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与很多曾经的穷人一样,我爸突然变成有钱人的同时突然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活了。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外号小红鞋的打工妹乘虚而入占领了我爸,并且兵贵神速地驱逐了我妈。我爸在我忙于高考复习那一段艰苦岁月,背着我逼着我妈办了离婚手续,又在我接到远方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跟我和我妈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之后就穿着那只小红鞋去了海外。吃饭的时候我妈惨白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不时地用筷子把好一点儿的菜送到我的碗里,我爸也就只好跟我一个人说话。我爸说的居然都是些语重心长的话,比如嘱咐我如何好好求学,如何好好做人,如何不要乱花他留给我和我妈的钱,云云。说话的时候他还用一只恬不知耻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拍来拍去。最后我爸说,你妈要是想哭的话就一定让她哭透,否则她会生病的。我问他什么叫哭透,他说就是让她哭出声来,就是号啕大哭,不要让她默默流泪,那样对她不好。说完我爸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拍得我忍无可忍,我说你拍够了没有,再拍几下你就该哪去哪去吧。我爸看了我妈一眼,站起身来走了,义无反顾地走了。我以为我爸一出门我妈就会号啕起来,然而她没有。甚至她连一滴眼泪也没让我看见,我看见的还是那张惨白的脸和她亲手夹到我碗里的鱼块肉块。
当晚我妈拼命地给我打点上大学的行装,也不怎么跟我说话,脸色比白天要好一些,多少有了一些红晕。半夜起来撒尿我顺便打开我妈的房门,朦胧月光里我看见我妈一个人倒在她和我爸一同倒了二十多年的双人床上,病猫似的把身子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我走过去坐到床边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眼睛是睁着的,脸上闪着泪光。我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她就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我以为她马上就会号啕起来,于是决定给她点儿力,就把她那颗毛发蓬乱的头抱起来,抱在我的怀里,让她那张湿漉漉的脸贴在我赤裸的胸肌上。接着我开始拍我妈的背,就像父亲拍不肯入睡的女儿,可是拍了半天也没能拍出她的号啕。我来气了,我说丽丽你怎么回事啊,听话,哭个亮音儿给我听听!不想她非但没给我哭个亮音儿,反倒笑了一下。她这一笑令我彻底绝望,我狠狠地把她从怀里摔回到床上,起身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我踩碎了房间里一地的月光。
2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从远方,准确地说是从南方飞回北方。飞得很急很快,正式放假的当天我就起飞了。不是因为我想我妈了,是因为南方的冬天温暖得让我心寒,我受不了冬天见不到冰雪。下飞机没一会儿我就看见了我妈。她坚持要来机场接我我也没有办法,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那么大的风雪你说你大老远跑来机场干吗?见我身上果然是单衣,我妈就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件皮毛一体大衣披我身上。我说这衣裳样式太旧了我不穿,她还是不说什么,扳着我胳膊就往袖子里塞,眼睛却在乞求我。就这样我穿着十多年前流行北方的皮毛一体,一手搂着我妈一手拉着皮箱出了机场。皮箱的两个小轮在地上发出很轻的声响,说明皮箱质量不错。我发现我妈身上有了香水味道。这味道她过去没有过,从来没有过,过去她身上只有药味。她一直是某大医院的护士,现在也是。我还发现我妈气色不错,并非我事先想象的那般不堪。
我决定鼓励她一下,吃晚饭的时候就狠狠地逼她喝了一瓶啤酒。一瓶啤酒就足以让她脸红心跳晕晕乎乎了,何况就是不晕晕乎乎的时候她也不敢瞒我什么事儿。我妈不怕我爸,怕我,并且把怕我作为她一生的幸福。我也搞不清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我问她,丽丽同学,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没有?她红着脸摇了摇头说,哪那么容易啊?我说,这有什么不容易的?不是老早就有人追你吗?她说,那些人追我不是为了娶我,是为了跟我玩儿。说出玩儿字她就不好意思了,她马上意识到这个字实在不好听,不是一个母亲跟儿子应当有的措辞。一个要娶你的也没有吗?我问。她说,也有,而且不少,可我不想。我说,我再跟你强调一遍丽丽同学,我在大学毕业前必须把你嫁出去,我支持你,你自己也得努力,你听清楚没有?她忙点头说听清楚了。我说你别指望我允许你永远做单身女人,别指望守着我活下半辈子,我不要你。我妈很欣慰地看着我,眼睛里就又有了泪水,但绝对没有号啕起来的意思,这让我深感无奈。
3
我的寒假有四个主题:看书,喝酒,滑冰,训妈。书不看不行,我得考研或者考公务员,虽然这些还都不是马上的事情。酒不喝不行,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那么多哥们儿姐们儿,不喝行吗?不喝对得起谁呀?冰不滑也不行,我跟大学同学特别是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冰雪的南方同学吹出去了,我说我滑冰十分了得。我妈呢?说实话我真没工夫训她,可是我要是不训她她就没魂了似的比失去我爸还要难过,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年轻,但是我无奈,真是很无奈,没有谁能把我从无奈中拯救出来。
一个下大雪的日子里我上午看书下午滑冰晚上喝酒,喝到晚上十一点多钟才回家。到家的时候,我看见凌乱的雪花中一个男人正站在我家楼下打电话。这个男人个子跟我差不多高,为防止雪花落进脖子他不得不缩起脖子,他就站在我家的单元门口,门口的夜灯光芒四射,把他照得鬼鬼祟祟。他把手机紧贴在一只耳朵上,脸冲着楼门,一边说话一边左右晃动肩膀,全没在意身后的我。他大概是以为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身后不会再出现什么人了。我本不想打扰他,可他要是不走开我就没法开门。为了不妨碍他说话我就伸过一只手去,想轻轻拍他一下,以示意他让路,可是刚刚把手伸到一半儿我就听清了他说的话。
……怎么跟你说呢丽丽?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不信你可以下来瞧瞧。我不是想进去,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石大海对你的诚心……那好,我等你回音儿,我等,我耐心地等,一百年我都等……啊好,好,好吧,我这就走……什么?得你小爷同意?你小爷是谁啊?……啊,是你儿子啊!……好好,那我走,不过丽丽你可别让我没完没了地等……你得抓紧跟你小爷汇报啊……不敢说?这有什么不敢说啊?你小爷不是高才生吗?他能不理解你吗?……好好,好,好!你快一点儿啊!
这个男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要找的那个女人的小爷现在就站在他身后,或者说他身后的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女人的小爷,所以他一转身就被她小爷吓了一跳,本想放进衣兜里的手机无辜地摔到了雪地上。我一身的酒气,且有一只手还在向他伸着,我的造型对他来说应当是可怕的。我就冲他笑笑,放下那只伸着的手,又弯下腰在雪地上摸起他的手机,递给他。他这才相信我不是打劫的了,就忙向我点点头,还说了声谢谢,装好手机走开了。他继续缩着脖子,有些踉跄地走进了黑夜的风雪里。
我自己用钥匙开了楼门。我出现在我妈面前的时候把我妈也吓了一跳。她说你怎么自己开门啊,我说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她说你不回来我睡得着吗,说完就帮我脱外衣。我一身酒气同时还一身寒气,就想利用这一身的酒气和一身的寒气跟她说点儿什么,可再一想,算了吧,明天再说吧,我累了,她也累了。她累我是知道的。我在家的时候她累,她得忙着侍候我这侍候我那。我不在家的时候她更累,她得想我等我盼我。想念、等待、期盼,都是累心的事儿。脱去外衣后我对她说你睡觉吧,独自进了浴室把自己脱光,然后拧开了淋浴喷头。在一片密密麻麻的水线中我从上到下把我自己洗了一遍,洗到一半儿的时候我听见我妈在外面喊,水不凉吧?我说不凉,她说,要是凉可别洗啊。我没再理她。她知道我喜欢用冷水洗自己,所以总是放心不下。我不认为用冷水洗一个男人会把这个男人洗出什么病来。我发现用冷水洗过的身躯能够更深切地感受温暖。
4
第二天早晨阳光透过窗子照到我的额头。睁开眼睛我就看见我妈坐在我的床边低头望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我妈脸上有了细细的皱纹,都分布在我妈的眼角上。我妈见我睁开了眼睛,就说,你可真能睡啊,昨晚喝了多少酒啊?我没在意她说什么,而是伸出手去摸她的皱纹。她大约是以为我要摸她的脸,忙受宠若惊地把脸伸给我。我心一酸,同时意识到如果我去摸她的皱纹她将因此而受到一次精神打击,于是我将计就计摸起她的脸来。毫无疑问我妈是一个漂亮女人,她有一张很好看的脸。经我抚摸她的脸不仅漂亮而且格外地生动起来,生动得让照在脸上的阳光都羞涩得慢慢移开了。
石大海是干什么的?我问。我的手还没有离开我妈的脸,并且被我妈的手很认真地攥着。
我一问,她吓了一跳,半天没有表情也没动作。
说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听了这话,我妈就低下了头,说,他是我高中同学,一个大厂的工程师。我说,这人怎么样?我妈说,什么怎么样?我说,就是说,你看没看好他。我妈说,这我也没法说,他人挺好的,对我也真诚,昨晚他还……我妈说着突然意识到昨晚我走进家门的时间正是石大海刚刚离去的时间,就明白了许多,便又开始用一种带有乞求意味的眼神看我。乞求我的支持还是乞求我的原谅?我不知道。
我笑笑说,你告诉他,只要他是个好人,而且对你好,你小爷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完我坐起来,向窗外的阳光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冬天的阳光也很明媚。
5
经过我妈的申请和我的批准,一个无雪的黄昏,石大海来了。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了我家,手里还莫名其妙地拎着两瓶好酒。我很客气地喊了声石叔,他脸上马上现出中了百万大奖一般的兴奋,并不住地冲我点头哈腰,连说你好你好。我妈接过他拎来的两瓶酒,说你还买东西干啥呀,石大海说我们哥俩儿头回见面,得好好喝点儿,我就说岂敢岂敢。就这样我的家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而重新热闹起来。石大海一看就是那种混得有些落魄的知识分子,形容憔悴却还故作英姿勃发,一头黑发黑得很不自然,明显是染出来的黑。他对我妈充满了渴望,因而对我充满了别有用心的敬畏。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透过厚厚的眼镜玻璃看我,就像一个自视卑微的小职员在看自己的顶头上司,目光里有取悦,也有猜测。我不得不扮演另一个我——懂事、乖顺且对母亲充满孝心的儿子。我很谦和地看着石大海,不停地叫着石叔,陪他说一些不闲不淡的话,对他讲一些大学里的事情。你说我大学里的事情跟石大海有什么关系?可他硬是摆出很认真的姿态聆听。我妈则被一张粉色围裙系着在厨房里忙酒菜,厨房里不时传出什么东西突然被下油锅的声音,那是死了的动物或植物用身体发出的惨叫。
吃饭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家人似的围坐在一片酒菜香气中,石大海就坐在过去我爸坐的位置上。当着石大海我不得不先给我妈倒上一杯红酒,我说妈你累了吧,我妈就很不舒服地点点头,说不累。不累你点什么头啊你?我暗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妈对我表演出来的谦恭很不习惯。就在我给我妈倒酒的时候石大海给我倒了酒,就是他拎来的酒,白酒。第一杯酒是我提议的,我说石叔啊,我先敬您一杯吧,认识您很高兴。石大海忙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然后抢在我前面用两只手一齐把酒盅送到嘴唇上把酒送进嘴里,我也喝了我端着的那杯酒。我不识酒,也没在意那酒叫什么名字,只是觉得口感不错,有一种绵长的力量让我回味。我妈在我面前就是怎么也扶不起来的一个女人,我跟石大海喝完头一盅酒她就又受宠若惊了,且用她的眼神,她那因羞涩而红润的脸把她的受宠若惊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真是拿她没办法。她不去看她的石大海,而是痴痴地看着我,看着我跟石大海边喝边聊。石大海说到了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很多事情,说的都很实在,我没发现他的话哪个部位有吹牛的痕迹。最后说到了他对我妈的感情,他说不怕孩子你笑话,我这辈子除了你妈真的没爱过哪个女人,真的!我就笑着说了声谢谢,并举起酒盅示意接着喝。喝了酒之后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你妈心里的地位,你就是她的上帝,她的一切,所以,我作为一个前辈的男人正式向你表个决心,只要我有机会做你妈的丈夫,我会用全部的余生对她好,对她好,就是对她好!我妈忙把一杯茶水递到石大海跟前,说老石你喝醉了,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说着我妈很不自然地偷看了我一眼。我推开我妈递给石大海的茶水,再次向石大海端起酒,我是激励石大海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这老哥也是“蹬鼻子上脸”,居然端着酒站起来,笑着对我说,我说小伙子你就别跟我装了,你在家里跟你妈都怎么说话,你妈早就告诉我了,你妈喜欢你这样,我也喜欢,我女儿跟你一样,也是从来不管我叫爸,你猜她管我叫什么?叫老石,叫大哥,你说你们这些孩子,呵呵呵呵!见他笑得这么开心我也就站了起来,我说你女儿管你叫大哥就不错了,我从来都管我妈叫丽丽。他说,对,就这么叫,你管她叫丽丽,我也管她叫丽丽,咱们哥俩儿都管她叫丽丽,咱们是哥们儿,永远的哥们儿!我说是是是,是哥们儿,永远的哥们儿!他说来,咱们喝个哥们儿酒!我和石大海喝完了这杯哥们儿酒就抱在了一起,并且真的成了哥们儿。
大约晚十一时,我扶着我哥们儿石大海走下楼梯,走出楼门,走上公路。我拦下一辆出租车,扶我哥们儿上了车后我问我哥们儿,用我送你到家吗?我哥们儿扶着车门把头探到车外对我说,不用,我没喝醉,你快回去吧,别冻着!我说不行的话你今晚就住我家吧,我哥们儿一听马上拉住我说,我告诉你老弟,大哥做人做事都是很讲究的,我和你妈还没结婚哪!我怎么可以住你家呢?怎么可以呢?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时出租司机按了一下喇叭以示催促,我忙把我哥们儿的大脑袋按进车里,又重重地关上车门,出租车便载着我哥们儿沿着空寂而凄寒的大路射向远方。我抬头看看夜空,一下子就看到了月亮,在月亮的照耀下我顶着刺骨的寒风一路小跑奔回家,奔向我妈。我要告诉我妈今晚的月亮很圆,但今晚的风很冷,不是一般的冷。
6
不是每天晚上都有这么好的月亮。
有一天晚上我跟中学同学喝酒的时候,天上不仅没有这么好的月亮而且根本就没有月亮。我记得离家前我曾告诉我妈我今晚不回来了,喝完了我们可能找个什么地方玩一宿,我妈叹了口气,我没再理她就出了门。
当时我们一共是十三个同学,七男六女。酒足饭饱之后我们去了一家歌厅,在一间包房里连唱带跳。我们玩得正欢包房的灯突然亮了,接着我们就看见一个面容枯朽的中年女人一身严肃地站在门口,没有谁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包房一下子静了下来。有个男生唱“打虎上山”刚唱到一半儿,不得不急刹车一般停住了上山的脚步,并且看见老虎似的看着那个突如其来的中年女人。女生郭丹愣了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冲中年女人喊了声妈,走过去说,妈你怎么来了?中年女人说你这个点儿不回家我怎么能不来,回家!郭丹很尴尬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就万般无奈地跟着她那万恶的妈走出了包房。于是大家都开始看我,因为大家都知道郭丹是我领来的,都知道郭丹她妈一天到晚防贼似的防我对她家郭丹下手,在郭丹她妈眼里我是一个因聪明得过分而很不可靠的男孩儿。我说,你们看什么?接着玩,不管她!大家看出我已经没有了再玩下去的兴致,就说算了吧,今天到这儿吧。我坚持接着玩,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可不是离了她郭丹就不能活,更不在乎郭丹她妈,但我发现除我之外另外六个男生也都因为郭丹的离开而失去了再玩下去的兴致,要知道郭丹是我们的校花,很多男生都格外高兴跟她在一起,我还能怎么样呢?我没法再坚持了。就这样我们散了。出了歌厅我步行回家,孤独地走在寒风和月色里。一路上我就着寒风和月色把郭丹她妈骂了个底儿朝天,我说你TM用得着看押犯人似的看押郭丹吗?你看押得住吗?你以为你能把郭丹从我手里夺回去吗?你也就是她妈而我是她的一切,你算个什么东西呀你!骂着骂着,我突然生出一个疑问:是谁把我们今晚的行踪泄露给郭丹她妈的?可以肯定那人就是今晚我们这十三个人中的一个。
为了不惊扰我妈睡觉我自己用钥匙打开了家门,轻轻地进了房间,轻轻换上拖鞋,轻轻地按亮了电灯,总之一切都是轻轻的。然而,灯一亮,我就傻了,除我之外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也傻了。那两个人,一个是我妈姜丽丽,一个是我哥们儿石大海。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有睡在卧室里而是睡在我必然要经过的方厅里,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睡得那么沉,以至当我按亮电灯的时候才突然醒过来。他们赤裸裸地倒在长沙发上,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我哥们儿石大海傻了一下之后极其自私地一把抱紧我妈,用我妈的身体挡住了他自己的身体,然后接着冲我傻。我妈呢?扭着脸看着我,嘴半张着,眼睛和赤裸的身体都一动不动,像是刚遭了雷击。最先清醒过来的是我。我怎么办?装没看见?事实上我已经看见了,而且这是一个无法扭转的事实。扭着脸走开?那我妈以后还怎么见我?还活不活了?镇定了一下自己之后我从容地笑了,对我妈笑的。我说,别冻着。说完我就走向我自己的房间,留下这两个可怜的男女接着发傻。
然而走进房间以后我的心又有点儿乱。可以肯定我妈还没有从雷击状态中摆脱出来,我不能就这么不管她了。我把我妈为我压被的鱼鳞毛毯拉起来,走回到我刚刚走过的地方。果然我妈还傻着,我哥们儿石大海艰难地向我咧了一下嘴,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我把毛毯盖在我妈雪白的肌肤上,又像我爸临走拍我那样,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我哥们儿石大海的肩膀,拍完我就走回我的房间。这回我可真得睡觉了。我累了,也困了。
第二天早晨我睡醒以后发现我哥们儿石大海已经溜了,我妈一个人紧裹着我盖在她身上毛毯倒在沙发上。我妈明明已经听到我走出来的声音却还是一动不敢动,并坚决地把脸冲着沙发的靠背。毛毯上的鱼鳞状花纹把我妈装饰成一条困在沙滩上的大鱼,一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的大鱼。我像我妈平时对我叹气那样叹了口气,走到沙发跟前在我妈身边坐了下来。我说,丽丽,你没事吧?我妈还是不敢动,但眼睛睁开了。我隔着毛毯拍了拍我妈的肩膀。受我爸影响我越来越习惯于拍别人的肩膀了。我说,丽丽呀,做人得讲理吧?我生下来就光着被你看,都不知道被你看过多少回了,可我说什么了?你无意被我看到一回你就这么受不了啊?你也太不像话了!我妈慢慢地扭过头来,眼睛湿湿地望了我一会儿,接着突然甩开一身的鱼鳞,一纵身扎进我的怀里,继而令我喜出望外地号啕大哭起来。我抱着这个生我的女人,就像抱着一个赤裸的婴儿。我心说,你可算嚎出来了!在我妈的哭声中我抬头看看窗外,发现窗外又有了纷乱飘飞的雪花。窗外的雪花很明媚,明媚得一如我妈的哭声。
作者简介:张望朝,男,生于1965年11月,中国作协黑龙江分会会员、中共黑龙江省委政法委宣教处处长兼新闻发言人。著有文化论著《说不尽的水浒人物》(中华书局出版)、中篇小说《高考前那些事》、《不好意思》、电影剧本《天罡地煞图》、小小说《神刀》等作品,时有获奖。曾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杨子荣》、《杨靖宇》,在山东卫视《新杏坛》主讲《张望朝品水浒》,在安徽电视台《旧闻新说》主讲《张作霖与张学良》,在国家教育频道《师说》主讲西方侦探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