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尚仁
摘要:庄子是最早在哲学境界上论述快乐问题的哲学家。庄子认为,乐就是内心淳朴而回归真实情感.只有无为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庄子的快乐论建立在玄道本体论之上,并将快乐分为天乐和人乐。天乐的主体是大道,人领悟大道才能得到人乐,和谐则是天乐和人乐的共同特征。人从大道得到快乐从而实现天乐与人乐的统一。现实人生因“囿于物”而得不到快乐,只有在精神逍遥中才能达到快乐的哲学境界。
关键词:大道;天乐;人乐;无为;逍遥
中图分类号:B22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2)01-0064-05
中外哲学史上很早关注快乐问题。古希腊哲学产生过伊壁鸠鲁的快乐论.中国古代哲学有庄子的快乐论。在多本介绍或研究庄子的书中,都说庄子悲观厌世,其实,庄子是一个高境界的快乐论者。在哲学的各种快乐论中,庄子的快乐论很有特色。
一、快乐的境界
将快乐纳入哲学研究,是对快乐研究境界的提升。牟宗三先生说:
“主观上的心境修养差别到什么程度,所看到的一切东西都往上升,就达到什么程度,这就是境界。”快乐本来就是一种主观心境.修养心境的差别,形成不同境界的快乐。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论语.雍也》)
“知者”和“仁者”的“乐”就是属于不同境界的快乐。孔子说的“乐”,已经上升到哲学的境界,但“仁”属社会意识范畴,仍未达到哲学本体论境界。将快乐和哲学本体论关联起来思考,是庄子的贡献。
庄子是最早将快乐与本体关联起来的哲学家。《庄子》一书,有专门论“乐”的《至乐》篇,其它各篇,也有多处论述“乐”。这里说的“至乐”.意为至高无上境界的“快乐”。亦即对快乐的哲学解读。在《至乐》篇中,庄子首先提出“天下有至乐无有哉”的问题,又问:
“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意为现在世俗的人有自己的作为和自己所认为的快乐,我又不知道这种快乐真的是快乐呢,还是其实并不快乐?这里已经表明他所论的“乐”,与“俗之所乐”的境界是不同的。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庄子对快乐境界作了划分。
庄子认为,世俗所追求的快乐是低境界的。天下人所知的快乐,无非是财富、显贵、长寿、名声、安逸、美食、华服、彩色、音乐;所苦恼的,无非是身体得不到安逸,口里吃不到美食,身上穿不到华服、眼睛看不到彩色、耳朵听不到音乐。他认为,这样来看待生命中的快乐和痛苦真是太愚蠢了。这些快乐,其实并不是真的快乐。因为这些快乐中包含着痛苦和忧愁等与快乐相反的因素。比如,财富是真的快乐吗?一生劳苦.积聚了大量的财富,自己并不能充分享用,这不是太不值得了吗!努力奋斗得到一个显赫的官职地位是真的快乐吗?在这个地位上却要日夜操劳,这对得起自己的生命吗?活到长寿是真的快乐吗?如果伴随寿命的只是忧愁,到老来时神志不清,耳聋眼瞎,反而抱怨怎么不早死,这不是更痛苦吗?所以说,世人争相趋赴,专心致志地追求的所谓的快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比以物质享受为乐高一境界的是知识人士的乐。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庄子·徐无鬼》)智谋之士没有思虑上的变化就不会感到快乐,善辩之士没有在谈论上分出高下就不会感到快乐,明察之士没有可以凌辱责骂的事情就不会感到快乐。他们所追求的思虑、谈说、凌辱责骂虽然不像“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那样与物直接相联,但仍属“囿于物者”,因为都是由外界事物引起的。无法摆脱外物束缚的人,“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庄子·徐无鬼》)!放纵自己的形体和本性,沉溺于万物之中,终身不能回头,真是可悲啊!世人认为的快乐,在庄子眼中,却是悲哀。庄子认为,要想快乐,必须摆脱各种外物的束缚。只有摆脱了各种外物的束缚,才有自由,而自由是得到快乐的前提。庄子在《养生主》中写道:“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草地里的野鸡走十步才能啄到一口食,走百步才能饮到一口水,即使这样它们也不愿意被关在笼子里有吃有喝。在笼子里虽然饮食无忧,但却并不自在。我们常说自由自在,自由才能自在,自由自在则是快乐。
以上说明,庄子所说的快乐,并不是一般世俗所指的感官或心理的快乐和愉快.而是最高层次的精神世界的快乐和愉快。庄子真正关注的是领悟玄道这种最高层次的精神快乐。
二、哲学境界的快乐
庄子对快乐的理解和俗人是相反的:“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故日‘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庄子·至乐》)庄子将“无为”看作是真正的快乐,而俗人却认为那是很大的苦恼。在这里,庄子提出了自己的与世俗大相径庭的对快乐的理解:
“最大的快乐就是忘却快乐,最大的荣誉就是忘却荣誉”。“至乐无乐”怎样解读?可以解读为最大的快乐就是没有(世俗所说的)快乐;也可以解读为最大的快乐就是放弃快乐或不去追求快乐:还可以解读为最大的快乐就是无所谓快乐,或者说是忘却快乐,不将快乐当回事。这些解释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人如果不忘却快乐,而是整天想着怎样去得到快乐,在自己得不到想要得到的快乐时.真正得到的往往是痛苦和失落。如果我们用一种淡然的态度去对待生活,快乐的事情突然来临时.心里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惊喜。所以说只有在忘却快乐时,快乐才会来到你的身边。但联系庄子说的“吾以无为诚乐”来看,似乎解读为最大的快乐就是以“无为”为乐才符合庄子的本意。
在表层意识上是很难将“无为”和“快乐”联系起来的。何以庄子会将“无为”看作是最大的快乐呢?这里的关键是对快乐主体的理解。
对于什么是“乐”?庄子说:“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庄子·缮性》)认为内心淳朴实在而回归真实情感就是乐。庄子又将“乐”区分为“人乐”和“天乐”。“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天道》)认为与人和谐相处,称为人乐;与自然和谐相处,称为天乐。庄子分别将“天”和“人”看作是快乐的主体。当然,这两个主体又有内在的联系。
在《天道》中,庄子分天乐、人乐、天乐和人乐的关系三个层次作了论述:
什么叫做天乐?天乐的根本含义是与自然和谐相处。庄子说:“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蓄天下也。”就是说,把虚静推广到天地,普及到万物,这就叫做天乐。天乐是圣人之心用来养育天下的。庄子的解释是:调和万物却不以为是义,泽及万物却不以为是仁,生于上古而不算长寿,覆天盖地、雕塑众生也不算是技巧。这就是“天乐”。可见,天乐的主体是大道,天乐就是大道的自然之乐。庄子说:“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
(《庄子·至乐》)认为天“无为”所以能清静,地“无为”所以能安宁。这两种“无为”互相配合,万物不断化生,都是从“无为”繁衍出来
的。庄子将“无为”看作是最大的快乐.大道本性就是无为而无不为,所以大道具有最大的快乐。
什么叫做人乐?庄子认为,所谓人乐,就是活着能与自然顺行,死时能与万物俱化,静止时能与阴气合拍,活动时能与阳气合流,没有自然的灾难,没有人间的怨恨,没有外物的牵挂,没有鬼神的责怪,身体没有病痛,精神不会疲乏,
“一心定而万物服”(《庄子·天道》),即一心安定而万事顺意。这就是人乐。人乐虽然未及天乐的无为。但“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庄子·至乐》),要在生命过程中得到最大的快乐,只有相当接近无为才有可能。
天乐和人乐的关系怎样?天乐和人乐的关系可以概括为:天乐是人乐的本质.人乐是天乐的推行和展现,和谐则是天乐和人乐的共同特征。无为是最大的快乐,只有天道才能做到完全的无为。圣人领悟了天道无为的道理,
“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庄子·天道》)。运用这个道理来安抚天下百姓,则功名显赫,统一天下。从自身说可以成为圣人,从顺应天道变化说可以成为君王,无为却能受到尊敬,保持朴素无人可以和他媲美。明白了天地的实情就是理解了最深的本质和最高的宗旨,这样就能与自然和谐相处。用这个宗旨去协调天下.就能与人和谐相处。这样也就实现了天乐和人乐的统一。可见,
“无为诚乐”所说的“无为”,决不是无所事事,而是顺应自然去成就符合大道要求的各种伟大的事业。这也就是《道德经》第二章说的: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这样,无为而成就了各项事业,收获的不是用以炫耀的功劳和高官厚禄,而是永恒的“至乐无乐”,或称“一心定而万物服”的快乐。
以上分析说明,庄子所说的“至乐活身”,并不是一般世俗所指的感官或心理的快乐,而是最高层次的精神世界的快乐。领悟玄道的精神,才能达到至美至乐。在《庄子·田子方》中,写到孔子去见老子时问老子:精神遨游于虚无之道时是什么感受?老子说:
“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于至乐,谓之圣人。”领悟道的那个境界,是最美妙的,也是最快乐的。能够得到最美妙和最快乐的享受,就可以称为圣人了。孔子又问:用什么方法才能达到那个境界呢?老子说:你要理解万物是一个整体,不要去看重小的变化。无论自然界或人身上,小的变化时刻都会发生,但什么变化都破坏不了万物这个整体。认识到这一点,就不会因得失祸福这类小事扰乱内心。“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最贵重的是我的生存,不要因为变化而失去了自我。相对于自我的生存来说,得失祸福这类小事都是累赘,要像抛弃泥土那样将这些东西抛开,这样你就不会有什么值得担心的了。你如果懂得了道.就能了解到“无为而才自然”,就像天本来就高.地本来就厚,日月本来就光明一样。无为才自然,无为自然才是至美至乐,能达到至美至乐就是最完美的人生。
三、人生的快乐
至美至乐是理想的最完美的人生.现实中的人生,离至美至乐太远了。《庄子·盗跖》篇中说:人一生的几十年,
“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在人的一生中,除了疾病、死丧、忧患之外,其中开口欢笑的,一个月之中不过四五天而已。天地的存在是无穷的,人的死生却是有时限的。以有时限的生命寄托在无穷尽的天地之间,就像快马闪过空隙一样。凡是不能让自己的心思情绪快乐,并以此保养寿命的人,都不是通晓大道的人。而要通晓大道以达到“至美至乐”的完美境界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坚定习道修道的志向。
《庄子·让王》中写到孔子周游列国时,到处碰壁。在陈国和蔡国之间,七天没有生火煮饭,喝的菜汤里没有米粒,精神十分疲惫,但还在屋里弹琴唱歌。他的学生子贡和子路在外面议论:到处被侮辱还唱歌,真是无聊。颜回告诉了孑L子。孑L子将学生叫进来讲了一通道理后说:
“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古代得道的人,穷困时快乐,通达时也快乐。不是穷困和通达使他快乐,而是领悟了道,使他不论何种境遇都能逍遥自在,至于什么时候穷困,什么时候通达,那就像四季变化一样,是十分平常的事。在《缮性》篇中,庄子又说:乐于保全自己,就是得志。古人以为的得志,不是指得到高官厚禄,而是指心中的快乐已经无法再增加了。而现在人们所说的得志,却正是指得到高官厚禄。高官厚禄并不是性命本身具有的,而是外界偶然寄托在人身上的。外界寄托的东西,来时不能抗拒,去时无法阻止。所以.不要因为高官厚禄而放纵心意,也不要因为穷困潦倒而迁就世俗。只要前者和后者都不忧愁,就都可以得到快乐。如果寄托在你身上的东西失去了就不快乐。那么没有失去时会担心失去,即使快乐时心中也会慌乱。所以说,在外物中丧失自己,在世俗中迷失本性的人,是本末倒置的人。
庄子关于天乐人乐的论述,运用到现在的世俗中,也是很切中时弊的。人生道路不可能事事一帆风顺,坎坷曲折在所难免。怎样才能无论在顺境还是逆境都保持精神的快乐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领悟大道。从大道而来的快乐是不受环境变化影响的,大道的快乐是天乐,来自天乐的人乐才是永恒的快乐。
从庄子对人乐天乐的分析可以看出,庄子认为世人的快乐只是停留在感官和心理的层次。这两个层次的快乐都与外界的因素相关,而外界因素既可能引起快乐,也可能引起不快,而且外界因素引起的快乐也是有限的,不可能达到“至乐”。精神的快乐则不同,它不是由外在的因素引起的,而是精神自身的追求。精神追求的快乐是无止境的.因为人的精神追求的最高目标是“天乐”。“天乐”是自然之乐,“人乐”只能无限地接近自然之乐.在无止境的追求中去体验真正的快乐。
追求快乐应是人生要解决的一个基本问题。古今中外也有很多思想家研究过这个问题。德国著名哲学家尼采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快乐的科学》。不过,现代西方很多哲学家研究了以后却很失望.因为他们本来是研究快乐的,但最后却发现人不仅不快乐,而且很忧郁。所以他们说:哲学在快乐面前无能为力,奉献给大家的不是“快乐的科学”.反而是“忧郁的科学”。为什么研究快乐的科学最后反而成了“忧郁的科学”?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认为快乐只是在人身上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只知“人乐”。庄子的快乐理论有一个根本不同之处.就是将快乐这个人生问题放在世界本体上去理解.庄子的快乐论是建立在玄道本体论的基础之上的。天乐是人乐的本体,天乐是永存的,人乐建立在天乐这个永存的基础之上,这样的快乐论不是快乐的科
学,而是真正的“快乐的哲学”。
庄子将人乐建立在天乐基础上的观点.隐含着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对人世问题的研究,必须纳人到自然本体论中进行。在人与自然统一的基础上建立的各种理论,才能指导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任何建立在人与自然两极双峰对峙基础上的理论,只会将人类引向灾难甚至毁灭。而自文艺复兴以来兴起和发展的各种理论,也就是当代指导人类的生存和发展的基础理论,其基本倾向都表现为人向自然索取。这种理论自认为可以给人类带来快乐和福祉,实际上给人类带来的却是灾难。卓越的思想家早就指出了这一点。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在他的名著《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说:“一方面,如果我们观察到人类的巨大成就:有多少科学研究日益精深了;有多少种艺术被发现了:有多少力量被使用了;一些深渊被填平了;一些高山被铲平了;一些岩石被凿碎了;一些江河便于通航了;一些荒地开垦了;一些湖泊挖掘成功了;一些沼泽被弄干了:一些高大的建筑在地面上建立起来了:海面上充满了船舶和水手。但是另一方面,假如人们稍微思考一下所有这一切对于人类的幸福究竟有什么真正好处,人们便会惊讶这两者之间是多么不相称,因而会叹惜人类的盲目。由于这种盲目,竟使人类为了满足自己愚妄的自豪感和无谓的自我赞赏而热烈地追求一切可能受到的苦难,这些苦难,却是仁慈的自然已经注意使人类避开的。”这段文字是250多年前写的,我们现在读起来不是感到更加现实吗!由此看来,在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上,我们的哲学真要重新思考了。人向自然无止境地索取,并不能给人类带来真正的快乐,最终只会造成人类的灾难;人和自然的和谐,才能给人类带来恒久的快乐。这是我们在重建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理论时,从庄子的天乐人乐论中得到的启发。
四、哲学境界的快乐是精神逍遥
庄子长期沉思人的生命的理想状态和怎样达到理想状态的问题,认为生命的理想状态,有自然的方面和精神的方面。从自然方面来说,是活到自然的年龄即“尽年”、“天年”;从精神方面来说,就是“逍遥”。人活在世上要逍遥快乐,得到逍遥快乐的方法途径则是“游”。《庄子》一书首篇叫“逍遥游”,就是以此阐明自己对人生的理想目标和实现途径的看法。“游”是《庄子》一书的核心概念,在《庄子》中,“游”字出现100多次.难怪有人认为“庄之学尽于游”。
一个“游”字,居然能构成“庄子之学”,足可见庄子对“游”思考之深。庄子所说的“游”.可以分为适性自得的“物游”、以人为主体的“心游”和与道同体的“神游”三个境界。
“物游”就是自然事物的“游”。道家哲学是以道为本体的哲学,道生万物,万物有道,道的精神也存在于万物之中。每一种事物如能生活于适应其特性的环境,在适性的环境中悠闲自得,对这个事物来说,就是它的“逍遥”。事物各各不同,每一事物的逍遥也不同。鲲鹏这只巨鸟,以击水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而逍遥;小鸟飞几丈高,在几棵小树间飞来飞去亦有它的逍遥;鱼在水中游,龟在泥里爬,同样逍遥。物只要各尽所有,展其所能,就达到了逍遥。万物追求逍遥游。这是由物的本性决定的。逍遥是物适性自得的状态.逍遥自得就是快乐。
庄子写物游,其实是他在沉思中逍遥。鲲鹏之大,
“不知其几千里也”。这种想象力,已经是精神自由的表现。至于鲲鹏飞到九万里高空而“其视下也”,更是常人只能仰视的逆向运思。“物游”背后其实是“人的精神游”。
从人沉思“物游”提高一个境界,就是“心游”。《庄子》中讲心游的地方很多:
《人间世》有“乘物以游心”,即顺应事物的发展而让心灵自由畅通;《德充符》有“游心乎德之和”,即在内心深厚的德的境界里逍遥;
《应帝王》有“游心于淡”,即让心境淡泊;《骈拇》有“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即心思在坚白与同异之类的辩论中打转,等等。心游是以人为主体展现精神自由的逍遥游。心游与物游相比的特点在于,物游总是要依赖一定的物质条件.鲲鹏空中飞、鱼在水中游、龟在泥巴里爬,空气、水、泥都是物质条件,缺少了物质条件,物游不能进行。所以,物游是“有待之游”。心游则要抛开一切物质的乃至社会的条件,是心灵在精神世界的逍遥游。这个特点,庄子称为“坐忘”。
《庄子·大宗师》写道,颜回向老师孔子报告:“我进步了。”孔子问:“何以见得?”颜回说:“我忘了仁义。”孔子说:“很好,可是还不够。”过了几天,颜回又去见孔子说:
“我进步了。”孔子问:
“何以见得?”颜回说:
“我忘了礼乐。”孔子说:
“很好,但还不够。”又过了几天,颜回又见孔子说:
“我进步了。”孔子问:
“何以见得?”颜回答道:
“我已经能坐忘。”孔子惊问:
“什么叫坐忘?”颜回答道:“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不知道有形体的存在,摒除聪明的作用,离开形体,去掉机智,和大道相合,就叫做坐忘。孔子说:
“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和大道相合,就没有好恶:顺着大道的变化,就没有阻滞。你实在是贤人啊,我真应该向你学习。可见,要沉思到心游的境界。主体的精神必须超越物质、功利、荣辱、善恶、是非。心既是游的主体,也是游的条件。这已经是相当高境界的精神逍遥了。
然而,心游还不是逍遥的最高境界,逍遥的最高境界是“神游”。神游和心游都是心灵在精神世界的逍遥游,它们的区别在于游的内容的层次不同。心游和神游的内容都是超经验的,也就是属于哲学的思辨,但同是哲学的思辨,在内容上还可以区分出层次,就是概念问题的思辨还是本体问题的思辨。概念问题的思辨如《庄子·寓言》中的一段:“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意思是:说可以,自有它可以的理由;说不可以,自有它不可以的理由。说对,自有它对的理由;说不对,自有它不对的理由。为什么是对?对有对的道理;为什么是不对?不对有不对的道理。为什么是可以?可以有可以的道理;为什么是不可以?不可以有不可以的道理。万物本来就有对的道理,万物本来有它可以的道理。没有一物是不对的,没有一物是不可以的。这一段议论,没有实指的经验对象.就是概念的思辨。
“神游”不是一般的概念思辨,而是关于世界本原的沉思。《庄子·天地》篇中说的“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明白一切而达到纯粹.无所作为而回归原始,体悟本性而保持精神.以这样的状态在世俗之间遨游。这就属于神游。庄子的《齐物论》,要消除一切事物的区别,回到浑然一体、最原始最朴素的太初状态,也就是万物产生之前的混沌未分的本原状态。沉思到这个境界。“自我”融入本原之中,自我已经不再是自我了,自我这个主体也“忘”掉了。如果说“心游”还是以自我为主体的沉思的话,那么“神游”就是超出主体和客体二元的完全的“无待之游”,即不依赖任何条件的游。《庄子》一书中多次说到的“与造物者游”
(《大宗师》)、“游心于物之初”(《田子方》)、“游心于无穷”(《则阳》)都属于这种终极理想的逍遥游。这种逍遥游也就是精神自由的最高境界。
《庄子》一书虽然多处描述“物游”,而他真正深入论述的则是“心游”和“神游”。庄子认为,精神到了“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逍遥游》)的境界,也就是顺应天地自然的规律。把握阴阳风雨晦明六气的变化,在无穷无尽的世界中漫游,“彼且恶乎待哉”!那时什么都不用依赖了,才是精神自由的最高境界。这种精神自由的最高境界,道教理论家葛洪在其《抱朴子》中概括地表述为“玄之所在,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