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东
幸福感是时下的热门话题,幸福感和幸福指数的调查与排名也层出不穷,甚至国家主流媒体中央电视台也在《走基层·百姓心声》中对此作了专门报道,引发了新一轮幸福问题讨论的热潮。那么幸福到底是什么呢?《现代汉语词典》上的解释是“使人心情舒畅的境遇和生活”,这里所说的“心情舒畅”与幸福有关,也即是说幸福其实是一种心情感觉,与财产、地位、名望等外在的东西关系似乎不大。坐在男友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子可能是幸福的,而坐宝马车内哭泣的姑娘不一定幸福。当然,宁可在宝马车里哭也是一种别致的“幸福”选择,时代发展,价值观念的多元化,幸福的感觉也是多种多样的,古今皆然。
关于对幸福的理解,我们不禁想起文人金圣叹的“不亦快哉”三十三则。金圣叹(1608~1661)生活于明清之交,这是一个政治动荡、异端思想迭起的时代,其中一个重要的突破就是对“人”的重新发现及从宋明理学桎梏中的解放。金圣叹一生的主要精力在于诗文、小说、戏曲的评点,“不亦快哉”三十三则就出现在他对《西厢记》的评点之中。
在《西厢记》《拷艳》篇的评点中,金圣叹追忆了20年前与友人赌说人生快意之事的情形,并依据记忆写下了当时的一些快意人生的事情。从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们对“快事”的畅谈其实就是对人生之中幸福时刻的感悟。纵观这三十三则快事,不外乎身体的解放、心灵的自适以及那颗善于发现幸福的敏感心灵。
幸福不幸福首先是一种切身的感觉和体验,身体必须参与其中,进行体验,身体舒适才会有心灵的快意,因此对身体的发现与体验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个在金圣叹的“不亦快哉”中有较多的体现。如第一则写到夏天曝晒酷热之时,“汗出遍身,纵横成渠”,浑身难受,饭不得食,更兼苍蝇飞舞,忽然大雨滂沱,凉爽随之而来,“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仅身体从难受中解脱出来,心灵亦随之舒展;第五则写与豪士快饮,结果喝多了,身体不适,下席不得,恰逢此时书童送来炮仗,趁机下席放炮,“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自然感到畅快!甚至因为下身瘙痒难忍,用热水冲洗,奇痒乃止,作者也会因此而感到快意与幸福。由此想想,幸福其实很简单,你的身体从不适中解放出来,就能感受到幸福。比如我们感冒了,鼻塞胸闷,这个时候自然会想到身体健康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但是身体康复的时候,人们却常常忘记了身在福中,这是多么可惜的事情!第十五则更有意思,写出了古今人物的同感:
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然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盖房安家,这个是古今之人都必须面对的事情,住小房子憋屈,身心都难以舒展。造房子需要付出一番心血,装修更是一件费心费力的事情,但是这种痛苦你必须面对,毕竟会苦尽甘来,等一切装修完毕,搬住进去,赏玩其中,身体舒展了,心情快乐了,幸福不就随之而来了吗?人们常说,“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幸福必须等到付出之后才能得到切身的体会。
当然身体的感觉只是浅层次的体验,心灵的自适才是更为深层的幸福体验。所谓自适,其实是一种逍遥安适的心灵姿态,《庄子·大宗师》中批评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等名节之士时说:“役人之役,适人之适,不自适其适者也。”这些人因为一个外在的名节而自戕性命,空留名史籍,实际上为他物所驱使,没能达到真正心灵的自适,就像郭庆藩《庄子集释》中所言:“悦乐众人之耳目,焉能自适其情性也!”过分追求身外之物如虚名微利,实际上不能使生命个体得到真正的幸福与快乐,而真正的以精神的安适为目的,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金圣叹生在晚明,当时理学思想尤盛,束缚了人的心灵自由,如果为人行事处处以理学为范,实际上就像庄子所说的“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这是得不到真正的快乐的。所幸的是他看穿了这一点,于人生中坦然地超越了世俗的枷锁,追寻“自适”的人生。如第九则:“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有还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于无意中翻出欠条若干,欠债之人或存或亡,总而言之,钱财是讨不回来了,若是换做今之常人,定然会生闲气,但是人家金圣叹却不是如此,一把大火烧个干净,烟消云散,毫无挂碍,不也是件很快意的事情吗?何况钱财本是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何必为此牵肠挂肚呢?又如第二十五则:“佳瓷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精心收藏的古董宝贝不小心损坏了,痛惜不已吧?干脆拿出去当瓦罐使,眼不见心不烦,不是很好吗?又如第十八则,欲为比丘,但是又受到佛教清规戒律的限制,不得吃肉饮酒,这种外在的形式束缚了心灵的自由,倘若“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把这一切的束缚抛诸脑后,佛性自心中起,一切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宋明理学讲求“慎独”,它最先见于《礼记·中庸》:“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慎独”作为修身的方法,强调的是在没有任何外在监督的情况下仍然能坚守内心的道德信念。这其实是要求由外在的“他律”转化为完全内在的“自律”,“慎独”是把道德规范内在化,使其成为指导自我行为的准绳,这本是修身养性的一件好事。然而任何事情都是过犹不及,过分的道德压力往往容易使人失去幸福的感觉,因此还不如直接面对过失,坦然承认过失来得痛快,就如金圣叹所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过失发生了,与其遮遮掩掩、私下悔恨,不如坦然承认,所谓“布萨”即是僧众自我检查有无违犯戒律之事,如果违犯,则按照情节轻重进行忏悔,“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本身就是一件洒脱磊落的事情,心中的石头顿时落地,浑身畅快,快乐也就如期而至了。其实每个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有“阴暗”的一面,比如幸灾乐祸的心理,试看第一则:“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再看第三十则:“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听闻心机尤深的权谋者撒手人寰,没有假装悲戚;看到别人的风筝线断飘飞,不禁哑然失笑。这些都活脱脱地展现了明代江南文人厌弃礼法、自见本心的真诚与洒脱,获得这种心灵的自适才是真正的幸福。
身心的自适与快意当然需要一颗敏感的心灵去体悟。幸福与否全在于个人的感觉,感觉敏锐的人,会在不经意处获得幸福的体验;而感觉迟钝的人,则常常与幸福擦肩而过,甚至怨天尤人,时时、事事、处处引为不幸,这样日子当然不好过。然而金圣叹绝不是这样的忧郁者,在他洒脱的精神中其实包含着一颗敏感的心灵,能于人伦日用生活琐碎中见出幸福的瞬间:“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拔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有朋自远方来本就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朋友之间也没有虚假的客套,主人直接趋入内室,请夫人置办酒水与友人相酌,妻子解意会情,拔金簪典当相助,友情的真挚、爱情的浓郁跃然纸上。作者感到的也都是幸福的瞬间,并没有因为经济上的困顿而悲悲戚戚,失去幸福的体验。只要用心体悟,幸福感是触处可拾的:“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
天气由阴转晴,心情也随之转晴,是快乐的;推窗放生,功德虽小,快乐却多;读书怡情,亦可收获快乐。总之,只要有一颗认真体悟的心灵,生活中的快乐就不胜枚举。
快乐来了,幸福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