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3/10
这便是晴天了。
江西早早的河水涨了起来,不知道安福那边的牛怎么样?大概知道湖南的带皮小黄牛肉一直吃着,小锅子嗞嗞冒着油烟。想起几年前,北京的湘菜馆有了这种菜,今天我才知道,这是生意,一场胜利的营销,那些还在野地里做着活牛买卖的牛经纪们,他们都不会知道的。我很想用他们脏脏的蓝色布衣擦擦手指。
一直到今天北京又出现了蓝天。
我很正常。
2012/3/11
我不愿意服药。我让他们不要来接我。我不去检查,不抽血、骨髓,抽排泄物,装在小小的玻璃瓶里,在小车上推来推去。我很好的。我可以三级跳,比如,duo……lai……mi……我可以等着花开花落,等着核不扩散。
2012/3/12
今天户口卡片终于从南方过来。乌鸦衔着他飞行了数千公里,穿越北方北方北方北方北方北方北方北方北方,无数个北方,终于落在北方我的门口。当我正要走入电梯的时候,他从电梯中飞出,将户口卡片给我。他说结婚登记需要户口卡片的。
在南方,他怎么知道我应该结婚。难道,那天他在场,听到最为深情的问候?
是的,那天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像一位在电玩城疯狂打鼓的鼓手,在每个肌肉纤维都高度兴奋,忘我地敲打啊,这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死寂。一切声音全然消失,如同天堂的某位听到大地的祷告,各种语言的哀求混合在一起,突然消失了。我听到了。
2012/3/13
我记得那天。
吃完饭的时候那句深情的话冒了出来。我的手指正在牙签的上端俯视着,这句话让我成为悬停者,成为一个定格,成为一个可以被凝视的死寂。牙签插在一块方形的苹果果肉上。苹果被削皮,切成方形,摆放整齐,牙签插在上面,像一根旗杆插在底座上。
那旗帜呢?
旗帜上书写的一定是爱情。这个时候,手指停在牙签的上空,嘴巴里湿漉漉的,舌苔开始感受到甜味。
阳光啊!在正午的时候,我一点都不会担心晚霞会像旗帜一样飘扬在整个天际。
2012/3/14
闭眼躺在阳光里,眼膜内一团橘红。音乐是巴赫的平均律,噪音是一列由远而近又而远的轻轨。它走了,留给我片刻亘古时空。之前读了点法国人写的《安德烈·塔柯夫斯基》,睁眼文字里的法国,有丝好笑,像从阳光里滚入了阴影中。其实,这时我好奇老塔和邦达尔丘克之间的事,在莫斯科的地铁迷宫里乌鸦飞翔。
想起四天前看电影,我出了电影院就很难记起银幕里的世界和银幕外的世界。只是,次日突然从楼梯里爬出,发现身上没有钥匙,于是恐惧地看见了影院,一张红色的椅子在一排红色的一张中,沉着着最明亮区块,几根钥匙躺在那里。后来,钥匙是在另一个包中寻到的,但是那张椅子上的钥匙是存在下去了。
2012/3/15
进入电梯,手指从一滑到关门,两个键绝对冷峻完美对角线,手指滑过这条线,微微弯出弧度。心里恨意顿时冒出,那些孩子,电动人一样,在跳舞机上,在电玩城的门口,在一座光怪的大厦里,在十几部电梯集体运动时,那些孩子的身体、头发尽情跳着。粉红箭头、蓝色箭头,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全消失了。
生下来就应该快点死掉,只是一定要自然而然。加湿器喷雾缭绕着,整个电器卖场渐渐成为云海了。隐约电视里新闻画面倔强地冒出来,一辆汽车冒着尾气,掉入一百多米的桥下,有六人生还,被送医院急救。这时候插着各种管子,液体输入,一点一滴的,生下来就不容易死掉,要活着证明活着的。乌鸦飞过了。
2012/3/16
昨晚从门洞准备出去,身子还没有出去的时候,一滴水落在脸上,我想是雨。于是,和周围几只野犬说,下雨了。他们都不说话。而乌鸦飞过的时候,话声是很大的,记得最恨的一句是“娃娃娃”,估计是雌性的。今天果然是在夜里下了雨的样子,地面留有痕迹,天空暧昧不清,是谁?我昨晚后来从门洞走出过吗?
他們烤饼卖给他们吃,他们说他们的生肉饼掉在地上了,他们说生肉饼掉在地上拾起后放入油锅炸一下就能炸死他们,他们是他们害怕的东西。他用手包裹后一个饼,在不锈钢的台面上滑向窗口。滑行总是美丽的。那天我在电梯里,也有手指在一和关门之间滑行了一下。当时觉得非常完美,他滑的没有我完美。
乌鸦停在一捆带螺旋纹路的钢条上缓慢上升,吊臂很紧张地升着胳膊。你换一身衣裳,妈妈再给你拍一张照片,只穿着内裤的小小孩从我的咖啡杯边跑过去。一个红衣男子一点不害怕那捆金属坠落,毁掉他一辈子。小小孩啊!小啊!乌鸦屎从半空落下了。
2012/3/17
南方河水很高。从安福的山坡到安福的山脚,都流着水和雨后的阳光。
这些水不可以濯洗我的脚。
我记得脚从水里跷起来,在阳光下很耀眼,干了以后发现是那些细细的沙子很耀眼。
乌鸦在水底飞翔,而鲸鱼肯定是天空中一朵乌云。
2012/3/18
前天在影院大厅里,我被固定在金属椅子上,侧面是电梯门,它正在上升。我知道他们会从里面出来,这些乌鸦,当门一打开时,全部涌出来,叠着,挤压着,扑扇着翅膀,散发出腋臭,眼珠滚滚的,落满一地,只有一只随着再次关闭的电梯门被运走。这颗眼珠真是幸运儿呢!我走进四号厅时,乌鸦早消失了。
一地白雪,一块车的前盖上,融化出矩形,露出的屏幕在播节目。憨厚的壮黑人被白人记录片了,笑得好朴实,我说是黑壮汉。圣灵军啊!乌干达,达达。那个记录的白人穿着红衣服在微笑,好像是制服的囚徒,有个地方的囚服是橘红色的,他微笑得眼窝深陷是雪融化的颜色。他们说白人疯了,喜欢自言自语。
去见乌鸦时的装备,润唇膏、馍、手枪、指甲油、芥末……
2012/3/19
乌鸦是谁?很想弄清楚这个事情。车走到一半,人剩下一半了,窗外的乌鸦越来越多。
乌鸦死了吗?
可笑的垃圾场,可笑的垃圾工的发明,小卡车背着转盘挥舞着一把又一把的笤帚,把所有的尘埃扬起。
2012/3/20
我从电梯里出来,躺在阳光里面。
乌鸦也在晒太阳,他在羽毛上抹厚厚的防晒霜,他害怕色素沉淀,害怕别人看出他的年龄,我一点都无意去讥讽他。他死了吗?应该不会,最近他又修行了新的隐身术,在裤裆里装上两只乌鸦就出门打猎,见人就放枪,妇女儿童的尸体全泡在血里。但是,乌鸦扑腾不停,即使我看不见他,也远远就被吵醒,我跑了。
电影院开始放映了。
范宽才敢这样堵住所有的路,我怎么去那山巅的森林?乌鸦的家园。
去见乌鸦的装备还有一节电池。
2012/3/21
一个梦。
我穿上长筒袜,运动的那种,然后把袜子从腿上翻下来,包裹着我的鞋。白色的鞋沾着黑色的沥青。袜子包裹着鞋,鞋包裹着我的脚,我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顺着树干往上走去,好漫长的道路啊,眼睛底膜映着苍老的树叶,他们依然是绿色的,苍老的绿色一滴一滴坠落,落入我的眼睛,顺着血管钻入我的体内。顺着树干往上走着,快步的寂静向树巅蔓延,我要去寻找乌鸦。
在几次睡眠,几次梦境之后,我来到了树巅,在梦境里我丢失了户口卡片,丢失了籍贯、姓氏、性别、民族,只记得卡片上每一个方格的面积大小。
在树巅,我问候乌鸦,替他催眠,用粉红箭头的移动暗示他的眼睑运动,用蓝色箭头的移动暗示他的眼球运动,他沉沉地睡去。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会想起在水底飞翔。正如,塔可夫斯基的母亲从白色的床单上升起,这时候他的头发是干的,没有水滴坠落。
我取出注射器开始给乌鸦注射,他的羽毛被子弹击落两片,他不在他们之间,他们是十六位,他是无限的无限。在羽毛被击落的时间,他的关节开始疼痛,一种莫名的炎症出现在骨膜底下,据说犹豫或者紧张可以结晶在这里,在某种不可预测的情况下就会爆发炎症。这就叫做不正常。我很正常,我的使命是将清水注射到乌鸦的骨膜底下,去溶解那些晶体。
当乌鸦在梦中开始流泪的时候,我知道晶体开始消失了。
2012/3/22
我不想说话。
2012/3/23
坐着看预告片时。
记起在镜子中看见自己时,也看见一些他们,那时他们还不叫乌鸦。枯树一片结满小苞,春天时,一些长成绿叶,一些长成绿乌鸦。大追捕就开始了,枪击学校是为孩子们复仇。绿乌鸦该死的他们。他们扔了三枚闪光炸弹,在夜空燎原小小的瞬间,像屁一样难以久远,除非活在密封的可乐瓶里。瓶子上标着成分。
乌鸦。绿。
地板上光斑飘忽,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有人说,那是天上的云在走动。有人说,那是风。乌鸦说那是我。我一抬头看见一朵云在天上,他旁边还有一朵云,看不见乌鸦,看得见阳光。手机压住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是照片上一个人的,照片印在杂志封面,杂志放在桌面,所以手机在桌子上,所以那个人就是乌鸦了。
哗,风就把阳光从银幕上吹到影院里了。为什么还是这么暗?为什么?
轰。轰。轰。三只闪光炸弹。三个警察受伤,三只黑豹受伤会躺在草原上自我拯救吗?
电玩城里跳舞机上,他们甩着头发,板鞋一动一动的,惊蛰时候的青蛙。粉红箭头和蓝色箭头拼命往上方移动。乌鸦的脑袋也跟着往上运动,往上,眼睛也往上,眼皮拼命地翻开,往上,这样他就看到阳光了。
有人说,有人中午给他电话了,说他给他一本伯格曼的书。塔柯夫斯基,在阳光下,水滴像平均律。乌鸦为什么要给他电话,他为什么要给他书,他是女明星。乌鸦飞行,划过蓝天的景色好壮观,就像赵佶在自己的宫殿里看白鹤一群飞舞在屋檐上空,一堆弧线缠绕着天际。
2012/3/24
有一天,我们看宋画的复制品。那是哪一天?
一张册页上有一只红蜻蜓,透过翅膀看到叶子,看到本质。安德烈,小安德烈。偷窥的时候,他看不到窗内的人,却被从窗玻璃上滑下的雨水发现。
那天吃完饭之前是吃饭,吃饭之前是点菜。一大本菜单拿在手里,我很想翻得飞快,带皮小黄牛肉干锅油嗞嗞的,我不爱吃肉,但是我喜欢听油加热后的声音,嗞嗞嗞嗞嗞嗞嗞,像古诗一样美丽。我现在想是这个声音打动了他,那句深情的问候。
我的户口卡片呢?
2012/3/25
江西,整个南方一个多雨的冬天。现在,天晴了,有人说直接进入夏天了。可我还记得江西宜春的桥墩下,激烈浊流里两颗求助的眼神。消防队员把绳索系在了自己身上,也系住那两颗眼神,然后开始滑行,从开门键到一,从巴黎到图卢兹,从阿富汗到马里,从地球到另一个星球。
我很正常的。这段日子,我只不过一直在想“安史之乱”时的一间驿站,飞骑荔枝而过,有一个小驿将偷了一挂荔枝,然后地面不断流着人血,头颅。
他们说死去的不是十六人,而是十七人,因为在到达的时候,有些人已经被埋葬了。有妇女儿童,据说他被起诉二十七项罪名,我想大概包括枪杀女人罪和枪杀儿童罪,当然也应该包括枪杀男人罪,枪杀老人罪,枪杀青年人罪,枪杀中年人罪,枪杀胖子罪,枪杀瘦子罪。
三颗闪光炸弹啊!
一挂荔枝,曼妙的滋味,小驿将永垂不朽。
他们都死了,年长的年幼的,在他们不曾想到死亡的时刻死了。新闻只是说这次死了多少人,可是每当这个时候,我却想看到他们生前的每一秒每一秒的时光,暗淡或者璀璨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在没有想到死亡的时刻死了,我就要替他们活下去,无论暗淡或者璀璨的时光都要活下去。
乌鸦坐在沙发上,吃薯片,喝可乐,看新闻。赵佶没有想过,那宫殿的屋檐上空飞舞的是鸦群。真的,哪怕是白色的鸦群呢?不好吗?在绿乌鸦都被追捕殆尽的时刻,漫天飞舞着白色鸦群,一直涌入莫斯科地铁的通道。
他们在他们没有想到死亡的时刻死了,在电视里不断地死了,一次又一次。
2012/3/26
那天最深情的问候啊!生活压力大吗?我被这句话彻底击溃,我想到了婚姻,而不是爱情。这比我爱你要深情一万倍。我想到了户口卡片,他们说结婚登记需要户口卡片,我想到了户口卡片应该就是想到了婚姻。
户口卡片衔在乌鸦的嘴里飞行的时候,乌鸦的唾液难道没有浸湿它?
2012/3/27
个人恐怖主义者是一個非常精彩的词汇。他称自己是圣战者,圣战者是很多的。他们的称号或者被称为圣战者。个人是很多的他们,他不想称为他们,宣传自己是个人,个人其实就是可以成为他们的时候的轻松愉悦的感受。个人是笑脸,粗颗粒的,个人在监视器底下,笑脸,无表情;麻木,都是粗颗粒的。两个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乌鸦就说他们在一起了。
这就是个人恐怖主义逻辑的乌鸦。
2012/3/28
他们来接我了。去一个艺术中心治疗。让我看见一根倒掉的不锈钢旗杆,从红色的基础上倒掉。他们说这是顾德清大夫,顾德清的清,清新的清,不是顾德新的新,是清。我知道,我早就看透了,在这种岁月之中,只有清新中包含着颓废才能够成为有品位的坠落。不锈钢的旗杆倒在地上,周围是苹果。不是切成方块的苹果果肉,那种果肉上插着牙签,像基座上的旗杆,旗杆空空荡荡的,但是高高耸立。
2012/3/29
其实,三月在这个城市很少见到乌鸦。
我是没有见到。
我很不正常。
很好。我会去救救他们的。
作者简介:杜庆春,安徽安庆人,1971年出生。北京电影学院博士,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副教授。主讲课程 《电影理论》、《电影视听思维》、《短片创作》、《影视批评与写作》、《电影策划与故事创意》。也从事电影监制、策划和编剧工作。中国电影家协会电影理论与批评委员会委员,中国图书评论学术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