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与融合

2012-05-30 22:03洪娜
译林 2012年6期
关键词:斯奈德寒山译语

洪娜

文化相对主义认为,文化没有强弱之分,没有优劣之别。文化间的差异是普遍存在的不同,正是这些差异性赋予了人类文化以多元化趋势的发展。但由于文化间存在差异性,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互相碰撞与冲突。美国当代著名诗人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的寒山译诗正是中美两种文化交汇的再现。他原有的文化视域决定了他在选取文本、阐释文本及再现文本时所体现的“不见”和“洞见”。作为译者,他力图移植于源文本的外在形式,如语法结构、语言风格、视觉效果等方面。同时,也尽量保留住原诗中的内核因素,即捕捉诗歌的“精神实质”。但毕竟,诗歌的翻译,不是复制相同的源文本,而是力图创作相似的文本。在文化翻译过程中,需要译者的介入对源文本中的文化因素进行过滤性处理,以减少文化的误读和误传。从斯奈德对寒山诗的文化选择到对寒山译诗的文化过滤,无处不体现了他的文化翻译观念。寒山诗在移植到新的文化土壤后能顺利成长,要归功于斯奈德对原诗所进行的创造性的再加工,这使得寒山诗在译语文化系统中重获生命力并大放异彩。

斯奈德于1958年秋在《常青藤评论》杂志第2卷第6期上发表了24首寒山译诗。事实上,斯奈德并不是翻译寒山诗歌的第一人。在美国学界,最早翻译寒山诗作的学者是英国著名汉学家阿瑟·韦利。他于1954年9月在《相逢》杂志第12卷上发表了27首寒山译诗。后来,1962年伯顿·华特生又出版了《寒山:唐代诗人寒山诗100首》译诗集,在翻译文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寒山诗的全译本是1983年由美国学者赤松翻译的《寒山诗歌选集》,共翻译了寒山307首诗。

与寒山的几个译本相比,斯奈德所选译的寒山诗数量是最少的,但影响却是最为深远的。总体说来,斯奈德的译本取得成功的一大因素在于其语言风格极其自由而疏野,清新自然而又不失简练,常以日常口语入诗,语言生动,富有感染力。这与他独特的翻译观念不无关系。斯奈德曾在《一篇未发表的序言》中谈过他对翻译的看法:“译诗的成功,正如许多有创造力的译者所注意到的那样,需要与创作原诗时一样的非凡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感受力。诗人总是竭力使用真诚而又精确的语言表现复杂的经验。这种真诚有时如此简单直接地来自于心中,令人感到惊讶,称之为灵感。译者若想了解这种真诚,翻译文字的弦外之音,就必须要让自己在知识和想象层面跃入诗人的思维与诗人的世界中去,而这是任何辞典都借不上力的。”他甚至认为翻译诗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对身体的召唤。这样译出来的诗“不是逐字逐词的直译硬译,而是以不同语言创作出来的相似的诗”。

事实上,任何译者或者民族面对大量的异质文化,如何择优而译,都有自己的文化交流准则。译者通常要根据译语文化的需要来确定翻译什么作品,以有利于译语文化的进步、引起译语文化的读者共鸣、促进文化间的交流与发展为翻译的根本目标。因此,从跨文化交际的角度来看,译者必须准确地把握双方的文化语境,才能对自己选择翻译的作品在译语文化中产生的效果做到正确的预期和判断。通常情况下,满足译语文化所缺乏、所期待的作品必然会受到读者的欢迎,也许该作品在源文化中未必是经典之作。相反,如果原作在源文化中地位颇高,但不能给译语文化输入新鲜血液,那译作也很可能默默无闻。对此王佐良先生曾经说过:“以文学翻译而论,常有这样一种情况:外国真正优秀的作品移植不过来,而二三流的作品却受到远超出其本身价值所应得的欢迎。也有另一种情况,在本国受到不应该的冷遇的作品,译成另外一种文字,显出了独特的光辉。”斯奈德正是准确地把握了中美双方的文化语境,对寒山诗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美国文化中产生的影响做出了正确的预期和判断,使得在本国备受冷落的寒山诗在异国大放光彩,一跃成为翻译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

斯奈德是在汉学家陈世骧的推荐下开始翻译寒山诗的。但最初,陈教授对于斯奈德大胆、不遵循章法的译文并不接受。斯奈德在1953年与友人韦伦的通信中曾提到此点,“我现在与我的中文诗歌老师(陈世骧)之间发生了很激烈的争执……他不接受我的译文,认为它们太具有实验性,太‘疏野了……他是一位好人,但他不理解英语诗歌。”但很快陈教授彻底改变了看法,认可了斯奈德在美国口语方面的天赋。在与韦伦通信后十天,斯奈德又在信中写道:“诗歌方面有一点进展;我交给陈先生一篇译文,是采用他反对的文体形式翻译而成的。他非常喜欢,已经改变了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我现在在翻译上已做到随心所欲,完全自由,这是对我的特许。中国诗事实上比我想象的更为复杂、隐晦、含蓄。它是宁静的、安详的、崇高的,对自然的观察既迷人,又精准。但是中国诗(尤其杜甫的诗)已具有邓恩、艾略特的逻辑复杂性,擅于用典,简直是太出色了。”

那么,斯奈德缘何对这位不为中国正统文学所接纳的另类诗人寒山情有独钟?通过二人的对比,我们可以发现二者有很多内在的相通之处。

首先,从着装风格和行为方式上,二人都倾向寻求自由,将自身从社会的桎梏中解脱出来。“长廊徐行,叫唤快活,独言独笑……桦皮为冠,布裘破弊,木屐履地……或逆或顺,自乐其性,非哲者安可识之矣。”寒山已看清社会虚伪的人情世故,轻蔑一切追逐名利地位的行为,唯与自然相拥。与寒山相似,斯奈德外表上也不合流俗,他留着长发,戴着耳环,吸食大麻,研习东方禅宗,四处朗诵诗歌。这些行为表面上看似怪异,与社会成俗相悖,其实是反文化青年在用特殊的身体姿态和行为方式表达被压抑的自我,希望摆脱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

其次,二人拥有相似的精神追求,都倾向于将自我从社会传统文化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恢复自由自在的原初本性。寒山以融入自然为其生命的终极目的。他“或于村墅与牧牛子而歌笑,或逆或顺,自乐其性”。他在诗中所呈现的寒岩上的生活,闲适而恬静,与自然亲密无间。而生活在物质文明极度发达的美国的斯奈德极为反抗美国的主流文化,意欲摆脱文明的桎梏,自在徜徉于山野林间。因此,寒山与自然融为一炉的心灵境界,正是斯奈德一心向往的生活。

因此,斯奈德将寒山视为自己的灵魂伴侣,因为正是在寒山那里,斯奈德寻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价值观,即一种“一住寒山万事休,更无杂念挂心头”的不为尘世所累的生活方式,一种精神上的真正自由。

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由于不同文化间社会环境、价值观念、文学传统、思维方式、语言表达、风俗习惯等方面存在差异,在翻译过程中存在着一定的翻译困难和问题。这需要译者对源文化有较为深入的理解,同时也要结合译语文学表达形式及译文读者的理解和接受能力,在对源语文化正确理解的基础上,找到最为合适恰当的表达形式,因为译文表达形式直接影响译语读者对源文化的理解和接受。如果译文表达不恰当,或者超出了译语读者的文化认知,就达不到翻译的预期目的。

人们在面对异质文化时,往往会凭借自己脑中的已知信息对其进行解码和判断。如果该文化超出了读者已界定的认知范围,必然会造成理解上的障碍,曲解源文化的含义。因此,异质文化对译语读者来说总是十分陌生的,如果不经过译者对原文的表达方式进行过滤,则很可能会传递错误的文化信息。斯奈德在翻译寒山诗时,就采用了替代转换、增益与删减、改译等方式进行表达性过滤,目的是为了让译语读者更容易理解寒山诗并接受、传播寒山的思想及艺术特征。

1.替代转化

《重岩我卜居》这首诗的译文最能体现斯奈德对原诗所进行的微观性文化归化处理。

重岩我卜居,

鸟道绝人迹。

庭际何所有,

白云抱幽石。

住兹凡几年,

屡见春冬易。

寄语钟鼎家,

虚名定无益。

In a tangle of cliffs, I chose a place—

Bird paths, but no trails for me.

What餾 beyond the yard?

White clouds clinging to vague rocks.

Now I饁e lived here—how many years—

Again and again, spring and winter pass.

Go tell 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

“What餾 the use of all that noise and money?”

与原诗相对照,可以看出斯奈德对原诗中的最后两句进行了表达性过滤。他将“钟鼎家”译为“families with silverware and cars”,而将“虚名”译为“noise and money”。首先,钟为古代的一种乐器,而鼎是古代的一种炊具,即做饭用的器具。古代富贵家庭在吃饭时,要鸣钟,然后列鼎而食。“钟鼎”用来形容贵族家庭的豪华排场。寒山诗中用“钟鼎家”表示富贵之家,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钟鸣鼎食”之家,这是中国古代表示富贵之家的常用词语,但在译语文化中却找不到与之相对应的概念。如果一味追求译文的“忠实”,逐词死译“钟鼎”二字,则很难让译语读者理解和接受,这样会使翻译最基本的交流目的都难以实现。在译语文化中,拥有银制餐具和小汽车,就堪称富贵之家。因此将“钟鼎”译为“silverware and cars”。

而后一句“虚名定无益”实则陈述句,而斯奈德却故意将其译成了疑问句 “What餾 the use of all that noise and money?”。此外,“虚名”主要意指没有实际内容或与实际不符的声誉、荣誉、头衔、名义等,而斯奈德将该词译为“喧嚣与金钱(noise and money)”。斯奈德采用这种表达方式实质是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人们过度追求物质生活、精神世界匮乏的嘲讽,以及对当时虚伪压抑、束缚重重的美国社会的反抗。同时,斯奈德作为“垮掉的一代”,一直视“疯狂与喧嚣”为对抗社会、保持自我、寻求精神慰藉的最佳途径。这种译法更能激发“垮掉的一代”青年对于当时社会现实的共鸣,顺应了译语读者的文化认知需求,同样使得译文的功能得到较好实现。

2.增益与删减

斯奈德在译诗中多处加入第一人称代词。事实上,大量采用第一人称的叙事策略是可以借鉴的,它使得译文变得生动而富有感染力。同时也表明青年一代在勇敢执着地表达被压抑的自由与本我,追求自我的价值,找回人的原创力,向往无拘无束、自在随心的生活。细读这24首译诗之中,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多达55处,看起来好像是寒山在自述自己在寒岩中生活的经历。如寒山诗中的“重岩我卜居,鸟道绝人迹”,是形容通往寒岩之路非常险峻,只有鸟才能飞过,处处不见人的踪迹。因此“鸟道绝人迹”中的“人”不是特指哪一个人。而斯奈德却将其翻译成“Bird paths, but no trails for me”,将“人”特指为“我”,只有我找不到通往寒山的路径。由此表达出斯奈德在充斥着喧嚣与名利的文明社会中找不到自我、看不到前途和光明的迷茫与愁苦情绪。而另一句“此有沉迷客,窥窥不见天”,斯奈德将其译成“And here I am, high on mountains,/ Peering and peering, but I can餿 even see the sky.” 。译文强调“我”与物欲横流、压抑自由与自我的社会所做的抗争。平添“even”这一副词更着重“我”对未来的迷惘与无可奈何之情。

斯奈德有时对原诗进行一定的删减,如在第21首译诗《久住寒山凡几秋》中:

久住寒山凡几秋,

独吟歌曲绝无忧。

蓬扉不掩常幽寂,

泉涌甘浆长自流。

石室地炉砂鼎沸,

松黄柏茗乳香瓯。

饥餐一粒伽陀药,

心地调和倚石头。

I饁e lived at Cold Mountain—how many autumns.

Alone, I hum a song—utterly without regret.

Hungry, I eat one grain of Immortal medicine

Mind solid and sharp; leaning on a stone.

寒山的原诗共有八句,而斯奈德只选译了前后共四句,中间四句却省略不译,这其实恰恰体现了作者的翻译目的所在。当无所畏惧、崇尚思想和行动自由、勇敢挑战不合理的社会体制及其意识形态的“垮掉的一代”青年看到“utterly without regret”时,定会产生对这位异国诗人的认同感。原诗中“伽陀药”指的就是阿伽陀药,是佛教中的灵丹妙药,又称不死药、丸药。据佛教思想此药灵奇,价值无量,服之能普去众疾。当沉迷于吸毒酗酒、纵情于爵士乐、崇尚性解放与同性恋、生活放荡不羁的青年们读到“immortal medicine”时,一定也会热血沸腾,此药或许可以令他们真正解放自我,获得直接的生命体验。而“心地调和”正是他们追求的禅宗境界。因此,他们读到这样的译文时,定会在内心产生强烈的共鸣。

3.改译

斯奈德在翻译过程中,常采用陌生化的手法以有效地让译文读者与源文本之间产生一定的距离,而正是这种距离使得译语读者更好地观察和体会异质文化,从而有利于异质文化与本国文化的融合。

例如,在《出生三十年》的译文中,斯奈德将“入塞红尘起”译为“Entered cities of boiling red dust”。在汉语中,“红尘”原意为车马、人流过后扬起的红色飞尘。后经演变,此词喻指凡俗尘世,多在佛经中出现,因此这里“红尘”应译为“the world of mortals”或“secular world”才能更为准确地传达原诗的含义。而斯奈德只是将其直译为“red dust”,红色的尘土,没有将其喻义译出。当译语读者看到“red dust”时,恐怕难以明了其中蕴含的深层含义。但这种被“陌生化”的词汇的出现恐怕正是斯奈德的独具匠心,使读者对异国文化产生惊奇和新鲜的快感,也正是在这种惊奇的感受之中使得身心超越日常的习以为常的知觉经验,进而获得前所未有的审美享受。

斯奈德的“陌生化”策略还体现在其他译文中,如在第四首译诗《驱马度荒城》中,将“所嗟皆俗骨”的“俗骨”直译为“ordinary bones”。“俗骨”指“尘世中人,凡俗之人”。道教主张,“有‘仙骨者方能得道成仙”,因此无仙骨之人则被称为“俗骨”。而在第五首《欲得安身处》中,将“喃喃读黄老”中的“黄老”直接音译为“Huang and Lao”,而没有译为“the Book of Taoism”。“黄老”是黄帝、老子的并称,道家以黄帝、老子为祖,故道家也被称为“黄老”,因此,此处的“读黄老”实际指读道家的书籍。此外,在第10首《一向寒山坐》中,将“太半入黄泉”中的“黄泉”按字面意义直译为“Yellow Spring”,而没有译成“the nether world”或“the lower world”。在第20首《客难寒山子》中,将“君诗无道理”中的“道理”译为“道家之真理”(the Basic Truth of Tao),细化了“道理”的具体含义。第22首《寒山顶上月孤轮》中,将“五阴”译为“five shadows”。“五阴”乃佛教术语,具体指色阴、受阴、想阴、行阴和识阴,此处应译为“five skandhas”。

通过对斯奈德译诗的分析,我们不难看出,如果译诗只求在语言结构和形式上追求与原诗的忠实对应,但表达形式不符合译语文化系统的习惯,只译了原诗的“外在”,而没有译其“内核”,那么对于译语读者来说,虽译,犹不译也。

王佐良曾谈到,“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他要对源语文化与译语文化都有深入的了解和把握,同时,“他还要不断地把两种文化加以比较,他在寻找与原文相等的对等词的过程中,就要做一番比较,因为真正的对等应该是在各自文化里的含义、作用、范围、情感色彩、影响等等都相当。”寒山正是遇到了斯奈德这样一位真正意义的文化使者,使得其译本在异国大放光彩。

正如钟玲所说:“寒山诗由中文文本译为英文文本,再由此英文译文影响到美国文学作品文本,可以说完成了一个文化移植的小循环。……在中国文化西渐这个大移植、大场景之中,寒山诗歌、寒山传说进入美国文学作品的文本之中,可以说是融合中西文化的时代先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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