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思
古代史书、笔记或者文学作品中关于商人的笔墨并不算多,且这不多的笔墨中竟还是负面信息占了多数。或有无奸不商,或有见利忘义,或有为富不仁,或有铜臭迫人……元末明初的张昱写了一首名叫《估客》的诗,对他眼中“不入流”的商人之习气极尽嘲讽。
以今人的眼光看来,确实存在诗中所写那种“有钱无品”的商人,然而,诗人那种自诩“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偏见,也同样再明显不过。既然文人士子不屑去学打算盘、理账簿,又何必要求商人把杜甫、扬雄挂在口头呢?
其实商人所追求的与其他人并无两样,不外乎获得更好的人生享受。于是,在经史子集之外,在仆仆风尘之间,在文人笔墨触及不多的地方,商人们用自己的方式构建起属于自己的乐土,也收获着自己的幸福。
说到最早、最知名的商界成功人士,大概要首推陶朱公范蠡。在春秋末期那场著名的吴越争雄里,他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之后急流勇退,躲过了如文种一样鸟尽弓藏的下场。据《史记》记载,他改名换姓做起了商人,“累十九年三致金,财聚巨万”,民间还传说他坐拥美女西施、遨游五湖,过着胜似神仙的日子……
像范蠡这样的人,登上庙堂就是经天纬地的能臣,遁入市井依然是呼风唤雨的富豪,最后退隐江湖,又成了寄情山水的隐士。种种进退腾挪之间,悠游自若,真可称得上是享受人生的高手了!
范蠡后来甚至被神格化,人们奉他为“商圣”,也尊他为“文财神”。在他的身上寄托了后世万千商人的理想—“忠以为国,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所谓人生赢家,不过如此。
当然,这样的境界并不是人人都能达到。普通商人对幸福的追求,往往还是从最实际的生活享受开始,进而希望成为社会成功人士,受到更广泛的尊重,拥有更高的地位。而这种心理,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对社会大环境的一种反弹。在“重农抑商”的朝代里,不但将商人的政治地位置于“四民”之末,对其限制甚至琐碎到了衣食住行。比如汉初就曾经下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并具体规定商人不许穿有花纹的丝织衣服、不许乘车、不许骑马……试想一下,要是你周围的人一直认为你从事的是个见不得人的行业,而你终于有一天获得了物质上的成功,你不想把事实扔到那些看不起你的人脸上?商人往往给人“讲排场、爱炫富”的印象,说穿了也是争取更高社会地位的一种方式。
看看西方人马可·波罗眼中的中国商人是如何享受生活的吧:“那些商店的大老板们从不劳动双手,而雅好严肃庄重的举止。同样的,他们的子女们也都风姿绰约,极其纤柔优雅,衣着亦尽皆绫罗绸缎,金镯玉环,价值非凡。”
在明朝成化初年,商人们乐于发掘新奇美丽的奇装异服,一跃成为时尚潮流的引领者。当时有一种传自朝鲜的马尾裙,因饰以马尾而得名。这种裙子穿起来宽松舒展,别有风致,最初流行于商人子弟与青楼歌伎之间,后来竟然席卷朝野,“朝官多服之矣”。朝官在穿衣打扮上向商人看齐,比起之前的朝代对商人着装的各种限制,简直是掉了个个儿,而商人地位的无形提高,也可见一斑。
除了衣食,商人们对住行也甚是讲究。乾隆年间有时评称:“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林胜。”当时园林最牛的不是苏州,而是扬州。扬州园林的主人大都是盐商,最拉风者是两淮八大总商之一的江春,在扬州的园林竟有八处之多!
当商人们有了华服美宅进行生活享受,有了行帮会馆进行商务活动,不少人开始有钱有闲进行休闲娱乐:花鸟虫鱼、古玩玉器自不必说,高段一点的或吟诗作画,或藏书刻书,或听戏编戏……
譬如当时唱戏听曲,最妙者多在家班。家班又称“内班”,指的是富商私家蓄养、只唱堂会的戏班。要供给一个行当齐整的戏班,显然是需要一定的经济基础的。而富商们蓄养家班,除了自家欣赏、招待客人之外,还有自己当编剧的。明清之际的徽商汪道昆创作了《高唐梦》《五湖游》《远山戏》《洛水悲》等若干剧本,自编自演,自得其乐,传到外厢无不广受称赞。像汪道昆这样享受人生,已经是更上一层、渗入更多文化基因了。
自然,商人们的乐趣也不全来自花钱享受。人们习惯以“乐善好施”作为对富人的好评,也是自有道理的。大部分商人在有了一定成就之后,都会参与公益活动,修桥补路、建祠开学,不论他们这么做的动机为何,也许是想感谢宗族的支持帮扶,或者也有博取社会尊敬的意思,然而,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只要他们的所作所为确实为其他人带来了好处,便可说是一桩利人利己的“多赢”之事。
在拼搏之后享受成功,在付出之后获得尊重,数千年来,自有一套幸福的标准深铸于商人心头。在徽州西递村的一座清代民居中,至今保存着一副完好的对联:
“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不妨将此作为古代商人幸福观最朴素的注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