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红
玛格丽特·杜拉斯是一位多元文化孕育的女性知识分子,她出生在前法属殖民地印度支那,父母是法国人,有欧洲文化基因。她小时候经常颠沛于法国和印度各地,流散经历影响了她的文化观念。她说:“我在生活中不停行走,并对自己说:我,没有故乡。”在柬埔寨的五年对她的一生有着重要意义,她的少女时代在那里度过,在那里她结识了一个男人,这个人成了她小说中男性角色的原型,而且在那里她受到东方文化的熏陶和影响。后来她定居巴黎。
杜拉斯是位多产的小说家,小说书写的地域广泛;她也热衷于电影编剧与导演,拍摄自己的作品也改编别人的作品,将它们搬上银幕。她是一个激进的革命知识分子,经历了二战,因参与营救战俘与集中营犯人的活动被俘,在德国的集中营呆过;她曾加入共产党,但后来被开除;在1968年法国著名的“五月风暴”中参加街垒战上街游行;1970年初,参加了毛泽东主义团体“革命万岁”组织的示威,抗议在巴黎的非洲移民的悲惨命运;1971年在废除1920年颁布的禁止流产和随意使用避孕套的法令之际,她签署了《343名坏女人宣言》。
纵观杜拉斯的小说,她一直都在关注弱势群体。杜拉斯说:“我书中充斥的是犹太人。”埃莱娜·梅尔兰—卡日芒认为,杜拉斯笔下的“犹太人”事实上成了人类统一的名字,这一人种团体的名称被普泛化,并得到了其他人物的支持:“疯女人,女乞丐,麻风病人,不胜枚举,都和犹太人一样履行着近乎赎罪的功能。”杜拉斯以关注被压制在强权与专制之下的边缘种族——犹太人为切入点,以无所不在的集中营记忆,以独特的后现代主义的书写方式建构其小说《卡车》、《夏雨》等文本的文化内蕴。当然对犹太人的书写,浸润了杜拉斯关注弱势群体、同情生活在社会边缘的这些群体的价值理念。这种向善的价值关怀如同拜伦关注弱势民族的自由、民主与独立一样,体现了一位有政治“介入”理想的作家的良心与道德。
《副领事》是杜拉斯印度系列小说之一,作者并不讳言她小说中书写的印度如同小说中彰显的叙事机制一样具有不确定性,是她自己想象的殖民地时期的印度。这部小说书写了一个洞里萨平原的怀孕女孩,被家人逐出家门,漫游十年流浪到加尔各答,沦为女乞丐的故事。当然小说中还有一些人物,包括“加尔各答失宠的”、被认为有精神病的男性人物——“副领事”,也有因丈夫的领事身份,停留并周旋在众多男性追求者中的女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这些人物的设置,彰显了作者关注边缘、关注弱势群体的价值情怀。因为麻风病问题,作者走向童年故乡印度的路长期被禁止,她“隐瞒”了亚洲,她说:“如果保留着对此的记忆……可能会因此死去。”如此沉重的记忆,如卡尔维诺所言,沉重的东西并不好书写,尤其是浸透着自己血的体验的回忆,写不好会是一种亵渎。杜拉斯在1964年写道:“如果我选择了印度,这不是一个巧合。这里是荒诞之家,荒诞的烈焰的中心,这一荒诞的、充满饥饿的、毫无逻辑的聚居点。”杜拉斯在压抑了很久以后,以自己非凡的想象力,以《劳儿之劫》为起点试图书写记忆中的印度,以文学的独特表达关注这个地方的边缘群体。虽然杜拉斯对印度加尔各答的书写是建立在别人言说的基础上,看似有杜撰的痕迹,但通过阅读其他印度作家的小说和传记性文字,我们会发现杜拉斯的书写有其真实性。
在《副领事》中,作者以彼得·摩根为叙述人。在故事开头的第一句话,杜拉斯就设定了一个后现代主义“元小说”的叙述模式。“她走着,彼得·摩根写道。怎样才能回不去呢?应该让自己迷失。我不明白。你会明白的。”并以此开始了嵌套在彼得·摩根叙事中的“印度女乞丐的故事”。
虽然小说中因失贞怀孕被母亲逐出家门的小女孩是无名的,但作者给予她以故事的优先权。小说一开始就写道:“如果你回来,母亲说,我就在你的米饭里放上毒药,毒死你。”在流浪中她想起母亲拿棍子赶她,父亲让她投靠他的堂兄。虽然女乞丐在饿得昏眩时无数次出现过回家的幻觉,也始终没忘再看一眼瘦女人——她的母亲,吃上一碗马德望家里“热气腾腾的米饭”,但这注定是一次完全不熟悉地形、不归的乞讨之路。这个在母亲眼里背负失贞耻辱,大着肚子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小姑娘,在小说不长的故事中漫游了十年,从童年的洞里萨湖流浪到了成年的加尔各答。作者以白描的、冷静的具有“中性特质”的叙事视角,详细勾勒了女孩沦落为乞丐的流浪历程。她不知走了多少天,来到大湖的北方“歇息的时候,她打量自己的一双大脚,脚底已经感觉不出橡胶鞋底的存在,她不由得揉搓起来”。在她行走、流浪的过程中,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肚子愈来愈鼓”,一路上她一直找吃的,一直在挨饿。可是,“她变得嗜睡如命。这还不够:孩子没日没夜要吞噬她,她侧耳倾听,听到了肚子里那不停的噬食声,他吃得她骨瘦如柴……她寻觅食物,老天,给我一把刀杀了这只大老鼠吧。”女孩不停地漫游,不停地寻觅食物,与印度“被赶出家门的妇女、老人、疯疯傻傻的”数以千计的乞丐一样,经历着饥饿。“饥饿使女人堕落”,她在流浪中沦为妓女。但终于熬过来了,没有被饿死,“孩子出生在乌栋附近,在一处有遮挡的地方,……女人帮了她。头两天,给她端来了米饭、鱼汤,第三天,她拿来了一个出发用的麻布袋。彼得·摩根写道。”休息三天后,她又踏上流浪之途,但是她没有扔掉孩子,也没有将其掉在路上。然而在这之后,“她还生下其他孩子,都被她丢弃了。”
《副领事》不但给予这个边缘女人——未婚先孕、被赶出家门、堕落而又肮脏的乞丐女以故事的优先权,而且在故事的进程中将读者带入了印度社会底层女流浪者的世界。杜拉斯把一个睡在麻风病人中间的女乞丐作为主人公,看似颠倒了社会等级秩序,实则体现了作者对这一弱势群体的深刻关注。小说真实再现了乞丐这一边缘群体的生活状况,解构了主流文化倡导的所谓文明、进步等表象,书写了社会底层边缘人的苦难生活和不幸遭遇。
在加尔各答,女乞丐出现在外交官夫人的世界,而这位“白人”领事夫人却在女乞丐卖孩子的残忍一幕中失去了名字。而作为书名的人物“副领事”,则一直被悬置,直到女乞丐的故事讲了二十多页后,他才在寓所的阳台上出现。这种结构方式与人物的设置次序,倾注了作者血的记忆。在加尔各答短暂的停留,给杜拉斯留下记忆的不是那些处在主流社会上层的法国领事、大使等白人男性群体,而是那些流落在城市各个角落,被主流文化遮蔽的流浪者、乞丐与麻风病人。正是这种刻骨的印象,使作者提笔书写这些沉重的、她始终无法书写的印度时,把这些她看到的千千万万的边缘人编织在女乞丐这个女性边缘者身上,深刻地揭示出人类文化、文明在演进过程中被忽略的暗角。“恒河边上,麻风病人和野狗组成了一重围墙。”就这样,作者笔下的印度成了“痛苦中的印度”。
杜拉斯在讲述这个女乞丐故事的过程中,她表达的努力遭到了语言匮乏的阻碍,她觉得没法书写女乞丐的悲惨故事,因为这个女子在这个世界里是失语的。“她唱歌,说话,无边的沉默中无益的语言。”“对于她曾经没有说出来的话,她以后不会说出来的话,对于她看到之后忘却了的,发生之后忘却了的,该说些什么呢?对于所有从记忆中消失了的,该说些什么呢。”
女乞丐引发了写作,但同时又隐没在语言的无法言说之中。杜拉斯说:“我让这个街头女乞丐遍布了整个城市。所有城里的、田里的女乞丐,所有暹罗小路边的女乞丐,所有湄公河畔的女乞丐身上,都有着她的影子,那个曾是我害怕的人。”这个女乞丐成了印度的象征。
杜拉斯在写作中清空了话语与存在的关系,以一种具有中性特质的“叙事声音”代替第三人称叙事,这种声音对人称无法消减,就像无人称一样。她以一种“不可能叙事的痛苦”,以后现代主义小说的多声部叙事,细致描写女乞丐流亡、卖女的历程,以无法回避的姿态向读者展现了这一边缘群体的真实性存在。从女乞丐身上读者可以追寻到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流浪者、白痴和疯子、麻风病人,成千上万遭到遗弃、赤身裸体行走在大路上的苦行者,以及被主流文化压制的边缘人。杜拉斯第一次以这些人的视角再现了他们的世界,这些在世界各地主流文化中失语的人身上体现出的挥之不去的文化阴影,再现了人类文化的多元性。
虽然有学者称杜拉斯是“幽灵杜拉斯”,她的作品也如幽灵一样“没有形体,因为没有本质,且逃脱了特征的控制”,但是杜拉斯不应该被当作风格理解,“她应该作为一种文化,及超出或不及语言本身的部分,时代的风气确实属于所有人,但又无法挽回地超出每个人理解和把握的范围,它飘浮着,不停地悬在空中,一阵一阵,就像潜意识的图景,空气的召唤。”杜拉斯以自己对历史和文化的独特把握与理解,以女人的独特视角来关注社会底层那些类似于女乞丐的边缘人,而在《副领事》的故事世界里,女乞丐成了边缘文化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