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
1
季节过滤的阳光,金黄而岑寂。堆积在沙滩上的时候,如同堆积了柔软的金子。
鹳鸟们的翅膀,拍碎了季节,拍碎了河流上面透明的风。飞翔的影子落在沙滩上,在金黄的扉页间印出一群带着声音的图案。
沙滩的边缘,是秋水剪裁的浪花。极不均匀的线条,勾勒出河水与沙滩共有的花边。
一个人岑寂的影子落在沙滩上,漫长而细瘦,简直就是一根蚕丝,编结了落寞和惆怅。
人的影子和鹳鸟的影子重叠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在天宇里飞翔,又是谁在沙滩上行走?
季节是一根绳子,从天空坠落下来,鹳鸟在天空拉着绳子的一端,我在沙滩上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季节的声音顺着鹳鸟的翅膀,滑落在我的肩上。
季节的绳子结满任何一天,结满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我们很多人,在这根绳子上,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的。就是很多显赫的人,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鹳鸟说:在岑寂的季节,我们都不要喧哗。
就像人和鸟的影子,在岑寂里归于沙滩。每一粒沙子记忆岑寂,而不记忆聒噪。
2
风具有的高度淹没了村庄的窗棂,淹没了村庄最高的杨树,淹没了杨树上风老鸹的巢穴。
土地爷说:风在夜里,能吹动碾盘上的石磙,能吹歪村庄后面的山岗,能把掩埋在石头里的琥珀吹出来,变为玛瑙;能把松树的眼泪吹出来,变为松香。
村庄说:风在夜晚,飘在九天之外,把星星一颗一颗擦亮。
而敲醒一个人梦境的,不是风,而是月光。
月光静寂,爬上窗棂。那些纯粹的明亮,湿润得如同女人的嘴唇,舔透窗纸,轻手轻脚地把梦敲醒。
李白的月光,曾敲醒了唐诗的梦。
故乡的月色从竹林上弥漫,一直氤氲到长安。
月色路途上的疲惫,丢在村庄的风里,到达长安的时候,老酒那样纯粹。
时间褪去唐代的颜色,李白的月色也因此斑驳。
敲不醒梦的月色,流淌在村庄。风羞涩而去,背着月色的行囊。
3
同是螺,被海浪卷上沙滩的叫海螺,被农民扔在田埂上的叫田螺。
海滩上捡的海螺,其实捡的是海螺的房子。海螺的灵魂丢在太平洋的浪花里,海螺的躯体苍老为海洋的泡沫。
海底的房价不贵,每一个海螺都有一所漂亮的房子。
遗落在田埂上的田螺,也有一座漂亮的房子。
海螺的房子飘起来,在浪花上摇晃,装满浪花和潮水的声音。
田螺的房子飘起来,在田埂上晒太阳,装满季风和雨的声音。
把海螺放在耳边倾听的时候,各种声音螺旋般地从海螺里流出来,描述海洋的宁静。
田埂上捡起的田螺,流出的声音浸染了土地和稻谷的芬芳,描述村庄、稻田的宁静。
海螺、田螺流出的声音,都是对水的怀念和渴望。
在深处,任何声音都是宁静的。
4
星星不会飞,星星只是夜空的一个哑巴孩子,保守父亲和自己的秘密。
偶尔一个星星流失于遥远,总是把尾巴挂在村庄的山岗上。
老栎树的影子被流失的星光点亮,几只落在枝桠上的夜鸟,翅膀粘着星星的碎片。
萤火虫会飞,它的萤火湿漉漉的,贴着田埂领着青蛙回家。
蜻蜓在荷叶上睡觉的时候,萤火虫飞起来,微弱的光芒在荷叶上绘出一幅夜色的地图。
萤火虫不会迷路,村庄的辘轳,同样是它的家园。
萤火虫背着夜风飞进村庄,井沿上的合叶草,吹响夜风。
屋檐的灯笼,被萤火点亮——喧嚣的天空下边,村庄分外岑寂。
没有梦的萤火虫,让童年有梦。
5
村庄没有窗纸的窗户,给孩子的梦留一条路。
梦就调皮的从窗格里钻出来,和萤火虫相会。
萤火虫带着孩子很多的梦飞翔---
一个梦堆在枫杨树上的鸟巢里,把梦传染给了那些在翅膀下边睡觉的小鸟们,它们做起了跟村庄孩子一样的梦。
一个梦落在老榆树下边的树洞里,把梦传染给了两只灰色的狗獾。梦就跟着狗獾,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奔跑。
一个梦掉在河流的浪花里,把梦传染给那些红翅膀的小鱼。梦就跟着小鱼,游到孩子们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一个梦挤进屋檐下的燕窝里,把梦传染给那些乳燕。乳燕对萤火虫说,秋天它要领着村庄会做梦的孩子去南方。
萤火虫累了,背着梦,从窗格里飞进来,把梦还给村庄的孩子。
梦在孩子的身体里睡着了,萤火虫在孩子的鼻尖上睡着了。
6
狐狸们总在夜里敲响孩子们的窗户。
萤火虫醒了,飞走了。
孩子醒了,隔着窗格看狐狸的眼睛。
孩子问:“狐狸,你住在哪里?”
狐狸说:“我住在蒲松龄的《聊斋》里,我就是你祖父跟你讲的狐仙。”
孩子说:“不,你住在老榆树的树洞里。”
狐狸说:“老榆树被砍伐了,树洞没有了,我也没有了。我住在蒲松龄的《聊斋》里,老榆树没有了,我还在。”
村庄的孩子长大了,老榆树没有了,狐狸没有了。
那个长大了的孩子自己有了孩子,他就给孩子讲狐狸和狐仙。
孩子问:“狐狸住在哪儿?”
他说:“过去住在老榆树下的树洞里,现在住在《聊斋》里。”
孩子问:“老榆树住在哪里?”
他说:“住在斧头的屋子里。”
孩子真的以为,斧头给老榆树盖了一间房子。
7
一滴秋天的露水,粘在鸢尾的草叶上。
风吹动,露珠沿着草叶滚落,把草叶上的尘埃带进泥土。
尘埃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那是一个早上,尘埃推开了大地的门扉,成为大地微不足道的一个部分,
而露水,成为大地的客人,坐在大地的台阶上,湿润一片花瓣。
尘埃离开家园的时候,以飞翔的姿势进入虚空。
尘埃跟着露珠回家的时候,以匍匐的虔诚朝拜故乡。
尘埃本来是泥土的孩子,离开大地飞翔,是一个错误。
泥土接受尘埃回家,如同母亲的炊烟感动浪子的脚步。
秋雨过后,飞翔的尘埃都回家了,都成为泥土了,天空就蔚蓝了。
属于泥土的归于泥土,属于天空的归于天空,露珠就清澈为白霜,雨滴就清澈为水晶。
8
总渴望一辆牛车,顺着村庄的泥路上走来。
吱呀的声音落在车前子的草叶上,把那些米粒一样的草籽碾落。
车轮的灰尘覆盖草籽,把另一年的生命们提前种植。
然后牛车拉着我们,离开村庄。
那些车前子为我们送行,牛蹄子里夹杂着泥土和车前子的种子。
明年,村庄的牛车跑多远,车前子就顺着车辙绿多远。
跟着车前子走,我们达到一个码头,或是达到一个车站。
就是再遥远,我们都能闻到自己村庄里车前子的味道,都能找到自己村庄车前子种子生出的那片绿色。
偶尔摘下一片车前子的叶子,在它的脉络里,能看见自己村庄的河流和田畴、水塘和磨坊。
9
几百年的枫杨树,根盘起来,坐下,就如同一个老人坐在村头。
村庄里所有的人,都坐在枫杨树的根上,每一个人都成了枫杨树的孩子。
树洞吹出的风声,自己成为歌谣。
树洞里的松鼠,啃着自己拉回来的坚果。
村庄的人在树下老去,就死了。
枫杨树原来就是一个老者,看别人死,自己不死。
一片叶子,一半金黄,一半赤红,飘摇到另一个村庄里,飘摇得连秋天也老了。
时间的河流里,人不如一棵枫杨树。
夜风把枫杨树的叶笛吹响,流进村庄的每一个窗扉。此刻,几百年的枫杨树如同村庄的新娘,搂着村庄所有的男人入睡。
10
村庄的河流发源于哪个山谷,发源于哪个山泉,村庄的人们不知道。
有桃花的花瓣飘在河流里,村庄的人们知道---在河流的发源地,有几棵桃树。
有锦鸡的羽毛飘在河流里,村庄的人们知道---在河流的发源地,有几只锦鸡。
村庄没有来源,村庄是从河流里飘来的几间房子。
就是村庄记忆力最好的人,也不知道村庄200年前的事情。
村庄没有历史,就像历史没有村庄。
只有秋天来临,鹳鸟朝着村庄河流发源的方向飞去,寻找河流发源地的那口山泉。
鹳鸟们在河流的草丛里、沙滩上、浪花间生活,它们感恩河流,感恩发源地的泉水。
鹳鸟们认为,河流发源地的山泉,就是自己的故乡。
鹳鸟们领着自己的孩子记忆山泉,白色的羽毛里写满了自己的乡情。
今年秋天飞回山泉的鹳鸟,谁说不是200年前曾经飞走的那一只呢?
11
鹳鸟们的羽毛洁白,祖父说有两个原因。
一是河流里的浪花都是白的,鹳鸟们在河流里捕捉小鱼的时候,也捕捉了洁白的浪花。喝着浪花长大的鹳鸟,羽毛怎能不洁白呢?
二是蓝天里的云彩是洁白的,鹳鸟们在蓝天里飞翔的时候,白云就是一群鹳鸟,和鹳鸟一起飞翔。那些白云一次次擦亮了鹳鸟,羽毛怎能不洁白呢?
立春的时候,村庄们的女人们,在河滩上寻找洁白的鹳鸟羽毛,缝一只白公鸡佩在孩子们的胳膊上。
孩子们在河流边行走的时候,村庄的女人们看来,自己的孩子们在飞!自己的孩子们就是一只鹳鸟。
飞翔的事物,总被不飞翔的人埋在记忆深处。
12
影子曾经笼罩半个村庄的枫杨树,黎明时分被村庄的男人们砍伐。
斧头落下去,带着霞火的痕迹。斧头举起来,沾着枫杨树的血液。
啄木鸟还在树干上丁丁的敲打,他以为举着斧头的男人,也是一只啄木鸟。
枫杨树倒下,再也没有站起;啄木鸟飞去,从此没有踪影。
船匠的斧头,把枫杨树打造为一条船。
船离开码头,撑起了米黄色的帆。村庄的人们以为,帆是枫杨树的叶子编结的。
船在河流里行走,村庄的人们认为,是枫杨树在河流里行走,是村庄在河流里行走。
船无影踪的瞬间,坐在码头上的村庄男人,对着河流叹息。
这个傍晚,落霞里没有枫杨树巨大的影子,村庄里也没有枫杨树巨大的影子,鸟门也不在傍晚归航。
村庄的男人们才知道,砍掉巨大的枫杨树,就砍掉了村庄的半个魂灵。
13
村庄的柏树,比村庄古老。
一棵为祖父做了棺材,和祖父一起埋葬在山岗上。
一棵为祖母做了棺材,和祖母一起埋葬在山岗上。
棺材是一个人生命最后的根,扎在土地的深处。
棺材不会发芽,不能生长为一棵柏树。但魂灵会发芽,漫游在地球的心脏。
在祖父和祖母的坟墓旁边,栽了两棵柏树。
祖父和祖母在土地里,看见柏树的根在蔓延,成长为他们的筋脉和骨殖。
他们的眼睛长在柏树的枝桠上,看见村庄的轮廓沉入夕阳。
在月色明亮的夜里,祖父祖母的坟墓如同两条船在月光的河流里行走,坟头的柏树如同桅杆。
村庄的山岗,灵魂的码头。
14
梧桐,寂寞的锁在村庄的院子里,像宋太祖赵匡胤在汴梁的院子里锁住了南唐后主李煜。
风钻进院落,梧桐叶子轻言轻语。叶子们的对话,只有风听得懂,村庄的人们听不懂。
夏天雨后,彩虹落在梧桐叶子上,滴落出无数小彩虹。每一片叶子的美丽,都是太阳色彩的美丽,都是雨滴声音的美丽。
梧桐叶子间结满了耳朵,每个耳朵上有一个果实。我们把那些果实塞进嘴里,把果实赖以存在的耳朵们丢在地下。
梧桐的耳朵,躺在地上,听梧桐叶子们在秋夜里一边唱着歌谣,一边脱落。
汴梁院子里的梧桐树,是李煜的歌女。村庄的梧桐树,就是村庄的歌女。
忽然,一个制造古筝的老头买走了梧桐树,没有村庄歌女的院落,忽然荒凉凄怆。
三年以后,一个女孩子领着一个盲人,来到村庄。盲人背着古筝,女孩子背着三弦。
在没有梧桐的院落里,女孩子抓起古筝,声音简直就是梧桐叶子落地的声音,简直就是梧桐叶子上雨滴的声音。
盲人说,制作这个古筝的梧桐树是生长在这个院落里的。古筝回到自己的院落,就是梧桐回到自己的院落。声音比任何时候都纯雅,声音比任何时候都灵动。
村庄的梧桐以这种方式回到故乡,村庄听到了自己的另一种声音,院落听到了梧桐的另一种声音。
而后盲人和女孩走村串巷,把我们村庄的声音带到很远的地方,把我们院落梧桐的声音带到很远的地方。
15
飘摇的秋雨,让村庄飘摇起来。
篱笆上的藤蔓,藤蔓上的碎花,碎花上的雨丝,被秋风剪开。
水鸪鸪被秋风惊醒,从树梢上撒落一地叫声,沿着秋雨的路,一半飘飞天空,一半沉入泥土。
无论你在任何一个方向,任何一个角度,都会被水鸪鸪的叫声包围。
在秋雨里行走,树叶偶尔落下来,洗净的脉络里,能看见季节的血液,从春天的一滴流淌到秋天的一滴。。
拧落天空的湿润,村庄的头发都浸泡得潮湿。就连椿树上水鸪鸪的叫声,也能挤出山泉那样的水滴。
一个人,假若是一颗种子,从村庄的东头,走到村庄的西头,就会被秋雨膨胀、发芽,甚至生长为一棵玉米,或是玉米地里的豆角秧子。
水鸪鸪叫喊村庄所有的男人,到雨季里飞翔。
于是,男人的呓语,充满了飞。
水鸪鸪说:对于飞,村庄的男人不如一个雨滴。
16
深夜,落叶敲响村庄的窗棂。
一片树叶,在月色里一闪,树叶的轮廓印在窗纸上。
那些没有激情也没有颓废的事物,跟着落叶,悄然驻足于村庄的屋檐。
月色的脚步踏碎时间,却踏不碎一片落叶。
轻柔的东西只在季节里玉碎,没有声音的陨落,让落叶在月色里伟岸。
黎明捡起那片曾被月色镀亮的叶子,退去金黄,染上淡红。
岁月就是这样给任何东西染上颜色,最后让它们老去。
村庄遗忘那片落叶,如同村庄根本就没有记住那片落叶一样。
而无边的寂寞,让坐落在大地上的村庄和树木年轻。
而无边的喧闹,让转动在苍穹里的月亮和太阳苍老。
17
村庄的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水井里捞月亮。
月亮跳入水井,是时间的必然。一个高高在上的物体,总要落进低凹的地方。
水井能把月亮装进水井里,月亮却不能把水井装进月亮里。
低凹的村庄在一个不能置换的前提下,躲在大地的一角。
村庄的人们,仅仅是这个一角的孩子。
但是,村庄的每一个人,谁都可以把月亮装进自己的水桶。
一个村庄的男人,挑着两个月亮。水珠从水桶里碎落,每一个水珠里都有一个月亮。
水珠散落在从井台到院落的小路两旁,所有的野菊花都是黄色的。
浇水的时候,水珠滴在道路两旁,月亮也随着水珠滴落在道路两旁。
那些野菊花的颜色,就是月亮的颜色。
任何村庄的事物,都不会轻易毁灭。就像村庄相对于大地,永远也不会改变位置,改变的只是村庄的方向。
当村庄的井台成为遗址,通往院落的路旁,就再也没有野菊花开放出一抹月色。
18
给玉米浇水的夜晚,月亮总会落到河流里,星星总会落到水渠里。
一个月亮浇灌一片玉米林,一棵星星浇灌另一片玉米林。
钻在玉米林里,在土地里给水挖路,锄头往往会挖到水流里的月牙子,也会挖到水流里的星星。
水,月色,星光,都是玉米需要的。
没有月色和星光的玉米,是多么的乏味啊。
掰玉米的早上,我们的箩头里有黄玉米,有红玉米,还有几个紫玉米。
一块土地,一样种子,不一样的玉米。
祖父说:黄玉米,是有月亮的夜晚浇水浇出来的;红玉米和紫玉米,是掉在水流里的星星浇出来的。
我们吃玉米的时候,既吃到了大地的味道,也吃到了太阳的味道,同样,也吃到了月亮和星星的味道。
19
玉米杆子堆积在村庄的场院里,我们堆积在玉米杆子旁边的月色里。
一个教过私塾的男人,在月色里说《聊斋》,把我们的童年介绍给漂亮的狐狸精。
她在深夜舔透我们的窗纸,给乡村男人一个媚眼。
她在深夜挤进门缝,走到床前,用鲜红的嘴唇吮吸男孩子的血液。
她有的时候,钻进花轿,扮成新娘,漂亮得让村庄所有的男人窒息。
她有的时候,给光身男人烧饭,鼻涕放在锅里,比芝麻油还香。
在童年的夜晚,我们都想娶一个狐狸精当老婆,又害怕狐狸精掏吃了我们的心脏。
在童年的夜晚,我们都想让狐狸精给我们做饭,又担心她给我们的饭菜里下毒。
我们靠着私塾先生,恐惧得不敢离开,不敢走回自己的院落。玉米杆子成为我们和狐狸精的帐篷。
月色和《聊斋》,恐惧和胆怯,滋养了我们的善良。
20
玉米棒子挂在屋檐下,每一个籽粒饱满得如同玉米的灵魂。
每天早上,村庄的人们抱着粗糙的瓷碗喝玉米粥,把玉米的灵魂装进肚子里。
我们走进城市,遛鸟的大爷说我们的牙齿是玉米粒子。
我们在城市说话,打太极拳的老奶奶说我们的语言是玉米渣子。
我们在酒店说话,大堂经理说我们的语言是玉米酒。
我们走下脚手架,在城市的马路上晃荡,晚报说我们是一群倒在街道上的玉米林。
我们坐在城市的广场上喝啤酒,路过的诗人说我们是玉米在灌浆。
市长慰问农民工的时候,说:看见你们的脸膛,就看见了乡村的玉米。
我们问市长:你见过玉米啊?
市长说:我祖父是种玉米的,我父亲是种玉米的,我没上大学的时候也是种玉米的。
那天晚上,我们染红了头发,大街上,一群玉米棒子顶着玉米胡须行走。
我们不知道,一个种玉米的市长,是不是把城市当成了一望无际的玉米林,把城市的人也当成了一棵玉米。
21
一个村庄的泥土,喂大一个村庄的庄稼。
一个村庄的庄稼,喂大一个村庄的人。
泥土里的物质通过庄稼进入人体,成为村庄人们血液的一部分,肌肉的一部分,骨骼的一部分。
村庄的人离开村庄,远走他乡,很长时间都会肠胃不适,那是他的肌体本能地怀念村庄的泥土。
时间长了,这样的肌体怀念,变为思绪的怀念,就是乡愁。
离开村庄远走他乡的人,一般都会带上村庄的一袋泥土。
肠胃不适的时候,用村庄的泥土熬出一杯茶水,沉淀之后一饮而尽,就是一副良药。
村庄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女娲用泥捏成的,他们的身体里沉淀了村庄的泥土基因。
就是在他国当了总统,一个人的身体内,依然残留了村庄的泥土。
村庄的泥土,令远在他乡的人们,忽然归乡。
22
在土地里挖出泥土,打成土坯,垒成房子,村庄的始祖住在里边。
始祖死了,房子老了,土坯的缝罅里住进了半圆的虫子。
虫子们吃土坯的颗粒长大,村庄的人们给他们起了一个很泥土的名字---土鳖子。
村庄的男人们腰疼,就捉来一碗土鳖子,炒熟吃下去,腰杆子就直立起来了。
村庄的孩子捏一个土鳖子塞进嘴里,苦香里,散发陈年土坯的味道。
村庄的人们说:土闲三年自壮。老房子的土坯闲了200年,长出的土鳖子就壮了村庄的男人。
老中医说:土鳖子把土里的精气吸进了身体里,把始祖的精气吸进了身体里。
村庄的男人吃了土鳖子,就把土地的精气吃进了身体里。
早上和傍晚,村庄的男人站在山岗上,雄壮的影子铺满山岗下边的土地。就连他们的影子,也带着泥土的芬芳。
村庄的男人们相信,历史上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男人,不管他们当没有当皇帝,都是自己村庄里的男人。
23
夏天的雨后,一条彩虹把村庄装进一个半圆的花环里。
祖母说:彩虹的颜色都是村庄里花朵的颜色---红的颜色,是指甲花的颜色。黄的颜色,是迎春花的颜色。紫的颜色,是牛蒡子的颜色。蓝的颜色,是牵牛花的颜色。橙的颜色,是美人蕉的颜色。绿的颜色,是半支莲的颜色。青的颜色,是头疼花的颜色。
私塾先生说:彩虹的一头有一条蛇,另一头有一只青蛙。他们吐出的气息,就是彩虹。你们看彩虹的颜色,就是一条赤练蛇的颜色,就是青蛙脊背的颜色。
村庄的人们却认为,彩虹的颜色,是土地上万物的颜色,在某一个时刻被倒影在天上。在彩虹里寻找,就能找到村庄的影子,老榆树的影子,荷塘的影子。
祖父说:任何颜色,都是土地的颜色。没有土地,就没有颜色。
村庄的女孩子说:彩虹是夏天送给村庄的头巾。
夏天让一切老去。阳光穿过彩虹,彩虹也老了。
24
织布机摆在屋子里,像一艘帆船。
母亲坐在织布机上,就是船长。
织布机上白色的经线,如同海洋里不间断的浪花,铺向遥远。
母亲手里的梭子有时候吐出蓝线,有时候吐出红线,有时候吐出紫线,如同鱼的翅膀在浪花里攒动。
梭子吐出的线,是纬线。母亲说:是喂线。一根一根喂线,把经线喂饱,布就织好了。
母亲不识字,母亲不缺少生活的智慧。一台织布机,母亲织出几种花布,让村庄的女人们惊羡。
大格子的花布,做我们的被面,夜里我们被母亲的经纬覆盖。
小格子的花布,做我们的衣衫,白天我们被母亲的经纬笼罩。
大格子花布、小格子花布的边角,母亲缝出一个书包。一半装着我的课本,一半装着我的童年。
上地理课的时候,老师拿出一个地球仪说:地球就是经线和纬线织出来的。
放学后,走在仄仄歪歪的村路上,忽然想起经度和纬度,经线和纬线,我的天啊,原来,地球就是我妈织出来的。
25
月色明亮的夜晚,母亲把纺花车搬到院子里。
石榴树的腰弯着,影子落在母亲的身上。
母亲的腰弯着,影子落在青色的石板上。
母亲一只手搅动纺花车,一只手拿着棉花捻子。纺花车嗡嘤着,把母亲纺出的棉线缠在锭子上。
月色把母亲和纺花车拍成一个连续的动画,在院子里放映。
月色淡黄,母亲纺车上的棉线也淡黄。就是石榴树上火红的石榴花,也淡黄。
院落之外,阡陌淡黄。田埂上的老柿树淡黄。河边的磨坊淡黄。
月色如染,一切如染。天与地之间,一抹月色,一抹淡黄。
我在月色的淡黄里入睡,又在月色的淡黄里醒来,母亲的纺车还在嗡嘤作响。
我大声问母亲:“你还在纺棉线啊?”
母亲的声音从她的房子里飘过来:“你听震耳了。”
震耳,就是对于声音最深刻的记忆,变成一种力量,钻进骨头,你就是刻意剔除,也剔除不掉。
自己的院落,在村庄里破残,有的地方,渐次坍塌。纺车死了,没有坟墓。
回到自己的院落,母亲纺棉线的声音还活着。活的简直就是一头没有吃过瘦肉精的山羊,叫声带着土地的醇厚和纯净。
这次不是震耳,而是母亲纺棉线的声音,被院落录制。每当我回到自己的院落,就一次次自动播放。
那个开关,就安装在我的心上。
26
弯腰的石榴树开花的季节,院落里总有细小的龙卷风卷起尘土,围着我们的石榴树旋转。
那些红色的花瓣,卷在风柱的中间,和草叶一起离开我们的院落。
龙卷风一路旋转,草叶落在田埂上,石榴花瓣落在村庄的土路上。
走在村庄的土路上,布鞋底子沾满花屑。那些殷红,总以为是自己院落里石榴树花瓣的颜色。
龙卷风从院落里进来进去的季节,穿着布鞋在土路上行走,就是一颗石榴树在行走。
一个秋天的傍晚,石榴树上最后的三个石榴在摇晃。树梢上,点燃三颗星星。
一个弯腰的村庄女人,走进我们的院落,试图摘掉石榴。
母亲说:这三个石榴,是留给石榴树的。摘完了树上所有的石榴,下年就不结石榴了。
弯腰女人说:石榴树又不会吃石榴,留给它做什么?
弯腰女人够不着石榴,双手攀着石榴树,把石榴树折断了。
三个石榴掉在地上,碎落一地籽粒。
石榴树死了。留给我一个永远的弯腰姿势。
从那天傍晚开始,我走路的时候,脊梁挺得笔直。
27
下雨的春天傍晚,伞匠来到我们的院落。
他举着一把油布伞,给自己作幌子。
雨是伞匠的广告,从天上挂到地上。
做雨伞的白布是母亲织的,油布的桐油是桐籽挤出来的。
白布摊在屋檐下,伞匠刷了三遍桐油。大地深处的琼浆被油桐汲取,榨出的桐油带着土地的膻香。
门前竹园里那棵斑竹,中间的部分锯下来做了伞把,挨着大地的那部分做了伞撑。
伞匠说:斑竹上落满了湘妃的眼泪。举着这样的伞一个人走在雨天,湘妃是你的老婆,漫天的雨水是妃子的眼泪。一个妃子陪着你在雨天哭,死了也值得。
伞匠一天做了两把雨伞,给我一把,说:让妃子陪着你落泪吧。
伞匠哪里知道,童年不需要妃子做老婆,更不需要一个女人的眼泪浇灌本来就酸苦的生活。
另一把放在屋檐下,伞匠说:这把给杜甫,让他骑着毛驴走剑门,或者给苏东坡,让他独骑瘦驴踏残月。
伞匠是平原上的读书人,没老婆。问他为什么没老婆,他眼睛红茫茫地说: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有老婆的。
还是傍晚,还是雨天,一个人举着伞,在村庄铺满车前子的路上踽踽独行。雨滴在油布上妃子一样地哭,眼泪落在地上,浇开一朵苦菜花。
苦菜花对着妃子的眼泪微笑,那轮金黄,也是一把油布伞,被大地举着。大地很大,伞很小,大地淋湿了脊梁。
伞匠说:一个人,举着伞匠做的伞,就是把半个大地举在头上。大地湿透了,生长粮食和花朵。人不要湿透,他还要走很远的路呢?
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伞匠在北方做了油布伞,让我们举着,成为村庄的男人,听湘妃哭泣。伞匠在南方做了油纸伞,让戴望舒们举着,寻找丁香一样哀怨的姑娘。
28
藤条生在溪水边,溪水有多柔软,藤条就有多柔软。
割藤条,有些残酷,村庄的人们把割藤条,叫抽藤条。
我们这儿的藤条长在溪流边干燥的地方,根子扎在溪流下边的土壤里,秧子青青的延伸十多米长,藤匠给藤条起了一个很动听的名字--青丝葛。
藤条的皮是溪水的颜色,是青绿色的。
放在锅里蒸煮之后,剥去青皮,是洁白洁白的。那是溪水里浪花的颜色。
一根青丝葛,就是一条溪流。
藤匠砍下一根竹竿,根部留下做藤椅的腿,捏弯中部做藤椅的靠背,捏弯了枝梢做靠背的花格图案。
藤匠的一双手在竹架子上绕来绕去,编制出一把洁白的藤椅。
夏天的晚上,月亮坐在藤椅上的时候,我也跟着坐到藤椅上。风忽然清凉了,月色的影子忽然清凉了。
祖父说:你不是坐在藤椅上,而是坐在溪水里。
是的,一把藤椅,就是溪水的站立和缠绕。坐在藤椅里,溪水飘着花瓣,在村庄的夏夜流淌。
29
竹笋拱出地面的晚上,头上顶着一块泥土。泥土上顶着去年的竹叶。竹叶上顶着昨晚的新露。新露上顶着一片天空。天空顶着几颗星星。
笋生长的只是自己的高度。它拱出地面有多粗,就是多粗。永远也不会超过拱出地面的那个瞬间。
竹匠经过竹林,竹笋低下头,竹竿低下头。无论一个生命达到怎样的高度,都是胆怯的。
竹子对于竹匠腰间的篾刀,有一种恐惧感。它们听到篾刀和刮刀碰撞的声音,轻而易举地触动了哀伤的细胞。
那是生命的哀怨,是所有竹子都逃不脱的宿命。
竹匠说:假若听到过篾刀声音的竹子,被砍伐之后,都不会在原来竹子残留的根部中间生长一棵新竹笋。
因而,一个好竹匠,会用生长过程中没有听到过篾刀声音的竹子编竹席,这样的竹席会给人一个好梦。
竹匠一般都是罗锅。他们把很多笔直的竹子弯曲为竹器,时间把他们弯曲为罗锅。
雨夜听箫,会听到箫为那些弯曲的竹子哭泣。
30
暴雨带着古代的队伍,吹着风的号角,举着闪电的盾牌,向村庄驰奔。
人们站在村庄的老榆树下,等待暴雨的到来,就像等待客人的光临。
雨水和尘土共同编织的呛人的干辣,飞迸土地的味道,扑打村庄的面孔。
那样的味道走进村庄的巷道和院落,打开了一桶陈年的烈酒,把村庄和男人灌醉。
每年夏天,村庄渴望暴雨,如同渴望走失的牛羊回到栅栏,如同渴望当了大官的村庄男人归乡。
暴雨经过我们的村庄到另一个村庄,篱笆上,井台上,月季花上,瓦棕上,都留着激烈的回响。
踩着暴雨的脚步,一个当过地下党的男人从上海回来,村庄问:上海的暴雨从哪儿来?
上海回来的男人说:从海上来。
村庄问:我们这儿的暴雨从哪儿来?
上海男人说:从上海来。
村庄说:你到上海当了大官,跟着雨滴一起回到村庄,原来你也是一个雨滴啊。
上海男人说:谁不是一个雨滴呢?只不过有的落在上海,有的落在村庄而已。
一朵雨,在村庄里开了。
31
雨后,双脚踩着湿漉漉的土地,坚硬的地球忽然松软了。
泥浆从脚趾间光滑地挤出来,柔软地趴在脚背上。
大地的一部分,离开地球,就柔软了。
地球柔软的时候,村庄柔软为一个雨滴。
人的脚步,和地球的联系最紧密。脚上的泥泞,是地球的口红。
村庄的男人,脚步踩进泥塘。
一朵荷花,在泥塘中间开放。
村庄的男人跳出泥塘的瞬间,一只蜻蜓,落在荷花的花蕊里。
男人抠掉腿上的塘泥,双腿忽然白了许多。
塘泥洗掉的,是土地的浮尘。
忽然明白,塘泥深处的藕,就是这样洁白的;塘泥里的荷花,就是这样洁白的。
32
温暖在土地的深处藏着。
山岗上的橡树,落掉最后一枚黄色的叶子,寒冷就把白色的冰凌作为叶子,挂在橡树的枝头。
橡树的根在土地很深很深的地方,吮吸大地的温热。树根不冷,就像人的脚不冷。树根把大地的温暖送到橡树的每一个枝桠。
蛇钻进土地的深处冬眠,冷血的蛇被大地的温热包围。虫子把自己的蛹结在大地深处,在土地的温热里等待春天。
村庄的房子,墙是土打的,瓦是土烧的。我们住进房子里,就是住在土地的深处。
城市的高楼,也是土地的洞穴,用竖立的方式来表达而已。钢筋是土地里的石头炼出来的,水泥是大地上的石头烧出来的,砖头是大地的土壤烧出来的。
冬天的晚上,城市的灯光亮了,每一个窗户里的人影,就是一个土地里的虫子而已。
虫子钻在土里,人钻进天空。虫子化为蝴蝶和飞蛾,在天上飞;人没有翅膀,从高楼里下来,在街道上跑。
人看不到土地的时候,世界就荒凉了。
33
狼是土地爷的狗。
看见简陋的土地庙,狼就恭恭敬敬。
村庄最会耕地的人说:谁不会种庄稼,狼就背走谁的猪。
土地爷是狼的向导,在不会耕种的人家猪圈外边糊一把泥浆,狼看见这个标志,就跳进猪圈,背走猪仔。
村庄的人们,有的敬重土地爷,有的厌恶土地爷。
村庄人们梦想自己是土地的主人,没想到冥冥之中还有一个土地爷,在悄然地管理自己。
那些腿上沾满泥土的人,永远都是土地的奴仆。
就是在边远的村庄,土地庙里都有村庄的人们为土地爷点燃的香火。
在香火里,村庄的人们都成为神灵的供奉者。
那些走出村庄的人,很多依然是供奉者。
就是村庄没有狼的日子,土地庙还渺小卑微地站立在村头,为比土地爷更渺小卑微的供奉者提供一个供奉的圣地。
34
村庄里的画匠,是神仙的缔造者。
他用泥巴糊关公,放在窑里烧了七天,泥巴关公就成为了神仙。抹红了脸膛摆在关公庙里,接受村庄的膜拜。
他用泥巴捏造一个土地爷,再捏造一个土地奶奶,摆在几块石头堆垒的土地庙里,就代表上苍管理村庄和土地。
他用泥巴捏造一个祖师爷,摆在油坊和磨坊里,祖师爷就管理磨坊和油坊。
他用泥巴捏造一个老灶爷,摆放在厨房里,老灶爷就管理每一家的食品安全问题。
村庄的画匠捏造的神仙们,各司其职,油坊里的香油绝对不是地沟油,磨坊里的面粉绝对没有增白剂。
泥巴捏的神仙,相当于村庄的文明委,把村庄管理得井井有条。
村庄的人们敬奉泥巴捏造的神仙,村庄的虔诚其实是对泥巴的虔诚。
只有画匠不敬奉村庄的神仙,看见那些给各路神仙磕头的人们,画匠哈哈大笑说:你们是在给泥巴磕头啊!
村庄的人们黯然神伤,是的,只有画匠知道,每一个神仙来源于村庄的那一块土地,是村庄哪一块泥巴捏造的。
35
纸扎匠是为村庄的魂灵服务的。
住草房的死了,他扎一座瓦房,让魂灵在瓦房里安息。
住瓦房的死了,他扎一辆马车,让魂灵乘马车行走。
乘马车的死了,他扎一只飞鸢,让魂灵骑飞鸢升天。
无论他扎出什么物件,都要在腿部抹上一块泥巴。
过去的纸扎匠说:没有这块泥巴,村庄的魂灵们就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游荡之鬼。有了这块泥巴,村庄的魂灵们走多远,都会跟着泥土归乡。钻进泥巴深处,魂灵们就安稳了。
现在的纸扎匠说:城市的人们钻进一个盒子里,摆在一个抽屉里,魂灵肯定不会安稳。魂灵在天空里飘着,和城市人争夺空间,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来自一粒微尘,归于尘土,是村庄的唯物主义。
36
老榆树的榆钱,落满村庄的巷道和院落。
白白的,如同纸钱,祭祀从枝桠上飘走的春天。
妈说:老榆树也是你妈,榆钱蒸熟了,拌上一点盐,就是饥饿年代最好的飨宴,喂饱村庄所有孩子童年的春天。
伯说:老榆树是村庄孩子的伯,树皮剥下来,就是村长孩子的馒头。在饥饿的长夜,嚼一块老榆树皮,月亮能听见牙齿磨动的声音。
祖父说:现在的老榆树,都不是老榆树。1960年,我们剥老榆树的皮养活村庄,村庄活了,我们活了,老榆树死了。
榆钱的汁液,流进我的血液;榆树的皮,撑开我的骨骼。
老榆树喂养的男人,尽管粗糙,决不扭捏;尽管粗粝,决不雌化。
1960年之后的榆树,成了老榆树。假若有一棵站在村头,归回村庄的男人,不知道是该喊一声父亲,还是喊一声母亲?
37
泥土是大地的一部分,石头也是大地的一部分。
泥土上生长的谷子,要在石碾上碾去谷壳。
泥土上生长的麦子,要在石磨上磨成面粉。
夏天夜晚,石匠坐在大地上,锻凿石磨或是石碾,铁锤和铁钎击打石头,冒出的火星,和辽远夜空里的星星一模一样。
漫漫冬夜,万籁俱寂,磨坊里的石磨被一个巨大的水轮子推动,磨扇中间的缝隙里既流出粉碎的小麦,也流出石头摩擦的火星。让人感到磨碎和碾碎的过程,是泥土和石头的磨合,是大地和大地的磨合。
大地的泥土生长一切,大地的石头粉碎一切,装在巨大的盘子里,喂养人类,
因而,人有的时候,泥土一样柔软;有的时候,石头一样坚硬。
38
狼住在山沟的石洞,石洞是狼的房子。睡觉的时候,狼的骨头挨着石头,头颅挨着石头。
狼的骨头和石头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骨头和石头同样坚硬。
狼的固执,就是石头的固执。
狼的冷酷,就是石头的冷酷。
村庄的房子墙是土坯垒的,土坯脱胎于泥土,脱胎于柔软。
村庄的人们在泥土的房子里住久了,柔软渗进他们的骨头里,他们没有狼那样坚固执,但是也没有狼那样冷酷。
在某一个岁月,人们把石头冶炼为钢铁,代替木头;人们把石头烧制为水泥,代替泥巴;人们把泥土烧制为砖头,代替土坯。
人的房子,成为石头的洞穴。
无论是村庄,还是城市,人们和狼一样,住进石头里。
人们的性格里,潜藏了狼的固执、石头的冷酷。
因此,狼从村庄里消失了。
39
每年冬天,都有一个猎人到村庄里卖豹子油、豹子骨头和豹子肚子里的虫子。
豹子油烧热能渗入人的骨头里去,把人骨头里的寒气挤出来。
豹子的骨头烤热擦脊梁,把人身体里的寒气烤出来。
豹子肚子里的虫子焙干,和黄酒一起喝下去,把人肚子里沉淀的杂物压出来。
猎人说:没有一个山洞是豹子的,豹子就是把一个山洞里狼的家族全部吃光,它们也不占据狼的山洞。豹子一年四季卧在地上,卧在石头上。夏天盖着雨和风,冬天盖着雪和冰。豹子把大地里的热气聚集在骨头里,聚集在筋脉里,聚集在血液里,甚至聚集在肚子的虫子里。
豹子油、豹子骨头、豹子肚子里的虫子,是大地留给人的温热,祛除人骨头里的寒冷。
狼在村庄消失的时候,豹子也消失了。再也没有猎人来卖豹子油,只有骗子拿着牛骨冒充豹骨,寒冷的叫声让村庄跟着寒冷。
40
祖父说:老虎皮铺在床上,一个家族要出现不测,三天前的夜里,老虎皮上的毛就竖起来,让人焦躁不安。因为老虎活着的时候,只要不捕食,就安卧于群山之中一个寂静的地方。老虎即将捕食的时候,前三天就伸开耳朵,倾听其它野兽经过群山里任何一条路径上发出的声音。
祖父说:豹子是老虎的兄弟,豹子皮铺在床上,一个家族出现不测的前两天,豹子皮上的毛就会竖起来。豹子在捕食的前两天,伸开耳朵听狼行走的声音、野猪行走的声音。
祖父说:狼是残酷的野兽,狼的耳朵每天都处于警惕的状态,狼的预测能力只有一天。
祖父临死的那天说:现在,老虎没有了,豹子没有了,狼也没有了,村庄里连一张虎皮也没有了,谁知道谁在那一天死掉呢?
祖父埋在山岗上的黄土里,只记得他死的时候是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具体的日子已经被我们忘却。哪一天死去,成为人最大的秘密。只有黄土还记得一个人被埋葬的日期,但是黄土是个哑巴,黄土永远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