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希
一本陌生的好书,自己发现的概率总是比较低的,如果周围有两三个朋友向你提到,甚至推荐同一本书,那一定值得一读。就算如此,身边的几个朋友提到《浪潮之巅》的时候,我还是挺怀疑,没别的,就觉得这名字很土,带有上世纪80年代后半段宏大叙事的余味。就个体而言,读书是个私密事件,阅读的筛选,首先从书名上就会有气质排异。喜欢《门口的野蛮人》这类名字的人,也许还可以凑合看看《如何跟鲨鱼一块儿游泳而不被吃掉》,看见《芒果街上的小屋》已经觉得有点牙倒,面对《再铸辉煌》就彻底退却了,反过来大概也一样。
《浪潮之巅》让人倾心,它有明白晓畅的筋骨,行文简洁,节奏自然优雅。作者的雄心缝合在一个个严整的公司描述中,这些被技术浪潮推涌着的公司,加上掌舵者卓越的商业判断,创造出一个个刷新过去的传奇。而在描述每一家公司的起落时,技术的背景、创始人的偏好、企业的基因、竞争者的抢入,又在大势下影响产业链条中戏剧性地旁逸斜出。作者的结论是,科技的发展是不均衡的,是以浪潮的形式出现,站上潮头,对一家企业而言,即使所为有限,也能顺水漂流,对个人而言,便是不枉此生。
推荐这本书的几个朋友,只有一人在做与科技企业相关的工作,阅读的吸引力并非是将所读所感立刻化为生产力的动力,或者得到致富秘籍的狂喜,而是一个科学家,一个专业人士,如此清通、游刃有余地陈述他的观察和分析、他所处行业的风景和未来。简言之:不腐、不酸、不痞、不狂。
这四点似乎标准不高,其实并非如此。专家有的是,除掉那些注水、跑媒体、混脸熟、应需而生的专家之外,真正有才学的,在表达上能达到及格分的相当有限。不说理工类的知识分子,就是文科教授,口头表达也不见得都优秀。周作人的文章是好,名气也够大,在北京大学教书时,他的课堂常被慕名而来的学生挤满。不过他上课并不像他的文章那样自然洒脱,说话踟蹰难断,小心翼翼。一个毕业于剑桥大学圣三一学院的朋友说,他的一位老师获得过诺贝尔奖,极不擅长讲课,只是碍于剑桥的要求,必须要给本科生上课。他打开讲义,头也不抬一下,照着念,念到下课,收拾好包袱回家。学生们有上台拉他袖子的,有女生现场脱衣的,他不受一点影响,不折不扣地念下去。
我曾经编辑过几位知名教授的大作,他们的口头表达都很好,咳珠唾玉,摇曳生姿,成果也能成一家之言,一到写书,便像头顶上有根绳子把人一下拔高了几寸,精神上立刻开始悬腕,拿足了架势。写出来的东西,要么空幻宏大得不着边际,充满自命不凡的学术黑话,要么带有刻板的教材气息,从古到今全抚摩一遍,已经写了5万字,还没有进入主题。我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不能像口头表达那样流畅和有趣,他们的回答都是相似的:写书嘛,不能那么随便。
我并不觉得精神上的紧张就直接导出写作上的严谨,或者说,一个人因为书念多了,做过些研究,就自然具备写书教人的能力,那是一种综合的技术。善于表达的人,因他善于体察他人的需求,把自己的所知结构化,与那个需求的频率对接,进而同步。他的表达看重的是降低他人的接收难度,而不在仅让自己说个痛快。这不是文字能力决定的,而是他和世界的关系决定的,一个只知事、不知人的表达者,可能专注,容易偏执,但无法通达。这一点,哪一行的专家都一样。
汪曾祺回忆他的老师沈从文:“沈先生的讲课是非常谦抑、非常自制的。他不用手势,没有任何舞台道白式的腔调,没有一点哗众取宠的江湖气。他讲得很诚恳,甚至很天真。”天真是更高的境界,诚恳是表达者的第一课,没有这一点,就算名满江湖,也是在名上占到了潮头,其实还是一个糟糕的表达者,浪费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