被烧坏的坦克残骸和许多被毁坏得面目全非而遭遗弃的房子。沙子和灰尘无处不在,绝大多数时间气温都接近三十六七度。那儿的居民极端贫困,有些靠打渔谋生,但大多数在码头上度日,指望为港口里几十条小货船卸货谋生。有人告诉父亲他能在这里找到工作,而且如果他有足够的耐心,赚够钱后他就可以乘船离开这个国家。

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学生们迟疑了片刻,然后开始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对于我的故事他们要么不得不听,要么困惑不解。在他们离开之前,我试着观察了所有人一眼。对我来说,他们一直不过是一些形体,或者一个统计数字,每个学期,每个日子他们就这样来来去去,直到被新人取代,然后一切又重新开始。但在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他们——故意弄乱的头发的桀骜不驯的男孩,与此形成鲜明的对比,女孩们整洁而端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尚未定型。以前我不知怎么忽略了这个事实。没有一个人转移视线或者避开我的目光,因此我确信我可以继续下去。

那天晚上我步行回家时,我意识到在我学生中间正在形成一股越来越猛的电子邮件和短信的漩涡。不计其数的无形的数据正在通过地下电缆和卫星网络来回传送,而我正是他们唯一的话题和关注对象。我不知道为什么感到如此宽慰,但我确实有欢呼雀跃的感觉,霎那间,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亲切。沿着河畔公路漫步,一侧是哈德逊河的波涛,一侧是西侧高速公路川流不息的车流。那牢不可破的邻里界限和人心隔膜仿佛都烟消云散了。

第二天在学校里,一上课我就告诉学生们可以把文章选读和练习题放在一边。“我们现在不再需要它们了”,我说。

我父亲在港口的第一份工作是给码头工人们送水,这个工作没有工资,只有小费——这里给几分,那里给几分,就这样慢慢积攒下来。一般情况下他要在三五百杯茶水之间来回奔忙。他能用一个大木托盘每次端十杯水,还学会了用前臂保持平衡。小时候他笨手笨脚,祖父经常因为他打碎玻璃杯或把咖啡洒出来而对他大声呵斥。所以他一得到这份工作就开始在晚上练习在托盘里装满与茶杯同等重量的石头。如果石头移动了,他就知道自己失败了,然后重新开始。直到他最后可以一连走上几英里也不会洒出一滴茶,或晃动一块石头。

他把挣来的钱藏在贴身的裤子口袋里面。他在小镇上的一个朋友——一个叫亚伯拉罕的人告诉他永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有多少钱:“如果有人看见你有两元钱,他会认为你有二十。最好是让别人认为你一无所有。”

亚伯拉罕就是那个帮他找到送茶工作的人。我父亲到镇上的第三天就遇到了他。亚伯拉罕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外国人,于是走上前用纯正的英语说:“你好,我是亚伯拉罕,与先知同名。既然你到了这个镇上,就让我来帮助你吧。”

他比父亲在镇上见到的大多数人要矮几英寸,穿着也更讲究些。秃顶,只是耳后有两圈灰白头发。他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好像被轧坏后包在一起。当他自我介绍时,微微地躬着身,走路的时候有点跛,在父亲的意识里这些都让他显得更容易获得信任。

起初父亲睡在外面靠近海港的地方,那里有几百个人搭帐篷露宿,大多都是像他一样的难民。亚伯拉罕告诉他单独露宿是非常危险的,但也说如果住在镇上的话肯定被警察逮捕并暴打一顿。

露宿一周后的一天,父亲快要睡着时听到耳边有脚步声。他睁眼向上望去,发现三个人背朝他站在附近,父亲只能看到他们的白色阿拉伯长袍,虽然有些脏但并不像他最近看到的那些人那样污秽不堪。这时,其中一个人慢慢地向空中抬起手来,样子就像痛苦费力地把什么东西举过头顶似的,口中背诵着祈祷词。这是父亲在前往苏丹途中多次听到过的悼词,他在埃塞俄比亚家乡的穆斯林朋友中也曾多次听过。那人把悼词重复了两三遍后,另外两个人弯腰捡起一袋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口袋粮食,但他马上意识到那是一具尸体。我父亲过去睡觉时那人就已经躺在那里了,当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死了,甚至受伤了。第二天,父亲把这件事告诉亚伯拉罕,他的回答很简单:“别多想。在这儿死亡很常见,引不起任何注意。”

他许诺父亲给他找个好点的地方睡觉,这一点他确实做到了。那天晚些时候,他找到了父亲,当时他正在海港边整理垫子准备睡觉。亚伯拉罕叫父亲跟他走:“我给你带来一个惊喜”,他说。

父亲前去投宿的寄宿公寓老板是亚伯拉罕的一个生意伙伴。“我们已经合作了好多年了”,亚伯拉罕告诉父亲,尽管他从未解释到底他们做什么生意。当父亲问怎么报答他的好意时,他把话题岔开了。“别担心”,亚伯拉罕说,“你以后可以帮我做一些事情。”

然而,和我告诉学生的大多数内容不同,亚伯拉罕确有一段真实的历史被我抽掉了。父亲总是时不时地提到他,不是正常的谈话,而是随随便便、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冒出来一句。父亲常常发自肺腑地说,亚伯拉罕曾经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还有几次他承认欠了亚伯拉罕的人情,因为亚伯拉罕救过他的命。然而其他时候,父亲则宣称这世界充满了骗子,自从他认识了一个叫亚伯拉罕的苏丹人之后,他永远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苏丹人、穆斯林、或者非洲人。

不过,进入我课堂教学里的这个亚伯拉罕,要比我从前设想的那个高尚得多。这个亚伯拉罕生性耿直,而且谈吐颇有诗意,比如有一次,他告诉我父亲,即便是港口小镇上的沙子也要比他远在千里之外老家的沙子卑劣百倍。“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狗屎,”他说,“就连沙子也一样。”

他最终给父亲找了第二份工作,让他在码头当搬运工,这个工作的报酬要高些。他告诉父亲,“你将会是我最好的投资。我给你的任何东西都会得到十倍的补偿。”每天晚祷之后,当几百处炊烟从各个营火中飘摇而上时,亚伯拉罕都会过来和父亲喝茶。他对父亲的腰部又掐又推,好像在检验山羊或绵羊的肥瘦,然后说,“你猜怎么着?我得检查一下投资的健康状况。”后来在他离开时,总是提出同样简单的建议:

“舒展筋骨,约瑟夫!”他会大声喊道。“坚持拉伸筋骨,直到你的身体变得像猴子一样柔韧灵活。”

父亲在码头上从黎明起就开始扛箱子,直到中午太热不能干活为止。他去茶棚换班之前总会在树下小憩一会,看看大海,思考一下面前的无垠水波。和大多数人一样,他总是口渴难耐,但面前放着这么多不能喝的水让他确信这个地方存在着无可救药的残酷。他想象着建造一艘自己的船,简单而坚固,至少能渡过沙特阿拉伯海峡。如果失败了,他就把自己塞进箱子里漂流到外国的海岸,哪怕在途中死去。

一星期中至少有两三次,亚伯拉罕会在晚上带父亲到码头上去,给他解释这个港口小镇是如何运行的。他们看到的唯一的光线来自稀稀拉拉的篝火,一群男人围坐其旁。尽管夜色浓重,人们还是往来自如,而且数量比白天多得多。仿佛小镇下面还有一个小镇,只有当夜晚来临时才被挖掘出来。在一些狭窄的背街小巷可以看到不戴面纱的妇女,父亲还能闻到烤肉和烈酒的气息。

“你看到的港口最远处的那些船都是官方控制的,”亚伯拉罕告诉父亲。“他们只装一两样东西:食品或武器。这两样我们苏丹都不生产,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这并不表示我们不喜欢它们。也许还更喜欢武器。你见过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手中还拿着枪吗?当然没有。记住,永远不要靠近码头这部分。那儿由几个将军和上校经管,他们直接向总统汇报。他们就像这个小镇上的上帝,不过开着更豪华的车而已。要是让士兵看见你,我可就无能为力了。就算上帝也救不了一个傻瓜。”

“食品本来是应该运往南部的。它们来自世界各地,装在上面印着USA的大口袋里。但实际上食品和武器一起被直接运往喀土穆。你知道原因吗?因为把人们直接饿死,要比枪毙他们更省钱,也更容易。子弹要花钱。士兵也要花钱。但把所有的食品都放在仓库里,可一个钢蹦儿都不用花。”

在好几个晚上的课程培训中,亚伯拉罕用他的方式辨认港口里停泊的一溜船只。他说,他最喜欢的就是最靠边的那些。

“看那边的那些船——一直往前最靠那一边的那些。那才是你需要考虑的。那是开往欧洲的船。你知道怎么辨别吗?看看这些旗子。看到那边那条了吗——黑黄相间的那个?它会一直开到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也许甚至到法国。我有一些朋友在那艘船上工作。商业伙伴。你可以相信他们。他们可不像那些一拿到你的钱就会溜之大吉的家伙。”

那晚之后,我父亲就开始认真考虑亚伯拉罕关于“拉伸筋骨”的建议。他把身体弯成各种姿势,然后坚持十到十五分钟,最长一小时。晚上睡觉前,他练习盘腿而坐,然后把背弯成一个球。经过四个月后,按照亚伯拉罕的要求,他可以一连好几个小时保持这个姿势。

“最初几个小时是最难熬的,”他说。“你必须在船还未完全装好之前就上去,然后彻底隐藏起来。只有船到了远海,你才能出来。”

父亲想过给家里写信,但不知道说什么。没人确切知道他还活着,而且,他宁愿保持目前这种状态,确信他可以继续活下去。这总比他写信回家说“你们好。我想你们。我还活着,一切都好”。当这封信抵达家里的时候,却发现只有信的前半部分还是真实的。

父亲到达港口小镇四个月零三周之后,战争突然在东部爆发了。驻扎在五百英里之外某个小村的一营士兵发起了叛乱,在镇上居民的帮助下开始夺取大片土地,名义上是要为所有的黑人部落建立一个独立的州。有关大屠杀的谣言从双方都传播开来。至于谁该为这场杀戮负责,取决于谁掌握了发言权。据说在一个村子里所有的小伙子都被迫亲眼目睹家人被害,然后为他们挖掘坟墓。接着他们就被抓去参加这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叛军。

镇上顿时分成了不同的帮派。对上次那场战争记忆犹新的长者倾向于支持政府,因为他们也曾是士兵。而任何出生于南部的人则热忱地拥护叛军,许多人发誓叛军再来的话就加入他们。

亚伯拉罕和我父亲晚上不再去港口了。“一旦这里开战,”亚伯拉罕说,“他们会首先向港口发动袭击。他们会把当地的船都烧掉,然后设法控制政府的船只。”

每天都有更多的士兵到来。镇上以前就一直有士兵,但这些新来的兵与众不同。他们来自这个国家的另一个角落,说着与当地不同的语言。他们说的阿拉伯语很难让人听懂。那些高级指挥官站在吉普车里呼啸而过,都带着遮住半边脸的金丝边太阳镜,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外国人,他们之所以被派到这儿是因为他们和这个小镇以及镇上的居民毫无关系。

每到晚上父亲经常听到枪声和狗叫声乱成一团,每天他都恳求亚伯拉罕帮他找到出路逃出去。

“现在我已经攒够钱了,”他说,尽管这不过是谎言。如果有一条可靠的出路,他愿付出代价。亚伯拉罕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在这儿,没有耐心的人不如下地狱。

最初关于叛军的故事出现两周后,市场上突然谣传有一辆足有一英里长的吉普车正向小镇驶来。外国船只开始在那天早晨离开港口。叛军正在逼近,大概那天傍晚就能抵达小镇。在几小时内谣言传遍了整个小镇。他们会赶尽杀绝。他们只攻击士兵。他们会像解放者那样受到欢迎。他们不过是禽兽,就应该像对待禽兽那样对待他们。父亲眼看着附近的妇女收拾好行李,手拉或肩背着孩子准备上路。他们要去哪儿?他想。一边是大海,一边是沙漠。

午饭后亚伯拉罕找到了他。那天连个送茶水的人也没有。

我看你很忙,“亚伯拉罕说。“要不然等会人不多的时候我再来?”

“你要走吗?”我父亲问他。

“我早就准备好了,”亚伯拉罕说。“很久以前就准备好了。我全家都已经在喀土穆,我就等着什么时候去和他们团聚。”

下午晚些时候,可以听到远处的迫击炮声在沙漠里轰响。“他们就像是刚得到玩具的小孩子,”亚伯拉罕一边说,一边从他们站的寄宿公寓的平屋顶上指着沙漠方向。“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那些大家伙到底能打多远。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如果他们特别走运的话也许能打死一头骆驼。他们肯定会一直这么干下去,直到最后打光了所有的炮弹,或者打死了所有骆驼。”

“接下来他们可要倒大霉了,”亚伯拉罕继续说。“他们以为用几门大炮就能把士兵吓跑。大概以为这是1898年,思图曼战役再现,只是这次是英国佬。”

我父亲可从来没有想过战争看起来这么简单,这么可悲,但从屋顶上看来确实如此。叛军大呼小叫地前进。然而,从我父亲的视角看去,所有的士兵却早已从镇上消失了。他开始怀疑亚伯拉罕是否搞错了,尽管那些叛军非常愚蠢,但仍然可能势如破竹地荡平小镇。正当他开始考虑是不是要对亚伯拉罕说出来的时候,一阵遥远的轰鸣声掠过头顶。亚伯拉罕和我父亲转过头,向海边望去,那里有架飞机正在迫近,简直飞得太低了,不到一分钟就飞过了头顶。

“马上就完了”, 亚伯拉罕说。他们都等待着听炸弹落地的声音,但什么也没发生。飞机在最后一刻拔地而起。对着飞机方向进行的射击毫无攻击力,叛军继续前行——一列长长的、参差不齐的旧皮卡正试图逃出地平线。

二十分钟后,同一架飞机又飞回来了,三架较小的喷气式战机飞在旁边,明显是外国造的。

“刚才第一次不过是警告,”亚伯拉罕说。“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准备逃跑。不过那些叛军太蠢了,他们不明白什么意思,还以为刚才已经打赢了呢。”

飞机飞过去了。我父亲和亚伯拉罕开始读秒。即使隔着很远,飞机仍然发出巨大的轰鸣——起码有七颗炸弹直接落在叛军当中,叛军的车队顿时消失在一片烟雾和沙尘之中。从邻近的屋顶上传来几声欢呼。士兵们一下子涌到街上,开始欢唱胜利。

“他们本来就不应该试图占领港口,”亚伯拉罕说。“他们应该成年累月地呆在沙漠里为他们的小镇而战,这样就没人去干涉他们了。但你以为这些大国真舍得冒险丢弃这个美丽的港口吗?到晚上所有的外国船只都会回来。他们的政府会告诉他们这儿是安全的。他们解决完这些问题后,很快,也许一两天内,你就可以离开了。”

一周以后,在父亲下午的休息时间,亚伯拉罕在我父亲惯常休息和遥望大海的那个树荫下找到了他。他们两人一起走进了附近的咖啡馆,而这也是我父亲来到苏丹之后第一次有人给他端来一杯茶和午餐。

“这是你的离别宴。好好吃,”亚伯拉罕说。“你今晚走。”

亚伯拉罕点了一大盘烤肉——有的是绵羊内脏,还有些像是山羊脖子——炖成了棕色的汤,这和父亲几个月来吃的东西大相径庭,简直是场盛宴。当菜端上桌子时,我父亲直想哭,简直有点不敢去吃。亚伯拉罕总是告诫他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当然我父亲认为这告诫也包括亚伯拉罕本身。也许这是亚伯拉罕最后的诡计,也许当他弯腰去触碰食物的时候,一切都会消失, 也许食物里下了毒,让他陷入昏迷状态,醒来却发现自己镣铐加身。父亲把手伸到裤兜里,解开装着他所有积蓄的小袋,把它放在桌上。

“这就是我所有的积蓄,”他说。“我不知道够不够。”

亚伯拉罕对那些钱视而不见,他把一块面包放进吃的东西里面。

“你的手摸过钱之后,我建议你洗洗手再吃饭,”亚伯拉罕说。“拿好你的钱包。”

吃完饭之后,亚伯拉罕领着我父亲来到镇上一个他从未到过的地方——一条尘土飞扬的街道,由宽渐窄,直到两边的铁皮屋顶几乎要碰头。他们在其中一所房子前停下脚步,亚伯拉罕掀开了当门用的帘子。里面是一位体格壮硕的老妇人,脸上一半蒙着面纱,坐在一个木制柜台后面,上面摆满了一排大小各异的玻璃酒瓶。亚伯拉罕拿起一瓶,吩咐父亲在房间角落里坐下,有一团枕头放在那里。他和那老妇人商议争论了好几分钟,最后从胸口的内袋里费力掏出了一捆苏丹钞票。他在我父亲身边坐下,递给他酒瓶。

“上路的送行酒,”他说。“慢慢喝吧。”

如果亚伯拉罕居心叵测,那就随他去吧,我父亲想。一顿美餐加一瓶美酒,这不算上西天的最差待遇。如果对小镇上每个要死的人都提供这样的待遇,那排队等死的人起码能排上几英里。

“现在把你的小钱包给我,”亚伯拉罕说。我父亲把小口袋递给亚伯拉罕,他捻了一下那些钱,然后拿出自己的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加在一起。

“这些将用来买你的水、也许一点点吃的,此外封住船上的几张嘴。不要对那些家伙有过多的指望。不要向他们要吃的,或者任何他们没给你的东西。不要直视他们的眼睛,也不要尝试和他们说话。最好他们表现得像你根本不存在一样。如果你确实存在,那他们就会半夜里把你扔下船。有些人一上船就开始抱怨,不是说背痛,就是腿疼,不是口渴就是肚子饿。如果发生这事儿,他们就会被堵上嘴扔进海里,那里有的是地方,而且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

亚伯拉罕一打开瓶盖,空气中就充满了刺鼻、辛辣的味道,我父亲喝了一小口烈酒。

“你到了欧洲后,就要做下列事情。你会被捕。然后你要告诉他们你需要政治避难,接着他们就会把你送进监狱,那里就和天堂差不多。他们会给你食物、衣服,甚至还有床可以睡觉。你可能再也不想离开那儿了——就有那么舒服。告诉他们你正在和共产主义作斗争,他们肯定会爱上你。他们会给你国家让你挑选,你要告诉他们你想去英国。你说你把妻子留在了苏丹,她的生命现在面临危险,你希望她也能一起来。随即你要把这张照片给他们看。”

亚伯拉罕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一张青年女子的照片,看起来不到十五或者十六岁,穿着一身奇异的西方服装——一套很多褶边的黑白点连衣裙,看起来大好几个尺寸,穿一双高帮运动鞋,为了显得老些还化了妆。

“这是我女儿。现在她正和她母亲和姑姑一起住在喀土穆。她很聪明,是班上最好的学生。当你到了英格兰,你要说她就是你妻子。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你明白了吗?”

我父亲点点头。

“这是你的结婚证明”, 亚伯拉罕说。“为了弄这这张证明我不得不花了一大笔钱。”

亚伯拉罕递给一张纸,大概只折叠过两次,因为这样的纸在这种环境下支撑不了多久。文件上说的一清二楚,我父亲已经与这个从未谋面的人结婚大约两年了。

“你要把它交给英国大使馆的人,”亚伯拉罕说,同时把他的手放在父亲的手上,好像仅仅通过触摸同一张纸,两人就达成了某种秘密协定。“这可能要等好几个星期,但他们最终会给她签证。然后你从伦敦打电话给我,由我处理其他事情。我们有买机票的钱,等她也到了伦敦之后,还有更多的钱留给你们两个。也许一两年之后,我和她母亲将会去伦敦和你们会合。我们会买幢房子,然后一起做生意。我女儿会继续她的学业。”

即便是对于我父亲这样一位对政府毫无信念的怀疑论者,这个故事也具有相当的诱惑力:一个从天堂般的监狱开始,然后以一个事先预备好的伦敦的家庭幸福生活结束的故事。我父亲不想知道到底亚伯拉罕自己在多大程度上相信这个故事,所以他把脑袋稍稍转向一边。一提到欧洲或美国,即便是那些饱经沧桑、经验丰富、心如坚石的人也会对这种幼稚的幻想动心。

我父亲从从亚伯拉罕手中接过照片,放进口袋。他没有说:“我当然会这么做。”甚至也没有简单地说“好的”,因为这种保证就意味着还有拒绝的权力,实际上这种事情在他们之间根本不可能发生。亚伯拉罕让他把酒喝掉。“船在等你,”他说。

很快,我父亲的故事就传遍了整个学院。我听到自己叙述的片段以略微扭曲的方式被重新转述——在这些版本中,故事也许发生在处于大饥荒当中的刚果。我听到的一个版本说我父亲经历了横贯非洲的多次战争。另外的说法宣称我父亲在一次被遗忘的大屠杀中幸存下来,那次一天就杀掉几万人。有些则传说他还到过卢旺达——或者达尔福尔。总之,都是些屠杀和饥馑屡见不鲜,并且众所周知的地方。

同情的巨浪席卷了我和我去世的父亲。从未和我说过话的学生现在走廊上看到我都跟我打招呼。我走到哪里,别人都报之以微笑。这都是因为我把一个悲剧直接送到了他们的门口,而这悲剧比起他们曾期望自己能够经历的悲剧还要严重好多倍。

我知道,我迟早会被要求为我给学生教授的内容做出解释,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周五,校长在大厅里碰到我,当时我正准备要到教室去。他的话音里没有什么威吓或者愤怒。只是简单地说,“课后来我办公室。”

那天我决定跳过故事,回到我日常的教学大纲上来。我对学生说,“今天我们需要补一些课。这是上周的作业。我要求你们安静地完成。”如果他们咕哝或者唠叨些什么,我就装作没听见,也不在意。下课后,我慢慢走上通向校长办公室的三段楼梯。他开着办公室门在等我。宽大而微微笨拙的身体在巨大的办公桌上探出那么远,以至于他有点喘不上气来。我坐下后,他向后一仰,长出了一口气。

“今天课上得怎么样?”他问我。

“很好”,我告诉他。“一切正常。”

“我已听说了一些你讲给学生的关于你父亲的故事,”他说。这时我非常期望看到他表现出哪怕是一点点对我所作所为的愤怒的暗示,但他甚至连胳膊都没动。

“他们传说的非常有趣”,校长说。“当然,也很可怕。没有人应该经受那么多的苦难,即使像发生在那么久远的事情,这就引起了我的疑问:他们说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几乎没有真事儿”,我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承认我讲给学生的绝大多数东西都是编造的——海港的深夜,还有入侵的叛军横扫沙漠等等。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校长露出了一个狡猾、几乎有些讥讽的微笑。

“哦,别在意”, 他说,“听到他们讨论些重要的事情,这很好。通常我听到他们说的都是些肤浅、愚蠢的谣言。他们以后会搞清楚什么是真实。”

因此最后的结论是:我已经给我的学生们一些需要思考的东西,他们从我这里听到的东西是否真实倒无关紧要;真还是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虚幻的。死亡的介入只能使这个故事更加动人。

在最后一课,我从父亲和亚伯拉罕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早晨讲起,他们一起走下防波堤,一路上少言寡语,除了偶尔顺口冒出几句。亚伯拉罕想说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不管是什么语言。如果他能表达,他宁愿一把紧紧地抱住我父亲,直到我父亲能完全明白他是多么孤注一掷,以至于他几乎都开始为此痛恨我父亲了。而我父亲,则已经义无反顾地打算走了。他固然是非常害怕登船,但是他更害怕亚伯拉罕所抱有的强烈的希望。

当他们走到防波堤上,亚伯拉罕指了指港口上最后的三条船。“就是那条”,他说。“蓝色船壳的那条。”

我父亲瞪大眼睛盯着那条船看了很久,试图想象被埋葬在那里面会是什么样子,一个小时如何,然后一天又该如何。他没有勇气想象更长时间。船只非常旧,不过几乎这镇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很旧。

有个高个子,浅肤色的男人在码头边等着。他来自北部阿拉伯的一个部落。这些人在镇子里很常见。几个世纪以来,他们控制着小镇的大多数生意和政治。他们是贸易商,或者零售商,他们出卖任何东西,或者任何人。他们和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长袍一尘不染,偶尔穿浅色长袍,试图证明他们对于覆盖小镇每一寸土地的漫天沙尘具有免疫力。

“他已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亚伯拉罕说。“就是那边那个人。”

我父亲想从站着的地方看清他的长相,但是看起来那人明白他们在谈论他,所以把头偏向一边。我父亲能看清的唯一特征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又长又窄的鼻梁,这可是个看起来凶残成性的特征。

亚伯拉罕递给我父亲一片黄色的法律文书,上面他用阿拉伯文写了些什么。我父亲宁愿亚伯拉罕能对他说点儿什么,比如宽心的话。他希望亚伯拉罕能说句“一路顺风”或者“别担心,你会一切顺利的”等等。但是父亲也知道,就算他在这儿站上几年,亚伯拉罕也不会这么说。

“不要让他一直等着”,亚伯拉罕说。“把文件和钱给他,然后照他的吩咐去做。”

当我父亲走到亚伯拉罕和那人中间时,亚伯拉罕大声对他喊道,“早日来信”,我父亲明白,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听到亚伯拉罕的声音。

我父亲把亚伯拉罕给他的纸片递给那人。他读不懂那上面写的字,担心那上面可能写着几千种其他什么东西,从“好好对待此人”直到“拿走钱,这家伙随你处置”。

那人指了指船舵位置那一堆比较小的包装箱,那通常是堆放易碎货物的地方。那些板条箱一般都是最后卸货,我父亲常常看到人们在码头上等待好几个小时才能收到这些货。箱子上总是印着西方国家的标识,并用外语写着各种指令——西班牙语的“小心”、英语的“易碎”等等。最近我父亲自己也曾卸过这种货物,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箱子里面的实际内容,但他还是忍不住猜测,到底是些什么呢:罐装的奶粉,电视机或者音响,伏特加,苏格兰威士忌,埃塞俄比亚咖啡,柔软的毯子,清洁的饮水,几百双鞋子,衬衫和内衣。总之,任何他匮乏的,或者所有他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他都想象着就装在那些抵达的箱子里。

船尾那里有一个方孔,大小正好适合父亲双膝抵着胸口挤进去。他明白这就是他应该去呆着的地方,但还是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估计了一下那里的大小尺寸,就像他估计曾经帮着卸货的那种柳条箱的尺寸一样。

我父亲感到那人的手在他脖子后面把他往地上推。他想告诉那人他正打算自己进去,而且事实上这几个月来一直准备这么做,但是即使解释了他也不会理解的,我父亲只好听从指挥。他双膝跪地爬进空当,这可不是他喜欢的进去方式。应该是脑袋先进去,但是现在晚了,最后只得以一种令人羞耻的方式,被那人一脚踹进去,动作如此迅速他感觉胳膊腿都要折断了。父亲刚刚勉强来得及把自己安顿好,那人就拿起旁边一个事先放在那里的木门,把洞口给封掉了。

上船之前,我父亲还考虑过一系列需要思考的事情,以便打发漫长的旅途。这些事情按照话题排列起来,比如:我出生在哪儿,未来的计划,重要的英语单词等等。他不能确定是否现在就开始思考,还是等到船离开港口之后。箱子里的黑暗令人惊慌失措,但是这还没完。光线从出口处闪烁着透进来,持续不断,直到整个船舱盖上,船只开始被拖离海岸为止。

我父亲记得他从小就怕黑,对于一个农村孩子来说,这可是愚蠢而不可思议的事情,但确实如此。在父亲周围整个人员众多的大家庭里,他的母亲是唯一一个从来没有因此嘲弄过他的人。尽管父亲本来想把祖母放到后面的旅途中,在他到达远海的时候再去思念,但是此时此刻他顾不上许多,任凭自己想念起她来。他看到的是她去世不久前的样子。她曾经是个身材高大的妇女,但那时已经枯萎到所剩无几了。她的头发还没有变灰白,但已按一位表亲的建议剪短了,因为这个表亲梦见袭击她身体的病魔就隐藏在她大脑某个地方,正在寻找出路。她在绝望中几乎把所有头发都剪掉了,这样使她看起来比三十几岁的年龄看起来还年轻。这就是父亲脑海中的印象,在她去世前两个月看起就像个玩偶一样。尽管父亲宁愿获得对祖母更美好的回忆,他也只得满足于现在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这个形象,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地回忆起来。几分钟后,他才注意到发动机运转起来,船只起锚慢慢驶向大海。

当我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知道这将会是我对学生讲的最后一段内容。很快,校长就会把我叫回他的办公室,告诉我尽管我父亲的故事非常有趣,但已经足够长了,是该让教学转回正轨的时候了,否则我在学院的职位难保。我开始讲这段故事的时候铃声响起,大概足足有十到十五秒钟,教室里鸦雀无声。尽管我的学生家境富有、条件优越,他们仍然处在这个年龄阶段,认为这个世界奇妙无比、引人注目,值得他们好奇地探究和审慎探查,我觉得我已经向他们暗示这一点。他们很快就会超越这个阶段,关注与他们的生活最密切相关的事情。终于,有一个人把包从地上捡起来,然后其他二十八人也开始行动起来。大多学生在离开教室时向我挥手或点头致意,我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把他们叫回来,告诉他们故事还远未结束。离开苏丹只是个开始,还有更多的故事在后面。有时,在我的想象中,我确实这么对他们说了。我又从未讲完的部分开始,继续向他们描述,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我父亲其实并没有活着离开那条船。他确实像亚伯拉罕许诺的那样到达了欧洲,但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部分在旅途中死亡了,就在最后三天的某一个地方,那时他沦落到喝自己的尿获取水分,他的手脚失去了知觉。

在意大利一个远离海岸的小岛上,我父亲在拘留集中营里呆了六个月。他吃惊地发现那里有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来自非洲所有可能的各个角落,很多人比他遭遇还要恶劣。他还听说了许多人在同样的旅程中死在途中的故事,这些人有的被活活憋死,有些被活着扔进大海。数量之多,以至于我父亲都来不及让自己为他们感到遗憾。和亚伯拉罕所说的相反,父亲被关押的地方和遥远的天堂毫无相像之处,而是相差甚远:一个刷成白色的巨大房间,每十英寸就要摆放一张小床,窗子上钉满铁条。警卫经常对他和其他囚犯厉声呵斥。他学了几个意大利单词,但从第一次使用开始就一直遭到充满恶意地嘲笑。有一次,他被迫对每一个前来的警卫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句话。当父亲想拒绝的时候,他那天的早饭,一盘又冷又干的肉和一块已不新鲜的面包就被立刻从手中夺走了。“说!”那些警卫命令道,他在好几天里面重复了无数遍,尽管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毫无幽默可言。

“你会说意大利语吗?”警卫问道。

“不会。”

(警卫呵斥)说!快讲!或者,更罕见的,说几句!

在意大利我父亲最后获得了难民签证,并被释放了。从那里他想方设法先是向北,然后向西,穿过了整个欧洲。他碰到了几十个其他的亚伯拉罕们,他们都向他保证,当他们设法到了伦敦之后,剩下的生活最后就会像他们想象中的图景一样。“那里不一样,”他们总是这样说。这世界上总应该至少有一个地方,在那里,生活可以按照人们为自己策划的种种计划和梦想进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地方就是伦敦;对于有一些人来说,那就是巴黎,而对于更少数也更勇敢的人来说,那就是美国。这种信仰推动他们走了那么远,尽管这种信仰正在被削弱,或需要不断调整(“罗马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法国肯定要好一些”)。这信仰坚定不移,因为必须如此。我父亲最终设法抵达伦敦的时候,已经是十八个月之后了。他开始思考所有那些他碰到的、各种各样亚伯拉罕式的人,所有这些人都被他们自己的梦想给严重残害和变形扭曲了。

在父亲到伦敦的一路上,亚伯拉罕仿佛一直跟随他并考验他,现在当父亲到达伦敦之后,他决定把这个债务一笔勾销。在他到达伦敦的第一天,父亲在汉普特斯西斯公园里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他从一本在法国捡来的美国旅游手册上得知,从那里可以获得一个广阔的、全面的城市视角。在公园的边缘,伦敦已经在脚下,他把从苏丹带来的全部文件付之一炬。假结婚证几秒钟就化为灰烬。亚伯拉罕女儿的照片在巨大绿色的树篱旁边融化掉了。树篱上挂满熟透的却不能吃的红色浆果,一直低垂下来。此后的很多晚上,他拒绝回想她或者她的父亲。生活对于这种愚蠢不会有任何回报,我父亲也向自己承诺,永远不再沦为那样一种盲目和一厢情愿想法的牺牲品。任何人一旦相信那种想法,就活该自食其果,承受他注定要碰到的所有苦难。黄万斤如是说

〔韩国〕成硕济著

金冉译

成硕济,韩国当代小说家,1960年出生于庆尚北道尚州市,毕业于延世大学法学系。1986年获《文学思想》诗歌新人奖,开始走上文坛。1995年在《文学园地》发表短篇小说《我生命中的最后4.5秒》,以此为契机开始正式踏上小说家的道路。1997年《流浪》获第30届韩国日报文学奖,2000年《受惑》获第13届东西文学奖,《黄满根如是说》获第2届李孝石文学奖和第33届东仁文学奖。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寻找国王》、《宫中鸟》和《逃亡者李致道》等,小说集《那里生活着荒唐鬼们》、《化为鸟了》、《有趣的人生》、《爸爸爸爸哦,我可怜的爸》、《受惑》、《又见猛虎》、《流逝》、《黄万斤如是说》、《闪亮的恍忽瞬间》、《真是好日子》和《现在很幸福》等,散文集《伟大的谎言》、《桂鱼》、《快乐地跳着舞》、《兜风》和《愉快的发现》,诗集《埋在陌生的路上》和《黑色母牛的天国》。

成硕济是韩国文坛上特立独行的人,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受到“有趣”的评价,尤其深受年轻读者的喜爱,甚至成了“有趣的小说”的代名词。他的作品大都以对现实生活透彻冷静的观察为基础,用诙谐、机智的语言加以冷嘲热讽。

黄万斤失踪了。黄万斤一大早儿就坐着拖拉机出了门,每次去田地干活儿后归家的时分——黄昏时分也没见他回来。就算是喝醉酒了,要到没到12点的午夜时分也会回家的,可是这次却例外了。有生以来只在外面过了一夜,那次晒衣竿上鸡报晓的啼鸣也停歇下来的清晨回家了,可这次仍未见他回来。村公所前面,人们聚集在黄万斤亲手种下的紫藤树的藤蔓下,坐在他亲手打造的凉床上。里长村长。先开了口。

“什么万斤啊半斤的,因为一个傻瓜,连牛草料都没法去打,这算哪门子事儿啊。是一下子让二十多头牛饿肚子重要啊,还是一个傻瓜在哪儿灌多了没回家重要啊,妈的。”

已经进入村里年长者的班列,而且学识最高,在每年一次的龙王祭主持祭祀活动的黄再硕接过了话头。

“本来一直在这儿的人忽儿不见了,肯定有啥缘由啊。人哪能像针啊沙子一样不见了就不见了啊。不管怎么说,不也是咱村的人嘛?半斤,哦不对,万斤生在这儿长在这儿,一次都没在外面过夜啊。”

“不是啊,老人家。他说要当兵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跟狐狸还是小鬼儿,打了一宿仗,那天晚上他可没回家。”

在龙王祭上担任执事的黄东洙开玩笑似地接上一句。还没吃早饭的时分,黄万斤的儿子就跑来说黄万斤没回家,所以闵氏头脑一热就张罗村里人来开会,这会儿他觉得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儿了,赶紧掺和进来。

“昨天都谁谁说要去参加动员大会了?谁跟黄万斤一起去的?动员大会期间有人见过他吗?”

聚在一起的五、六名黄氏面面相觑,一齐摇了摇头。

“来的人有多少哇。全郡相当于县。的人都来了,差不离儿有个百八十人吧,半斤只有半斤猪肉那么丁点儿,咋能看见他呢。”

里长继续取笑黄万斤。闵氏想起动员大会前,里长单独找黄万斤说过什么话。

“前天晚上把人都找来,通知明天要去动员大会的时候,里长您跟黄万斤说什么了?散会以后。”

里长斜盯着闵氏说:

“咋了,让农民一定去参加农民动员大会,有啥不对啊。”

闵氏不自觉间换成了挑理的口气。

“不是说全郡的人都算上也没几个人吗?黄万斤非得去那种场合吗?不,有啥理由就要黄万斤自己去呢?还得单独特别叮嘱一下黄万斤。”

“你这人,说什么呢。要召开促进减免农户负债全国农民总动员大会,里长跟村民说一定去参加,明确表明我们的立场,这有什么不对吗?”

“不是说不对,别人都回来了,为啥只有黄万斤没回来啊?”

“我咋知道哇?到邑相当于镇。上一看,正好是集日。不用说了,肯定在哪儿喝多了酒站不起来了。开着拖拉机赶了百里路,路上要花费很多时间哦。”

别人都没说话,只有闵氏和里长踢了几个回合皮球。

“就是啊,我是说一定要黄万斤开着拖拉机去那个场合吗?还是有故障的拖拉机。”

“是我让他开拖拉机去的吗?斗争方针需要嘛。拖拉机也是,有啥故障,万斤开那台拖拉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别人开不动呗。”

“那里长您咋不坐拖拉机,反而坐卡车去呢?里长您应该率先垂范,别的村民才能跟着做啊,现在不是正好颠倒了吗?”

“我嘛,我得在民兵事务所前面清点人数,还得跟别的里长们商量事,一个大忙人坐拖拉机哪辈子能到啊,瞎扯。别村的里长们也在民兵事务所前集合,坐卡车去的,要是真开拖拉机去,赶到郡上的大会,黄瓜菜都凉了啊。到了郡政府的时候赶上下雨,来的人也没几个。喊了几分钟就回来了。能开着拖拉机到郡政府嘛。国道上的车像发疯了一样开得飞快,刮到了咋弄。别的村还有开小车去的人呢。”

“所以呀,才说好走国道的时候,好多人一块儿多开几台拖拉机走嘛。不是说要一边示威,一边给人看我们的意志。呃呵,真是的。”

“一大早就把大忙人叫出来,连人话都听不明白,净在那儿说胡话。以为谁是傻冒呢?”

闵氏到底一下子嚷嚷起来。

“到底谁是傻冒啊?又是里长的又是领导的,凑在一起定了方针,就该照样执行啊,穿着西装开着私家车去开会的人回来了,按照方针开拖拉机去的人却没回来,这算什么事啊?”

“你这小子,在谁面前瞪着眼睛嚷嚷啊。在城里破了产跑来乡下归农,老老实实低下头做人,村里人也不一定给你事儿干。啥?我是万斤的妈呀还是爹呀。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来来回回的应该自己看着办呗,还得在脖子上拴根绳子跟着走吗?”

如果不是黄万斤的老娘正好出场,没准儿就发生一场武斗了。闵氏青筋暴起准备反驳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根本不像六旬乡下老妪的、面容俊秀柔弱的女人,迈着小碎步款款而来,站在凉床前打量着老人们的脸色,拉扯着蜷缩不前的孙子哭诉:

“要是我不说吃鲐鲅鱼,也不会有这种事啊。要是我不说吃鲐鲅鱼,也不会有这种事啊。我偏偏说要吃鲐鲅鱼,我家万斤,我家万斤去买鲐鲅鱼,这么久也不回来啊。”

人们这才明白过来。黄万斤开着拖拉机出去的早上,他老娘冲着正准备早饭的黄万斤说,没有咸鲐鲅就不吃饭。里长一副你们瞧瞧的表情,一边嚷嚷:“傻冒半斤没去动员大会,原来是买鲐鲅鱼去了。出孝子了,出大孝子了。”一边挺直了腰板。黄再硕也挼着胡须说:“一辈子一天不落地供奉寡母的早餐,不管怎么说孝子就是孝子啊。乃天生至孝啊。”黄万斤的儿子英昊也跟着哭起来。

“不对哦。我早上回家的时候,遇到爸爸开拖拉机上路,我跟他说让他洗个澡回来,他肯定去澡堂子了。我问了面上的澡堂子,都说没见有这么个人来……可能去温泉了。说不定去温泉的路上怎么样了……”

人们又知道了一个事实。前一天晚上黄万斤头一回在儿子的屋里睡了。儿子因为准备考试,在朋友家熬了夜,一大早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他。遇到爸爸时,儿子立即发觉爸爸睡在了他的屋里,因为爸爸穿着自己的夹克。他让爸爸马上脱下衣服,还大声嚷嚷,不许他再进自己的屋里,最后补充一句,求你去澡堂洗一洗再回来。没准儿黄万斤直接就奔澡堂去了。或者去了跟召开动员大会的邑上正好相返的温泉。

“我这辈子也没见半斤洗过澡。不管到小河边还是泉边,从来没想过要下水。他连怎么去澡堂都不知道,温泉离这儿多远,他敢找去吗。”

黄圭洙撇嘴笑了笑。闵氏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他知道的事实,最后还是没张开嘴。他也怂恿过黄万斤,一定去参加动员大会。可能是趁着酒劲儿,想让更多人了解他本人的想法,所以忽悠他去大会上摆一摆。

这工夫所有人都明白了。黄万斤没回家。村里人不管是谁都有一两天不归家的时候,也可能离家一两个月,但是这种事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知道。可是黄万斤只过了一天,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他的不在。不过没有人积极站出来寻找黄万斤。他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既是曾经有过而且不能没有的存在,也像现在一样不存在过。村里人叫他傻瓜。只有闵氏不这样想,因为他两三年前才到新垡1里,没能从一开始就目睹黄万斤的诞生和成长的全部人生。

四十五岁的黄永硕在村里尚属年轻人的班列,他在黄万斤亲手砌出砖头、挖开粪堆建起来的村公所茅房里掏粪水的时候,知道了黄万斤失踪的消息。

“要是万斤这小子在的话,就是给我一百万块钱,我也不干这活儿。哎哟呵,该死的屎味,不是狐狸撒的,哪能这么恶臭啊。不知道撒给庄稼,是毒还是药嘛。”

如果黄万斤在的话,二话不说就能干好这活儿。而且总是笑嘻嘻地。

“要是万斤在的话,那些粪肥早就洒到咱家地里了。这万斤到底去哪儿了?”

在村公所旁边种小片菜地的吕老头儿也知道了黄万斤失踪的消息。黄万斤把全村的粪尿,运到同样是他亲手挖成的村公共粪池里,完全沤熟后公平地分给大家。不像黄永硕那样,因为自己掏的就立即洒到自家田里。特别是对像吕氏一样早早失去老伴的孤寡老人,也不清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粪肥送得更勤。

“问问万斤吧。”

孩子们玩儿过家家的时候,发现黄万斤失踪了。公平无私是黄万斤一生的处事原则。虽然看起来缺少判断能力,但是如果去找他评判是非,总是会令人领悟公平无私的自然法则,纷争自然平息。

而且一目了然的事情他也会一惊一乍,问了也白问。

“万斤也会唱。”

还有,人们无意识地哼着村里从很久以前流传下来的歌——如果非要起歌名,就是“黄万斤歌”时——发觉了黄万斤失踪的事实。

黄万斤歌,黄万斤的歌曲,不,是有关黄万斤的歌,歌是这么唱的。首先毅然决然地大吼一声“黄”,吸引注意力,然后休息一拍子,再以两拍子缓慢地唱出“乌安(万)—几因(斤)”,接下来快数“百分(百番)、至元(十元)、余斤(十斤)、八分、两趾(两只)”。最后以悠远绵长地“好咧,八安(半)—几因(斤)”结束。这首歌包含了黄万斤的一生,而且跟所有的歌曲一样,融入了歌唱者大致的经验和情感。

黄指的是姓。新垡1里是聚集着五十余户黄氏的黄家庄。像两年前归农的李氏一类外姓户,包括黄家的倒插门女婿卢氏在内也不过两户。新垡,如名字暗示的一样,是新形成的村子。黄万斤的爹死于战争。他娘当时已经身怀有孕,因为失去丈夫后生下了黄万斤,没有人为他按辈分排行给取名字,就从家里能够仰望的山——万根山取了名字。带状的千谷池从新垡1里一直绕到新垡3里,万根山像一座屏风一样环抱着千谷池,既圈住了水,也起到了一年四季源源不断给池子供水的作用。筑坝拦住万根山名曰千谷的山谷形成水库,把原来散居在溪谷里的人家集中起来,安置于一处,就是如今的新垡里。至此可以弄清黄万斤这一名字,原来是象征着村庄之根的名字。

“百番”是指什么呢?是说黄万斤摔倒在地上的次数达到了百回。黄万斤小时候特别容易摔倒,用村里人的话说是“脑”有问题,用经常装大明白的上村黄鹤寿的话说,也许是主管平衡感的小脑发育不足才那样。只要村里传来“空”的一声,村里人就会以为要么是红杮子掉下来的声音,要么是黄万斤摔倒的声音。有人让黄万斤数数一天里究竟摔倒几回。这也许是一个忠告,既然要摔倒就捎带着学习数数。到了傍晚时分询问小黄万斤摔倒了几次,他就伸出手指头、跷起脚趾头,连膝盖和腰也扭捏起来,使出了浑身解数。不知从何时起,遇到有人询问时,开始用明快地声音回答“一百分(番)”。一天一百回,一个月一百回,一年一百回,一辈子一百回。百,是黄万斤能数出来的最大单位。

“至元”是面事务所所在地的烽台集上卖面条的老板另加的外号。有一天,十三、四岁一脑袋狮子头发型的黄万斤来买面条,跨进门槛如此说道:“给我咥面至元的。”卖面条的没听懂,问他说的啥。黄万斤慎重地数了数指头,再次开口道:“咥面。”然后指了指铺子周围铺天盖晾晒着的面条。然后又说了一遍“至元。”店主人看到他捏在手里的十元纸钞,这才好容易领悟了意思。小时候的黄万斤舌头短。

黄万斤从出生开始就生活在水边(附近的人这么称呼据说水深位列全国第五的千谷水库。想夸耀水库的时候,比比蓄水量或是水面宽度倒也罢了,可是比水深做什么呢?闵氏刚到村里的时候根本无法理解。排名第五,等于是说量过了全国至少五处水库,那么水深是枯水季的水深呢,还是霪雨季的水深呢?是平均水深呢,还是测量当时的水深,还是最深的水深,还是中间值呢?越思索越产生无限的函数,到底是谁发明了这种标准呢?闵氏想不出来。而且闵氏也想不透用这种模糊的标准,而且不是第一而是位居第五的水库,怎么成了值得夸耀的东西了呢?反正给水库起了“水”这一显示原本特性的名字,把沿着水库边状如带子的村庄,大大方方地统称为“水边”的人们,就生活在新垡里)的最外围的村子,也就是在新垡1里也处于最外围的村口。

如果把村子比做房子,黄万斤的家相当于下人住的耳房。跟耳房的状况一样,黄万斤的房子矮小而破陋。6·25战争结束后才拦住溪谷的入口建成了水库,所以村里大部分房子都是战争结束后盖起来的。当时黄万斤还是吃奶的婴儿,爹也不在了。邻居们都在忙于盖自己的房子,哪有空闲给寡妇婆婆和寡妇以及嗷嗷待哺的遗腹子盖房子啊。用高粱秆捆儿垒起屋墙,用稻草凉席铺地,然后根据境况用木头和土一点一点地盖起来,这房子像不停地涂抹颜料的画一样脆弱不堪。随着岁月流逝,不仅失去了房子的模样,屋顶、房间、门、院子这些形成房子的要素,无一例外地必须时刻动手拾掇才能维持原貌。下雨天要堵漏雨的地方,刮风的时候要担心房顶被风刮走。下雪天担心房子压塌,烧火时炕上渗出的烟气熏得人涕泗长流。房子是一副靠修补、涂抹、支撑、捆绑才勉强没散架的模样,好像不小心碰到哪一个部分,整座房子就会瞬间坍塌下来。尽管如此,房子却有两间,外加像模像样的一字形廊台。黄万斤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坐在那里。几十年如一日,他坐在廊台上仰望着比房子还高的公路,跟过路的村里人大声地打招呼。吃饭的时候,廊台就变成了饭桌,黄万斤下到地上蹲下来吃饭。夏天就铺一层像苫布一样的被罩,冬天就在外面罩一层塑料布,偎依着廊台下面的烟囱散出的一点温气睡觉。为什么放着房间不用,非要在勉强容下屁股的狭窄的廊台上,而且垫着苫布般的被罩坐着呢?因为房间里有人。这些人跟村里人一样,把黄万斤视同“半个”或者“碎米”,讨厌他到自己的房里来。

“要进来的话,掸掸灰,洗一洗再进来!”

黄万斤自己都觉得进屋睡觉陌生和别扭,所以几乎没进屋睡过觉。也许是几十年来在外面睡习惯了,如果进屋的话,就有脱光所有衣服睡觉的习惯。当黄万斤脱光衣服的时候,就有什么虫子以为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纷纷爬出来。所以黄万斤睡过的房里就会留下无数的小虫子,据说即便喷上一整筒的杀虫剂还会留下幸存者。占据黄万斤家两间房的人,一位是他年轻的母亲,一位是上高中的儿子。有一天,一位路过的邮差问黄万斤家里都有谁?黄万斤立即挺起胸膛骄傲地说:“两趾。”“趾”是数牲口或者虫子时用的“只”的新垡里方言。多事的邮差把这话传遍了村里村外,又一次让黄万斤成了傻瓜。又没人请他这么做。也不是邮差对黄万斤还有某种恶意才如此。那是一个没人读报的年代,顶多有参军的儿子寄来家信就成了新闻的年代,人们不过是想自己制造剧情找乐罢了。黄万斤是最合适的素材和角色。人们把别人做的失误或者傻事,也经常扣到黄万斤头上,使他变得越来越傻冒。

黄万斤的生母占据了里屋。娘确实是娘,就是年轻了一点。而且非常漂亮。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一年里也难见一回,因为一个人不管下雪还是下雨都呆在屋里,另一个人不管下雪还是刮风都呆在外面。看起来很像姐弟而非母子。当然黄万斤看起来更像哥哥。乍一看很难揣测黄万斤的年龄。总是一副笑呵呵的单一表情,额头和脸上纵横着粗糙的皱纹,能肯定早过四十岁了,就算再添三十岁也有人信。他娘自从黄万斤懂事之后,就开始像一位大户人家的女主人一样生活,没在凉水里浸过一回手,看起来比同龄的村里老人至少年轻六、七岁的样子。

你要问为什么他们的年龄差距这么少呢,黄万斤的娘被卖到黄家,十五岁就生下了万斤。如今新垡里这地方一天通四趟汽车,也算开化了,但是朝鲜战争前,还是除了出嫁、娶媳妇以外,很难见一回外地人的穷乡僻壤。只要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女孩子,就算掐死,不,就算打死也不会嫁给新垡里人。所以新垡里的小伙子们就到二十里外的洛阳郡凤垡面的面事务所所在地的中心街上,在脖子上挂一块“求姑娘”的牌子伫立。遇到有看上他而失了魂儿的姑娘,就连哄带扯地领回新垡里,或者找中介物色一户不得不卖女糊口求生的人家,买个姑娘当媳妇。当然,大部分情况属于后者。也有人把这说成是做媒,也有人称呼如此嫁到村里的姑娘为“童养媳”,不管叫什么,通过这种途径嫁到新垡里的姑娘,注定了年内就要生下孩子。

新垡里有一个传说,姑娘不容易嫁过来,但是只要嫁过来,住在“水”深的地方的龙王,每天晚上都会找来,送上的肯定是男婴。可能是因为这个传说吧,新垡里几乎没有没生儿子的人家。这些儿子们长大成人后,因为娶媳妇的问题经历了跟父亲们一样的坎坷。“水”最深处,位于水库形成之前就没人知道深度的沼泽,里面有通往龙宫的通道,据说放下三卷棉线也不见底。当然,龙王只给送子,真正使女人怀上儿子的是新垡里的男人们。假如越过了送子的界线搞出什么别的古怪来,新垡里人绝没理由每年正月十五凿开一米多厚的冰层,给龙王献上一只身披彩缎的猪。总而言之,跟黄万斤的母亲小小年纪就被卖进来一样,来到新垡里的女孩子只要一出现女性的征兆,就会随着龙王送子而怀上孕。后来发生了战争,新垡里竟然成为激烈的战场而载入战争史。黄万斤的父亲出去欣赏千谷溪谷两岸飞来飞去的炮弹、子弹的弧光和声音时,被流弹击中弃世而去。当时黄万斤在娘腹中住到了第八个月,娘闻听丈夫的死讯猛地站起来,腹中的黄万斤一下子掉下来,把脑袋弄成前后突起的“南北头”。因为在十月怀胎的十分里,少待了两个月,于是成了“八分”。后来是婆婆,也就是黄万斤的奶奶一起抚养了黄万斤和他年少的娘。黄万斤十五岁那年,连奶奶也辞世了,从那时起黄万斤就开始奉养老娘了。才三十岁的年轻寡妇连饭都不会做,此后只要黄万斤在,也就没必要学做饭了。不管是种庄稼还是四处讨借,端着米进屋的总是黄万斤,把米淘净放入锅里,在下面生火的也是黄万斤,把饭菜端上饭桌的也是黄万斤,吃完饭端走饭桌收拾涮洗的也是黄万斤。在黄万斤做饭和家务的时候,他年轻漂亮的娘在婆婆留给她的旱烟袋里装上烟丝,从鼻孔里往外喷着烟,面无表情地望着黄万斤忙这忙那。

不过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随着黄万斤长大成人,接到了入伍通知书。黄万斤是不仅村里,整个面里都知道的傻瓜,当然会免除兵役,但是为了检查身体和解除征兵需要的手续,得去一趟面里。黄万斤闷了一锅饭,用酱油和盐调好咸淡,再用香油调味,捏好了饭团。他用包袱包了几个饭团缠在腰上,把剩下的放在饭桌上对老娘说:

“饿了就吃这个吧。我快去快回。”

他娘毫无反应地望着黄万斤的举动。身体检查没有如黄万斤预料的那样很快结束。因为那时的黄万斤除了嘴角淌些口水以外,跟同龄伙伴一样,看起来就是刚满二十、身体健康的帅小伙子,来监督征兵的人左盘右问连唬带吓,费了很多时间。直到星星开始闪耀的傍晚时分,黄万斤才被放出体检场所。徒步赶百里路回寡母翘首等待的家时,黄万斤经历了能改变一生命运的异事。当时没有从郡政府的所在地邑镇到新垡里的汽车,就算有也早过了运行时间,走山路才能抄近路,但是要绕过或者翻过四座山峰。其中第四座山的名字叫兔子岭。正寻思着就快到家了,可不知怎么搞的走了半天也不见山脊,似乎一直在原地绕来绕去,忽然从黑暗中跑来一只浑身雪白耀眼、胡须像钢针一样坚起、眼睛如红宝石般的兔子。那天正值晦日没有月光,所以人们说,哪来的雪白耀眼这类蠢话呀。那天晚上的经历,黄万斤说了几百遍,没有一次跟第一次说的内容有出入。总之兔子实在太大了。甚至兔子坚起的耳朵超过了黄万斤的个子。而且兔子嚅动着嘴唇说了人话。

“你回不了家。你回不了家。你回不了家。你要死在这里。”

兔子豁嘴唇之间闪烁着黄万斤拇指般大小的锋利的门牙。难道有什么火光,能让兔牙闪光吗?因为是初春,兔子岭上的雪还没化完呢。再不济,许是星光反射吧。

“这是啥话?我用我的脚走路回家,你凭什么说三道四。要是鬼怪就赶快退去,要是兔子就趴在地上。就算骑着你我也要回家。”

巨大的兔子散发出黄万斤从未闻过的腥臊味,用缓慢低沉地声音继续说:

“你要死在这里。你要死在这里。你要死在这里。你回不了家。”

黄万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全都倒竖起来。但是他仍然使出全身的力气一边推搡兔子一边大喊“让开。”可是黄万斤推搡兔子的胳膊刚一触到兔子的毛皮,像吸尘器吸入苍蝇一样,一下子被吸了进去(这不是黄万斤说的话,是闵氏听他说过后的表述)。黄万斤用一只手抓住旁边的树枝,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把陷进去的胳膊拽出来。吸入黄万斤胳膊的空间,空旷到什么也抓不到,空虚而且寒冷得令人战栗。兔子为了把不容易吸进来的黄万斤整个吸进去,浑身颤抖着用后脚支撑在地上。

时间在这种状态中漫无边际地流逝了。不知何时东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兔子这才冲着黄万斤说:“这下你得救了。这下你得救了。这下你得救了,就放开我吧。”黄万斤涌上来一股骄气,冲着兔子大喊:“没门儿。我要把你炖成汤,跟娘面对面坐着吃掉。扒下你的皮给娘做围脖,做我的套袖和手套。你这下玩完了,家伙。”兔子着急地问:“那怎么样你才把胳膊拽出来呀?”黄万斤不是不想拽出胳膊,而是拽不出来,对兔子的提问无言以对了,所以胡诌起来:“答应我三个愿望以前,哪也去不了。”

“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娘要像红豆婆婆一样长命百岁。”

(所谓红豆婆婆,似乎是指卖红豆粥的老太婆,或者总是煮红豆粥的老太婆一类的老奶奶,但是闵氏也不清楚这位奶奶是谁,也不清楚她为什么长寿。)

兔子朝西边的村庄歪着头,深身颤抖了一阵子,然后用充满力量的声音说:

“好了。下一个呢?”

“娶一个狐狸一样的老婆。”

“吃三回松饼,就会来到你家。下一个是什么?”

“生一个大胖小子。”

“老婆进了门,龙王就会上门送子。这下放开我吧。”

“我啥时候抓着你不放了?你跑路就行呗,笨家伙。”

兔子这才明白被耍了,脸涨得吓人,把热乎乎、辣乎乎的口气喷到黄万斤脸上。黄万斤吓得紧闭双眼手足无措,过了一阵子好容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黄万斤的周围落满了兔毛,像钢针一样闪耀。黄万斤顾不得喘口气,撒腿便朝家里飞奔。村里处处响起了公鸡的报晓声。黄万斤在房外叫喊着“娘、娘”跑进院子里,屋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进了屋才发现他娘还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坐姿,只是脸色像纸一样白。

“娘,娘!”

他一晃娘的肩膀,年轻的娘立即侧倒下来,然后“吐哇”一声从嗓子里吐出一块饭团。黄万斤一把搂过娘痛哭几声,然后捏手捏脚抚摸全身,娘这才睁开眼睛。

“你咋才回来?”

“跟兔子妖打了一晚上才回来。你没事了?”

“一直等你回来,刚才天快亮了,我听见鸡叫,就吃了一口饭,噎在嗓子里差点儿背过气去啊。我怕一动就更噎住了,一个手指头都不敢动,就等你回来。你这该死的蜗牛,怎么光盛饭不端杯水来呢!”

黄万斤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又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然后让娘踢了屁股撵到村里的公用水井舀水去了。黄万斤经历的异事在水井边通过许多人的嘴,一整天被反复了几十遍,最后黄万斤本人被请到了井边,反复讲同一个故事一直到嘴皮子都疼了。

吃三回松饼的时间,即三年的时光流逝后,真如兔子所言,一位姑娘嫁到他们家时,村里人看黄万斤的目光与以往不同了。姑娘是邻近郡里农机具商的养女,因为什么缘由为了自杀来到“水”里。本来要跳水的话,找一处无人处跳下去最好,但是因为急着寻死,刚一进村口她就立刻投水了。她不知道村口路下边的水边,一座小房子的廊台上,有一双为了跟过往的行人打招呼而总是朝外张望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在水漫到姑娘腰际时,在后面连喊“稍等,稍等!”着跑来了。然后用短舌头说了什么话,但是姑娘没听懂。黄万斤捞出姑娘连续嘟囔了几十遍:“孩头一样水空手洗澡衣服咋办。”其内容概要就是“像小孩子一样在水库洗澡的话,可能会淹死,同时还会弄脏衣服。”姑娘被黄万斤拉到家里,换上了黄万斤他娘的衣服,跟他娘说了一宿的话。然后不知下了哪门子决心,就那么留在了黄万斤家。也许那是黄万斤一生里最光辉灿烂的日子了。

姑娘不愧是一位农机商的女儿,不,也许是她让黄万斤在村里最早引进了名叫拖拉机的农机,所以才使她是农机商女儿的传闻传遍了村里,反正她教会黄万斤开拖拉机了。多亏了她,黄万斤不用在路上摔跟头了。黄万斤用七个月时间学习了驾驶、简单维修、拖拉机的结构等等,一跃成为村里最明白拖拉机的人了。这七个月时间里村里只有黄万斤拥有拖拉机,他当然是最了解拖拉机的专家了。多亏了拖拉机,黄万斤在村里开始受到人的待遇,村里人反而先过来扯袖子搭话了。他从不拒绝任何人的请求,也从未嫌弃任何事。

在开拖拉机之前,黄万斤除了借种黄氏家族的3垧水田种稻子外,像村里的雇工一样干各种脏活儿累活儿。像插秧苗或者秋收的时候,在互助时他的待遇如同孩子和女人家,只算壮丁的半个工,如果要换回全工,就要干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可是因为有了拖拉机,作为一个正经八百的农民,不,甚至在别人家买拖拉机之前为止,享受到比一个人更多的待遇,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跟“姑娘们很难嫁入有龙王沼泽的千谷而已,只要嫁进来,龙王会在最短时间内百发百中地送来儿子”的传说一样,还没过七个月姑娘就生下了孩子。当然是一个大胖小子。可是从那时开始村里有了风言风语。对于姑娘嫁给黄万斤的来龙去脉,不仅是黄万斤本人,姑娘和婆婆都没有透露一点风声。而且姑娘是被家里扫地出门的,她家的人当然也不会有人过来串门。可是不知道怎么弄的,村里人不仅知道了姑娘离开养父母家的全部始末,而且还添加了不少油和醋,只要黄万斤不在的地方,这似乎成了唯一的话题。姑娘原本是在邻近郡的繁华邑镇上一个农机商的养女,后来委身于家里的一个亲戚,那个亲戚是家里的三代独子,为此事自暴自弃参军当了兵,在埋地雷作业时被地雷炸死。姑娘在家里受到了“滚出去死吧”的诅咒,离开家准备寻死的时候,被黄万斤救起后,就开始跟他过日子了,所以孩子是故去的亲戚的种。可能是风言风语传到了姑娘的耳朵里,在生下孩子刚满二十一天时,没有任何言语就悄然消失了。因为没有办理结婚登记,姑娘仍然是姑娘。黄万斤把孩子裹在襁褓里,为了讨口奶吃,每天从新垡1里一直转到新垡3里。每当这时候,村里的小孩子们就跟在黄万斤屁股后头起哄。

“万斤呐,万斤呐,你背上背的啥呀?”

“儿子。”

“谁的儿子?”

“我儿子。”

“兔子给你的吗?”

“不是。我怀的(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是孩子是我的,二是他舌头短,这句话应该是我弄怀上的意思)。”

“几斤啊?”

“丝斤(十斤或者四斤)。”

孩子的体重一直长到十斤了,还背在爸爸背上或者坐在拖拉机上,到处去讨人和牛的奶吃。孩子奶奶虽然在家却不懂怎么抚养孩子,即便知道也不会动一根手指头。所有一切都是黄万斤的职责和工作。可能是孩子小时候奶不够吃饿着了,食欲特别大,而且生性顽劣。这个在村里没有伙伴的孩子,拥有的玩具比谁家的孩子都多,这都是黄万斤亲手砍削和打磨出来的。

黄万斤的娘和儿子,祖孙俩的口味非常刁钻,一位没有腥味的佐饭菜就不吃饭,一位只要有腥味的佐饭菜就立即转过身去。一顿饭也要摆两次饭桌已经司空见惯了。老娘一桌,儿子一桌,本人没有饭桌对付吃。每天干完地里的活儿,黄万斤肯定要在拖拉机上挂上鱼肉回家。在干活儿的间歇,在水田周围抓的鲫鱼、鲶鱼、泥鳅,甚至连蚂蚱、蝗虫也串在稻秸上带回来。村里偶尔宰杀牛、猪、狗、鸡、鸭、兔子一类家畜时,从屠宰开始一直到收拾内脏、剥下骨头上的肉一类庖丁的工作,缺了黄万斤不行。因为自己的需求而长期经常干这样的活计,不知何时开始黄万斤成了专家。他靠干这类活儿换回肉,从生肉放熟到烤、蒸、烫、煮、熬方面,他也成了一名高手。偶尔有机会品尝黄万斤做的饭菜的人,肯定异口同声地赞叹不已。然后不管男女老少肯定不会忘了再补充一句“真希奇啊,这傻瓜”。虽然他不认识现成的调味品,却懂得充分煮出材料的味道并加以调和。

黄万斤虽然不懂书里记载的礼数,但是别人都忌讳地殓尸和下葬的事,他却比谁都踊跃,所以村里人也毫不客气地把这类事交给他办。挖粪坑、盖猪圈、砌砖块的活儿,黄万斤比村里任何人干的都多。给村间小路除草、清理水沟、清扫公用水井……活捉龙王祭要用的活猪,给拼命抗拒的猪穿上彩衣,这些在世界上十分罕见的希奇事,他都是专家。村里的活儿、别人的活儿、粗活儿脏活儿,每次都少不了他。干这些活儿要么没有报酬(比如村里的活儿),要么半价(比如给别人干农活儿),假如有收到全部报酬的时候(比如开拖拉机干活儿),多半是口头表扬。

“半斤呀,你是咱村里孩子啊,要是到没人情味儿的邑上那样的地方,早就饿死几回了。再怎么是傻瓜,要懂得感谢才叫人呐。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都是你要感谢的人,不要拉着脸,要常常打招呼问候才是。嗯?”

黄再硕讲这番长篇大论的时候,黄万斤仍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干完活儿就给对方弯腰鞠躬行礼。像跳舞一样,兴致勃勃地。

在他家里,几十年来使用过的工具按照只有他才能理解的顺序整齐地排列着。这些工具跟他的房子、老娘和儿子一样,在他每日精心照料之下油汪汪地发亮。他对家里的一切都熟悉得一目了然,大部分故障都能自己修复。特别是拖拉机的型号早已过时,现在成了连零件都不齐全的古董中的古董,也只不过把常出故障的车身换了十几回,装有发动机的车头部分一直在维修着使用。不仅因为他的拖拉机是旧型号,修理的地方实在太多了,除了他本人,别说是驾驶,连火都打不着。

黄万斤只是喜欢喝酒,但是因为家里穷,不可能经常痛饮到醉酒。偶尔村里有红白喜事,趁着能白喝酒的机会必定喝到醉倒不起。没人把喝得烂醉的黄万斤背回家放倒,这并不是村人里寡情和薄义,黄万斤喝醉已经不是一两次了,而且自从他出生后一次都没好好洗过,身上总是散发出一股说不出的奇怪味道,一旦沾到别人身上,就算把衣服脱下来扔锅里煮一回也不容易消除,因为这一名声没人愿意背他回家。不管院子或者路边的草丛,他都倒头就睡。遇上冬天有红白喜事,人们怕他倒在路上冻死,干脆不叫他来。可是黄万斤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每次都会冒出来不顾周围人的驱赶和劝阻,一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瘫倒在院子里。所以黄万斤的儿子从懂事开始,一到冬天搀扶醉倒的爹回家都成职业了。也不知道这件事有多频繁,上初中后他就能背起父亲,上了高中就能连踢带拽地送回家了。

某个冬天,闵氏参加新垡2里的回甲宴,大白天喝酒有了醉意就回了家。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夜色已经像老人头上的霜一样凄然落下来了。被突然袭来的情恨弄得浑身无力,闵氏闭上眼睛静静地躺着。忽然隔着邻街的墙从路上传来什么声音,闵氏无意间侧耳倾听起来。

“爹,臭家伙,快起来!”

这是进入变声期的少年的嗓音。

“再坐一小会儿。我在梦里刚看见你娘就醒了。”

这是年逾四旬的男子像是撒娇的声音。

“你咋天天喝烂醉让我操心呢。因为你我做不了学校的功课,人生也没意思,连胃口都没了。”

“哎哟,我的儿子啊,儿子大人,我错了。就饶我这一次吧。”

“你总这样胆小鬼,村里人才看不起你啊。你就要点儿体面吧。有胡子就是大人啦?我都丢死人了。”

“体面也算问题呀。人呐,用自己的手干活,用自己的手种地,给自己嘴里添饭就行了呗。干嘛看人家的脸色呀。真是,咋弄的眼皮总往下掉呢。”

“你要总这样,我就告诉奶奶了。我去叫奶奶了,嗯?”

“哎哟,我罪该万死啊。儿子大人,这就起来。千万别叫娘来啊。”

随后传来用头撞墙的声音,父子俩像玩二人三足游戏一样东倒西歪地回家去了。那时闵氏搬来村里不久,虽然以为这父子俩是不懂三纲五伦的另类人,或者是鬼怪在耍弄他,仍然无法忍住喷涌而出的笑声。后来闵氏偶尔遇到少年的时候,闵氏想起那天夜里的事,就跟少年问这问那聊天,少年只是一个容易害羞而且平凡的乡下中学生而已。反正闵氏从那以后就特别留意这对父子了。

黄万斤的酒量其实很大。平时他总在拖拉机车厢上用绳子绑上一只容量一斗的酒桶。就像他尽心尽力给老娘和儿子奉上饭菜一样,酒桶里总是装满米酒。吃饭前,他在直径有他脸那么大的白铜盆里倒满一铜盆米酒先喝一半,吃完饭再津津有味地喝光最后一滴米酒。去田里干活的时候,就揣上一包方便面当午饭。还没等撕开包装纸,先来半铜盆米酒,撕开包装纸倒上水摇晃一会儿,咽下生泡面后,再来半铜盆。晚上家里人吃饭的时候,就坐在廊台上来一铜盆。米酒就成了他的晚饭。家里人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之后,为了刺探村里的男丁们在哪儿摆酒席,他转遍村公所等地方,竖起大鼻子和耳朵留意地寻觅。如果发现了酒席,那么他的酒量在醉倒之前是深不可测的。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就会在灶间里尽心尽意地摆好饭桌,一天不落地端进房里,自己则坐在廊台上继续先喝半铜盆米酒,吃饭,再喝半盆的程序。

有一天,里长在广播里通知要举行“为解决农民负债全国农民总动员大会”,晚上人们聚集到了村公所前。黄万斤第一个出现在会场,并且按照里长的吩咐到供销社买来了米酒。只有几个不锈钢杯子,所以一个人喝完,另一个人接过来继续喝。轮到黄万斤的时候,举杯瞬间就一饮而尽,然后眨巴着眼睛盯着杯子传来传去。黄万斤关心的似乎只有酒杯何时再转回到自己手里。即使如此,酒杯传递的速度实在慢得让人上火。对闵氏来说,传递的速度反而稍嫌快了。

“所以,咱村的人也要全都去参加郡政府前的大会。就是说,回家后把拖拉机好好修一修,明天早上都开到民兵事务所前集合,这是行动方针。然后我们开着拖拉机拉成长队一直开到郡政府,用行动表明我们的决心。”

“没有拖拉机的人咋办?”闵氏问道。

“种庄稼的农民还说没拖拉机,那就不是农民嘛。所以闵氏你不是在种庄稼啊。在塑料大棚里面种几棵花花草草,咋能说是种庄稼呢。”

“没有破拖拉机吗?一定得有拖拉机吗?”

闵氏觉得没面子,环视周围问道。新农村运动的指挥黄铁石回答道:

“话是这么说。不管开拖拉机来,还是坐公汽来,反正在民兵事务所前集合,一块儿坐拖拉机出发就行了,有什么呀。闵氏又不是真的农民,干嘛非要参加农民动员大会啊?”

“哦哦,我的债可不比谁少啊。”

同龄的黄鹤寿接过话说:“种地也背债,不会种地也背债。哎哟,干脆我们都合起来,不背债了,改背孩子得了。”

那天的气氛并不怎么凝重。不过也没有轻松到嘻嘻哈哈扯几句就散伙的地步。人群里有两三个因为没有偿还贷款,被农业协同组合诉到法院,经常出入法庭的人。虽然是自己欠下的债,但是因为互相做了连带担保,一户农民破产的话,提供担保的人也同样因连锁反应而破产的例子并不少见。还有传闻说,有的村子甚至发生了全村人半夜里集体逃走的事情。

“搞这种集会就能让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听见嘛。到头来不会全都给他们扣去,两手空空地出门吧?”

“就算抢去了,他们也剩不下什么。再怎么病怏怏的鸡,你要拧掉鸡脖子,那以后连一个蛋都捞不到了。全部都是个赔。”

“可不是全部啊。他们进口鸡蛋吃就行了,只有我们死掉了,他们才不管把你煮成粥还是饭呢。”

听了里长的通告,开几句郁闷的玩笑,然后默默传了一会儿酒杯就散伙了。在村公所喝几杯酒后,经常会有要去练歌厅的嚷嚷声,如今也听不到了。没那个兴致了。在这一过程中,黄万斤因为半途截取别人的酒杯,手背挨了好几下,终于听到了斥责声。

闵氏在村公所外的夜色里撒尿时,偶然看到里长拉着黄万斤耳语的情形。

“我把话说这份儿上了也没用。不用看就知道,贷了款开茶座的人,像鹤寿一样装模作样种地的假农民明天能来几个吧。像万斤你这样一门心思种地的人,一个都不会来。你带个头啊。得用像你家拖拉机那么破的拖拉机,再挂出条幅写上:杀死所有种地的泥腿子吧……”

闵氏干咳两声,里长的话就此打住了。黄万斤走在前面,闵氏跟在后面,两人走了一段时间。那天的夜空繁星格外闪烁,寒意犹存的春风让被酒烧热的脸很快冷却下来。闵氏犹豫不决该不该搭个话。这份生疏感也跟两人只在众人聚会时见过面,从未单独谈过话有关。可是黄万斤先开了口。

“转得可真机灵啊。”

“您是指什么?”闵氏小心翼翼地反问。

“那些星星。跟表针一样,一天也不休息,嘀嗒跑出来再回去,跑出来再回去,不是吗?”

闵氏对黄万斤的了解,仅局限于他是一个勤劳的酒鬼而已,所以有些莫明其妙。过了一会儿才找出好像适用于黄万斤的提问。

“到郡政府需要多长时间呢?用拖拉机。”

“要一天时间吧。”

“听说你开拖拉机开得很好。”

“村里我开的时间最长喽。拖拉机也老了。脾气太倔了,除了我都发动不了。我连他有几根肠子都知道,才听我的话嘛。”

“……明天去动员大会吗?”

“我么,得给娘做早饭……难说。区长说像我这样真正的庄稼汉一定得去。”

“母亲今年高寿啊?”

“今年是回甲。”

闵氏这才对他刮目相看。看起来像六十岁的城里人,皱纹纵横的脸,嘻嘻哈哈的表情,胡乱竖起的白发,粗糙的大手,弯曲的肩膀。闵氏忽然感兴趣了。

“要是酒还没喝好的话,去我家怎么样?家里有喝剩下的烧酒,没有下酒菜。”

黄万斤像是早料到似地轻轻扭了下屁股,折向了去闵氏家的方向。

第二天凌晨,闵氏听见村口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突、突、突……好像不太好发动。突呜、呜、突呜、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他本来以为参加动员大会的家家户户都开着拖拉机出来,村里会闹成一片,可是再没听见别的拖拉机声。拖拉机声越来越遥远了,闵氏也陷入了沉沉的睡梦。

前一天晚上,肯定不是做梦,闵氏听到黄氏这样说。

“庄稼汉不能欠债啊。”

(欠下一次债,为了还债就会过度地劳累。看看村里到处都有空荡荡的牛舍,散落干粪块的畜圈,杂草茂盛的塑料大棚吧。农渔民福利、提高收入、改善生活?都不错。不过得用自己的钱弄。不用自己的钱弄,跟赌博没什么两样。欠下的债就像万斤山上的雪球、屋檐下的冰柱子一样,不停地膨胀。)

“都说农业机械化,家家户户长轮子的机械都有几台啊。手扶拖拉机、大轮拖拉机、联合收割机、插秧机,还有脱粒机、干燥机……都是欠债买的。再怎么种地,为了还债也累得找不到北。”

(一户人家一年只用一回插秧机,买回来一整年都在用吗?没用的时候借给别人家就行啊。从前牛也是这样使的。可是现在不那样做了。互相帮忙一起种庄稼的事,已经是从前的故事了。一户人家让机器闲着也不借,邻居为了赌气也会买一台回来。反正贷款买,买起来困难吗?农机用的油是免税油。用免税油没法开动所有的农机。邻居家有两台拖拉机,但是只拨下来一台的免税油。为啥需要两台拖拉机呢?一个人又不能一下子开两台啊。)

“这些都加到粮价上了。本来应该加到粮价上,可是收购的时候给的钱才刚够吃饱肚子,再用贷款给补上缺口,说是提供农业资金,两个钱不给才好呢。这两个钱都把农民变成大傻瓜了。”

(因此真正的庄稼汉越来越少了。)

“将来要吃到自己嘴里的粮食、稻谷,种庄稼的人会拿命根子一样的粮食、稻谷闹着玩儿吗?洒上对自己和别人都有害的农药,施了又贵又不好的肥料,只管打下中看不中吃的粮食就行了吗?”

(大伙儿为了还债都这样。所以那些像给儿子零花钱一样给农民贷款的人和机关,都在祸害农民。政策资金、善心资金、改善农渔村结构资金、住宅改良资金、各类名目的资金,往外借的时候好像发关心似地借给你,现在把那些没能力偿还的人逼到了破产的境地。现在说还不起债了,都是有理由的。)

“问我你咋不欠债呢?没人说要给我贷款。因为我是傻瓜,没人说要担保什么的。我想怎么种就怎么种,不破产一直活过一百年。”

一星期后黄万斤回来了。他儿子抱着他回来了。变成不足一坛的骨灰回来了。手扶拖拉机也回来了。拆掉了车厢,只有车头装在卡车上拉回来了。除了黄万斤谁也无法发动的车头,像傻瓜一样没有载着主人独自回来了。

黄万斤,黄先生也许出生时很愚笨,但是年复一年逐渐恢复了神智。上天眷顾善良之人,大地施予恩惠孵育后人。所以后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智慧。如同他不给任何人带去害处,凭着这份智慧他没有随意留下繁琐的教诲。自称为土地的子孙,永远勤劳和勤勉。人们说他为了一年到头只剩下债务的农活儿白白伤身体,他却从不在乎。别人有什么困难,他总是一起承担,在功劳面前却总把别人推到前面令后面的人羞愧。作为天生孝子,一生尽心尽力地奉养老母。对儿子而言,他是温和而善于理解的父亲,教诲孩子时循循善诱,以诚心感铭孩子。

先生天性好酒,人们说先生因酒而贫。先生比任何庄稼汉都勤劳,也精通农活儿。他借宗族的土地,还有因年老力衰而无力务农之人的土地耕种。他虽然耕种土地,却从不勉强收获,如果有所剩余就用来酿酒,轻飘之气呈给上天,沉浊之气还给大地。因此先生不是因酒而败,而是以酒为墨勾画人生。先生常饮的米酒,即是饭,也是献给社稷之神的供酒。即是力之源泉,亦是乐天之骨。

前几天,先生驾驶拖拉机来到面事务所时,没有人开拖拉机来,所以没有遇到一起出发的人。先生又驾驶拖拉机疾驰百里路来到约定的场所郡政府前。前往的路上先生几次险些撞到了汽车上。干燥的春风里飞扬的灰尘弄痛了眼睛。那天天气阴郁寒冷。很快下起了雨。拖拉机上没有遮风挡雨的篷布,先生在彻骨的寒冷中瑟瑟颤抖。先生赶到郡政府前的时候,大会早已结束空无一人。买了孝敬母亲的鲜鱼,暖一暖身子后先生不顾天色渐黑继续驾驶拖拉机踏上归家之途。因为拖拉机上没有能引起飞驰的汽车司机注意的标识,先生几次险些遇上事故。每当这时都要停下车,然后重新出发,所以时间越来越晚。天黑下来后,拖拉机坠入路边的水田,车厢也摔碎了。先生终于明白当天晚上无法赶回家了。载于车上的大地之乳令先生醉了,便坐在拖拉机旁守护拖拉机。可是拖拉机并未守护先生,没能在寒冷和困倦里守住先生。啊啊,如果先生多活些时日的话,必然成为在乱世里遮挡酷暑恩泽四方的苍天大树。

先生的一生虽未被人了解,也未受人赞叹,可是先生达到了深邃悠远的境界。看吧,生活在别人的嘲讽里却不卑鄙,独自实现目标,不改初衷始终如一,难道他不是上天所降之人吗?难道他不是自天上下凡,由大地扶起的大人吗?

檀记三千三百三十年五月廿

原本要书于墓地(墓碑铭),因为先生素以天地为大英灵之宅,这毫无用处的文章,于归农新村却一无建树,重新流返城市之际,南海人闵顺晶拜伏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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