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年
年少时就心慕蒌蒿。初知蒌蒿,是《诗经》的启蒙——“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周南.汉广》)——蒌者,蒌蒿啊。后来读到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名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浓浓的诗意,鲜活的画面,更令人心向往之。
古人写蒌蒿的诗词可谓如海,陆游《戏咏山家食品》道:“牛乳抨酥瀹茗芽,蜂房分蜜渍棕花。旧知石芥真尤物,晚得蒌蒿又一家。” 清诗人朱彝尊《鸳鸯湖棹歌》一诗曰:“鸭馄饨小漉微盐,雪后垆头酒价廉。听说河豚新入市,蒌蒿狄笋急须拈。”如今随着对于美食的贴近,这些诗句更令我感触深切,叹其精妙。
古人写蒌蒿,或从美食角度描述,或以药用视角观察为多。三国陆机在《毛诗草木鸟兽鱼虫蔬》里说:“蒌蒿,生食之,香而脆美,其叶又可蒸以为茹。”多么诱人!而《本草纲目》关注的却是:蒌蒿“利膈开胃,杀河豚毒”。清人汪绂的《医林纂要》(1758)则明明白白地写道:“开胃,行水。”
不过,昔时蒌蒿乃奢侈之物。近读故宫专家介绍古代“荐新”的文字——荐新,是古时每月初一向祖先祭献新鲜时令食品的礼仪,且荐新食品规定得很具体。如明清,农历二月,祖先才能优先享用的新鲜时令食品中,赫然就标明“蒌蒿”(此外还有台菜、鮆鱼、鲥鱼、雉……等)。
如今看来,昔日皇帝祖先才能优先享用的奢侈,于今人属平常事:今天的京城大众品尝荔枝,还用得着从岭南而“一骑飞来”么?就说蒌蒿,早已被人工种植,一年四季,不分南北,皆可品到。蒌蒿还入选北京奥运的主菜谱——那是江西名菜“蒌蒿炒腊肉”。不过,即使如此,野生蒌蒿依然是珍贵的美食,有机会品尝到者,并不是很多。
但“蒌蒿”究竟是什么?其实还有疑案于其间——
曾读闲文,汪增祺说:明朝,吾乡出过一位王磐,与散曲大家陈大声并称为“南曲之冠”。王磐有本《野菜谱》,收野菜五十二种,其中就有蒌蒿。汪增棋还在小说《大淖记事》中描写蒌蒿:“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红色的芦芽和灰绿色的蒌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后来,他在书页下方加注说:“蒌蒿是生于水边的野草,粗如笔管,有节,生狭长的小叶,初生二寸来高,叫做‘蒌蒿薹子,加肉炒食极清香……”但字典上都说蒌蒿“是蒿之一种,即白蒿”;我却不以为然了。我小说里写的蒌蒿和蒿其实不相干——此蒌蒿生于水边,与芦芽为伴,分明是我的家乡人所吃的蒌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蒌蒿别是一种,未可知矣。深望懂诗、懂植物学,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名家名篇写了年少时就熟悉的蒌蒿,居然还弄不清楚蒌蒿与白蒿的区别!作为读者,我辈就更糊涂了。我决心试着弄清楚蒌蒿与白蒿的区别。
一份资料说:据《本草》,白蒿之为蒌蒿无疑矣;但另一份资料却说:《大戴禮夏小正》云∶此草古人以为菹;唐·孟詵亦云∶生醋食。今人但食蒌蒿,不复食此。或疑此蒿即萎蒿。而孟詵又别著蒌蒿条,所说不同,明是二物,乃知古今食品之异也。——这真是不说不糊涂,越说越糊涂!
前不久,忽然在一份权威的中药材杂志上读到一文,作者是几位医药界的专家。他们对《本草纲目》记载的水生白蒿的相关资料深入考证研究,并结合《左传》、《诗经》以及《名医别录》的相关记载为佐证,认为《神农本草经》所载的白蒿系指菊科的蒌蒿幼嫩的上部份——那么,它不就是蒌蒿么?
有人作了统计:现存《诗经》的305篇中共505次提到植物,因此,对《诗经》从植物方面切入的研究愈来愈热门。继台湾学者潘富俊的《诗经植物图鉴》由上海书店2003年出版以来,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诗经〉的科学解读》(胡淼著),是从博物学角度讨论《诗经》的又一部优秀作品。有学者曰:潘富俊乃美籍华人,其《诗经》植物知识未必可靠;那么,《〈诗经〉的科学解读》呢?可惜这本书我还不曾读到。
乡绅蒲瓜
在中国,蒲瓜有六七千年的种植史,它在我国古籍中最早称瓠、匏和壶,这三个字都可以在《诗经》中找到,如诗经·小雅:“南有樛木,甘瓠累之。”够雅的吧?但是且慢,号称中国古代自然词典、宋人陆佃所著的《埤雅》一书,说它属于“庶人之菜”。因此,我以为蒲瓜似乎类似于蔬菜里的乡绅:一方面,无数古籍写到了它,很有文化底蕴;而另一方面呢,它又登不了大堂:《红楼梦》里写了众多美食,而写到蒲瓜,只是平儿告诉刘姥姥:除了你们乡下的农家菜“蒲瓜干”啥的,“别的一概不要,别罔费了心。”
蒲瓜有苦、甜两种,苦的可为瓢,既是盛物的器具,还能助人凫水渡江河——是不?终究只是农家用具么。甜的呢,当然属于蔬菜的系列。不过《埤雅》有言在先了,蒲瓜只能在大众菜系里安歇罢。
其实,所谓蒲瓜,无非就是葫芦——因此,再怎么样,他都是行走于乡下泥泞小道上的乡绅。哪怕是在《本草纲目》里它有七种名称: 悬瓠、蒲卢、茶酒瓠、药壶卢、约腹壶、长瓠、苦壶卢。
我少时曾多次小住乡下,农家少油,炒葫芦顶多用一块长期挂在灶头的腊肉抹抹锅底,就吱啦吱啦炒开菜了。甚至连这个程序也省略了,烧红了锅干炒。毕竟乡绅,没有油也一样做成菜肴,虽然清淡。如果能吃辣,放些辣椒,红绿相映,辣嫩滑口,辣味劲足,也很能下饭。
乡下生活,使我对蒲瓜认识最深的,是它倔强的“乡绅”品格:蒲瓜初长成时,毛茸茸的,稚嫩鲜活。现在想起来,觉得它更似已读了些古书,颇受尊敬,却又像年少的乡绅,青皮脑袋,煞是可爱。但是,倘若谁抚摸把玩它的脑袋,“乡绅”绝对是感到莫大的侮辱,绝命了之——蒲瓜自己很快就会枯萎而亡。
如今酒席,葫芦似乎大多属于家常菜。如八宝葫芦鸭、葫芦炒海米、牛柳烩葫芦、鱼丝薄葫芦……不过是以葫芦的清淡,衬其他食材的奢华而已。另外,葫芦制作的饼也不少,蛤蜊葫芦饼、干贝樱花葫芦饼、黄金葫芦饼(其实就是加入鸡蛋面粉等)……不一而足,琳琅满目,颇为可口。好几次我在这些名目繁多的葫芦饼面前犹豫许久:到底选哪一种好呢?她们可都属于特别好吃的系列。虽然主角是精良食材,葫芦属于配角;但是,二者之间的互补性往往得到了最佳的体现:譬如蛤蜊葫芦饼,蛤蜊浓郁的鲜美与葫芦清淡清新的气质融合,二者交相辉映,蛤蜊的鲜美竟然平添了山野的清香与生机,而葫芦则愈发清香悠远,甘甜迷人。整道菜肴显得美得醒目,炫得卓奇,从而令人赏心悦目,真是愉悦得很呢。
偶读长期生活于台湾的旗人后代、新崛起时已经年长的作家唐鲁孙的美食作品,其中写到某日他吃到朋友家宴特意为他烹制的佳肴“榛菌烩蒲瓜(瓠瓜)”——他笔下的美味,简直可谓香飘万里啊!不过,我觉得,榛菌本身就是极其稀罕之物:东北野榛树生的野菌,就是与石头同烹,也是至美之味啊。
那天读知堂老人文,读到他的《儿童杂事诗.瓜》:“买得乌皮香扑鼻,松脆亦堪夸。负他沙地殷勤意,难吃喷香呃杀瓜(注:香瓜的一种)”,写得真是清新明丽、质朴可爱呢。掩卷之际,却忽地由此想起中国童话文学的奠基人张天翼的名篇《宝葫芦的秘密》,这部作品是他的巅峰之作,曾影响过几代人。
如果蒲瓜依然是菜品里的乡绅,我不知道《宝葫芦的秘密》是否也是今天孩子们课余读物里的的“乡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