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陆抑非
陆抑非,名翀。“翀”同“冲”,因古籍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句,他遂将翀字改成一飞。但上海叫“一飞”者甚多,于是其老师吴湖帆便劝其更字“抑非”,取附抑非扬善之意,1937年后正式取此名,花甲后自号非翁,古稀后又号甦叟。
1908年3月31日,陆抑非生于常熟前辛巷。祖父为秀才,酷爱书画,故自幼即受到书画艺术的熏陶。启蒙时期,陆抑非随祖父去见李西山,李对其祖父说:“看来陆家要出秀了。”李西山的指点,在少年陆抑非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1923年9月至1925年7月,陆抑非入苏州桃坞中学读高中。桃坞中学为美国人所办教会学校,这使之练就了一口流利的美语口语,以致在以后的教学中,每以英语教授留学生。1930年,22岁的陆抑非来上海谋生,先后做过煤炭洋行簿记、花边洋行绘图员,在同德医学院兼过职。谋生不易,因此只要有空,他便不断为笺扇庄画册页扇面,以此贴补家用,每把扇子仅一角五分的报酬,微薄的收入仍属杯水车薪,日子过得紧巴巴。得知陆抑非的窘境,与之有远亲关系的朱屺瞻,主动介绍他进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任教。那时,曾教过陆抑非绘画的陈迦庵也在此校授课,朱屺瞻又是美专校董,刘海粟二话没说,当即聘其来校教花鸟画,且还让夫人夏伊乔随他学画。那年陆抑非24岁。海粟老人在世时曾与陆抑非开玩笑:“抑非,画花鸟,我还向你讨教过,伊乔是你的学生,我就是你的学生女婿。”刘海粟素来恃才傲物,从不轻易嘉许他人,从他的那番话中,可看见陆抑非在其心目中的地位。在上海美专,其任职达15年,并兼任于新华艺专、苏州美专。其间,他与时任图画系主任的潘天寿成为莫逆之交。
来上海4年后,陆抑非与大收藏家孙伯渊的妹妹孙淑渊喜结连理。孙伯渊经营的“集宝斋”所藏书画碑帖数以万计,其中不乏稀世珍品,如钱舜举的《八花图卷》、黄公望的《九峰雪霁图》、吴历的《葑溪会琴图卷》、宋拓张旭《尚书省郎官石记序》、宋拓米芾《方圆庵记》等等。孙伯渊与吴湖帆、冯超然对巷而居,过从甚密,且与顾麟士、俞粟庐、陆廉夫、张大千、张善孖、谢玉岑等的交往也密。陆抑非与孙氏联姻后,一则进入了大师云集的艺术圈,一则可悉心临摹这些书画真迹。经孙伯渊牵线,陆抑非又拜吴湖帆为师,成为梅景书屋弟子。那一时期,陆氏花鸟画风得韵于新罗、南田,清润秀雅,简括生动,甜而不腻,故而受到市场追捧。
陆抑非所居住的淡水路、自忠路一带,画家云集。刘海粟、吴湖帆、陶冷月、林散之、张大千、张善孖、陆俨少、谢稚柳等皆住附近,平日里多酬酢诗文,坐而论道,度过了许多欢愉时光。古稀之年的黄宾虹自川抵沪,与陆抑非是上下楼的邻居。年轻的陆抑非时常上楼请益。陆后来回忆:“老人喜以秃笔作画,余以秃颖笔一束赠,见予随意捡佳作为酬,余不敢苛求,索小册二页而谢之。宾老色不悦,背谓其夫人曰,陆子尚非知音者。余闻之,尚在懵懂中。年青识浅,闻道而笑,安知其为环宝呼。”张大千则告诫他,只有临得乱真,才能真正领悟古人精髓。1937年6月,陆抑非在大新公司五楼举办个人画展,且大获成功,百余幅作品被订购一空,从而确立了他在上海画坛花鸟画的地位,也清偿了昔日贫病交加所欠债务。
陆抑非擅长花鸟画,所作题材广泛,生机盎然。早年多作工笔重彩,取法宋代院体,大量摹习徐熙、黄筌、崔白、赵昌、王渊、张中、钱选,得宋元之神韵,后致力于周之冕、陈洪绶、林良、吕纪等明代大家。中年长于没骨,效法南田、新罗及海派诸家,艳而不俗,工而不滞。先师古人、后师造化,在临摹基础上,注重写生,注重默写。晚年求变,深入青藤、白阳之堂奥,旁及八大山人、石涛、缶翁,又以书入画,笔墨遒劲生动、生辣朴茂,而不失清丽典雅韵味。
1954年,陆抑非加入上海国画合作社。同年创作的工笔重彩年画《花好月圆》,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连续再版至1964年,累计百余万份,“文革”后再版百万份。1956年,任上海国画院首批画师。1959年,陆抑非到农村体验生活,在一次写生中得到启发,创作出《春到农村》,作品描绘了上海市郊一片充满勃勃生机的桃林,桃花衬以工农业生产背景,运用山水花卉结合的方法,化平淡为神妙,具有强烈的时代特色,作品在国内外多种报刊登载,还被选送苏联参加“社会主义国家造型艺术作品展览”。同年,业已51岁的他受潘天寿之聘,任浙江美术学院教授,直至去世。潘天寿在欢迎会上致辞道:“浙江美术学院非常需要工笔画教师,陆抑非先生工笔花鸟画的技巧和写生功夫堪称一流,他的笔墨造诣很深,人品又好,能适应现代花鸟画教学的需要,是最好的人选。美院教师中多了这样的流派,可以大大弥补我们的不足。”来浙后,其吸取了八大山人、缶翁等大写意的技法,画风为之一变,笔墨更趋生辣苍润。
陆抑非乃风趣开朗之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食品供应紧张。某日清晨,陆抑非未及早餐,便匆匆赶至学校授课。临近中午,已饿得眼冒金星,双手发颤。他带着一口苏白,苦笑道:“先生要饿煞哉,样子勿像先生了。”学生赶紧帮他买了根油条,让其边吃边讲。陆抑非咬了一口油条,舒气道:“奈么今朝先生饿勿煞哉,不过先生更加勿像先生了。”学生劝其喝口茶免得噎着,他正色道:“现在勿要吃茶,让肚皮里油再搽一搽。不然水冲下去,油都冲掉多可惜。”接着,话锋一转:“画花卉也是一样的,好作品要滋润,但也不可一味滋润,枯、湿、浓、淡要搭配好,才算一张好画。”其论画喜作比喻:作一幅画好比演一台戏,所不同的是生旦净末丑要一人来担当,既是导演,又当演员。且以一幅《牡丹墨石》为例:“这幅画好比京剧《贵妃醉酒》,墨石如楚霸王,牡丹就是虞姬,霸王要画出其威严、气度,虞姬要画出其娇艳、妩媚。而许多人能画花的妩媚,却画不出石头的丑,石头画得老辣苍劲之时,花又往往失其娇媚,要花石皆精,谈何容易!”
诗书画三绝之外,教学是陆抑非的第四绝。他是中国当代花鸟画教学的奠基人之一,后半生主要精力放在教学上。其为人谦和,诲人不倦,故深受尊重,桃李满天下,影响也满天下。如何将传统技法与风格语汇,呈现出更具科班风采的卓绝特征,如何使学生不面对教师的风格个性,而面对古典传统的庞大的技法原则,如何从师徒授受、画塾教学到学院式教学,从在野状态,到学院式教学的标志性人物,角色转换之到位,令人感叹。
上世纪40年代,陆抑非与江寒汀、张大壮、唐云并称海上花鸟画“四大花旦”,又与陆维钊、陆俨少并称“三陆”。陆维钊于1963年作诗云:“二陆西湖共讲堂,盛年高手许无双。豪情每欲开宗派,春意真能启蛰藏。尘外烟云流肺腑,梦中花月迭星霜。相期晚岁同珍惜,要与齐黄各一方。”
1979年仲夏,陆抑非被查出身患胃癌,且病情严重,易地治疗后,71岁的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此后,以“甦叟”为号,喻示重获生命之欣喜。1997年6月24日,陆抑非病逝,终年90岁。一生有《非翁画语录》《陆抑非教学画稿》等著作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