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五点的时候,别的部门都下班了,但是营业部全体人员还在开会。主管营业部的副行长崔杰亲自主持会议,而不是通常的营业部主任夏红主持会议。
原本定于每季度末召开的银河办事处营业部工作会议,现在突然提前了,现在刚刚是这个季度开始啊。
全体营业部人员,包括保卫银河办事处安全的经济警察,在接到开会通知后,很多人都表示了惊讶,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虽然大家表面上都没说什么。
李田听到开会的消息后,心里怦怦跳得很厉害,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红。
开会的时候,李田坐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也许,这样可以减轻他心里的负担。
银河大厦坐落在市中心,作为A市曾经的标志性建筑,银河大厦确实自豪过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新的高楼大厦层出不穷,银河大厦不像以前那样鹤立鸡群了。
这条街叫银河路,伟业银行银河大厦办事处就在银河大厦一至二层。银河大厦刚刚竣工,伟业银行就租下了大厦下面两层作为办事处,行长看好这里的地势。签订租赁协议的时候,开发商对伟业的眼光非常钦佩。
事实上,后来这个办事处的业务真的蒸蒸日上。存款一直在增长,而且是自然增长。不像有的银行,整天靠员工揽储。伟业银行的所有网点中,也是银河办事处的存款额最高,连位于总部的储蓄专柜也比不上它。
会议结束后,李田骑着自行车回家了。经警老汪开玩笑地说:“快点,再不回家,老婆打屁股了。”李田对他笑笑,他没心思跟老汪开玩笑。
一路上他骑得很快,很久以前,他经常和同事陈庆一起回家。陈庆家的方向和他家的方向一致。
刚毕业进入伟业银行的时候,他觉得陈庆还是很好的。他虽然是城市长大的,但不像别的出身城市的同事那样瞧不起农村出来的大学生。那时候他们俩都在联行柜台工作,一个搞收发电子联行,一个搞复核。两个人配合得还不错,后来陈庆调离了联行柜台,换到了结算柜台。而张茜从结算柜台换到了联行柜台。
李田进入银行的时候,陈庆比他小四岁。可是令人吃惊的是陈庆已经工作三年了,这是李田怎么也没想到的。他盯着陈庆雪白粉嫩的小脸觉得难以置信。可是事实确实如此。陈庆大方地告诉他,他是职业高中的学生,并且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被父亲告知:有个银行的招工机会你不可错过,后来他就参加了那次招工考试,结果就被录取了。就这样,他成了伟业银行的一名员工。那时候他才十七岁。
工作不到一年的时候,李田渐渐地明白了,这家银行有很多这样加盟进来的员工。足足有十七八名,比如王小军、潘平等等。这些人年龄大多数比他小。但是工龄都比他长。工龄长就意味着工资比他高。
今天的会议宣布了一些人事变动。李田原来是做电子联行的,以后要做现金出纳了。崔副行长宣布了今天的决定,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变动,引人注目的是:张茜的丈夫潘平升为办事处副主任。他的升迁和李田的变动非常巧合地在同一个时间公布了。崔行长的讲话铿锵有力,李田一直低着头,像个罪犯一样。他的变动表面上是调换岗位,但是银河办事处的员工都觉得:这是一次贬低。现金出纳每天要清理大量现金,繁忙而且肮脏,那些现金都夹带着大量细菌,每天都要靠出纳员把它们整理好,打包入库。
李田念书的时候一直是个好学生,成绩好,品质也好,学校、班级表扬学生的时候总有李田的份儿,李田干什么都不落后。可是大学毕业后,进了伟业银行以来,李田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起色。伟业银行要的是存款,可是李田没有存款,他亲戚家都在遥远的农村,更没有什么存款。每次单位开大会,行长都要说起存款的事情,存款是立行之本,没有存款,就没有生存的希望。行长在大会、小会上一再强调。每次说起存款,李田就把头低下去。李田感觉自己就像个成绩很差的学生,老师总是不喜欢成绩差的学生的,李田太知道这点了。
既然银河办事处的自然存款呼呼地在增长,为什么还要搞揽储活动呢?李田发这样的牢骚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张茜说:“银行总是要搞揽储的,不然我们怎么活?再说了,你不搞,别的银行还是要搞,那我们银行的存款最后不都要被别的银行挖空吗?”想想张茜的话,李田觉得也有道理,他无话可说了。
路灯亮起来了,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着急的表情,他们可能是饿了,也可能是急于回家做家务。路过草鱼巷的时候,李田看见有两个人的自行车相互摩擦了一下,车主下来吵了起来,并且两个人互不相让,看上去马上就要打起来,后面的人停下来,向他们张望着,很多人还是改不掉爱看热闹的习惯。李田没有逗留,他骑着车一如既往地赶路。
草鱼巷过了是华阳西路,这条路几乎没有什么人,树木茂密,路灯稀少。即使偶尔有个把行人,也是飞驰而过。本市的土著居民传说这里原来是一个坟墓群,不宜来这里工作、生活,更没有什么人来这里散步休闲。
提起张茜,李田的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奇妙的感觉。如果不是张茜上班的时候串岗,如果她要是在岗的话,他肯定会把那张传票扔给她看看,她是他的复核,有责任检查他的工作,看看有没有错误。可是她那天去哪里了?她走之前一点没跟他打招呼,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他的工作没有人复核了,所有的工作都是他一个人完成的。单位的制度形同虚设,不出差错才怪呢!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木已成舟,米已成饭,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李田回家的时候,爱人王莉坐在客厅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王莉是正宗的城市女孩,李田是从农村考进大学毕业后进城的。尽管王莉自己不怎么样,只是个幼儿园教师,学历也只是中学,收入也比李田低得多。但她在李田面前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动不动就说:我妈妈那边怎么样怎么样。她妈妈就在A市另一个小区居住,不像李田的妈妈,在很远很偏的农村。
李田和王莉是别人介绍认识的。介绍人说女方家有一套房子,别的李田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深深知道,在A市要买一套房子谈何容易?而作为男人,买一套房子,然后再结婚,那是天经地义的啊。但是他拿什么买房子呢?结婚前几年的工资他都邮寄回家给妈妈还债了。快要结婚的时候他还是一无所有,买房子简直是痴心妄想。当他听说结婚后可以住在女方家里时,他马上答应了,至于王莉身材如何胖、性格怎么样,他没怎么考虑,他这样的人能考虑那么多吗?实惠是第一的。
王莉下班后也不想做饭,她在等李田做饭。她说女人做饭会把手弄粗糙的。
她看着电视剧,一边嘴里发出“唉呀”的叹息声,她看得非常投入。
李田把饭做好后,叫了她一声,她才站起来吃饭,搛了一筷子菜她说:“这个月工资发了吧?”
“发了。”李田平淡地说。
“多少?知道吗?”
李田不喜欢王莉关注他的工资,但是王莉喜欢关注。李田的工资在活期存折上,由单位会计直接把款项划到活期存折账号上。今天是十一号了,十号是每月单位发工资的日子。
李田吃着饭,含混不清地说:“在存折上,你自己下午去银行打印一下吧。”
李田的存折一直由王莉保管,结婚后王莉就把李田的存折拿在手里。
李田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的。急促的旋转舞曲催得人吃不下饭。李田放下饭碗,去西服口袋里拿手机。
二
很长一段时间内,李田都没有买手机,陈庆、王小军、潘平他们都换了三四个手机了,他才下决心买了一个。出纳柜台的许山他们也没有买,许山也是来自农村的大学生,和李田一样是同时进行的。许山这么对他说的:“家里有电话,营业部也有电话,用得着手机吗?我看他们是烧包。他们拿手机都是在吹牛皮,要么就是约好晚上打麻将,或者去歌厅唱歌。哪一次说的是重要的大事呢?”他和许山他们一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认为买手机是有钱人的事情,或者是用来应付紧急情况的。后来买的人越来越多,有一次李田看见到单位来收旧报纸的人腰里都插了个手机,才买了一个。
李田才工作的时候,在A市郊区偏远的一个储蓄所,后来爱人王莉家里托人找关系,一直找到赵行长面前,才调到离家比较近、效益比较好的银河大厦办事处做电子联行工作。
他刚到电子联行柜台。陈庆已经干了很长时间了,自然而然的,他就成了李田的师傅。
陈庆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看到你,就想起我刚进行的样子。”他一说这句话,李田的脸就发红,一个比他年龄小的,学历比他低的人,在他面前居然像老师傅,这让他感到难以接受。但是没有办法,这就是现实,他不接受也得接受。
然后陈庆翻箱倒柜,拿出一沓沓传票堆在李田的办公桌上,拿一沓就说一句话:“抽个时间把这个做一下。”“抽个时间把这个也做一下。”
李田不知道他自己究竟还有多少工作可做,似乎他来了,陈庆自己就该解放了。李田在算账,陈庆每放一沓传票,李田的心里就一跳,他向营业部主任求救。当时的主任还不是夏红。营业部主任似乎没有看见李田的眼光,他若无其事地和别人聊着天。李田心想:应该是营业部主任分配工作啊,怎么会是陈庆在向他交代一二三四呢?
张茜当时还在结算柜台,她看见了李田面前小山一样的传票,笑着说:“正好,你可以学习业务。”
李田想:你怎么不说,他正好可以轻松了?
最近一段时间,这个号码经常会拨响李田的手机。李田现在听见电话响,脑袋感觉就要爆炸了。
一个月前的一个下午,李田正在上班。这个下午像平常一样,对面的张茜仍然不在,也许她去洗手间了,也许她和相好的同事吹牛去了,总之她还是不在李田对面。女员工事情总是很多。对此李田已经习惯了。她不在也好,他可以做完工作后看看闲书,他喜欢看体育类、军事类书籍、杂志,常常在上班时间干完工作后看点闲书。当然这是不准看的,上班时间哪怕没有工作做,也不得看与工作无关的书籍。
在营业部,他和张茜负责电子联行,接受外地银行的客户发给伟业银行客户的款项,或者发出伟业银行客户给外地银行客户的款项。李田做的是一线工作,张茜只是复核他做的传票。电子联行经常收到退回款项。有时候退回理由很简单:户名有误,或者就是账号有误,这两种退回理由出现的概率最高。虽然不是经办人的过错,但是被对方银行退回汇款,感觉总是不爽。以后碰到外地银行汇过来的款项,只要稍有不对,他也在传票上写上一个大大的退字。
被退回的款项李田做了一张传票,拿起自己的和张茜的私章盖了一下,表示他和张茜都记账、复核过了。这张传票他扔给了电脑输入人员。这笔款子将永远挂在银行。如果汇款人不来查询的话。张茜的私章就放在桌上,他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他一个人就能把两个人的事情给办了。
李田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天下午的情景。那时候他已经干完了所有的事情。他习惯很快地干完事情,然后喝着茶,看自己喜欢的书。电子联行的办公桌放在营业部的最里面,长长的营业部足足有五十米,他和张茜两个人的办公桌在最东边,西边有一扇门,那里通往楼上。银河办事处主任办公室以及信贷、财务等其他部门的办公室在二楼。上级来检查,都是从西边的门进来。李田和张茜上班的时候干点儿私人的事情是很方便的。尽管有人来,他们俩总有充裕的时间再假装成忙于工作的样子。营业部的其他人都羡慕李田和张茜的位置。李田看闲书的时候,经常被张茜发现,两人在一起工作,谁能瞒得了谁呢?当然,张茜上班没事干的时候,也会吃个零食打个毛衣什么的,这也逃不过李田的眼睛。但是两个人都达成了默契,谁也不说谁。
那天下午,李田正在看着书,张茜回来了。李田抬头一看,今天非比寻常。张茜行色匆匆,她身后跟了好几个人,营业部主任夏红满脸严肃地过来了。后面还有信贷部、财务部的几个经理。同时,李田看见营业部外面也有几个人向东边快速移动。他还看见经警老汪也来了,后面跟着其他几个经警。李田赶紧收起书,他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前张茜回来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在看书,根本发觉不了。
“在哪里?”夏红焦急地问。
李田不知道夏红的话是什么意思,搓着两只手不知所措。但是张茜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李田永远都会记得张茜当时的样子。后来他不知道该恨她还是不该恨她。说起来,他和张茜的关系还是不错的。两个人的年龄相仿,孩子也差不多大。李田爱人王莉刚生下孩子不久,张茜还到他家看过孩子。李田和王莉都觉得张茜这人还是不错的。
李田当时就看见张茜猫着腰东张西望,她在寻找什么。她的动作比平时敏捷,可能因为焦急或者激动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的脸色红润。后来李田才知道张茜当时应该是兴奋,准确地说。电子联行的几张办公桌和柜台旁边的矮柜被张茜翻得“哗啦哗啦”的,抽屉和柜门被拉开,又被关上。张茜终于在一扇柜门里抱出一沓传票。那是电子联行往来账的留底联。这沓传票平时由李田放置,一般没人动它。今天被张茜翻出来。李田还是有点莫名其妙,翻出这些玩意儿干什么呢?
营业部外面几个人都围拢过来,这些人李田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是谁?李田心中充满疑惑。
张茜在翻那些传票,她的雪白丰嫩的手今天显得灵巧无比。夏红在旁边侧着脸看着张茜翻找。
“就是这张。”张茜从那沓传票里抽出一张,向夏红扬着,“怎么样?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吧!”她的脸上似乎洋溢着得意。这句话和这个神态李田以后一直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当时李田非常纳闷:她为什么那样得意呢?
夏红和其他几个经理立即围过来,看那张传票。李田也凑过去看。他看见那是一张几天前他收到的一份省城中国银行汇入伟业银行银河办事处的款项。收款人是建国机电设备有限公司,下面是账号,再下面是开户银行,金额一栏是三十万。他还看见传票旁边的空白地方写了一个字:退。那是他的笔迹。
夏红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田看见夏红转过脸,看着自己。
三
夏红来银河办事处当主任之前在伟业银行总部办公室做副主任,她的父亲是本市国税局局长。总部调她来当办事处主任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就是利用她父亲的关系,让她为银行多拉几个客户,尤其是那些企业,争取让他们都来开户。她虽然有优点,但是她也有缺点,就是业务能力不强,她没有学过金融知识。总部一直考虑为她配一个副主任,协助她工作,这个副主任一定要业务能力强,在业务上要精通,管得住营业部那帮姑娘小伙子。开始考虑从别的部门调,但是行长们一商量,还是决定从银河办事处内部提拔,这样有个好处,就是对银河办事处充分了解,管起来顺风顺水。考察了一段时间,李田和潘平进入了领导们的视野。这两个人都在银河办事处工作很长时间了,潘平更是银河办事处的元老,这个办事处一成立他就来了。但他的缺点是学历低了,只是个中专生。李田虽然来得晚,但是他学历最高,工作勤奋,为人诚恳,缺点是交际能力差,吸储能力弱。
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但是这个消息很快还是传出来。银河办事处的员工都知道了:李田和潘平两人中有一个人要做他们的副主任。
“怎么说的?”
李田走到了阳台上,他不想让王莉听见他的电话,“能不能再少点?”
“不行。”对方的口气非常强硬。
李田心里非常的难受,但是这又能怪谁呢?第一次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李田觉得还有点陌生,这是一个他的电话簿里原来没有的号码。
那天下午,李田的电话簿里多了这个电话号码,号码主人叫吴建国——建国机电设备有限公司总经理,他把这个号码存储在电话里。
尽管没有人向李田说什么,但是李田还是很快弄清了他们为什么要翻找那张传票。
本地所有商业银行电子联行的往来款项都必须从当地人民银行卫星小站经过,它接受的外地银行发来的款项在本地人民银行都有存根联。伟业银行也不例外。
伟业银行银河办事处的开户单位——建国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和省城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发生了经济往来关系。省城公司给建国公司汇来一笔三十万的货款。可是建国公司迟迟没有收到这笔款项。建国公司的出纳会计在正常的时间里咨询过伟业银行银河办事处的柜面职员——陈庆,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收到这笔款子。出纳会计回家向总经理吴建国做了汇报,吴建国向省城公司领导层发问:规定的时间过去了,我们为什么没有收到你们的货款?省城公司责问财务部门:你们没有按时汇款吗?财务部门出具了证据:银行汇款的回单。建国公司很快收到了汇款回单的传真。吴建国拿到传真后陷入了迷惑:对方确实汇出了款子,但是我们又没有收到,问题出在哪里呢?
吴建国亲自去了伟业银行银河办事处。柜面接待职员陈庆还是答复他:没有收到。站在装修豪华的银河办事处营业部大厅里,吴建国觉得自己脑袋似乎不够用了,难道我的三十万神秘蒸发了吗?不行,属于我的我一定要把它找回来。
他站在明亮的银行大厅里,向里面张望着。但是陈庆已经不理他了,陈庆似乎有很多事情要做,他头也没抬,在办公桌上写啊画啊。
陈庆虽然没有看柜台外面,但是他也知道吴建国没有走,他还在外面,趴在柜台上向里面看着他,巴望他能给一个满意的答复。可是他的款子确实没有啊,他不能给他什么答复。他有一个铁夹子,专门夹客户汇入款项通知单。他翻了好几遍那个夹子,确实没有建国公司的款子。
四
李田不知道,陈庆跟他说话,是因为当时工作关系的原因。他们俩整天在一起工作,不说话会很不自然的。但是李田以为陈庆还是品质很好的,并不嫌弃他是农村来的。但是说心里话,他倒觉得陈庆他们不怎么样,还有王小军、潘平几个人。他们有什么呢?不是职业高中毕业,就是普通高中毕业,没有一个上过大学。他可是拥有本科毕业证书。而且是全日制本科。他们也在忙,可是他们不是忙电大就是夜大,再不就是函授,或者成人高考,顶多也就是自学考试吧,那些文凭有他的过硬吗?他在心里很不以为然。
可是事实情况是:他很想和他们来往,但他们对此并不热心。如果他不主动和王小军、潘平他们说话,他们从来不主动和他说话。这是什么原因呢?归根结底:李田是从农村来的。他很自然地这么想。
只有陈庆还不错,有空的时候跟他聊几句。但是有一天,李田发现陈庆还是对他心存芥蒂。他结婚的时候,想找陈庆作为伴郎。他和他在一起工作,又是单位的著名伴郎。王小军、潘平他们结婚的时候都是陈庆做的伴郎。李田结婚的时候很自然地也想找陈庆做伴郎。他们俩在一起工作好几年了,他想他这点要求陈庆肯定会答应他,怎么说他也要给他这个面子的。还有一个想法李田没好意思跟任何人说,他想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划入王小军、潘平他们的行列。
好几个这样的下班之前:许山他们打来电话,请他去打牌或者喝两杯,他都没去,他说:“我今晚有事;我女朋友家有事,我要去帮忙……”渐渐的,许山他们再也没打电话给他。他觉得无所谓,他心里不太愿意跟他们在一起。他不去也知道他们在一起会说什么,他们无非是说:哪里哪里的房子怎么样,谁谁的女朋友是城里某领导家的女儿……最后很可能向他借钱:李田,你不用买房子,肯定有钱,借点吧,我想买房子,首付还差点儿。他倒是希望王小军或者潘平他们打电话来叫他去玩,可是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打电话给他。
但是陈庆拒绝了他。他的理由是:那天他有事情。李田没问他什么事情,可不可以推辞掉。但是想了想,他还是没问,问下去也是无济于事。只会自讨没趣。
从那以后,李田渐渐地明白,陈庆和王小军他们差不多,也许他是和自己在一起工作,才和他故作亲热的。假如他做别的岗位工作呢?还不是和王小军他们一样吗?
陈庆调到结算柜台、张茜调来电子联行柜台之后,李田和陈庆之间发生了一次不愉快。那次,营业部产生了一种新的业务。根据各人工作量的多少,营业部主任最后决定把这种业务分摊给电子联行柜台。
陈庆在结算柜台接待客户。他首先接到这种业务,之后把相应的业务传票交到了电子联行柜台。但是李田和张茜之间发生了推诿现象。很明显,谁也不想多做一项业务。营业部主任在布置这项业务之前并没有指明具体由谁做这项业务。陈庆先给李田的,李田把传票扔回到陈庆的办公桌上。陈庆再给张茜,张茜也把传票扔还给陈庆。陈庆显然很生气,他压住怒气,把传票暂时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李田看见后,心里很着急。主任把这项业务分到联行柜台。不是他做就是张茜做,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他不做,估计张茜会接手的。但张茜也推辞。他想:这肯定是由他来做了。如果陈庆再次把传票拿过来,他准备就接手,不再推辞。再推辞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但是陈庆不拿过来了。李田想去拿,但是碍于刚才拒绝了,一时也不好意思去拿。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营业部主任从楼上办公室下来了。李田心想:不好,主任来了,形势不妙。他们所在的联行柜台马上就要挨批评了。现在他唯一企盼的就是陈庆不要把这件事情抖搂出来。那样,他和张茜就要挨批评。而他肯定要主要受到批评。张茜是女的。主任会批评她而不批评他吗?他很自然地这么想。如果陈庆不吭声,等主任走了,他就去陈庆办公桌上把传票拿过来,把业务做了。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陈庆把传票扔进了废纸篓,一边扔一边大声发牢骚:“妈的,谁都不想做,推来推去的,不做就拉倒。”
营业部主任当然看见了这一幕,他生气地去废纸篓里捡出传票,然后大步流星地向联行柜台走过来……
营业部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主任在联行柜台的大声咆哮,最后他把传票扔在李田的办公桌上。
陈庆早不扔晚不扔,偏偏选在主任进入营业部的时候把传票扔进废纸篓,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李田想:他跟王小军他们还是一路货色。
五
张茜调到电子联行柜台之后,每天都和李田面对面。当她得知李田也是副主任的候选人之后,心里立刻不能平静。她知道李田和丈夫潘平的年龄差不多大,都在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处在向上升的黄金年龄,错过了这一次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她还知道李田是银河办事处唯一的本科生,现在提拔年轻干部,知识化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这方面,自己的丈夫没法和李田相提并论。
在家里,她提醒潘平:“你再去跑跑吧。”
潘平说:“该去的人家都去过了。”
可是怎么还迟迟不宣布呢?张茜和丈夫一样,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个办法可以进一步查实这个问题。本地人民银行对于各家商业银行的汇入款项均有存根联。可以去人民银行核查一下。但是这个办法很多客户都不知道,只有业内人士知道。可是陈庆不想告诉吴建国这个办法。陈庆从心里讨厌这个家伙,陈庆对建国公司总经理的厌恶由来已久。
那时候,建国公司还没有出纳会计,吴建国自己亲自来银行办事。他经常要出差,出差之前他都要带一些钱,这样他就经常到银河办事处来。他来取钱的时候,总是说:“给我把取款单拿来。”或者说:“给我把笔拿来。”笔到他手里,他又说:“这笔怎么这样?一点儿都不下水。给我换一支。”陈庆只好给他换一支。吴建国一边写一边说:“你们银行也太差劲了,一支好笔都不准备,就这样对待客户吗?”陈庆陪着笑脸,为吴建国准备好现金。吴建国扯掉一捆钞票上的皮筋,“这皮筋也太烂了,换根结实的。”陈庆给他重找了一根皮筋。
吴建国拿了钱走后,张茜走过来叫着陈庆的外号说:“小妖,遇见厉害的了吧?”
陈庆擦着汗说:“我靠,什么鸟人。”
六
现金出纳柜台在营业部的中央,旁边就是陈庆对公结算的柜台。现在李田调到了现金出纳柜台。银河办事处的人都知道了营业部的人事变化。这次人事变动虽然也有其他人的岗位发生了变化,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李田的变动。明眼人都知道别人的变动只不过是个陪衬而已,只有李田的变动才是这次变动的真正核心。如果这次只变动李田一个人。那未免也太明显了,领导层考虑得还是比较成熟的,把李田放在好几个人岗位变动中一起变动。尽管如此,大家背地里议论纷纷的还是李田的变动。
营业部的所有岗位中,大家一致认为现金出纳岗位最为辛苦,每天要面对大量现金,点数子、分新旧、扎捆子。从早忙到晚,一点儿空闲的时间都没有。两只手弄得脏兮兮的,老是要洗手,那些收进来的钞票上沾满了细菌。洗手还需要抹肥皂。单位里每月给现金出纳柜台每位员工发放了一块肥皂。干现金出纳的人两只手洗得都发白了,皮肤也掉了。而且节假日还不能休息,他们还要来为储蓄柜台收钱箱,一年到头都必须值班。他们和经警一样,几乎不能脱岗。
李田的到来,带着被贬谪的味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干电子联行多好啊,操作一下电脑就完事了,两只手干干净净的,一边工作一边吃东西都可以。而且收发电子汇款非常快捷,上下午各需要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有时候甚至只要几十分钟。
李田坐在办公桌边点钞票,心情不是很好。尽管他的脸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刚才在家里出来上班的时候,李田心情就不好。王莉拿着他的存折问他:“就这么一点?”看样子她去银行打印过他的存折余额了。
李田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这个月的存款任务没有完成。很长时间了,他的工资总是拿不完整。伟业银行给每位员工都规定了存款任务,工资和存款任务挂钩,存款任务完成多少,发多少工资。当然,最低限额是六百元,就是说哪怕一分钱存款任务都完不成,也能拿到六百元工资。李田的账面工资是三千一百一十七元八角五分,可是挂钩以来,先降到了二千元左右,现在又降了,只有一千二百元左右。
王莉铁青着脸,“我弟弟的女朋友谈好了,我妈急着催他们结婚,我们迟早要滚出这套房子。还指望你买房子呢。这点钱够个屁啊。”她把存折扔到茶几上。存折翻开着,像只死去的河蚌,永远合不拢。“我妈问过我了,问我们什么时候买房子。”
结婚后,李田和王莉也攒了一些钱,可是现在,本市的房价呼呼上涨,他们还是买不起。王莉的工资很低,拿到后就用光了,只靠李田一个人存钱,速度还是很慢。本来再过两年,凑个首付也差不多了。可是现在李田的工资节节下降,王莉的着急显而易见。
哑口无言的李田只有选择离开,那本张口结舌的存折仿佛就是他本人。他在王莉面前总是显得笨嘴笨舌,从另一方面看,一个挣不了大钱的男人在妻子面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上班的时间尽管还早,李田还是提早出门了,逃似的离开了家。
王莉生孩子的时候,李田母亲来过一段时间,来帮他们带孩子。母亲一来,李田就很紧张。他担心母亲和王莉之间会发生什么。
开始的时候倒也平静。但是不久就风生水起了。她们俩互相心生不满。但是她们不直接发生冲突。她们都对李田发泄。王莉对他说:“她太不讲卫生了,上过卫生间手都不洗就拿碗盛饭。”母亲对他说:“她太懒,不上班的时候能睡到九点不起来。”李田平静地接受了她们的发泄,他只是微笑着容纳了她们的不满,他不帮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说另外一个。他知道不能帮,说什么都会踩上地雷,炸得自己人仰马翻。
但是事情还在发展。他想继续保持沉默似乎不太可能。
一天上午,王莉上班先走了。李田在阳台上晾衣服,晾完衣服他就上班。孩子还在熟睡。母亲突然从卫生间里跑出来,她跑到阳台上捂着鼻子说:“她在糟蹋人,你去看看。”
李田吓了一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惹得母亲这样不堪忍受。母亲带他到卫生间里。
他看见了抽水马桶里的一摊污秽。
母亲说:“她故意糟蹋我。”
李田把污秽冲走了,他说:“不是的吧,她是来不及了,或者忘记了吧。”
母亲显然不相信。
不相信李田也没有办法,他不能因此对王莉就怎么样,她可能确实是早晨时间比较紧迫,来不及冲掉污秽。此后几天,母亲变得沉默不语,眼睛里掩藏的是对李田的深深失望。李田知道,那是母亲无声的语言:他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了。
李田没有追问王莉这件事情。他觉得没有把握,她肯定会说:我来不及了,或者忘记了。这种事情怎么说得清楚呢?
但是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李田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中立了。
七
李田现在上班和陈庆靠得很近,两个人一个在现金出纳柜台,一个在结算柜台,两个柜台靠在一起。看见陈庆,李田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该不该记恨陈庆。是啊,如果陈庆当初不对吴建国那样,现在吴建国会对李田这样吗?可是,这件事情能怪罪陈庆吗?从头至尾,陈庆并没有做错什么啊。李田的记恨显得那么牵强附会。
其实问题还是出在李田身上,家里的人和家外的人都让他心神不安,他的脸本来就瘦削,现在更加干瘪了,人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老是在想一些问题,想完了陈庆为什么那样,又想:为什么单位的记账系统更新不告诉所有员工呢?或者给大家培训一下,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这样,那就不会出现那件事情了。还有,张茜为什么老是在上班时间不见人影呢?她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陈庆不想看见李田,他觉得李田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他和那件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有一点儿陈庆可以肯定,他本人没做错任何事情,没有任何对不起李田的地方。
也许,是他对吴建国的态度不好?没有,尽管他从心底厌恶这个吴建国,可是从来没有对他态度恶劣,他来办业务,他总是不卑不亢。包括后来对待建国公司新来的出纳会计,他也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是,有一点陈庆也可以肯定,他决不对建国公司的人笑,尽管上级一再强调要对客户微笑服务。并且除了办必须的业务,他不会给吴建国提供任何便利的服务。
谁叫吴建国一会儿叫他拿纸、一会儿叫他拿笔的呢?
陈庆记得有一次崔杰副行长正在银河办事处检查工作。吴建国也来办业务。吴建国这个鸟人站在柜台外面,崔行长站在柜台里面,他站在两个人中间。崔行长不走了,他看见有客户来办业务,似乎想实地考察一下员工的工作态度和业务水平。
陈庆本来也不怕什么,他对自己的业务水平非常自信。可是今天不同了,行长就站在身后,他有点紧张。再看看外面的客户,恰巧是吴建国,他就更紧张了,他领教过这个家伙的水平。吴建国还是来取钱。这种业务很平常,陈庆操作起来非常熟练。接支票,核对预留印鉴,查账户余额,从现金柜台拿钱,再递给客户。办起来就像行云流水。很好,没有出现一点失误。面对客户的时候,陈庆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微笑服务了。他知道身后就站着行长。他必须得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笑多么勉强,也许是世界上最难看的笑——他的腮上的皮肉飞快地颤抖了一下。不过吴建国那天好像并不在意他笑得如何。他摩挲着那沓钞票,还没有马上离开银河办事处。陈庆想:这个鸟人怎么还不滚蛋,行长就在身后,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客户没有走,行长也没有走,他要看到底,看看员工的整个工作过程。陈庆站在两个人中间,心急如焚,那几十秒的时间如同一个小时。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阿弥陀佛!可是吴建国还是抽出了几张钞票,向柜台里面塞进来,“怎么给我这么旧的钞票?我要新一点的。”
陈庆马上给他做了调换。同时他看见崔行长在本子上记下了什么。
当月陈庆的收入就少了两百元。工资考核的工作技能栏目被扣了五分,罪名是违反人民银行规定:给客户旧钞票。陈庆觉得自己冤枉,分拣新旧钞票是现金柜台的任务啊。可是客户是他接待的,他为什么不把关呢?现在的营业部主任夏红把领导的解释转告给他。陈庆在心里想:吴建国这个鸟人,有一天,我要拔光他的鸟毛。
八
一天中午,正是休息的时候,张茜悄悄走到潘平身边,“哎,我刚才在二楼碰到夏红了。”
潘平正要趴在办公桌上休息,不得不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张茜,“怎么了?碰见她干吗了?”
张茜向周围看看,其他同事都在休息,没人注意他们俩,她说:“我塞了三张银河商场的购物券给她。我妈妈前天给我的,她们单位发的。”
潘平微笑了,他拿起张茜的手抚摸了一下。
张茜继续小声地说:“夏主任告诉我一个消息。”
“哦?”潘平眯着眼睛看着张茜。
“行长们决定考试录用我们办事处的副主任,先叫大家报名。估计报名的人很少。也许只有李田和你报名。其他人看看也没那个希望,不会报名的。”
不久后的一个傍晚,李田下班后看见母亲坐在楼底下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他的孩子。他非常惊讶,“妈,你怎么坐在这里?”
母亲说:“门锁上了,我怎么也开不了。”
李田接过孩子,带母亲回家。他们家住在六楼,爬上六楼对于母亲一个六十几岁的人来说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何况她还要抱个孩子。
母亲在他后面说:“一个下午,我上上下下好几次了,腿都爬酸了。”
母亲手里也有钥匙。但是门是防盗门,里面还有扇木门,钥匙插进去要左旋三圈儿,并且插进去的时候钥匙上的小红点要朝下。他在家的时候教了母亲好几遍,母亲好像始终没有记住。她说:“我搞不清楚。你们出门的时候不要锁好了。这样我回来就会开门了。”
那天下午李田和王莉上班后,王莉忘记带手提包,她又返回家拿小包。这时母亲已经把门简单地关上,抱着孩子下楼了。孩子老是捂在家里也不太好,李田和王莉都一再交代母亲,要经常带孩子出去遛遛。
王莉拿包走后把门就锁上了。等母亲抱着孩子在楼下玩了一会儿再回家的时候,门怎么也打不开了。
这天晚上,他们家爆发了一场大战。
李田气势汹汹地责问王莉:“你回来干吗要锁门?”
王莉理直气壮地说:“现在小偷那么多,我不锁门家里遭贼怎么办?”
李田想到老母亲抱着孩子上上下下好几个来回,她年纪这么大了,还被王莉锁在门外,心里气极了。他现在觉得王莉是故意这么干的:把门锁上,让母亲回不了家。在单位那些人那样对待他,他都能忍受,谁知道在家里王莉也是这样对待他。他大喊大叫:“你不知道吗?她年纪那么大,她会开门吗?”
王莉坚持认为自己是为了防贼才锁门的。
她的“拒不认罪”让李田火冒三丈,他冲上去照着王莉的脸就扇了下去。
王莉从来没有被打过,这下可不得了,借势躺到地上大哭大闹……
李田为这巴掌付出了代价。当天晚上王莉就跑回了娘家,她玩了很多女人都玩的那套把戏:待在娘家不回来,逼着李田去岳母家请她回来。岳母把他关在门外,然后劈头盖脸把他一顿臭骂:“你还有脸来吗?住着我们家的房子,还好意思打我们家小莉,你还是男人吗?我都为你感到羞耻。没有良心的东西。我们家小莉当初真是鬼迷心窍,看上你这么个窝囊废……”
李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这些话一句句的就像一把把匕首,一直刺到他心脏,让他有一种五脏俱焚的感觉。那天晚上回家后,他一个人喝了很多酒,喝得脸通红的。母亲胆战心惊地看着他,李田平常不大喝酒的,今天却喝了这么多,她小心翼翼地说:“少喝点吧?”
李田粗暴地说:“去去去。”那一瞬间,他对母亲无比地厌恶,如果母亲有钱给他买一套房子,他还用得着住在丈母娘家里吗?一想起丈母娘那番话,他的头简直就要开裂了。
吴建国决定找银河办事处的领导,他想:一个跟他有过过节的办事员还会有什么办法帮他弄回三十万吗?不能再找这个姓陈的小子了,跟他啰唆等于浪费时间,量他也不敢把我的汇款私吞,如果他敢截留我的汇款,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陈庆其实不是很忙,他是不想理睬吴建国。吴建国向营业部西边走了,他立即想,这个家伙肯定要找领导了,他马上打了个电话给楼上的夏红。
吴建国还没上楼,夏红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夏红当然相信陈庆的话。
当吴建国找到夏主任的办公室后,夏红坚决地说:“我们办事处没有收到你的汇款。”
吴建国像根木桩戳在夏红的办公室里。
夏红叹了一口气,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给吴建国倒了一杯水,“喝口水吧。”
三十万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吴建国没有心思喝水。他对夏红倒过来的水视若无睹。
陈庆还给夏红反映了这样的问题:建国机电设备有限公司账户上月底余额一直不超过二百元,他们的资金来了就走,在银河办事处只是蜻蜓点水,这样的客户属于质量较差的客户,对于我们办事处的月底考核成绩没有任何贡献。当然有些问题陈庆没有反映,比如吴建国一会儿让他拿笔、一会儿让他拿纸之类。
伟业银行和其他商业银行一样,面临着清理小额存款客户的问题。全市金融机构近年来正酝酿着要改革收费制度,尤其是针对那些小额存款客户,不仅是私人客户,还有那些单位账户。银行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成本已经超过他们的存款为银行带来的收益。为此,有必要收取一些费用来弥补银行的损失。据说,有外地银行已经实施这项收费制度。本地银行对于此事采取了谨慎的态度。
夏红受上级的指示,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正在整理银河办事处的小额存款客户,私人客户和单位客户一并在整理范围之内。
根据陈庆的反映,建国公司应该属于清理的客户、未来收费服务的对象。既然属于清理对象,夏红觉得无须对他多么客气了。
那杯水在袅袅地冒着热气,吴建国看也没看一眼。夏红没有把要喝就喝、不喝拉倒的话说出来,但是她又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不再理会这个不理会她的茶的家伙。那样子也就是要喝就喝、不喝拉倒的样子。
“夏主任,希望你再调查一下。”吴建国双手的手指交叉插在一起。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确实没有收到这笔款子。”夏红一副爱莫能助的神情。
吴建国也无话可说了,他不是不相信夏红的话,而是不相信他的三十万好好的就突然不见了。一个说汇出来了,一个说没收到,真是活见鬼了。
另一个可能在陈庆的脑子里渐渐升起。他把怀疑的目光投向电子联行柜台。那时候他和李田在一起做联行柜台,那时候他是经办人,李田是复核。他走后就是李田在做经办,张茜在复核。以前他在的时候,经常被别人退回款项,后来他也退别人的款项。他退的时候,看见李田的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建国公司的款项会不会被李田退回去呢?
他想起了另一笔二十万的揽存款项。伟业银行的存款任务抓得非常紧。不抓不行,形势逼人哪。在A市,伟业银行由于成立时间晚于其他老牌国有银行,因此存款余额一直处于落后状态。伟业银行省分行一直提醒A市支行:要抓紧搞好存款工作,这是当前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重压之下,A市支行制定了人人头上有指标、全员揽存的政策。每个员工的收入直接和揽存数额挂钩。多揽多得,少揽少得。
银河大厦办事处地处闹市,来存款的人还是比较多的。如果存款的人认识营业部里的员工,那他的存款毫无疑问属于该员工揽存的。
有一天,银河办事处来了一位客户,他一下子就准备存进二十万款子。这可是一笔巨额存款了,如果能划归于自己的揽存任务,那该多好。
李田去卫生间回来,恰巧看见了这位客户,他认识这位客户。
但是陈庆也认识这位客户。他们俩几乎同时和客户打起了招呼。
李田在A市基本没有任何亲朋好友,他的存款任务完成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认识了这么一位客户。他不想放过。
陈庆在A市有很多亲朋好友,他的任务早就完成了。但是谁不想多完成一点呢?多完成月底就能多拿奖金。谁还会嫌钱涨口袋呢?何况二十万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他们俩同时迎上前去,趴在柜台上和那位客户攀谈起来,他们俩都希望客户把存款算成自己揽来的存款。
客户和负责存款经办的员工都很为难地看着他们俩。还是李田反应敏捷。他一把接过客户的存款,他说:“我来帮你点一下数。”客户没有防备,存款被李田抢到了手。陈庆怔怔地看着李田的举动,他有点目瞪口呆。经办存款的员工也无法帮助谁。这种情况下就看谁的动作快,看谁能豁得出去。
李田低着头快速地点那些钞票,他顾不得许多了,他太需要完成存款任务了。至于陈庆怎么想的,他管不了了。他根本不看陈庆。
陈庆悻悻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说:“妈的个逼,不要脸了。”
李田回过头说:“你骂谁?”
陈庆说:“谁不要脸就骂谁。”
李田扔掉钞票,“你再骂一句试试看。”
其他员工过来劝道:“算了算了,你们俩都少说一句吧。”
李田个子比陈庆高,胳膊比他粗。他想好好教训他一顿,上次他当着主任的面把传票扔进纸篓,害得李田被训了一顿,他一直耿耿于怀。现在正好,两笔账一起算。
陈庆看看李田粗壮的胳膊,不再作声了。
如果现在是别人在做电子联行经办人,说不定陈庆会叫吴建国到联行柜台问一问。或者,他去问一下,看有没有建国公司的款项。如果被退回去了,看看是什么原因退回去的。但是现在李田在做联行经办人。陈庆就不想过问了,管他妈的蛋!反正我没收到这笔款项就行了,烦那么多干吗呢?老子又没吃饱了撑得慌。
九
第一轮考试结束后,李田和潘平的分数不相上下,李田只比潘平多风格分。这轮进行的是专业知识考试。考试之前,总部办公室公布了报名人员,李田和潘平赫然在列,另外还有两个人报名,他们的分数低于李田和潘平。总部宣布进入下一轮的是李田和潘平。
张茜看到结果后,上班的时候对李田说:“祝贺你啊。”
李田有点意外,心想:她居然祝贺我?祝贺我即将成功升为副主任?那她丈夫呢?她难道不想夫荣妻贵?有点言不由衷吧?但是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他说:“潘平考得也很好啊。”
张茜手里拿了一张传票,她说:“这是结算柜台陈庆给我带过来的,让你从电子联行汇到外地。我看了一下,收款人名字写得不清楚,你仔细一点儿,发得不对,被退回来就麻烦了。”
李田接过来看看,是有点不清楚,他满不在乎地说:“退就退呗,谁叫他写不清楚的。”
张茜说:“我刚才打了上面汇款人的电话,想问问的,但是没打通。”
李田说:“就是,他们这些汇款人,自己对自己的事情都不认真,别人怎么办?”
张茜说:“遇到好说话的人倒没什么,遇到那些难说话的人就麻烦了,他们说你耽误了他们的大事。如果到期收款人收不到款的话。”
李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那也不能怪我,谁叫他写不清楚呢?”
“呵呵,倒也是。”张茜笑笑,“这些人啊,写两个字像螃蟹爬出来的。哎,下一轮考试你准备好了吧,听说是综合素质考试。听上去挺玄乎的。”
李田坐到电子联行那台电脑前,开始往外地汇款,“考就考呗,长这么大,都考了无数次试了,还怕再多一次吗?”
张茜看到李田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非常替潘平担心。
张茜的岗位几乎没有什么变动,她干起了原来李田的岗位,复核换了另外一个人。
现在张茜不再串岗了,整天看见她在办公桌前,不是有事情她不到结算柜台和现金出纳柜台。李田想:她为什么不早点像这样呢?
还有一点:为什么只调离他而不调离张茜呢?她是电子联行复核啊。
可是这仅仅是李田一个人的想法,似乎银河办事处的人,包括伟业银行其他知情者,包括主管领导崔行长,他们都认为那起事件仅仅是李田一个人的事情。否则,为什么不调离张茜呢?受贬的只有李田。李田的疑问闷在心里,不知道该向谁说一说。
调到现金出纳柜台之前,李田去了一趟建国公司。这家公司在郊区,倒了好几路车李田才找到建国公司。这是一家小公司,只有临街的一个小门面,再没有其他办公场所了。
那天是个中午,李田吃过饭之后就来了,来之前他给吴建国打了个电话,确信对方在公司他才去了,下午他要上班,没时间来。
建国公司的门关着,门是铝合金玻璃拉门,反射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热闹场面,看不见里面有没有人。不会吧,来之前我打了电话啊。李田心中充满疑问。他上前拉门,门是开的。
建国公司里坐了三个男人,吴建国坐在桌子边上,还有两个男人,一个坐在一张方凳子上,一个坐在地上的轮胎上,屋里乱七八糟地放了很多新的旧的汽车轮胎。坐在轮胎上的男人脱了鞋,隔着袜子使劲儿抠着脚丫。可能是脚气发作了。
三个男人看见李田进来,谁也没有招呼,他们只是看了李田一眼,马上就掉开了目光。
“吴,吴总。”李田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吴建国瞟了一眼李田,“我不是故意跟你过不去。”
李田笑了一下,心想:你这样就是跟我过不去。
吴建国说的倒是真心话,他在这件事情之前压根不认识李田。银河办事处的人他只认识陈庆。
陈庆这个职员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他想他很长时间可能都不会忘记这个陈庆。
那是一个夏天,外面的太阳非常灿烂,灿烂得非常讨厌。行人在太阳底下匆匆而过。
那时候建国公司还没有聘请出纳会计,吴建国和陈庆之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发生在陈庆被扣工资后不久,陈庆被扣工资的罪名是给客户旧钞票。当然吴建国不知道陈庆被扣工资和他有关。可是陈庆知道因为这个鸟人他的工资被扣了。现在一看见吴建国,陈庆的眼睛就发红,或者胃里的酸气就往上翻滚。
但是吴建国不知道陈庆心里怎么想的,他只知道自己到了银行,就如同上帝降临人间。这种感觉非常美妙。他是银行的客户啊。
吴建国还是来取钱,他的钱来了就要取走。大额的款子用转账支票,小额的款子用现金支票。他的款子一般也就是几万。十万以上的很少。因此他经常来取现金。
陈庆看也不看他,取了几沓钞票扔到柜台上。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检查,陈庆用不着微笑,礼貌用语也懒得说一句。
好在吴建国今天不计较什么微笑不微笑,也不计较什么礼貌用语。今天他似乎有什么事情,他拿了钱之后就走了,一边走一边数着那些钱。
陈庆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他在吴建国走了之后望着他的背影朝废纸篓子里吐了一口痰,嘴里“咕哝”了两个字:日死。
营业部里其他人都看着陈庆笑。有人冒出一句:“人家可是总经理啊。”
陈庆又朝废纸篓子里“呸”了一口水,“狗屎,臭狗屎。”
大家说笑了几句,就又埋头工作了。营业部里静悄悄的。
那天营业部的业务似乎比较少,没什么人来办理业务。到目前为止,这是一个异常平静的日子。
可是平静之中蕴藏着不平静。不久,营业部进来一个人。大家一看,是吴建国。陈庆也看见了。所有人都有点奇怪,这个家伙怎么又来了?前后相隔不到三分钟啊。这家伙没有离开银河办事处吗?这么短时间他又来干什么呢?
陈庆用眼睛的余光看见了吴建国,不过他没有站起来欢迎他,他还是坐在办公桌前忙着什么。
吴建国只好趴在柜台上叫喊:“喂。”
陈庆不好不站起来,他走到柜台跟前。
吴建国手里拿着一沓钞票,“这沓里面少了六张。”
陈庆尽量表现出没有幸灾乐祸的表情,他耸了耸肩膀,两只手摊开着。
“我刚刚在你们这里拿的啊。”吴建国的嘴巴凑到柜台上面的小洞边,整个柜台上方都是厚重的防弹玻璃,下面有一个小洞便于银行员工和客户交流物品。吴建国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他的说话,趴在柜台上,嘴巴对着那个小洞。
陈庆指了指了玻璃上的一副告示:钞票当面点清出门概不退换。
“我刚才确实是从你们这里拿的钱,他可以作证。”吴建国指着身边的一个男人,这个人比他个子矮,仅仅比银行柜台高一点。他刚才可能跟吴建国一起来的。
陈庆刚才没有在意这个人。吴建国显然想:我是有证人的。可是这种证人并不能证明什么。所有银行都是这么规定的:离开柜台后,钞票多少和真假完全由客户自己负责。有没有证人没有什么两样。
陈庆的钱是从现金出纳柜台拿过来的,首先他敢肯定自己没有从里面多拿一张。但是什么原因一下子少了六张呢?他现在也说不清,只能指着外面那张告示标语让吴建国看。
吴建国显然不愿意看那张标语牌,然后就走人,“我这几沓钱都是从你这里刚刚拿走的。”他又从包里掏出几沓钱,一共四沓,他来取了四万元钱。
陈庆没有反驳他的话,他承认吴建国的四万元钱千真万确是从他手里刚刚拿走的。可是他已经离开了柜台啊。大家都看见他的背影从大门那里消失了。谁知他又回来了呢?
吴建国的脸上满是懊恼和疑问,还有焦急。陈庆看着这张脸,心中升起不可表露的愉悦,他甚至想:为什么不是少七张,或者八张呢?那样就更有看头了。反正他是出门后又回来的。
“我刚刚离开的,这还能有错吗?我的钱都是从你们这里拿的。我不找你们找谁?”吴建国有点生气了,几分钟之内损失六百元,这让他有点心疼,而且是无缘无故的。一点儿东西都没买,也没消费什么,这太冤枉了。
结算柜台上方悬挂着摄像头,陈庆的一举一动都在摄像头监视之下,他绝对不敢轻举妄动。银行职员最忌讳监守自盗,偷拿钱款。那么就是现金出纳柜台的人搞鬼的吗?怀疑也就是怀疑这两个地方。但是陈庆不敢贸然下结论。他还是指着玻璃上的标语,“这是我们的规定。”他也不说怀疑吴建国的话,他是客户,没有确凿的证据,客户是不能随便得罪的。他所能做的,就是一再申明那个规定。现金出纳柜台也是不能随便怀疑的,如果他敢说现金出纳柜台的什么,出纳柜台的人也不会饶过他,他们的业务水平不容许外人轻易怀疑。一沓百元钞票,规定是一百张一沓,一下子少了六张,他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呢?这种事情如果传出去,他们就会声名狼藉。离下岗也就不远了。再说,承认是自己的错误,那马上就要添补六张百元大钞,谁也不想一下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六张大钞。
在吴建国看来,自己刚走出银行大门,钱就少了六张,这真有点令人难以置信。他敢诅咒发誓自己没有捣鬼。今天也怪他自己,没有在柜台上数清楚再走,今天真的有紧急的事情,他就一边走一边数了。往常他都是在柜台上数完才走的。可是往常从来没有少过啊,数完全都是正确的。银行在这一点上还是令人放心的。他以前在这一点上一直很信赖银行。今天心想:可能也不会出事情吧。可是走到大门外,有一沓钱数完了,他发觉只有九十四张。怎么会呢?他首先觉得是自己数错了,重来一遍,还是九十四张。他又让跟自己同来的人数一遍,也是这么多。他的第一反应是回去找银行算账。六张钞票不明不白不见了,吴建国不想就这么算了。
出纳柜台的人保持沉默,他们不时瞟一瞟结算柜台发生的事情。
陈庆知道同事们在看着他,同事可不是好得罪的,当然客户更不能随便说。说吴建国在外面搞了什么鬼,他可能要跳起来。
陈庆说:“我不清楚,我不知道。”
吴建国知道自己的软肋在哪里,他只能苦苦哀求。谁让他不在柜台上点清的呢?三百六十五天啊,天天都点清了才离开柜台的,只有今天没点,偏偏今天就出事情了,老天爷好像故意在惩罚他的缺乏恒心。
事后,银河办事处营业部的职员们私下里分析,这件事情的根源也许还在出纳柜台,那沓钞票可能是其他客户交到出纳柜台的,出纳柜台的人偷懒没有点那沓钞票,那沓钞票里一直就只有九十四张,然而它被当成是一百张了。它一直躺在出纳柜台的现金皮箱里,每天被拎进拎出,直到现在被吴建国取走,它的真实面目才公之于众。
当然这只是猜想,一种最大可能的猜想。出纳柜台经常收进数目庞大的现金,忙不过来的时候,偷懒就在所难免。陈庆在出纳柜台旁边,经常看见出纳柜台的同事们在钱多的时候是怎么处理那些钱的,它们被“啪啪”地扔进皮箱,像扔废纸一样。陈庆有一次靠在旁边的办公桌上说:“你们不点数字吗?万一不对呢?”那时候快要下班了,出纳柜台的人也想早点回家,他们微笑着继续扔,他们说:“小妖,忙你的去吧,你的柜台上有客户来了。”陈庆只好笑笑。
营业部的人都记不清吴建国那天是怎么离开的了,他们都看见他趴在陈庆的面前趴了很长时间,后来有别的客户来了,陈庆也没再顾得上吴建国了。他喜欢趴在那里就让他趴好了,哪怕他趴到天黑。反正陈庆是不会给他一分钱的。更何况六百元呢?
出纳柜台的人都下班了,他们去洗手的时候,似乎还看见吴建国趴在那里。他们没有对这件事情发表任何评论,一直以毫不相干的态度忙这忙那。陈庆看看出纳柜台,以前他总要和他们开开玩笑什么的。今天看过去的时候,出纳柜台的人没有一个接过他的目光,他们都在忙忙碌碌。
后来大家全都回家了,谁也不清楚吴建国是怎么走的。
吴建国不知道银河办事处的人对那沓钱的分析,他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只记住了陈庆,他在他手中接过那沓钱的。
十
“没有到。”陈庆在吴建国第二次来的时候,还是这样说。
吴建国这次来到银河办事处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证据,对方银行汇出汇款的传真件。他的底气似乎足了几分。
他把这张传真件展示给陈庆看,陈庆看了一下,又还给了他,“我相信对方是汇出来了啊,问题是我们没有收到。我没有说对方银行没有汇出来啊。”
那次是六百元,这次可是三十万。吴建国最近没有心思出差,三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尤其对他的建国公司来说。而且这次,他的建国公司没有一点儿过错。陈庆仍然这样回答他,吴建国觉得自己从山顶坠落到了山谷,四周冰凉漆黑一片。
如果是别人,陈庆也许会说:“你去对方银行咨询一下,可能是对方银行某个环节出问题了,导致汇出汇款没有汇出去,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或者去人民银行查询一下,商业银行和外地银行之间的往来款项都从他们那里的卫星小站中转,也可能是那里出了点问题。”但是遇到吴建国,他就不想说什么了。三十万没到账?三百万又怎么样呢?
又一家单位的会计来办理结算业务了,陈庆对吴建国说:“对不起,请让开。”
吴建国只得往旁边闪了闪,他咽了口唾沫。
陈庆忙着办业务,只当吴建国不存在似的。后来办理结算的人络绎不绝,吴建国插不上嘴。等陈庆终于忙结束的时候,吴建国已经不在柜台外了,他不知道这个家伙去哪里了。
电子联行柜台的李田在办公桌边看他的军事书籍,对结算柜台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银行的对外柜台和客户发生争吵,这也是常有的事。不必大惊小怪。李田看书累了的时候,偶尔一抬头,看见结算柜台那边有人大声嚷嚷,他就想:有什么值得大呼小叫的呢?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商量呢?
夏红正在二楼和崔行长谈话。最近行里试用了一套电脑新程序。崔行长来了解一下运行情况。
两个人正聊着,吴建国来了。他把那张传真件放在夏红的办公桌上。
夏红看了一下,她也觉得这并不能说明款子就收到了,她的说法和陈庆一样。
“那我的款子呢?”吴建国提高了嗓门儿,他有点着急了。
“我们不清楚。”夏红的心里有抵触情绪,心想:这个人怎么又来了?这种没有价值的客户有时候反而事情多。
崔行长很快弄清了怎么回事,他说:“你不要着急,再从其他方面考虑考虑。”
“我没法不着急,我还指望这笔款子汇往外地,我和外地的一家公司有生意来往,我马上要汇钱给对方。你现在叫我拿什么汇给人家?”吴建国在二楼大叫大嚷。
夏红飞快地说:“你拿什么汇那是你的事情。”
吴建国顿时哑口无言。
财务部、信贷部、复核部的银行职员们不知道主任办公室发生了什么事情,经过的时候都朝里面东张西望。有的人听说主任办公室有人在吵架,也想去看看,就假装上洗手间,也从主任办公室门前走了一趟。信贷部的职员正在和客户谈合作事宜,这时候没法谈下去了,客户告辞了。他们都从主任办公室门前下楼去了。崔行长看见门前不停地有人走动,就提议下楼,去营业部了解一下情况。夏红和吴建国都跟着崔行长下楼了。
行长来了,陈庆的态度稍微好一点儿。但是他的心里是亮堂的,反正他没有收到那笔款子。即使是总行行长来了,那又怎么样呢?他没收到就是没有收到。
崔行长问陈庆:“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帮他查一下呢?”
陈庆说:“款子汇不过来,也可能是对方银行压单了,或者是在人民银行耽搁了。他去调查好了。反正我们到现在都没收到这笔款子。”说完这些,陈庆又补充了一句,“款子到了我都会通知客户的。”
吴建国心想:他什么时候通知过我们建国公司?真是信口开河。可能是行长在场吧。但是吴建国没有当面驳斥陈庆,他现在最关心的是他的三十万,他听见一个重要的信息:去人民银行查一下。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七月的天气,正是很热的季节。这一带的郊区才开发,大片农田被推土机推过了,黄土像天上的卷积云布满道路两侧。路边的树木被砍光了,一切都被暴露在阳光之下。很多天没有下雨了,道路两侧的黄土被晒得焦干,风把它们吹得到处飘散。
李田在回去的路上却不感觉到热。来的时候有的同事叫他带点东西,不要空手去。他想了想还是没带,假如带东西有用,他肯定会带的。他有一种预感,即使是带天上的星星也未必有用。吴建国似乎不吃那一套。他要的是钱。
现在别说是九万,就是一万,李田也拿不出来,他的存折都在王莉手里。
他的脑子里转的是:陈庆这个家伙,吴建国开始的时候他没有来联行柜台告诉他这件事。可是再从另一方面想一想,陈庆没叫他,也没有什么不对。人家怎么知道你李田上班都做了一些什么呢?他有义务来告诉你吗?再说了,陈庆还会告诉他吗?
下午刚一上班,张茜就通知他,不用上班了,去上海一趟。她的脸上掩饰不住兴奋,她兴奋什么呢?不会是因为自己倒霉吧?李田禁不住这么想。其实李田不想把张茜这么想,毕竟她和他搭档干电子联行已经好几年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和各自配偶在一起的时间。
上海的盛亚机电设备有限公司是在那一天突然之间冒出来的。李田和他的伟业银行银河办事处的同事们在此之前对这家公司一无所知。
拿着省城银行汇款回单还是没有用,吴建国感到前所未有的困惑。那么我的三十万呢?它到底在哪一环节出现了问题呢?难道银河办事处真的没有收到这笔款项吗?吴建国已经问过省城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好几次了,问人家究竟有没有汇出这笔款子。开始人家还是很有礼貌的,后来也烦了,回答也更简练了,只有两个字:汇了。不等他再说话,对方“哗啦”一下挂了电话。听着电话里“嗡嗡”的声音,吴建国说了一句:“我靠。”
现在别无选择,只有去人民银行了。在酷热的天气,为了这件事情来回奔走了好几次,每走一次,吴建国心中的怨气就要积累一分。现在,他的身体里面的气体达到多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估计除了五脏之外,差不多全是那种气体了吧。
走在去人民银行的路上,吴建国的心中七上八下,他在想这件事情。自从三十万出现问题以来,他每天都在想这三十万。他有一钟预感,银河办事处好像有点问题。对于别的关节可能出现的问题,他也考虑过了。但是别的环节他都没怎么深入考虑下去,他觉得不大可能。最大可能出现问题的差不多就是银河办事处。吴建国这么想,是因为他没有忘记六张大钞的事情,那件事情才过去多长时间啊?他仍然历历在目,他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没有从里面抽出哪怕一张钱,随便怎么诅咒都可以。问题是现在谁愿意听他诅咒啊。他的诅咒再厉害,也如同放屁。被风一下子就吹散了。
人民银行是一家事业性单位,没有商业性存、贷款业务,大厅里面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影。几个职员坐在里面埋着头。吴建国不知道该问哪个人。他走到一个就近的女员工面前,“请问,我想咨询一下电子联行的事情,该找谁。”
女员工抬头看了他一眼,“哦,人不在,你等一下吧。”
吴建国摸出一支烟点燃了,他看见了大厅里的不准吸烟的标牌,就走到走廊上抽。他的心里“扑腾扑腾”地跳得厉害。
事情似乎立即就要见分晓了。如果这里仍然找不到他的三十万的踪影呢?下一步该怎么办?他的脑子里急速地搜索着。忽然,那六张大钞的影子又在他脑子里飘荡起来。但是那六张大钞和眼前的事情又有什么联系呢?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啊。但是谁又能说两件事之间没有丝毫关联呢?吴建国隐隐约约觉得三十万曙光在现,人民银行员工就会为他解开死结。
十一
第二轮考试有两个内容,其中之一是写文章,应试者每人写一篇文章,围绕怎样协助夏红主任把银河办事处的工作进一步搞得更好这个主题来写。
考场就在银河办事处二楼会议室。崔行长亲自监考。李田写得很快,率先交了卷。他对自己的文章很有信心。崔行长不动声色地收下了李田的文章,他在耐心地等待潘平考试。
第二轮考试内容之二是员工测评,总部办公室给银河办事处全体员工发了一张问卷,请他们给两个候选人打分,打分内容包含了候选人的方方面面,例如:年龄、学历、工作态度、专业知识等等。大家很快就填好了表格。总部办公室人员把这些问卷收走了。张茜因为是潘平妻子,她没有获得打分的权利。总部说要公平公正公开地选拔年轻干部。张茜忐忑不安地看着其他同事埋着头在表格上画来画去。
李田把王莉接回了家。怎么接的,他一直不对别人说。也许,这件事情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那天傍晚,李田下班了。他在华阳西路等候王莉,他知道她也从这里回家。这条路人很少,下班的人都是匆匆而过。
王莉远远地来了。李田站在路上等着她。王莉骑到李田面前,他就站在她的车头前,她不得不下来。李田向路边的树丛示意说:“到那边,我有话对你说。”
王莉扭着头不理李田。李田见她不理睬,就不让路。路过的行人奇怪地看着这两个男女。
王莉没有办法,只有推着车向路边走。李田跟在她后面。
走到树丛后面。李田一把抱住了王莉。王莉吓了一跳,“你干什么,放开。”
李田没有放开,但是两只手有点松开,顺着王莉的身体从后背一直滑下去,无力地环抱着王莉的大腿,“你回家吧。我,我要你回家。”他慢慢地跪在了她的脚下。
本来李田比王莉高出一大截的,现在竟比她矮了。王莉一看,他的头就抵在她的肚子上,夏天衣服穿得薄,硬硬的发茬戳得她肚子有点发痒。她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肚子上的这颗脑袋。
王莉回家后不久,李田就对母亲说:“孩子大了,我们打算送他去托儿所,让他早点和小朋友在一起玩儿,也好锻炼锻炼,托儿所挺远,我们想请个会骑车的钟点工接送他。”
母亲冷冷地看着他,然后“哦”了一声,接着就去收拾行装。
李田觉得自己是完蛋了。当初那些誓言:我一定把你接到家里给你养老,我一定买好吃的给你……就像一阵风,随着外界的气流涌动,烟消云散。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但是母亲好像早已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她的行动就说明了一切。李田的心里一阵发酸。他走到另一间房,不想看见母亲。
母亲走后,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轻松多了。李田想:是不是该把单位里发生的那件事情告诉王莉。那件事情发生以来,他一直对王莉隐瞒着。他怕她更加生气。
通往上海的高速公路上,一辆黑色别克君威在飞驰,外面风声很大,呼呼作响。也许高速公路就像大海,无风也有三尺浪。李田在呆呆地想。不过也许是速度太快了吧。李田瞄了一眼方向盘,发现红色指针已经指向一百二十码。
李田似乎还从来没有坐过除出租车以外的小车,更没有和行长在同一辆车上坐过,想不到今天以这种方式和崔行长坐进同一辆车。开始的时候他坐到了驾驶员旁边。同车人员还有吴建国、夏红。他不想和吴建国坐在一起。所以就抢先坐到前面。打的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坐在驾驶员旁边的。今天也可以说是按照习惯坐车的。
崔行长来了,他站在车外面犹豫着。驾驶员对李田说:“小李,你坐后面去吧。”
他的意思是前面应该是崔行长坐的位置。李田明白过来后,马上下车让出了位置。虽然他也想坐前面,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和行长争抢。
李田不得不坐到后面,他坐在夏红和吴建国两个人的中间。两个人都不看他,分别把头扭向外面,看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
李田坐在中间想起了张茜,他想起了她的一张兴奋的脸,她找到他的电子联行留底联的时候兴奋的样子,那感觉,好像立了一大功的样子。领导们都在场,她正是一显身手的时候啊。
崔行长在车上和吴建国聊天。崔行长问盛亚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吴建国说:“是个女的,三十来岁,原来有个老公,年纪和她父亲一样大,后来离了,老公就把盛亚给了她,权且算作补偿吧。现在嘛,又在外面姘了一个。”
大家一时陷入了沉默,只听见外面呼呼作响的大风。
夏红一直没有说话,她能说什么呢?
夏红不想去上海,但是崔行长指名让她去。再说她是银河办事处的主任,不去说不过去。现在她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吴建国。
那天晚上,崔行长让她去本市最好的酒店之一——东宫大酒店。行长让她去她不好不去,去了之后才知道宴请的是吴建国。她马上明白了今天晚上宴席的意义。她想走开,但是大家都看见了,又不好离开,只得硬着头皮坐下来。
她看见吴建国被邀请坐在首席的位置上,他旁边是崔行长,另一边是银河办事处的经济警察老汪。李田出事之后,大家一了解,原来吴建国和老汪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幢楼上,他们原来就认识。这次宴请,崔行长特意把老汪请来陪吴建国。
夏红低着头,默默无语。可是她的心里,像针扎一般难受。是谁弄得她如此?是李田吗?可是现在夏红却没法记恨李田。那么是吴建国吗?他现在坐在首席上,正在说“不能喝、不能喝。”旁边的崔行长一个劲儿地陪他喝酒。夏红又听见老汪说:“你这个家伙,你这样就不好了,崔行长和你喝,你还不喝,你小子也太狂了吧?”
夏红的心里才好受了一点。
在人民银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抽完烟,吴建国又进去询问的时候,人民银行大厅里站起一个人,她说:“你把汇款日期说一下。我去帮你查。”
吴建国告诉了她日期。她从大厅里消失了。吴建国靠在柜台边上等待。
不到五分钟的样子,那个女职员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条。她把那纸条放在柜台上。
吴建国立即拿到手中。他发现这张纸条和会计以前拿回家的纸条一样。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汇出方、汇入方、汇出方账号……金额:三十万元。
吴建国立即再去伟业银行银河办事处。他直接找夏红,陈庆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办事员,他配他去找吗?
夏红看到那张纸条的第一反应是:怎么会是这样?搞电子联行的好像是李田吧?这个李田!
办事处其他几个部门经理都来关注这个事件。吴建国不止一次来银行了,他们都知道了他的来意。
夏红只有去找李田,其他几个经理跟着她一起去营业部。吴建国走在最后,他想:这个女人,她怎么不说这是我的事情了?
在营业部门口,他们遇见了张茜。张茜刚刚从洗手间出来。夏红忙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张茜接过夏红手中的纸条。她说:“我来查一查,我知道这些留底联在哪里。”一行人脚步匆匆地向电子联行柜台走去。
张茜很快地翻到了那张纸条的留底联,那张留底联和吴建国从人民银行找来的一模一样。唯一区别的地方是张茜找到的纸条上面写了一个“退”字,退款理由是账号不符。夏红和张茜核对了账号,发现没有不符。
有一个经理悄悄地对夏红说:“给他找一个理由。”
夏红说:“是啊,我们在找啊,哪怕是一丁点不符的地方。”
然而没有,他们没有找到一丝有问题的地方。怎么被退了?只有问李田了。夏红把李田叫到一边。
李田说:“我觉得那个账号好像不对劲儿。”
夏红说:“前一段时间才更新的电脑记账系统,你不知道吗?账号是有所改变。”
李田说:“我不知道。”
夏红说:“你自己向吴建国解释吧。”
夏红把吴建国扔给李田就找了个事情离开了营业部大厅。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田不停地给省城机电设备有限公司财务部门打电话,请他们再把款项汇过来。接电话的人说要查一查,看看有没有退到公司的账上。李田上午打的电话,下午又打电话,问查得怎么样了?接电话的人说领导们要研究一下。李田想:进钱舒服出钱难,谁愿意轻易把钱给别人呢?即使是该给别人的钱,也拖一天是一天。他是搞电子联行的,经常有企业的会计来询问本公司的款子是否到账,有的会计会跟他们发牢骚,说现在的账难要。李田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然而到账的款再被退掉,他们的心情可想而知。李田现在想的是:张茜怎么老是不在呢?她要是复核一下就好了。或者电脑记账系统更新怎么不告诉他一声?
上海盛亚机电设备有限公司就在这时候出现的。吴建国在去了人民银行的第二天立即提交了一份合同。合同显示:建国公司和盛亚公司于某年某月某日签订了一份购销合同,建国公司应于某年某月某日付给盛亚公司货款三十万,款到发货,违约一方付给另一方违约金十万元整。
吴建国把这份合同交给了夏红,他的头昂得高高的。夏红低着头接过了这份合同。事情一下子变得严重起来,她不敢不向上级汇报。她把这份合同复印了两份,一份交给赵行长,另一份交给了崔副行长。崔行长主持召开全行工作会议的时候,当着全体中层干部的面,把夏红狠狠批评了一顿,“你看看,你到了银河办事处以后出了多少事件啊……这些事件都是你到了那里以后发生的。银河办事处是我们行最好的网点了,到了你手里,竟然变成这样。行里对银河办事处寄予了很大期望。想不到你辜负了大家的期望……”会议停止了,大家都在看着夏红,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崔行长一个人的声音回响着。
夏红的皮肤很白,身材胖胖的,从小到大,什么事情都很顺利,和她说话的人说的都是好听的话。这些话她从未听过。
会议结束之后,已经快要到中午了,银河办事处营业部大厅里没有一个客户。夏红一回到银河办事处就捂住了脸。银河办事处营业部大厅里的全体工作人员都看见了这一幕。他们都听见了夏主任掩面哭泣的声音。张茜和几个女员工上楼去劝慰夏红。夏红在办公室里伏在办公桌上毫无顾忌地一边哭一边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嘤嘤嘤……”张茜几个人无言以对。
十二
第二轮考试的写文章,李田得分依然高于潘平,他得了八十六分,而潘平是八十三分。
但是考试内容之二——问卷测评打分的结果还是没有出来。
下班的时候,潘平和张茜俩碰到了李田。潘平骑摩托车,张茜每天坐在丈夫身后,两个人一起上下班。他们从车棚里推出车的时候看见李田也推出了车,但是李田好像没看见他们,他一偏腿就骑上车走了。陈庆过来了,他对张茜夫妻俩说:“加油啊,你看看人家。”他努努嘴,意味深长地说,“追上他。”
在家里,张茜说:“他只比你多几分,别担心,还可以追上他的。”
潘平没有说话,面色凝重,最近以来,他在家里话很少。
那份合同上的十万元违约金非常醒目,全行看过合同的人都知道了那十万元。伟业银行总行制定了一条行规行纪:凡是造成单位损失在三万元以上的个人过失,责任人除了要赔偿损失以外,还要被开除。
赵行长指示崔副行长:严肃处理这件事,决不姑息。
崔行长把赵行长的批示给夏红看了。关于这件事的处理意见慢慢的在全行蔓延。大家都在传说,李田即将被行里开除。
许山他们把这个传闻告诉了李田。李田听到后浑身一震。他觉得有必要找赵行长谈谈。
他还没找到赵行长,崔行长已经找他了。他来到崔行长办公室的时候,崔行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等着他。
李田不知道崔行长找他之前已经和赵行长交流了各自的想法。
崔行长昨天拿着赵行长的批示来找赵行长,“我认为这样不是很好的办法。”
赵行长从一沓文件中抽出一本来放在办公桌上,“你看看吧,总行去年十月下达的文件。”
“我知道。”崔行长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可是在这件事情上,我们也有责任。”
赵行长看了看崔行长,目光里含着疑问。
崔行长说:“电脑记账系统升级换代,我们应该做个相应的培训。”
赵行长说:“他违规在先,给行里造成了经济损失,还造成了恶劣影响。他就能随便退回客户的资金吗?应该交由记账人员记账。记账人员查无此户,方可退回。”他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我们发过通知的,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通知大家,你看看?”
崔行长接过通知,哦,他想起来了,是发过这样的通知,他默默无语,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赵行长办公室。
李田在崔行长办公室说:“我觉得行里应该给大家培训一下记账系统升级换代的事情。账号改变了,我都不知道。还有,张茜上班之前老是串岗。她没有给我复核。”
崔行长说:“行里专门为改变账号的事情发过通知,人手一张。再说,你给她复核了吗?”
什么?人手一张通知?我没有给她复核?一连串的疑问砸得李田晕头转向,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没想到崔行长嘴里蹦出这样的话。那是她的工作职责啊,我有什么权利不给她行使职责呢?发过通知?我怎么从来没有看见?从崔行长的说法看来,行里把这件事情的责任似乎全部归结到他的头上。李田呆呆地坐着,像个泥塑的菩萨。
十三
李田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王莉,他觉得自己一个人扛不住了。
果然不出所料,王莉听他说完,给了他一个白白的眼珠,“你看看你,净干一些二五郎当的事。谁像你,我那些同学,有的都当上这个长那个总了,你看看你,还是个员工,一天到晚求爷爷告奶奶,要人家把钱给你储蓄。搞得我们一点儿面子都没有。现在倒好,又弄出这件事?还要从家里拿出一大笔钱赔人家。你看看你。”她离他远远的,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堆垃圾,眼睛里都是鄙薄。
既然夏红让李田向吴建国解释,吴建国就打了李田的电话,“怎么说?”
李田说:“我马上帮你讨要三十万元货款。”
吴建国说:“我是说我的十万元违约金。”
李田沉默了一会儿,“我哪里有这么多钱赔你?”
吴建国说:“你们是开银行的啊,难道会没有钱?”吴建国觉得伟业银行拿个十万元出来,简直就像他掏出个十元钱出来一样容易。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六张百元大钞,那六张大钞死得不明不白。现在,他似乎在为那六张大钞报仇雪恨。还有那个白白胖胖的女主任,她倒很会说话:“你汇款那是你自己的事情。”现在她怎么不出来说两句了?连个人影也看不见了。陈庆这小子呢?现在看见他,头都抬不起来了。
李田再次打电话到省城机电公司的时候,对方显得很不耐烦,“你说你这人,怎么天天在打电话?没事干就老打电话。”对方冷酷地把电话断了。李田拎着“嗡嗡”作响的电话不知所措。
省城机电公司的汇票终于到了。可是日期早已超过建国公司和盛亚公司所签合同约定的付款日期。十万违约金毫无疑问地将由伟业银行来承担。所有伟业银行的知情人员都对盛亚公司的突然出现表示怀疑,那份合同的出现更是值得推敲。崔行长决定去上海走一趟。他对吴建国说是去上海表示歉意,伟业银行应该对当事人亲口说一声对不起。否则说不过去。只有伟业银行内部少数人知道崔行长想知道是否真的有个盛亚公司。可是他们也说不能小看建国公司,他们搞贸易的,全国各地哪里没有往来客户?随便找家关系公司,这样的合同制作出台,不要太容易哦!崔行长听到了这种声音,但是还是决定去一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去一趟上海还是必要的。
小车里的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李田觉得膝盖受不了了,两条腿并得很紧,企图以此暖和一些,可还是无济于事。此刻他倒希望流流汗,本来就是夏天嘛,反而觉得冷,这太不正常了。
在上海徐家汇区一条僻静的小路上,他们找到了盛亚。终于下车了,可以暖和一下了。李田有点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出来才知道外面又很热,汗水马上滋生出来。
盛亚的女老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头披肩长发让人看不清她的真实面目。她微笑着听崔行长说完来意。然后她指着吴建国说:“听他的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崔行长说:“我们带员工接受教育来了。”他指着李田说。
李田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他还在想:那份合同肯定是假的,应该请公安部门鉴定字迹的日期。
伟业银行一些员工也认为应该请公安部门介入,那份合同太可疑了。
李田从上海回来后几乎天天盼望公安人员出现在单位里。如果那份合同是捏造出来的,那么一分钱也不用赔偿了。
吴建国还在打电话给他,他都不知道怎么跟吴建国说话了,语气虚弱得像个重病染身的老头。接完电话之后,他就坐在原地发呆,一坐就是个把小时。
十四
测评分数还是没有公布,银河办事处那几天非常平静。有几个好事的员工想问问结果,他们找夏红的时候,都被夏红训斥了一顿,“好好工作,问这些干什么?与你无关。”那些人就灰头土脸地下来了。
又过了两天,办事处还是风平浪静。张茜按捺不住了,她找了一个没人的空当儿,上楼来到夏红的办公室,她掏出两张煤气票,放在夏红办公桌上的台历下。
夏红没有正眼看那两张煤气票,但是她眼睛的余光看见张茜把什么东西放在她桌上。
张茜说:“夏主任在忙吗?”
夏红若无其事地说:“还好,你中午不休息一下吗?”
“哦。昨晚睡得早,现在不困。”张茜又望着夏红桌上的一盆文竹感叹,“夏主任,你桌上的文竹真漂亮,我们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养花花就死。养金鱼金鱼也活不长。想跟你讨教一下,你的花怎么养得这么好?”
夏红在电脑上玩炒地皮,她向张茜忙里偷闲地“哦”了两声。
张茜也凑过来,看夏红的牌,她说:“他们的分数下来了吧?”
夏红说:“还没有,放心,下来我会告诉你的。听说李田的分数现在比潘平高,你家潘平可得加油哦。”
“还要靠夏主任多加指点。”张茜满脸都是笑容。
回到家里,张茜把找夏红的事情告诉了潘平,“不过,我临走的时候夏主任又说,也不一定,不是还有一项分数没出来吗?他只比你领先几分,很容易就超过他的。”
潘平自言自语地说:“妈的,怎么冒出这小子?这次是个好机会啊,错过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李田头疼欲裂,他在思索:行里什么时候发过人手一份的通知:在我行开户的企业账号从即日起已经变更如下:……
苦苦等待的公安人员始终没有出现。吴建国已经放出威胁的话:要去起诉伟业银行,如果再不赔偿十万元损失。
李田心里暗自喜悦,你去吧,司法部门介入就会对你的那份合同进行检验。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如果那份合同掺假的话,那你肯定要倒霉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是事情迟迟没有进展,李田苦苦等待的公安人员始终没有出现。吴建国一直没去起诉伟业银行。而伟业银行呢?也没去起诉吴建国伪造合同。
李田的喜悦是那么短暂,没过多久,崔行长又来找他谈话了。
崔行长说:“经过行里反复研究,决定私了这件事。你赔偿吴建国九万,张茜作为复核人员,赔偿一万。如果公安部门介入,单位损失更大,经济、声誉方面都会损失,而且很可能会输掉官司。行里有规定,员工造成单位损失三万以上的,要被开除。你看,你是愿意赔偿损失,还是愿意被……”
从行长办公室出来,李田浑身虚弱,走路似乎都要飘起来。
王莉知道了李田要赔偿九万元。她冷冷地说:“我不会拿这笔钱给你。小弟要结婚,要我们这套房子,我们马上要自己买房子。现有的钱还不够首付的,你还想再拿走九万,我们还怎么买房子?”
王莉还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岳父岳母都来到女儿家里,帮着想办法。
岳母在李田家里出现了,她直接问李田:“你什么时候买房子?小弟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最好快点搬走。这套房子只是暂时给你们住住,我可没说给你们。”
李田没有什么反应。
岳母就和王莉在一起嘀嘀咕咕,“穷就穷一点吧,没想到人也像个木头,当初真是瞎了眼……”
微弱的话语从厨房里传来,李田还是听见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王莉说:“爸,要不,你再去找找人,上次他从郊区储蓄所调到银河办事处不就是你找的关系吗?”
岳父摇了摇头,“我刚才在家里就打过电话了,现在,那个人已经退休了,不管事情了。”
王莉低头不语,大家一时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岳母说:“我看,离婚算了。”
李田看见岳母的嘴巴撇了撇。
十五
张茜也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眼看着潘平就要奔向三十五岁了,还没有个一官半职,过了三十五岁,也许什么都晚了,现在正是踏上仕途的最好时机。
这天下午,张茜从卫生间里回到营业部。奇怪,李田居然不在办公桌边,这家伙上哪里去了?他一贯都不离开岗位的,除了上卫生间,他哪里也不去。
现在行长要是来检查就好了,李田正好不在,擅自脱离岗位,这个坏印象肯定要给行长带走了。行长如果问她李田到哪里去了,她只能摊摊手、耸耸肩说声不知道喽,李田你可不要怪我,谁叫你擅自离开岗位的呢?行长肯定在笔记本上记下李田的工作表现:擅自脱岗。月底肯定要扣掉奖金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现在是提拔副主任的关键时期,说不定李田的分数一下子就打低了,潘平后来居上,一举超过李田……张茜被自己的想入非非弄得兴奋异常。
“喂,想什么哪?”
张茜被吓了一跳,原来是陈庆来了,他手里拿着两张纸,她骂道:“死妖怪,吓我一跳。”
陈庆把两张纸丢在张茜和李田的办公桌上,“呶,才来的通知,总部办公室送来的,托我发给你们。”他又嬉皮笑脸地问:“是不是想潘平啊?他在二楼复核部有事,要不,我打个电话把他叫下来?”
张茜说:“去去去。”她的脸发红了。陈庆眨着眼睛走了。张茜拿起通知看了看,她立即觉得这是一份重要的通知,对于有的部门来说,可能没什么。可是对于电子联行柜台来说,太重要了。她坐下来,仔细地看着通知,看完了,眼睛移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李田的办公桌上,那张通知躺在他的桌上,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吹来,它就会飘落到地上,如果它是反面朝上,那就很容易被人当做一张废纸,下班后就会被清洁工人扫入垃圾桶,那李田就看不见这张通知了。电子联行柜台在营业部的最东面,李田又不大喜欢和别人交流,他就不知道通知的内容了……
如果有一阵风吹来,那张纸肯定要落到地上。可是没有任何风吹来,营业部密闭性相当好,柜台朝南的上方全部用厚厚的防弹玻璃封死了,一丝风都吹不进来。那张纸尽管分量很轻,但仍然稳稳当当地躺在李田的办公桌上。
可能李田也是去卫生间了,他马上说不定就要回来了。张茜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回头看看,其他同事离他们柜台很远,他们都在忙忙碌碌,没有一个人向他们这边看。她站起来,心里怦怦直跳,她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华阳西路一带行人很少,道路两侧植物茂密,树木高大葱郁,低矮的花木蓬勃兴旺,夏天的时候蚊虫也很多,一般人很少到这里来。
李田离开家的时候,走得很慢。到了楼下的时候,他又回头望望四楼的窗户,那是他的家,他在那个窗户里生活了近十年了。真快啊,一转眼都快十年过去了。
他很早就从家里出发了,步行到了华阳西路。他很喜欢这里,幽静安宁,很有都市里的村庄的感觉。这里很少听见汽车行驶的声音,只有蟋蟀和蛐蛐在鸣叫。
吴建国应约而来,他以为李田肯定是先带了一笔钱给他。在华阳西路边的一个小凉亭里,他们见了面。
李田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以前他和王莉约会的时候也喜欢以这个姿势出现在约会的地点。王莉那时候非常欣赏他这个姿势,说很有男人味道。
李田看着吴建国,“吴总,我今天请你来,是想……”李田顿了一下,“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吴建国点燃了一支烟,喷出一股烟气,“你可以向你们单位反映嘛,你们单位这么大,这点钱还拿不出吗?”
李田说:“吴总,你不要再逼我了。我……我老婆都要跟我离婚了。”
吴建国怔了片刻,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要自己的钱,你离婚不离婚我管不着。”
“可是,可是你不要的话,他们也不会跟我要的啊。”李田声音微弱。
“呵呵,那不行。”吴建国坚决地摇了摇头。
今晚的天气很好,虽然没有月亮,但是星星很多,一个个眨着明亮的眼睛,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似乎大地上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李田默默站立着,他感觉自己有点耳鸣,那些虫子的叫声似乎太大了,他似乎没听见吴建国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走到吴建国身边,慢慢矮下身。
吴建国吓了一跳,他看见对方的双膝抵在他的皮鞋前,他扔掉烟屁股,“哎,哎,起来,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吴总,你,你给我一条活路。”李田的话里含着哭腔。
“切,真是,你找你们的行长好了,找我干吗?”吴建国有点不耐烦,“今天带没带钱来?没带钱我走了。”
李田没有任何声音,默默地跪在地上。
吴建国摇摇头,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切,神经病。”他带了个小黑包来的,准备用它装钱的,没想到一分钱也没装到,他摇着头夹着小黑包走了。
十六
出纳柜台的员工每天晚上下班总是最后一个,他们要等储蓄柜台的员工把最后一个顾客接待完,把他们的尾箱送入库房;还要等结算柜台的员工把支票等重要空白凭证收入一个金属箱包,然后也把这个包送入库房。当然他们首先得把自己柜台的大量现金送入库房。
这天下午是李田值班,他和另一个出纳柜台员工许山一起等待其他同事把箱包送来。今天李田被总部办公室通知:他的赔偿款可以分批付给吴建国,九万元可以分九次赔偿。每个月赔偿一万。接到这个通知,李田像挨了一记闷棍。
下班了,李田看见陈庆和张茜一起下班的,他们俩有说有笑地从营业部里出去。李田在走廊里等待储蓄柜台的人,正好和他们俩撞个正面。他们俩好像没有看见李田的存在,仍然谈笑风生地肩并肩地走出去。李田眯着眼睛看着这两个人,一直目送他们到马路边。现在李田的话更少了,自从那天晚上见过吴建国以后他就无话可说了。
妻子王莉看见他经常在家里呆呆地坐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长时间一句话都不说。她心里非常害怕。原来她准备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的,现在反而不敢拿出来了,她怕李田受不了。
她把李田的情况向父母打电话说了,父亲说:“你看住他吧,注意一点。”母亲叹了一口气,“算了,暂且别提离婚的事吧。”
王莉在家里就很小心,干什么都瞄住李田。一天晚上,李田拿了一节红色的塑料编织绳子进了卫生间。王莉在房间里叠衣服的,她其实一边叠一边偷偷看着客厅里的李田,她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足足有四五十分钟了,都没动屁股。吃过晚饭后他就一直在那里坐着,脸色也不好看。
她看见他进了卫生间后,心里一跳,慌忙扔了衣服,跟到卫生间门外。她听见里面好像有系绳子的声音,绳子发出细碎的“窸窣窸窣”的响声,她急忙推开门。
李田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无言地看着妻子,“你来干什么?”
王莉看见李田正在修理抽水马桶,抽水马桶好像坏了好几天了,里面老是漏水,水箱里存不住水。可是王莉却反而忍不住了,她的眼睛一下潮湿了,“我,我怕你受不了。”
李田愣住了,王莉确实一下子说中了他的心思。最近以来,他真有点想不通。但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样发展下去的趋势。现在经王莉这么一说,他反而冷静下来,“没什么的,我不会那么做的。”
其实李田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他为什么没有看见那张通知。崔行长在办公室说的话还历历在目:行里专门为改变账号的事情发过通知,人手一张。人手一张?那他的那一张呢?李田老是在脑袋里使劲儿搜索:他究竟有没有看过那张通知?他首先敢肯定自己没有见过那张通知。那么他的那张通知到哪里去了?他每天看着一个地方发呆,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却始终无从找到答案。
张茜和陈庆的身影消失了,一个骑着摩托车走了,另一个坐在丈夫的摩托车上也离开了。李田看着他们离开的。他看着陈庆想:假如他在吴建国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来找自己多好,那他肯定要查查吴建国的汇款,看看为什么没有收到。即使是他李田的原因,那赶紧向吴建国解释清楚,然后再向汇款方重新请求汇一次,也许事情就不会弄到这个地步。可是陈庆没有来找自己,他直接就在结算柜台拒绝了吴建国,而且不止一次地拒绝了,一直拒绝到吴建国火山爆发。也难怪吴建国发火,那么大一笔汇款,老是不见踪影,能不着急吗?但是,难道就因此能怪陈庆吗?细细想来,陈庆的做法并没有错。张茜也没有错,以往她都没有给他复核,他照样把那些款子汇出去收进来。他们俩达成了默契,由李田一个人就把经办和复核包揽了。现在出了事,他李田作为经办人,肯定要负主要责任的。即使他李田不找崔行长反映这个问题,行里也要处罚张茜的。李田又一次回忆起张茜带领夏红等人来找汇款留底联的情景,那时候她多么开心,心里洋溢着志得意满,没想到自己也要赔偿一万元,这可能是她当初没有想到的吧?她可能觉得那只是我一个人的错误,没想到自己和此事有着不可避免的关系。
每天还有比出纳柜台员工下班晚的人,那就是经警,他们夜里都要在营业部值班,营业部的库房要靠他们看守,附近几个分理处和储蓄所的现金晚上都要送到这里来入库。
李田和许山忙着把那些沉重的箱包搬进库房的时候,经警老汪迈着方步过来了,“你们好啊,还没下班啊?”
许山说:“我们哪天不是最后一个离开?”
老汪好像已经吃过晚饭了,嘴角油汪汪的,嘴巴不住地咂着舌头,“谁叫你不好好表现表现,争取调到别的岗位?这个破出纳有什么干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田听出了老汪的意思:只有表现不好的人才到出纳岗位来的。他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老汪把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李田,他好心好意地说:“小李,好好干,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出纳柜台一样还是可以干好的。”
他的安慰反而让李田更加难过,他没好气地说:“我喜欢在出纳柜台干。”
老汪被噎得无话可说,只是苦笑了一声,“这家伙。”他觉得李田有点不识好歹。
十七
李田下班回家后把赔偿的事情对王莉说了。王莉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突然红着眼睛哭了。李田知道她的心思,好不容易攒了这么多钱,离买房子还差得很远,却又要拿走九万。这太叫她伤心了。这都怪他。他站在王莉身边,无言以对。王莉继续哭着,一边哭一边说:“我妈,叫我跟你离婚,我弟弟,要房子结婚了,你,叫我怎么办?”
在妻子的哭声中,一个念头悄悄在李田心底升腾:他要找到那份通知。既然人手一份,那属于他的那份通知呢?
在此之前,他是那么踌躇满志,营业部副主任的位置就在他前面招手,几轮考试之后,他的分数一直排在潘平之前,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甚至悄悄叫他李主任了。当然他也清楚自己的弱点在哪里,那就是吸储能力落后于潘平,除此之外,他自信其他方面都比潘平强。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消逝了,还副主任呢,不开除他就算万幸了。
李田在王莉身边默默坐下,许久,他说:“我想找到属于我的那份通知。”
王莉抬起泪眼看着他:“什么通知?”
李田说:“行里电脑记账系统升级换代,开户企业的账号随之改变,可我不知道,他们说专门发了通知的,人手一份,可我没有看到这份通知。”
王莉说:“你为什么没有看到?”
“我怎么知道?”李田的心中除了茫然就是想不通。
王莉说:“现在说这个有用吗?别人不会说,其他人都看到了,怎么只有你看不到?”
王莉的话相当有道理,李田又陷入了沉思默想。是啊,崔行长那天的谈话虽然没有明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强调人手一份,那不等于说大家都看到了,怎么只有你没看到?你看到看不到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通知是发过了。
那么属于他的通知到哪里去了呢?
看着李田愁眉苦脸的样子,王莉慢慢擦干眼泪,她从抽屉里拿出几张存单,扔给李田。李田心如刀绞,他知道王莉不会比他好受。不行,我一定要找到属于我的那张通知。
吃晚饭的时候,李田对王莉重新说了一遍。王莉说:“算了吧,你找不到的。”吃了几口饭,她又说,“即使找到,那又怎么样呢?”她扫了李田几眼。
李田停下吃饭,不知道是王莉的话噎得他吃不下,还是他自己吃快了,他哽着喉咙,瞪着饭碗发呆。是啊,找到了也并不能说明你李田就没有看过。
同样吃不下饭的还有另外一个人,她就是张茜。丈夫潘平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主任。本来张茜可以高兴一阵子的。但是她突然高兴不起来了。
喜悦是那么地短暂,而恐惧又是如此快速地占领了她的生活。
起先是那一万元赔偿金,再后来别的什么东西悄悄向她袭来,她感到了不寒而栗。
崔行长找她谈话的时候,她感到万分委屈:为什么要她赔偿一万呢?她可是无辜的。崔行长说:“你是复核,负责对李田所办的业务进行检查,你做到了吗?”
张茜无言以对。自从调到电子联行柜台后,她就没怎么替李田复核过,往往都是李田在一手操办业务。她省事,李田办业务的速度也加快了。他们俩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没想到,祸根从此埋下了。
潘平差不多同时知道了:张茜也要赔偿一万元。下班了,他一如既往地在马路边等张茜,他每天都用摩托车驮张茜回家,路上他没有责怪张茜。
可是张茜却一直闷闷不乐地坐在他身后,一句话也没有。记得他刚当上副主任的那几天,张茜非常开心,坐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今天她这是怎么啦?肯定是为了一万元的事情。
回到家,张茜无力地坐到沙发上,看上去憔悴不堪。晚饭是潘平做的,他看见张茜的样子,自觉主动地做好晚饭。
可是张茜的状况还是没有得到改善,她六神无主的表情让潘平感到不以为然,他劝她:“不就是一万元吗?算了,不要多想了,快吃饭吧。”
张茜没有理他,继续数着米粒吃饭。
潘平又安慰说:“没关系的,我这次不是成功了吗?这才是最重要的,钱算什么?钱还不是人挣来的?副主任的工资基数和奖金系数都比行员高出一截,很快就赚回来了。吃饭吧。”
张茜没有兴趣吃饭,她吃了两口,终于下决心不吃了,离开桌子,回房休息去了。
天色不可避免地黑下来,外面的路灯陆续亮了。潘平一个人辅导孩子学习,又伺候孩子上床睡觉,洗刷了碗筷。然后才回房休息。
房间里没有开灯,张茜这天晚上居然没有洗刷就睡觉了,这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潘平想:张茜这是怎么啦?为了一万元就真的难过到这个地步了吗?潘平也没有开灯,他以为张茜睡着了,再开灯他怕惊醒了她。他看见张茜和衣躺在床上,就小心地替她脱去了外衣。他碰到她的脸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她的脸上有泪痕,她哭了?潘平这才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
潘平搂住张茜,“干吗呀?我都说过了,没关系的,我没说一句责怪你的话啊。”
潘平随手打开台灯,他清楚地看见了妻子脸上的眼泪,“你应该为我高兴啊。多想想高兴的事情吧,别想那一万元了。单位里,大家都认为那是李田的责任,几乎没人说你一句坏话。这次调动岗位,就是最好的证明啊。崔行长也认为那是李田的责任。”潘平越说越来劲,“那家伙这次可完蛋了,赔那么多钱,我听说他老婆吵着要和他离婚呢。还想跟我竞争,哈哈。”
张茜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由于睡觉,衣衫不整,她披头散发地呆呆地看着潘平,眼珠一动不动。
潘平有点害怕,他摇了摇妻子,“喂,你怎么啦?”
十八
李田上班的时候总是有点心不在焉,他面前堆着一大堆钞票,他在理那些钞票,新旧分开,再按面额分开。每天和这么多钱打交道,却不能擅自拿一分钱。有时候机会也很好,许山等其他同事都去干别的了,出纳柜台前只剩下李田一个人,如果他揣一张百元大钞在口袋里,还真没人知道。别的柜台的同事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看他们柜台。要是在以前,这样做确实是很容易的事。
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每家银行的柜台上方的天花板下安装了摄像头,时刻监视着柜台上发生的一切。特别是在出纳柜台和储蓄柜台,这两个柜台经常和客户打交道,容易发生意外,有了探头,白天发生的一切都被记录下来,即使发生意外,可以再看白天的录像带。这种探头的安装原本是用来对付不良客户的。可是实际使用以来,它的功能之一却变成了监视银行员工,看他们是否在工作中违反了纪律,比如:上班时间看报纸、吃零食、玩电脑游戏。
伟业银行就是这样的,他们的探头录像保存期为一个月,由行领导和办事处主任一起定期检查录像。如果本月没有发生意外,那么这个定期检查实际上就是检查本行员工是否违反了劳动纪律。
李田知道头顶上安装了探头,所以即使没人看见,他也不敢拿一分钱。刚刚赔了吴建国一万元,他真的需要钱,面前堆了这么多钱,他却要做到坐怀不乱,这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是谁夺走了他的钱?那张要命的通知!李田这些天来仔仔细细地在脑子里搜索了无数遍,竭力回忆事发的前几天,他到底有没有看过那张通知,经过反反复复的回想,他确信自己没有看过那张通知。他要为自己说清楚:他确实没有看过那张通知。
许山可能是去卫生间的,不一会儿他来了。李田起身拍拍手,他也要去卫生间,顺便找一下夏红。
卫生间在二楼,方便之后,李田找到夏红。还好,她办公室里一个人没有,正好说事情。
李田说:“夏主任。”
夏红抬头看着李田。一看见李田,她立即想起崔行长在那次会议上对她的批评。并且还会想起另外一个人——吴建国,想起他趾高气扬的嘴脸。可是她无法记恨李田,也无法责备李田什么。自从李田出事以来,她倒是确实没有批评李田一句。李田已经够难受的了,她批评不下去。再说,崔行长对她的责备还时常回响在她耳边,不管她承认不承认,这起事件的发生她作为银河办事处主任,负有一定责任。她一直不想承认自己有什么过错。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她又觉得自己还是欠缺了一点什么。毕竟李田是她手下的一名员工,是她的银河办事处出了这么一起事件。
李田说:“夏主任,我真的没有看见那张通知。”
夏红马上明白了李田的来意,她的眉毛向上耸了耸。
李田静静地等待着夏红,他双手绞在一起,看着地上的米黄色地砖。
夏红说:“你没看见也不能随便退客户的资金啊,客户都等着自己的资金,好不容易来了,你倒好,随随便便就退了。”
李田低着头,夏红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他无言以对。
“不是每个人都发了一张通知吗?”夏红给李田倒了一杯水。
“可我真的没看见。看见了我还会退客户的资金吗?我一看那账号,和以前不一样了,就以为不是我们的开户单位。”
“别人都看见了。”夏红亮出了最厉害的一句。
“我没看见。”李田还是坚持这么说。
事情奇怪就奇怪在这个地方,一个说没看见;一个说别人都看见了,后一句话没说出来,那就是:唯独你怎么没看见?你没看见那是你自己的事。
又一个死结打成了。
现在王小军和张茜在电子联行柜台搭档,只是经办人变成了张茜,复核人变成了王小军。
最近几天,王小军发觉张茜有点不对劲儿,上班的时候老是走神,跟她说话她总是慢半拍,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人也变得不爱说话了,记得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她还是比较活泼的,男同事跟她开开玩笑她也不在乎。现在她是怎么啦?可能是为了赔偿的那一万元钱吧。王小军很自然地这么想,女人啊,就是心胸狭窄,什么事都看不开,老公都升为副主任了,年轻有为啊,一万元还不是很快就捞回来了吗?真是想不开。
张茜心里可不像王小军想的那样,她感觉自己像白素贞,就是那条白蛇,端午节快要到了,家家都要吃雄黄酒,他们家也要吃,吃着吃着,她就原形毕露了,呀,原来她是一条蛇,她不是人。
让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就是那面照妖镜,在它的照射之下,她受不了了,扭曲着,挣扎着,最后还是抗拒不了,返回到不是人的地步。
她不敢看头顶,那面照妖镜就挂在头顶上。
上班的时候她不敢问什么,回到家里,她老是问:“今天几号了?”
潘平回答她:“二十七号了。”潘平感到奇怪,张茜怎么老是问这个问题,印象中她不止一次问了,而且间隔时间并不太长,好像她有什么伟大计划马上要去实施。
潘平在厨房里做饭,最近都是由他来做饭,张茜既然精神状态不好,他就多做点家务,他很体谅妻子。
张茜无声无息地走到潘平的身后,把潘平吓了一跳,他吃惊地看看她,“你去歇着吧,我来做饭,做好了叫你。你去看电视吧,或者上上网,玩玩游戏。”潘平知道张茜喜欢在网上打麻将。
张茜好像要对潘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潘平推推她,“好了,你去玩吧,我一个人做饭就够了。”潘平还是觉得张茜在心疼那一万元钱。
张茜一个人在客厅里傻傻地站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孩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写作业,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一刻不停地向前迈进。今天二十七号了,日子过得真快啊。
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子,潘平扔掉围裙招呼张茜和孩子吃饭。
张茜像根木头似的坐下,却一口饭也吃不下,她的眼睛开始发红。
潘平没有再安慰妻子,他一边吃饭一边瞟瞟她,他想她这是怎么啦?
孩子吃过饭离开了,张茜才哭出声,“崔行长要查录像了。”
潘平停止吃饭,“你说什么?”
十九
这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街道两旁的广玉兰湿漉漉地静沐在雨中,硕大的叶子亮滑而鲜润。树根下是一小圈儿砖头砌成的圆圈儿,圆圈儿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草。负责城市绿化的工人们似乎把这条街道遗忘了,很久都没来修剪,野草繁茂而碧绿,它们簇拥着玉兰树,怕冷似的依偎在树脚下。
今天李田不上班,他收拾了一下,好像要出远门。
就在昨天,他找了崔行长。既然夏主任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就只有找崔行长了。
昨天下午下班后,他就去了伟业银行的总部。办公室工作人员告诉他行长们在开会。李田就在办公室等待,办公室的员工也陆续下班回家了,他还在那里坐着。
又等了个把小时,会议才结束。李田找到崔行长。崔行长用目光询问他,什么事?
李田还是陈述他的理由:“我没有看见那张通知。”
崔行长沉吟了片刻,“总部这边确实给全行都下发了这份通知,这也是我行今年的一件大事,系统升级换代,比过去更加完善,功能更加齐全。其他相应的东西都随之有所变化,怎么能不通知相关部门和人员呢?你看看。”
他找出一份清单,递给李田。李田看见是一张那份通知的分发情况的统计清单,有一栏清楚地写着:银河办事处二十五份。那正是银河办事处的所有员工数字。他还看见接受人栏目里写着陈庆的名字。李田看着这份统计单,无言以对。
崔行长挨着他身边坐下,“李田啊,这次事件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教训。希望你在今后的工作中进一步加强责任心,严格按规章制度办事……”
崔行长后面的话李田简直一句也听不下去,这些都不是他想听的。
从总部出来,他渐渐想明白了:赔偿决定是由行长们制定的,崔行长能改变自己的决定吗?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吗?
今天李田准备出去走走。
王莉拦住他的去路,“你准备去哪里?”
李田想去省城,去伟业银行的上级部门反映情况。但他没有什么信心,估计去了也没用。
他说:“我想去省城,找上级行反映一下。”
王莉一皱眉,“哎呀,你算了吧。去了也白去。”
李田就愣在门口。平心而论,此行的效果如何,他实在不敢说。省城谁认识他呢?可能连人都找不到,找到了别人也未必有时间见他。
王莉拿了一张纸给他,他接过来一看,竟是离婚协议书。李田呆呆地站着,脑袋发烫,思维一瞬间似乎停滞不前。
王莉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小包背在肩上,“你看看吧,签好了告诉我。”她准备离去,走到门口听见李田在后面说:“为什么?”她只好站住了,慢慢地回过头,“赔这么多,我,我受不了。”她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赶紧掏出手帕擦擦眼睛,然后快速下楼走了。
李田最终没有去省城。周一上班的时候,他照旧上班了。只是心思飞到了另外的领域,他在想儿子归谁?离婚协议书上王莉的意思是儿子喜欢跟谁就归谁。但他觉得儿子应该跟他,是他的种就应该归他,再说男孩跟父亲可能更好一点。他把这个意思打电话告诉王莉,王莉平淡地说行啊,随便你。然后就是财产问题。属于他们的财产就是十五万多一点的存款。王莉提出两人平分。他想不出反对的理由。如果离婚,他就肯定搬出家,那套房子属于王莉家的。如果再赔偿吴建国九万,他就要借债二万多。那他将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住的地方也没有,穷光蛋加流浪汉。
李田不敢再想象下去,心里乱得不行。思想不集中,手上就连连出错。本该一百张钞票为一沓的,他老是不准。
许山很不高兴,“你怎么搞的?这沓九十九张,那沓又是一百零一张。”他给了李田一个白眼。
这天下班后,李田回到家,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家里空无一人,王莉回娘家去了,儿子也被丈母娘接回去了。他一个人枯坐在一张椅子上,天黑了也不曾动一下。
有那么一刻,他想到了死。也许,死了就能解脱这些。他缓步走到阳台上,拉开窗户向下看看,街道上的人显得很渺小,汽车也像只小虫爬来爬去。一旦想跳楼,又没有了勇气。倒不是怕死,而是感觉自己就这么死了,有点不明不白。
立秋了,早晚有点凉快了,不像盛夏的时候晚上也是三十多度。但是中午还是热,空调还是必须开。这个时代,离开空调好像就没法工作了。
潘平从二楼向马路上观望着,他在等待崔行长的到来。崔行长要来银河办事处检查录像带,每个月他都会在全市范围内检查录像带,看看员工们的工作情况。每到一个办事处,办事处主任都会陪同他检查。昨天夏红就告诉潘平了,今天崔行长要来办事处检查。潘平回家后告诉了张茜,张茜呆如木鸡。
潘平没想到妻子会做出这种事情。可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说一句埋怨张茜的话,再说她也是为了他。他想问问她:你没想到电子联行柜台也安装了探头吗?想了想还是没问,他自己似乎明白了一点:电子联行柜台很晚才安装探头,原来那里一直没有安装,因为它不面向客户,而且没有现金,安装意义不大。直到不久前上级行才下了一个通知:凡是营业的窗口柜台都必须安装摄像头。银河办事处电子联行柜台才安装。张茜在行动的时候,忘记了头顶上方不久前才安装的摄像头。
经警负责保管录像带,其他任何人不准随便接触,由副行长定期检查。潘平和张茜商量了许久,比如:是否能在崔行长检查之前拿到录像带,然后销毁那段录像。又一想:不行,怎么才能拿到录像带呢?这首先就是一大难关。即使拿到了,怎么敢销毁呢?崔行长检查的时候如果发现那一天那个时间段没有录像,岂不责怪经警?再说,又有哪个经警敢把录像带先拿来让他们俩看呢?潘平倒是跟老汪交情不错,可是在这个大事情上,老汪未必敢冒险。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都没有结果。
这次检查拖延了几天,这个月特别忙,崔行长比往常的月份延迟了检查。
这天早晨张茜向夏红打来电话,声称自己生病了,无法正常上班。夏红现在和潘平在一个办公室工作,她询问了潘平,潘平木然地点点头。夏红看看潘平忧郁的脸,关心地问:“不是什么大病吧?”
这时候楼下传来汽车喇叭的响声,崔行长来了。
夏红说:“走,我们下楼,崔行长来了。”
潘平挪不动脚步,他拉住夏红。
夏红奇怪地看着他,“你要干吗?”
潘平慢慢地把张茜的事告诉了夏红。夏红一边听一边点头,潘平说完了,她说:“怪不得李田没有看见那张通知,她为什么要拿走通知呢?”
潘平无言以对。
夏红想了想,“为了帮你打败李田?”
潘平无言以对。
夏红说:“走吧,先迎接崔行长。”
正要走,没想到崔行长已经上来了,他听见了夏红的话,“迎接什么?都是同事,别那么客气。”
夏红和潘平木然地站着,崔行长说:“走啊,去录像室检查。”他挥挥手。
潘平说:“崔行长。”
夏红转身悄悄离开了。
二十
张茜的事很快传遍了整个伟业银行。李田知道的时候,似乎很迟了,别的同事好像都在议论这件事,他们都在他前面知道了。
张茜好几天都不来上班了,潘平给夏红的说法是她还在病着。那张通知永远也找不到了,它被张茜从李田的办公桌上拿走后就撕掉了,然后扔进了纸篓。崔行长和其他几个领导看过了那段录像带,录像不是很清楚,但还是能看见:一只白白细细的胳膊飞快地伸到对面的办公桌上,拿走了桌上的一张纸,然后就没有了,摄像头只能照到两张办公桌,然后张茜好像就走开了。估计是去撕那张通知了。张茜估计很快就意识到了她被探头照进去了,但为时已晚,录像带上已印有她的身影,再也抹不掉了。
王莉也知道了,跟李田关系比较好的一个同事打电话告诉她的。她从娘家赶回来问李田,“你打算怎么办?”
李田说:“你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岳母也跟来了。她喘着气爬上楼,一进门就说:“去告她。告她诬陷罪。”
李田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女人,她们怎么都知道了?
岳母说:“所有赔偿金都叫她出。”
王莉说:“还要让她赔偿你的损失。”
李田说:“我的损失?”
王莉说:“是的,精神损失。”
岳母接上去,“对,现在不都兴这个吗?”
几个人正在议论着,门铃响了,王莉打开门,李田看见是崔行长、夏红、潘平几个人来了。
潘平的意思是不要去法庭了,大家私了,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崔行长说:“这段时间让李田受委屈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李田倒忍不住了,眼睛发红,鼻子发酸。
这次见面没有谈出结果,王莉提出的精神赔偿数额过大,潘平一时不能答复,他要回家商量一下。
伟业银行的员工们听说了,大家都议论纷纷,说怎么又是私了?有些问题还是要到法院说清楚的,不然怎么分得清谁对谁错?
王莉竭力主张去法院告张茜,要她给予李田精神损失补偿费二十万。
李田也想去法院,他倒不是想要什么精神损失赔偿,他想把有些事情弄清楚,现在关于他的舆论是:工作不认真,随便退回客户资金。现在好了,终于能够澄清事实了。到了法院,那里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定。
可是从潘平那里传来的消息是:再等等,他们还在考虑。夏红也来找李田,要他最好等等。李田和王莉都不想再等。可是过不了多久,崔行长也来找李田了,请他慎重考虑,最好私了,不要去法院了。他还带来一条信息:张茜都不想活了,在家里想自杀。
李田就暂时打消了去法院的念头,王莉看行长都出面了,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他们就继续等待,等待潘平家里到底给出什么样的回话。
作者简介:张克盛,男,70年代出生,江苏句容人,毕业于南京财经大学财政系,现在南京工作。在《大家》、《天涯》、《鸭绿江》、《文学界》等数十家文学杂志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世面》、《棉花白了》等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