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罗姆·夏林(Jerome Charyn),1937年出生于纽约,以其对真实和想象中的美国生活别出心裁的描写而久负盛名,被誉为“美国文学最重要的作家之一”,纽约《新闻日报》称之为“美国当代的巴尔扎克”,《洛杉矶时报》更称之为“美国作家中绝对独一无二之人”。
自1964年发表第一部小说《马车往事》(Once Upon a Droshky)以来,夏林已出版30多部长篇小说,并发表了大量影评、短篇小说和戏剧评论等文章。这些作品为他赢得了诸多文学奖项:《纽约时报》年度最佳图书奖、美国艺术和文学学会颁发的罗森塔尔奖、美国全国艺术基金会小说奖、约翰·西蒙·古根海姆纪念奖小说奖、美国多维尔电影节小说奖,并多次荣获法国文化部长颁发的艺术及文学勋章。夏林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包括汉语在内的17种语言,其主要作品有:《前往耶路撒冷》(Going to Jerusalem,1967)、《纽约——一座野性城市的编年史》(New York as Myth, Marketplace and Magical Land,1986)、《野蛮速写:艾萨克·巴别尔的生与死》(Savage Shorthand: The Life and Death of Isaac Babel,2005)和《艾米丽·狄金森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Emily Dickinson,2010)等。
玛拉不管做什么都干得非常好。她是衔着金勺子出生的,优裕的生活从没让她感到失望过;她的小妹也过着同样优裕的生活。小妹并不那么小巧可爱,在她还是个体重十二磅的婴儿时,玛拉的大部分玩具就归她了。在她搞不定那些复杂的玩具引擎时,玛拉会被叫过去。小妹有名字,可似乎没人能记得。她经常闷闷不乐或是身体可怕地抽搐着。三岁时,她就开始拿鞋打四岁的玛拉。
玛拉的家在中央公园西路有一幢富丽堂皇的公寓,小妹被弄到公寓靠后面的卧室里。不久,父亲给她请了监护人员,玛拉就很少看到她了。玛拉五岁时,小妹从公寓里搬走了。不久,玛拉就感觉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过妹妹,只是曾经被某个诡异的妖精或幽灵纠缠过。
餐桌上再没人提起小妹了。公寓里没有她的照片,靠后面的卧室被改成了储藏间,门上挂着一把大锁,玛拉进不去。她的父亲叫莫蒂默·西尔克,是华尔街套汇交易之王。他在货币币值的升降起伏中赚取着财富,是他自己的“舰队”(他喜欢这样称呼自己的公司)的指挥官。她的母亲叫洛莉,在大学时是校园舞会女王。不管何时,只要玛拉提起小妹,洛莉就会擤起鼻子来。
“宝贝,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没有妹妹。”
玛拉不会对父亲纠缠不休,因为他太敏感,弄不好会伤心哭泣的。于是她问公寓的门卫。门卫看她的眼神,就像她在电梯里看到了自己的鬼魂。
“我们帮不了你,玛拉小姐。”
她在幽灵的陪伴下生活着、成长着。从哥伦比亚法学院毕业之后,她自愿到父亲的“舰队”上班。不到一年,她就成了西尔克家族公司的首席辩护律师。后来她和高中的恋人结婚,有了两个孩子。他们一家住在中央公园西路那幢公寓式宫殿里。
莫蒂默不到六十岁就去世了,玛拉清理了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无法挽救西尔克家族公司,却可以卖掉大部分资产。在清理父亲的保险柜时,她发现了小妹具体情况的第一手强有力证据。父亲没有对小妹不管不问,小妹的真实名字叫艾琳。莫蒂默把女儿安置在位于布朗克斯植物园附近一个偏僻街区名叫莱茵庄园的疗养院,那里生活着酗酒的电影明星和精神病人。莫蒂默记录了他在莱茵庄园所做的每一笔交易,像船长的航海日志一样详细。他每两周看望小妹一次,为她余生的生活设立了永久的银行账户。玛拉如果不是掌握了父亲银行的详细情况,绝对不会发现一丁点线索,莫蒂默在遗嘱中根本就没提到艾琳。
她拿着所有的材料跑回家,和洛莉较上了劲。玛拉唾沫横飞地说了一个小时,可洛莉连眼都没眨一下。在玛拉的逼问下,洛莉言语干脆,并不吞吞吐吐。
“我们尽力了,”洛莉坚持说,“你睡着时,她要用枕头捂死你。小妹是个行为异常的孩子。”
“妈妈,小妹有名字的——叫艾琳。”
“不要瞎讲,”洛莉说道,“没人喊她艾琳。”
玛拉已是另一家套汇公司的首席辩护律师,她决定等亲自看过小妹后,再把此事告诉自己的孩子。她让公司的专职司机开车送她去布朗克斯的荒滩野地。眼前并非荒芜不堪。莱茵庄园处在一片都铎式公寓建筑的街区之中,宅邸本身就曾是给衰老的修女们用的修道院,四周是一个雕塑园。
玛拉费了一番周折才进了疗养院大门。她是父亲的遗嘱执行人,是父亲的继承人之一,这些理由在这儿根本没人理睬。小妹并没有患上精神病,有能力决定自己想见谁。
玛拉本来可以上诉到法庭,可她并不想起诉疗养院和小妹。关于艾琳还存在一个问题:她只承认自己叫邦妮。
“很抱歉,西尔克夫人,”护士长说道,“邦妮说她没有姐姐。”
玛拉已抛弃了丈夫的姓氏,离婚之后,人们称她为西尔克夫人。她和小妹一样固执己见。
“那我慢慢等好了。就算父亲已经付过邦妮后半生的生活费,我也要追究他的房产不放,要求把钱退回来,到那时你们手上可能只是个叫花子了。”
护士们互相咬着耳朵。然后,邦妮就出现了。她肩膀宽阔,看起来像男人一样。玛拉能感受到她内心怒火中烧。或许,洛莉所说的小妹想捂死她一事并非空穴来风。
邦妮的眼神有点问题,甚至在看着玛拉时,她的目光也在游移不定。眉宇间经络毕现,看起来像是个奇形怪状的靶子。
玛拉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了。
“我是你姐姐。”她说道。
“我不记得。”邦妮直截了当地说道,全然没有曼哈顿地区那种轻松快活的调子。玛拉跟不上调,小妹可算是莱茵庄园和布朗克斯植物园的女高音了。
“可父亲每两周就来看你一次,他一定跟你讲过……”
玛拉说不下去了。莫蒂默根本就没告诉小妹西尔克一家人的情况。
邦妮笑了,“他叫自己莫特叔叔。他带我去游玩……还付了我所有家庭教师的费用。我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教室里,没有哪所学校肯接收我。我把上学的第一间教室砸了个稀巴烂,扔掉了椅子……你到这儿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邦妮,我发现——”
“不要叫我邦妮,”小妹说道,双眼闪着橙色的光芒,微笑不见了,换上狼一般龇牙咧嘴的笑容,“那是朋友们叫的。叔叔叫我艾琳。你知道,来自《晚安,艾琳》那首歌。他一直给我唱那首歌,还说要在梦中见我呢。”
玛拉憋了一肚子的火。这火倒不是针对小妹,而是针对莫蒂默的,他可从没给自己唱过小夜曲。
“他哭了好多次,说他不能带我走,因为这世上没有哪项保险政策会保护像我这样的危险分子。”
“爸爸没这样说过啊。”
“不,他说过的。”邦妮又笑了。莱茵庄园附近的牙医水平不行啊——她都掉牙了。随后,她原先的语调变得无影无踪,说起话来倒像是街区某个房产项目部头头的口吻。“听着,女人,我可没那么蠢。我在这儿活受罪可都是因为你。我要揪掉你的乳头……”
两名男护工赶来,把邦妮带到楼上生活的房间里。玛拉被请到主管的办公室,一位叫马赫勒夫人的主管在等她。主管五十岁左右,给玛拉倒了杯咖啡。杯子非常精致。
“我想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玛拉说道,“我冒犯她了。”
“根本不是,”马赫勒夫人说道,“这种情况一直都有发生。一位亲人给藏在这儿不见天日,还不完全是因为医疗原因。谁都能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之前以为妹妹有点暴力倾向。她不是把学校给砸了吗?”
“她有狂躁症。你知道,我们在班上配有护士。你父亲做了更好的安排,他雇了福特汉姆大学几名大二学生。福特汉姆校园离此地十站路,学生们喜欢到这儿来,你妹妹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我父亲亲自选择辅导老师吗?”
“是的。他经常隔一天就来一趟。”
玛拉无法掩饰席卷全身的战栗。隔一天就来一趟。她只得打消自己询问父亲是否在此安有床榻的念头。她拿出支票簿,潦草地写起来。马赫勒夫人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西尔克夫人,我们不能收你的钱。”
“一点小意思,”玛拉说道,“万一我妹妹打碎了你们的咖啡杯。”
“可这是不允许的。”
“谁不允许?”玛拉只得问道。
“你父亲。他不想让邦妮成为一个负担。你知道,他捐赠了这家疗养院。如果给他女儿的经济安排以任何形式被篡改了或是折中处理了,我们就将失去这份捐赠。”
玛拉开始怀疑这位主管是否在福特汉姆念过法学学位。她没再坚持,向马赫勒夫人表示了感谢,并说不会再来打扰对方或小妹了。
可恼火变成了愤怒。莫蒂默将她排除在外,剥夺了她认回妹妹的权利。她让司机从植物园一直开车到麦迪逊大街,去父亲律师的办公室。她跟马丁·古德逊律师提前十五分钟约定好了。可当玛拉到达古德逊办公室时,所有资深的合伙人都在那儿。古德逊一表人才,空闲时间写写小说。他从未骗过莫蒂默一分钱。
“马丁,”她说,“我想看看父亲遗嘱的附录部分。”
“玛拉,遗嘱没有附录。”
“那我要所有的记录。我是爸爸的遗产执行人,你不是。”
古德逊向合伙人们示意了一下,他们都出去了。
“如果爸爸捐赠了财产,我要说他考虑不周。我不相信布朗克斯的那家混蛋疗养院,那里有股监狱的味道。”
“玛拉,你知道你父母曾养过一条狼狗吗?”
律师打着擦边球,不着边际地说出这样的话,她本应该怒不可遏的,可这话激起了她的想象力。“什么狼狗?”
“一条西伯利亚狼狗,穿着白色外套,长着银色眼睛,名字叫公主。公主可是你父亲的心肝宝贝啊,对他忠心耿耿。那条白色的狼狗只在你父亲的掌心里吃东西。”
在中央公园西路,有一条长着银色眼睛的雌性狼狗。玛拉产生了可怕的预感。
“后来,我出生了,”她说道,“狼狗嫉妒起来。”
“它攻击门卫,莫特只好把它送走了。”
玛拉有两个十几岁的女儿,她们不管是吃饭还是刷牙,都在不停地发着短信。她们爱着玛拉,却认为她是说不出来的哪个世纪遗留下的过时人物。因此,跟她们说起深居疗养院的小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倒是洛莉看出了女儿表情间的忧伤神情。“你去看了那个疯子,是不是?”
“妈妈,她不是疯子。她是关在金笼子里的犯人。为什么不跟我讲讲狼狗的事情?”
洛莉顿时双眉紧锁,面露凶相。“公主不是一条狼狗,你父亲的情绪我们安慰不了,他哭了好多天。”
现在,玛拉可以把这个故事的特别之处衔接在一起了。父亲只得又一次作出牺牲,放弃了另一个狼孩——小妹。他无法控制小妹的脾气。在一大群专家和萨满教徒的帮助下,他一再尝试着挽救小妹。可他们一定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这个小狼孩不能住在家里了,否则玛拉可能有致命的危险。因此,他们找到了一个办法,让小妹“人间蒸发”,借机把她保全下来。
现在,玛拉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丈夫离开她追求女秘书去了。不,她是一个魔鬼,靠着小妹的血活着。她想过辞去工作。她和一帮蠢男们绯闻不断。魔鬼就不妨以人血为食吧。
后来,她接到了莱茵庄园打来的电话。小妹想见她,她借用了同一位司机,开着公司的车。
她很难相信眼前的变化。邦妮头发更长了,双肩缩在一起,穿着轻便舞鞋和丝绸罩衫。那份坚毅果敢消失了。她们坐在大楼的阳台上,能听到布朗克斯动物园狮子的吼声。邦妮身上已经没有了犯人的气息,她朝银盏中倒了咖啡。两人吃着从亚瑟街一家意大利面包店买来的杏仁饼干。
“我真不要脸,”邦妮说道,“我装模作样……你知道有多少次我梦见和你坐在这儿吗?”
“你可以叫莫特叔叔带我来啊。我会来的……他和你谈起过我吗?”
“有时谈过,但从没说咱俩是姐妹。”
爸爸想让小妹生活在优哉游哉的世外桃源。不必和她谈论金钱和人生抱负,谈论套汇交易……
玛拉突然起了一个念头,“爸爸讲过叫公主的狼狗吗?”
突然,小妹的眼中充满了野蛮的味道。她把杏仁饼干攥在手心,看起来像是个穿着丝绸罩衫、手拿斧头的杀人犯。
“那是他宠物的名字——公主。他带我去过那儿……”
“去过那儿。”玛拉嘀咕道。
“公主死后,他建了一个墓地,就在中央公园,他把一个小小的墓碑插在土里。”
“我不信。”玛拉说道。这是谎言,是一个巨大的圈套,来夺走她内心的宁静。不管爸爸和律师说了什么,不管洛莉说了什么,没有叫公主的生物,没有白色外套的狼狗。洛莉总是撒谎。没有什么狼狗因为玛拉的原因而长眠不醒的。
“墓碑的事……我不信。”
小妹一把抓住玛拉的手;玛拉以为指骨会被捏碎,可她并没有尖叫出来。
“莫特叔叔在墓碑上涂上了一双银色眼睛。”
玛拉以为自己会晕过去的。小妹放开她的手,她像一个晕晕乎乎的浪子逃离了庄园。
玛拉陷入了漩涡和慢慢扩大的陷阱之中而不能自拔。她梦到了在中央公园的狼狗。冬季到来,每场降雪之后,有时甚至在刮风暴的当口,她都会到处游荡。在法庭上,她有着狼狗般闪闪发亮的眼睛。律师们都不敢去招惹她的公司。玛拉会把证人分开,各个击破,然后一剑封喉。但她不再去看小妹了,不再跨过亨利·哈德逊大桥去旅行了。布朗克斯游离到她的梦境之外了。
后来,她位于列克星敦街的办公室来了客人——是两位。他们不期而至。可玛拉不能把自己的妹妹打发出去。邦妮穿着一件西伯利亚皮大衣,陪她的男人穿着某种样式的制服。玛拉以前见过他,他是莱茵庄园的花匠。
玛拉不知该如何是好。妹妹从没到她办公室来过,还带着一位男性花匠。她把男秘书从工作间喊来,叫他从公司的厨房里端几杯咖啡、拿一些糕点来。她让邦妮和花匠坐在办公桌旁的黑色皮沙发上。邦妮不愿意脱掉大衣。
“姐,”她说,“我们要结婚了。”
玛拉的心猛地一沉。这位花匠之前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印象。他头发没梳,甚至胡子也没有剃干净,还留着胡茬呢。他可比莱茵庄园的女继承人年轻多了。
“邦妮,不准备介绍一下你的未婚夫吗?”
“姐,他叫罗格·布兰特,我的一位辅导老师。”
玛拉听到这个名字打了个寒战。罗格·布兰特。他有着布朗克斯和曼哈顿地区最忧郁的眼神,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一副玩弄别人的家伙伪装出来的神情。
“没有罗格,我觉得生活没有希望。姐,我连和别人说话交流都不行。他让我冷静下来,教我怎样和人交流。”
玛拉得对罗格抱有戒心。“邦妮,”她说,“疗养院的花匠一般当不了辅导老师。”
小妹的怒火“噌噌”就上来了,双眼间的经络又出现了。
“罗格不是花匠,那是暂时的。马赫勒夫人从福特汉姆请他来的。他是学神学的,这对我有吸引力啊。他跟上帝靠得很近。”
玛拉无法抑制自己当律师的本能,“为什么他现在不学神学了?”
她知道自己在玩火。罗格·布兰特没有必要穿着花匠制服来这儿。他想惹恼玛拉,甚至吓唬吓唬她。小妹瘫坐在沙发上,啜泣起来。
“邦妮,”玛拉说道,“我……”
花匠用不怀好意的笑容打断了她。
“西尔克夫人,”他用柔和的语调说道,“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和其他病人把她当孩子哄,把艾琳喊成了邦妮。可她已经三十七岁了,有权利被称为艾琳。”
“对不起。”玛拉说道。
花匠一定研究过政府的法律。小妹并没有被排斥在爸爸的遗嘱之外,爸爸只想让她离群索居起来。因此,这位神秘兮兮的妹妹有权继承玛拉继承的任何一半财产。罗格·布兰特用忧郁的眼神死盯着玛拉不放。
“我从神学院辍学了。疗养院待我很好,给了我工作。我以前当过花匠。”
“罗格,”玛拉鼓起浑身的勇气问道,“你们要多少?”
“十万美元。”
玛拉偷偷笑了。罗格并非真的想窃取父亲的遗产,他只要了九牛一毛而已。玛拉有着强烈的冲动,写一张支票,把他打发走算了。他会把支票兑换成现金,然后跑到其他穷乡僻壤去。小妹余生中就慢慢念叨他吧。
“你们俩住哪儿?”
“就在布朗克斯。搬到其他地方,艾琳安定不下来。她熟悉了布朗克斯公园的每一只松鼠。我在阁楼里有间房。马赫勒夫人同意让我住在那儿——直到我们结婚为止。”
“这十万美元是举行婚礼用的吗?”
小妹乐得不可开支,“姐,我们举行过了,就在莱茵庄园……婚礼之后太没意思了。”
“婚礼是我付的账,”罗格·布兰特说道,“我欠福特汉姆大学很多学费。”
玛拉按了一下电话,这是给秘书的一个信号。秘书敲门后走了进来,“西尔克夫人,会议室有人请。”
“艾琳,我马上回来。”
她在另一间办公室给马赫勒夫人打了电话。主管一接电话,她的语气就异常严厉。
“马赫勒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习惯请些会吹牛和吃软饭的家伙当花匠吗?”
电话那头寂然无声。玛拉以为掉线了,这时,马赫勒夫人的嗓音打破了沉默。
“他是个吹牛的家伙。可罗格把邦妮从死神手里救回来了。”
玛拉勃然大怒,双肩颤个不停,心里开始谋划着关掉疗养院。
“马赫勒,我们非得把丑话放到台面上说吗?我妹妹病得那么厉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西尔克夫人,你忘了。我不能告知你们家庭的任何成员,这是我们和你父亲之间约定好的。噢,我们请了来自布朗克斯黎巴嫩地区的一位医生。他开了一些维生素B片。可邦妮依然不能下床。然后罗格开始给她读诗。他吟唱着歌谣,真的。他以前是邦妮的辅导老师。”
“是些什么诗歌?”玛拉问道,像是某位特别检察官在审问。
“我记不得了,我不想听的。那些诗歌你在高中课程里可能会学过。乔伊斯·凯尔默和乔治·蒲伯·莫里斯的诗——你知道,《樵夫,饶了那棵树吧》。邦妮喜欢关于树的诗歌。”
玛拉回到办公室,签了一张十万美元的支票。她没有动用父亲房产中的信托基金,而是用了自己的私人账户。她不喜欢花匠眼里流露出的得意扬扬的神情。她才不在乎呢,花匠去死吧。小妹从沙发上站起来,亲了亲玛拉的面颊。
“姐,现在你在照顾我了。跟我讲莫特叔叔每次离开时说的话——跟我讲!”
玛拉脱口而出,“晚安,艾琳。”
她倒霉透了。她梦见花匠那圆滑的忧郁眼神,身边的那些情人已无法满足她了。甚至在高潮迭起时,她还是能一直感受到那忧郁的眼神。她痛苦极了。她想到找两个影子证人,就是那些在莫蒂默被控逃税后能让他走出监狱的马仔。这些影子证人能化解所有政府指派的证人。可他们能怎样奈何罗格·布兰特呢?小妹的生活似乎就得靠他了。
他们不再要钱了,也不再登门了。她想过去看看他们,坐公司的车安排一趟旅行,甚至想跨过亨利·哈德逊桥下的斯伯特·德维尔小河,看看因伍德山公园边缘处那片狭窄的树林。可她似乎安排不了,半夜三更总有什么可怕的事弄得她浑身发抖,耗费了她的精力。然后她接到了疗养院的电话。乘着公司的车,跨过斯伯特·德维尔小河,一头冲进莱茵庄园的大门。马赫勒夫人在前廊处遇见了她。
“那个吹牛的家伙拿钱跑了吗?”她问道,“马赫勒,不要紧。我要用一张更大的网把他引回来,我的妹妹不会受罪的。”
“亲爱的,”马赫勒夫人说道,“问题比这更严重。这个吹牛的家伙似乎已经有妻子了——还有两个学走路的孩子。他带着他们到蒙大拿州或是特拉华州去了,我不敢肯定。邦妮受到了打击,我已经打过电话到布朗克斯黎巴嫩去了。”
玛拉朝楼上妹妹的房间跑去。她从没看过莱茵庄园内部的房间。妹妹的卧室很小,只有很简陋的家具,后面的墙上贴满了照片。看到这些照片,玛拉吃了一惊。她整个的历史都贴在墙上:妹妹一岁而她两岁时的照片;几年后的照片;妹妹凌驾在玛拉之上,像个小巨人一般满脸恼怒的照片;妹妹和爸爸请的监护人员在一起的照片;妹妹在中央公园的照片。自此之后,就没有了妹妹的照片。墙上其他地方都是玛拉和两个女儿的照片:玛拉穿着毕业礼服的照片;玛拉和丈夫、女儿到突尼斯旅行的照片;玛拉寻找父亲家族的穆拉诺人祖先时游览里斯本的照片;玛拉在西尔克家族公司的照片;玛拉在新公司的照片——到处都是玛拉的照片。在这些锦簇的照片中间,是一张破旧不堪的莫蒂默家西伯利亚狼狗的照片:公主的脸模糊不清,可白色的外套和钻石般纯净的眼睛,格外令人瞩目。
玛拉不禁潸然泪下。她坐在妹妹的床上,艾琳已没了先前狂放不羁的表情,两眼迷离,双肩像小女孩一样,窄而精致。
“艾琳,”她嘀咕道,“我会找到罗格·布兰特,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送到国外去。”
“姐,我骗了你,对不起。那笔钱不是让我们俩花的。我知道罗格妻子的事,他们陷入了困境,他没有足够的钱养家糊口。”
“那你不爱花匠?”
“我爱,有点爱。我们接吻,到处玩耍。他给我唱歌。”
“唱《晚安,艾琳》?”
“不,”她说,“那是莫特叔叔和我之间唱的歌。”
“爸爸为什么给你这些照片来装饰墙壁?”
小妹用迷离的眼神打量着玛拉,“因为我想要这些。我一再恳求他,还发了好些脾气。”
玛拉第一次抚摸妹妹的脸,她现在需要安慰。玛拉本来可以拼命喊叫,通过喊叫把妹妹喊到身边来,却成了促使爸爸这样做的帮凶。
这是玛拉的错。狼狗的阴影不要紧了。玛拉大口呼吸着身边的空气。爸爸不是在保护玛拉远离艾琳,而是把小妹藏在了布朗克斯,保护着小妹不受玛拉贪婪欲望的影响。
小妹开始咳嗽起来。玛拉用手巾替她擦了擦嘴巴,想起来什么事。
“妹妹,我第一次来这儿时,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
“我害怕。我老是看着你和孩子们在墙上的照片,我在梦中撕咬过她们的肩膀。”
“那好啊,”玛拉说,“这样你们见面时,你就不会撕咬她们的肩膀了。”
小妹笑了。来自布朗克斯黎巴嫩的一位医生和救护车护理员赶到了。医生缠着头巾,可能是一位锡克教徒。他们一定太匆忙,忘了带担架。因此,他们就用野营床抬着小妹下楼。玛拉握着小妹的手。
“我发誓,我会在医院陪着你。”玛拉说道,“我们住一间房。”
来到楼下,小妹一边咳嗽一边急促地呼吸着。“姐,”她闭上眼睛,“梦中见。”
玛拉小声唱着《晚安,艾琳》,医生和护理员抬着小妹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