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同·代偿·规训——谈商业电影《致命的诱惑》的意识形态运行机制

范琳琳

(中国传媒大学 艺术研究院，北京 100024)

美国电影《致命的诱惑》(Fatal Attraction)拍摄于1987年，描写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失衡的故事。影片上映后就成为了该年度最具影响力和最卖座的影片，并且获得了当年度第六十届奥斯卡金像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剧本等六个重要奖项的提名。美国的影片人在媒体上也呼吁人们去观看这部影片，并评论“这是每个妇女和每个男子都值得看一看的电影。”这些影片受到如此高的关注度，除了制作艺术水准的高超也在于它的现实意义。调查显示，在美国80年代结婚率在10.6%左右，而离婚率却高达5.2%。这高达一半比例的离婚率，已然成为了美国社会最棘手的问题。电影作为社会文化的承载，通过故事来呈现这样的问题。而商业电影作为大众文化的承载，还是站在保守的家庭观念立场之上，试图规训人们臣服于传统的社会规范，以维持社会基本单位的家庭的稳定。此时，电影就具有了极强的意识形态功用。

一 、形象认同

在商业电影的运行机制中，观众对于明星银幕形象的自我投射和身份认同的完成，是通过了类似拉康“镜像”原理的设置来完成的，“是以电影观众的一种相对位置以及主体通过镜像阶段的构成方式为起点的。”[1](P75)在《致命的诱惑》的开头，影片便急不可待的描绘一副能激发观众进入情境的“镜中之象”：城市上空一个接近一分钟的平移镜头中，夕阳西下光线很低，我们看到剪影里整个城市高矮参差的楼房、听到公路交通的喧嚣已归于平静。此时，故事发生的环境已描述完成，这个环境是大多数观众每天所日常经历的环境。而用于呈现这个环境的是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摇镜头，尽管这是一个全知视角镜头，但这个镜头的运动仍旧带有了拟人化的效果。其舒缓的特点恰恰让观众想起自己处在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心境：夕阳西下，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舒缓的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夕阳下剪影中的城市。此时，影片的第一个镜头在内容呈现和运动形式上，就试图把观众拉近自我映照的镜像之中。接下来的一个镜头就更暴露了导演的目的：当镜头随意的平移到某座楼房时，又随意的选定了一个亮着灯的窗户，并将镜头推上去定格在这个窗户上。这个镜头表明，故事所讲述的对象是随机选定的。而这也正是导演要告诉观众的：下面我要讲得故事是具有普遍性的，它可能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任意一个窗户里。接下来的家庭场景和社交场景，更是为了让观众能稳定的将自我投射到银幕上的明星形象上，完成主体与客体的身份认同。在这两个场景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在稍显杂乱的家中被自己的领带绊倒的男人、一个有着可爱淘气女儿的父亲、一个温柔妻子的丈夫、一只大黄狗的主人、一个在社交晚宴上与同事将黄段子的公司中层、一个看见性感女人也会稍有邪念的中年男人。这些日常化的场景和世俗化的人性小缺陷再次强调了观众与主人公的共性，同时，这些身份共同构筑起了一个典型的美国中产阶级的人物形象。

二 、欲望代偿

当作为主体的观众将自我投射到作为客体的人物上，完成主客体合一的形象认同时，电影中的明星就能带领着观众进入电影的欲望系统和惩戒责罚系统，从而完成此类电影的意识形态机制运行。下面就以影片《致命的诱惑》为例，来探讨这种机制的运行程序。

(一)另一种凝视——欲望系统入口

在这部影片里，观众获得快感的途径并不是通过劳拉·穆尔维(Laura Mulvey)理论意义上的“凝视银幕上被展示的女性欲望对象”来实现的。事实上，电影中在麦克·道格拉斯所扮演的律师丹尼与女编辑艾利克斯发生关系之前，导演并没有刻意的去展示女演员性感的身体。同样的，这也不是通过齐泽克意义上的“去升华作用”的“斜视”①来实现的，此时在观看的过程中观众对客体形象的凝视与客体对主体的凝视并未发生短路。那么，是什么诱惑了丹尼和观众进入到了欲望系统呢？这里运用了“另一种形式的凝视”——凝视的传导：这开始于银幕上的女人对于男人带有性暗示的凝视。这时，当观众将自我投射银幕上的男性形象时，女性对于男性的观看，就如同观众被银幕上的女性带有性暗示的凝视一样。在这个意义上，认同与男性人物形象的观众们，被银幕上的女人性诱惑了。或者，换句话说，正是这种充满挑逗的被凝视，让观众认同并跟随丹尼进入到了欲望系统之中。

导演在三个场景分别用了三次比例失调的正反打镜头就强化了这种“凝视”，完成了这个被诱惑的过程：在二人初次见面的社交晚宴场景中，两人在吧台上初次相识，此时两人的身体共处于同一个镜头之中，直到远处的妻子招呼丹尼离开。丹尼出画后，独自留在镜头中的艾利克斯顺势向丹尼走的方向望去，镜头切向丹尼，在艾利克斯的这个主观视线下，是一个极其冗长的主观镜头，用来呈现丹尼如何与同事告别直至走到宴会的出口。导演为了强调这种长时间的凝视，又把镜头切回来，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艾利克斯才心满意足的转回头，若有所思的吸了口烟。两人第二次见面的场景，是一个多人的室内空间。丹尼的同事、艾利克斯及丹尼三人分处于空间的三角形方位上。这个三人对切的镜头组合，在时间分配上仍然严重的比例失调，导演仍然让艾利克斯的主观镜头大大多于丹尼的，这样丹尼就长时间的处于艾利克斯的凝视之中。此处，导演再一次强调了这种暧昧的凝视：当丹尼不小心把面包屑粘在鼻尖上时，艾利克斯立刻示意他将之擦掉。这一微小的细节，暴露了艾利克斯对丹尼暧昧的留意。接下来，咖啡馆里二人独处的正反打镜头中，这种失调的比例已经不再只是时间上的了，在二人同在画面中的过肩镜头中，代表艾利克斯所看到的正面的丹尼此时占据了大部分的画面空间，而艾利克斯的正面镜头则和丹尼的背部镜头平分了画面空间。这种画面空间上失调，暗示着这个女人情感上的主动。此时，观众跟随丹尼被女人暧昧的凝视和诱惑，并随之来到了欲望系统的入口处。当然，导演也沿用了老套的视觉代码，用下雨和点烟来预示着一场性事的来临。

(二)动静相衬的身体——欲望的征象化宣泄

在进入到欲望系统之后，导演运用了动态与静态交互的身体呈现，来表现被压抑的欲望，及欲望征象化的宣泄。

下表就是两人在周末所共处的两天时间内的场景变化及身体呈现：

静态咖啡馆对坐的二人交谈动态厨房中做爱(加之,炉子上沸腾的水壶为其视觉隐喻)静态床上疲惫的二人(加之,屋顶慢速转动的吊扇为其视觉隐喻)动态酒吧里舞动的身体静态二人相拥走在午夜的街道动态电梯里疯狂的做爱静态清晨丹尼从楼门口出来,走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动态丹尼、艾利克斯和狗在草坪上狂奔嬉戏静态二人在厨房相互倾诉、共进晚餐动态艾利克斯割脉自杀、丹尼尔对其抢救包扎静态丹尼安抚艾利克斯入睡后离开

导演利用蒙太奇的节奏控制和场面调度，使得两人的身体呈现于急速的动静交互之中，让观众随着所认同投射的人物一起，使欲望得以征象化的宣泄。同时这种动静频繁的交替，也就更加突显了欲望的快感和非理性。

三 、行为规训

商业电影是安全的，因为它们懂得“自我审查，它总是假定知道观众有多少情欲和越轨行为，并把它们放到影片的文化规范之中，使它们受到约束和控制。”[2](P132)在这部影片中，当丹尼和艾利克斯冲破社会的规范进入“本我”的欲望系统时，影片嫁接了惊悚片的类型策略，使之很快的进入到了另一个惩戒的系统，并以此使影片达到警告和规训的目的。

这种惩戒规训机制的运行，除了较为明显的运用了善恶有报的叙事手段外，还用了电影视觉化的手法，来强调这种必然的因果联系：社会规范外的欲望宣泄，必然会导致毁灭性的后果。这些视觉化的手法，即在欲望系统和惩戒系统中，用同一情境里身体及道具前后截然不同的视觉呈现，来突显这种因果关联的必然性，从而加强电影对观众行为进行规训的功用。

1.雨中人

当迈克尔·道格拉斯所饰演的律师丹尼与邂逅的第三者艾利克斯两人第一次单独处于同一个空间时，是在公司楼下的人行道上，艾利克斯看到被雨淋湿的丹尼正在窘迫的修伞。下雨的情境使得两人有了更进一步接触的可能。同时，下雨和被雨淋湿的身体也预示着随后两人压抑欲望的宣泄。在电影后半部分的惩戒系统中，性感的女编辑闯入丹尼的家，变成失去理智的疯女人，并将象征温馨家庭氛围一部分的小白兔煮死在锅里。这时，丹尼的家第一次因为他社会规范外欲望的放纵而受到威胁。随后外面下起大雨，站在门口的丹尼望着玻璃门外的雨水，决定和妻子坦白自己的不忠。此时的雨水，从性欲望的符码变成了象征冲刷罪恶的圣水。同样是在雨中的身体，但正是前面性欲雨水中的丹尼，造成了此时雨中需要忏悔的丹尼。

2.厨房里非理性的身体

两人在厨房里的性爱呈现是影片欲望系统中重要的一个段落。非日常化的性爱地点及激烈运动的身体，突显了两人压抑欲望的释放，及这种非理性带来的身体快感。在随后的惩戒系统中，同样呼应了这个段落。艾利克斯“绑架”了丹尼的女儿海伦并造成了丹尼妻子贝西的车祸，歇斯底里的丹尼来到艾利克斯的住处并与其厮打起来，两人从门口厮打到曾经享受欢愉的厨房。在这前后两个对应的段落中，导演甚至用了极为相似的场面调度来前后呼应：急速运动的身体、流着水的洗碗池、踉跄的步伐、变形的面部特写，之前欲望的非理性带来快感此时正变成了非理性愤怒身体的歇斯底里。

3.举杯对饮

如果说厨房里的性爱是受到诱惑的丹尼非理性的身体出轨，那么随后两人在厨房里的举杯对饮则是丹尼主动的精神出轨：在《蝴蝶夫人》的背景音乐中，丹尼向艾利克斯倾诉自己的童年和父亲留下的阴影。“这是影片中唯一一次当丹尼与艾利克斯同在时，呈现出明快的家居氛围。”[3](P236)但随后，这次社会规范外的出轨行为就造成了第一次惩罚——艾利克斯的意外怀孕。当艾利克斯在地铁站告诉丹尼自己怀孕并打算生下孩子的消息时，惊慌的丹尼试图劝说艾利克斯打掉孩子并与之争执起来。此时，在画面中丹尼身体的后景是一副巨大的啤酒平面广告画，图上正是相对而坐的男女二人举杯欢庆。导演始终让丹尼的身体处于广告图中男女二人之间，用图中举杯欢愉的情境映射之前丹尼和艾利克斯精神出轨时厨房对饮的欢愉时刻。而与之反讽的、处在广告画前垂头丧气的丹尼的形象，此时则成为了作为观看客体的观众的警示标。

4.作为身体隐喻的沸腾水壶

在二人厨房做爱的段落中，导演在二人性欲的身体呈现后插入了一个炉子上沸腾着的水壶的镜头，以此来作为两人疯狂欲望宣泄的视觉隐喻。而正是这次“沸腾的”欲望导致了最后“致命的”惨剧。影片结尾，也就是惩戒系统的最后段落，绝望的艾利克斯潜入丹尼郊区别墅的浴室内，用尖刀试图威胁伤害丹尼妻子贝西，而此时一无所知的丹尼却在一层的客厅里。影片在处理这个段落时，使用了传统的“最后一分钟营救”的手法，用二楼浴室内发疯的艾利克斯用刀捅向无助贝西的镜头与一楼客厅内丹尼的镜头交叉剪辑，形成一组节奏紧张的交叉蒙太奇。导演将这个重要段落的转折点，设置成为了火炉上一只沸水鸣叫着的水壶：当丹尼提起鸣叫着的水壶时，才听到妻子的呼喊，进而杀死了家庭的入侵者，挽救了自己的家庭。影片此处的沸腾水壶，不单推动了叙事，同时征象着紧急与危险的来临，最重要的是与之前艾利克斯家象征着爱欲中二人身体的沸腾水壶形成呼应，使影片的欲望系统和惩戒系统完成相互指涉和对接。影片用这些视觉化的手段来突显了前后的因果关联，以此来规训观众：在社会规范之外放纵的欲望，必将遭到报应和惩罚。

这就是此类商业电影的意识形态机制运行的过程，即观众通过凝视和移情，与人物形象产生认同，然后在欲望系统中用人物的形象和身体代偿性的满足了其社会规范外的欲望，使之在观看电影时安全的、象征性的宣泄了自己过剩的激情，同时，影片的惩戒系统又将观众规训在社会允许的行为规范之内。这种两面性也是商业类型电影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重要原因。

注释

①齐泽克在《斜视》一文中提出，对于色情电影的观看是一种“斜视”，即观众在看银幕上的形象，而银幕上的人物并不看观众，这就造成了视觉机制受到扭曲。参见陈犀禾,陈娟,徐红编译.凝视研究[J].当代电影,2008,(9).

参考文献

[1]克里斯蒂安·麦茨,吉尔·德勒兹等著，吴琼编.凝视的快感——电影文本的精神分析[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2][美]罗伯特·考克尔著，郭青春译.电影的形式与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戴锦华.镜与世俗神话[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