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陆抑非
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以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
——赵孟頫
焦墨重彩,老笔纷披,斑驳朴茂,貌拙气酣,陆抑非花鸟画走的是传统一路。赵孟頫曾言:“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敷色浓艳,便自以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陆抑非作品的可贵之处,首先在于有古意。
陆抑非在技法上,一手富贵,一手野逸,两头兼顾,兼工带写,无论工笔重彩、工笔淡彩、没骨、写意乃至大写意都简繁有殊,风姿各俱。题材上,花卉草虫、翎毛走兽、桐柏松柳、湖石苔草无所不精。且擅长用色、用粉、用水,形成艳而不俗、工而不滞、自然天成、极臻妙境之书画特色。程十发曾言:“陆抑非先生是自恽南田以后三百年来兼工带写和没骨法开宗立派第一人。”除花鸟外,兼工山水,粉图黄纸,以臻其妙,以其不轻出示人,遂亦少为世人所知。
花鸟画的工与意有相通之处,不可截然分开。1983年,陆抑非于《新美术》发表了一篇颇具影响力的文章—《从“獭祭而成”到“信手拈来”》,主张从兼工带写入手,上追宋元,下学明清,收而能工,放而能写,这是一个孤独而漫长的过程,谢稚柳为此评论道:“他的画由獭祭而成,发展到信手拈来、妙造自然的境界,正是证明了艺术道路并没有取巧的捷径,它也得由一个必然王国,然后才可能飞跃到自由王国的化境。”如果只想“信手拈来”,一入手即青藤居士、八大山人,未及深刻体会,结果只能是一味粗野,信手涂抹;反之,拘泥于双勾的精细,求工伤韵,易入板滞,气局狭窄。因此,没有对生活的观察和积累、对传统的理解和吸收,试图一蹴而就,未见其可也。“写意应从严谨来”,乃陆抑非一句常言。
潘天寿说:“陆抑非的花鸟画当代用色第一。”其笔下的意笔花卉,多呈欣欣向荣、绚丽多姿之貌。其大笔铺毫,没骨泼色,整体面貌似狼藉,实则露浸乳染、虚实相生,这样的叠成,其火候大致在趁墨未干之时的洇化式疏密用笔,其效果未见冗杂芜驳、纷披乱营,反有一种神情惟妙、意趣横生之感,有一种气力热烈、内蕴激情之势。花朵处,一笔一瓣,却能呈阴阳向背,虽密叠,也简括,虽鲜润,也沉寂;茎枝处,虬枝盘绕,枯瘦纵逸,篆籀笔意,狂草灵舞,与花叶自然形成一般对比,苍劲而明朗,色墨得相彰,节奏穿插皆在其间。其还有点厾花卉之习惯,颤笔运线,间以压、劈、簇、刺、裹、转、滚、抖、拖等各色技法。在形式层面,师法自然,造化随心,在精神一层,则物外超然,拔尘卓然。形式层面,熟稔与甜腻,一步之遥,形而上一层,浃洽与悠逸,咫尺天涯。出于己意与技进于道,岂可对立,富贵与野逸怎样调和,笔法是实践,焉知不是理论。
老而弥笃,深孚众望。晚年,陆抑非的画作渐入化境,遂思谋变法。这一时期的作品,恣肆雄奇,苍茫古厚,横涂直抹,淋漓挥洒,风格上趋于简洁,老辣中尽显稚拙。陆抑非笃信佛法,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无所从来,无所从去,又从海派转浙派,如此便以绘画风格的早晚期,印证了信手拈来、随心所欲之高蹈理念。他曾说:“吃了西湖水,渗入了浙派的苍茫线条,丰富了画面。”年年看花人,颜色如花好,此时作品中,一拙一秀、一老一嫩,对比十分强烈。其中大写意花卉,更使之进入佳境。谢稚柳说他的画“既有惜墨如金、清灵空门的变化,又有迫塞满纸、反复缠绵的描绘;既有深沉炼气的骨相,又有温润柔和的墨韵。这样全面多能的表现手法,不能不说与他多年从事艺术教育有关,这也为后来者在寻找艺术发展道路的过程中,树立了一个楷模”。其晚年常用印章有“非翁七十以后作”、“非翁年八十后作”、“非翁年九十后作”等,可见其对衰年变法之自信。
花卉中,其尤爱牡丹题材,曾获雅号“陆牡丹”。牡丹自宋之后即成独立一科,“对花作画将人意,画笔传神总是春”,同一种牡丹,在不同人的笔下神遇而迹化,表达的心意自然也不同。缘物寄情,物我两化,写自然之性,不亦写吾人之心?牡丹历来被称做“花王”,素有“富贵王”之谓,姚黄魏紫、蜜娇锦袍皆国色佳品。因有富贵的喻义,画牡丹者多以粉白黛绿、浓妆艳抹饰之,赵昌、吕纪、恽寿平、赵之谦等人皆然,纵使墨牡丹,也喜以饱墨亮墨写之,徐渭、李鱓、蒲华、任熊等人从之。陆抑非的牡丹则不然,以淡墨浅彩勾勒渲染,隐线为没骨,纷纭墨色间,有“花分浅浅胭脂脸”之趣,而无“浑身殷殷腻粉腮”之过。虽曰浅淡,却能密从有画处得绘,疏从无画处求画,甚是奇妙。其构图,剪头去尾,写尽精英,不落全相,却有全貌,繁而不乱,少而不枯,近景取材,却能层次分明,虽设计,而无安排迹象。笔墨相生之道,全在于势,其势则在于松散而有节奏,灵动而不失稳固,枝干花叶相互关联,抑扬顿挫,一气贯注,往来曲折,虚断实续。其线条,脱去繁缛,独标高洁,弯弧挺刃,植柱构梁,疏密聚散兼备,动静快慢亦佳。富贵、野逸乃花鸟画两宗,然浓艳未必富贵,粗放未必野逸。陆抑非的牡丹图,透着一丝寒气,群绽而孤寂,喧扰而伶俜,似乎也可证明此一点。以简为尚,简之入微,洗尽尘滓,烟鬟翠黛敛容方可退矣,似与不似之间,妙得生意又不失真,不似之似神似矣。何以如此境界,陆维钊推测道:“君常寝馈南田,心慕手随,制印以自勉,上追廷振,下及新罗。故其翎毛花卉,于技法特称能手,尤精没骨。观其下笔轻灵,敷彩鲜妍,运气清和,布局妥帖,得力于恽氏者为多,于以知晚年之长于牡丹,有由来也。”
陆抑非自幼学画,长而攻书。早期自颜、欧入手,遍及唐宋名迹,在《圣教序》上用足了功夫;中年后顾注文徵明、米芾、杨维桢、董其昌,隶书则习《史晨》《乙瑛》;晚年专攻草书,得力于孙过庭《书谱》、怀素《自叙帖》,意到笔随,流走自然。用笔以画法入书法,跌宕起伏,生意盎然,随心所欲而不逾矩。
其初入书画之门时,即重视书法的学习,曾云:“绘画以用笔为上,可通过练习书法,强化用笔的训练。”青年时期绘画有一定名气之后,更强调书画同源,曾警勉自己曰:“书法对于画有重要影响,不注意书法的练习,就很难画出中国画的韵味来,很难体现中国画深沉的艺术意蕴,就不能立体地去欣赏它。”因此,他很早即注意书法的临摹与勤练。又说:“书是画出来的好,画是写出来的妙。”其题《兰花图》云:“戏从怀素驰豪笔,写出幽香习习来。”笔飞墨舞,字画相映,画虽是妙手偶得,但以书法入画,熔书画于一炉,先生绝对是高手。方增先曾言:“初见他的画,以为也只是明丽而已,继看就能体会其间有一种简洁、真切、朴茂的独特品格。晚年陆画之更趋深沉,大约得力于书法之学。人近六十,已入暮年,一般人都渐次疏懒,而陆先生却更有志于书道,他大量临写张旭、怀素,及宋代苏、米、黄等大家,专攻草书,以故晚岁书法大进。他曾很有体会地说,自己怎样以书法入画,又能以画法入书。行笔飞动,笔力沉着痛快,大为书画界所推服。”
陆抑非以大草书行于世,其方笔的应用,旨在以大险求大正,在流畅自如的大草书中追求拙朴境界,其《画语随笔》云:“书法要注意方笔,要有回锋,落笔方,味拙朴,落笔圆,气甜俗。”所谓方笔,即点画线条上多取方折,由此结构上,则适度变形,行距上略微夸张。
晚年的陆抑非,已是花鸟画与书法并称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