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

2012-04-29 00:44红茶花
辽河 2012年12期
关键词:姥娘李逵妈妈

红茶花

朵朵弯弯眉毛勾勾唇线,迅速补妆打扮,然后冲镜子里那个扑着粉霜的女子怪模怪样笑一下,扭过头向着老板娘,别催!来了!来了!

这是朵朵来春风化雨的第三百零四十九天,还有半个月就满一年,就能加薪了。她顺手用唇线笔圈住挂历上的一组阿拉伯数字,作出一个特别地标记。

春风化雨?单冲这名子就能丰富人的想象力。不错,这儿的姑娘明里是服务员,暗里就另有职业了。一个男人腆着肚子,迈着鸭子步,带着暧昧的笑容,跨进宾馆的门。

朵朵小坤包往左肩上一挎,扭著腰枝,撩他一眼,难道肚子里装了两桶啤酒不成?这体重怕有一百七八吧?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发怵的,出台接客,兼职导游,在她也不是一次二次,是N次了。朵朵陪他先到碑林路再到大雁塔,一边游一边讲,一天的时间就溜去了大半,那男人终于奔向主题把她带进钟点房。房间的光线很暗,空气也很潮,潮湿中还浮动着一股沤溲腥臊的呛鼻气味,朵朵皱了鼻子瘪了嘴。但二十四拜都过去了,还差最后这一哆嗦吗?陪了这半天脚也走痛了,不就是为了钱么?现在银子没到手就没有反悔的道理。朵朵计上心来耍了滑头,那男人哪里经得住她的主动折腾,三扑咚二折腾的,二分钟不到就草草交了货。这么熊包。朵朵心里打着偷笑,伸手就向他讨钱。他却视而不见。什么意思?朵朵立马脸上堆笑,不能功亏一篑了,她开始媚,开始摇晃他的肩,嗲声嗲气地喊,大哥,老板……男人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耷拉着眯成一条缝,让人横竖看不出阴阳。这样的环境朵朵一分钟的时间也不想多待,她失去客人就是衣食父母,客人就是皇帝得忍耐,索性乞求变主动,把手插进他的口袋,掏。她想尽快走人。

往嫖客口袋内掏钱,朵朵也不是第一次。看菜下碟,只要看得准了,那是屡试不爽。这一次,她却走了眼。她插进口袋的手被他粗暴地捏住,捏得指节骨蹦蹦响。

也不打听打听你爷我是谁,敢问你老子我要钱?!

朵朵偏偏不知深浅,拿另一只手去掏他另一只口袋,怒得这位一会儿是爷一会儿是老子爷老子两辈不分的男人,动手就扇她的耳光,抬脚就踹她的私处。

太出乎意料了!

“兔子”这次不在那窝了。

都说嫖客也分阔的,吝啬的,斯文的,粗鲁的,三六九等,参差不齐,这次见识了吃霸王餐的。叫流氓无赖白白地耍了,岂肯甘心?

朵朵与他撕打起来。

朵朵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去年九月间,朵朵跳上了一列西开的火车,火车越行越远,把朵朵带离家的距离也越来越远。逢站就停的火车,每站都有各色人等上上下下。心里直敲小鼓的朵朵,几次都想随了那些口音还和自己一个样的老乡下车去。想到妈妈,朵朵的脚就生了根,朵朵的心就一横,铁定主意随这一趟车,一直一直走下去。

一位年约四十描眉毛漂红唇的女人问,姑娘你去哪儿?

我?你管我去哪!

说话这么冲啊,姑娘我看你是第一次出门吧?走亲戚?还是打工?

朵朵戒备地瞟了瞟红唇女人,松开搭在她座位靠背上那只袖长遮不住胳臂的手,挪开站麻的双脚,离她远远的不再理睬她。

列车哐!哐!哐!进入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一片黑暗。有人从朵朵身边挤。挤啥挤,踩我脚了。

不好意思,让一下,你让一下!黑暗中,看不清这人的眉眼是丑是俊,声音很年青。

啊,西安!朵朵终于到了终点站——西安了!站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腿脚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加之一路没吃没喝的,肚子也咕咕噜噜提抗议。朵朵来到一个煎饼摊前要了两张饼,一掏口袋,要人亲命,钱没了。

姑娘,钱被人偷了?

活见鬼,又碰到车上那个红唇女人了。

找工作吗?她不由分说地替朵朵付了煎饼钱,朵朵正踌躇着要不要接受她的美意,她就亲热地说,别傻愣,想找工作跟我走吧!

朵,朵,醒醒!

第三百零四十九天之后,朵朵和小李逵挨挨挤挤地睡在一张三尺见宽六尺见长的床上,铁床吱吱叫唤好一阵儿,与人一并坠入不见光的梦境。窗外的月光,丝丝缕缕映照出朵朵脸上的惨白,她咬着下唇,锁着眉毛,还走在她命运的火车上……

小李逵用力摇醒朵朵,想家了?想爸想妈了?

朵朵在春风化雨宾馆当服务员没满半月,就被那红唇女人换了一套行头,当上了坐台小姐。做不做小姐由不得她。宾馆有五六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都像她这样,先是被下了迷药,后被人做活破了处,最后不得不就范做了小姐。

朵朵浸在这个染缸里,慢慢地由强迫到自愿,由白变黑,由受辱变享受,也染了黄毛烫了大波浪,说着改不掉乡音的蹩脚普通话,学会了嗲声嗲气地从嫖客们的口袋掏出更多的钱。

这一回,朵朵掏钱却掏出天大的祸事,朵朵真的吓破了胆——撕打之中,那个嫖客重心不稳,被她推倒了。咕咚!头磕到玻璃茶几角上,栽倒地上。朵朵变脸变色颤颤惊惊蹲下身,伸手试探他的鼻息,手还没挨上忙又缩回来,她怕他玩猫子抓老鼠的游戏会冷不丁地一下子捉住她。

咋?还在装熊?那人直挺挺地躺在那一动不动。大了胆子再伸手一试,妈呀!不好!不出气了。死了。

朵朵来不及告知相好的小姊妹,也不敢回春风化雨宾馆向老板娘辞行结算工钱,就混上一列开往Z城的火车,逃命。

站在倘大的Z城火车站广场,朵朵抓瞎了。比起当初到西安的茫然之外,她增加了一丝恐惧。Z城的宾馆真多,一眼扫过去,三星级,四星级,五星级。手里没钱,看也不用看。她眼角一瞟就漫了过去,就专挑偏僻道上走,专瞄脏乱差的小旅馆。这会儿,越差越乱越是气味刺鼻的环境,人越杂,于她就越安全。可这样的环境一时半会还真找不着,而且大店小店对她统一了口径似的——没有身份证不准住,没钱更不中。

要不先找个小餐馆给人端端盘子洗洗碗,填饱肚子再寻住处?她正低头这样寻思,就与人撞了个满怀。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给颗糖豆就温暖,几句好话跟人走。费了一天周折,钻了一天小店小馆的朵朵,这回可算是脱离苦海找到岸了。她和撞了满怀的小李逵同居在一间八平米的出租屋里。

想家?想爸?想妈?我没有爸妈也没有家!

小李逵扶住她一耸一耸的肩膀说,傻话,没爸没妈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从石头缝不从石头缝蹦出来,对朵朵来说一个样,她下一辈子也不想他们!

第三百零四十九天之前,朵朵妈少了一百块钱,她问儿子,儿子说没拿;她问大女儿,大女儿也说没拿;朵朵放学回来了,她二话不问,上前扯过朵朵的书包就往地上抖,哗啦啦,书呀本子呀,天女散花一样,同时掉下来的还有一只塑料花夹子,一叠还珠格格大头贴,并没见着钱。够了。仅凭这些就是贼证。她妈又翻她口袋,一迭声地审,偷的钱藏哪儿了?说,钱花到哪儿了?

朵朵不吭气。不吭气就是默认。

从小偷针,长大偷金,不打还行?!

她妈把她吊起来打。用她爸的皮革裤带当鞭子。把从前丢过块儿八角的账都归总到她头上。

教训两鞭子就是了,朵朵向妈妈认错,说咱下回不犯了。朵朵的爸爸在替她求情。

你别管,一边凉快去。朵朵的爸爸有点窝囊废。妻管炎。老婆说东他不西。摇摇头,他就出去了。朵朵妈一鞭子抽得空气响,二鞭子抽得儿子都怕怕地跑出去。

妈妈这次失算了。她听不见朵朵的哭声求饶声了。朵朵开始用沉默来藐视她的权威,梗着脖子对抗她棍棒之下出乖女的理论了。

这还得了!反了!越打越来气,越抽越来劲。

朵朵咬紧牙关不喊疼,上下眼帘一闭二挤的,眼泪就一颗颗的不争气地顺着长长地睫毛往下掉。

我咋生出你这个贱种!

早知道我溺死在粪坛子里算了!

看我今天打死你这个脾气犟嘴巴子金贵的贼女娃子不?省得以后有人说我没有调教好!

朵朵的妈妈今天真是发魔症了,儿子老跑别人家去看动画片,她刚才受人闲话吃人闲气了。

朵朵十五岁了,正是自尊意识性别意识觉醒的年龄,妈妈为啥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一次也就算了,她对她一惯这样。朵朵在家躺了五六天,身上的鞭痕还触目惊心的,青紫色也越来越重,浑身发烧燎热地疼。她没法去上学,也不想去上学。本来上学就晚,一个大高个子,才上初一,扎在矮个堆里,不是鹤立鸡群的骄傲,而是怪里怪气的自卑。疼痛一减轻,她就躺不住,翻身下床,旮旮旯旯地翻。她太熟悉房子那些没有阳光气息的旮旮旯旯,太熟悉旮旮旯旯那些有点儿霉有点儿潮的气味了。记得在姥娘家,一有生人来,姥娘就喊,快进去躲躲!她就躲进房屋,旮旮旯旯钻着玩。有一次,一个人玩寂寞了,突发奇想掀开一只涂有红漆的樟木箱子,里面暖和和的,樟脑球发出虫子不爱闻她爱闻的味道。真好。

朵,朵,你躲哪儿了?出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姥娘屋里屋外,房前房后地找。

没人理。找不见她。姥娘吓坏了。我的冤爷,这可怎么办哟!老头子你还不快喊几个会水的人下塘捞捞,看孩子是不是掉到水塘了?

水塘的菱角秧子拔光了也没搅出人影来。躲到樟木箱子睡着了的朵朵,脸色闷得乌紫乌紫的。幸亏箱盖子没有盖严。不然闷死里面真得当成一口小棺材睡了。虚惊一场。意外收获是箱子里面有一串子铜钱,朵朵拿它做了鸡毛毽子垫,翻到一元钱,吃了好多回冰棒。朵朵就是在旮旮旯旯玩着长大的。因此,你的东西藏得再巧再妙,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透视般,落在某一地方,透一透,就能透出东西来,鼻子警犬似的,嗅一嗅,就能嗅出味来,上前一翻,准能有所收获。

妈妈这次把钱重新换了一个地方放,不在那件棉衣口袋了。她的眼神落到妈妈的枕头上,一手伸进枕心里,一掏,掏出一条花手绢,花手绢里裹着六百元钱。这是她爸装矿砂挣的,准备买一台黑白电视机的钱。

其实,朵朵这次挨打是有点冤的。妈妈的钱她确实拿了。她不承认那是偷。她拿妈妈的钱,是因为有特殊情况——她来月经了,要买卫生巾。她怎么不直接找妈妈要钱哩?她不敢。她怕她妈。可她只拿了妈妈五十元钱呀,那五十元钱谁拿去了?她不知道。她可以喊冤的。以她的经验,她知道辩解的结果,除了多招一声骂,多挨一鞭子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大人嘛,在孩子面前一向不讲道理,拥有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威。五十元钱除了书包倒下的东西,她买了两包卫生巾,还买了一只有蕾丝花边的纹胸。她也不知道她咋发育得这么早。比姐姐还早。她的乳头像两粒青青的小豌豆,胸脯也像两只发酵的小馒头,鼓鼓的,再不用纹胸托起来,怕将来下垂变形就不好看了。这是她在女厕所听初三的女生议论的。她一向跟她姐有莫名其妙地隔阂,没有多少话好说。剩余,她好吃,还买了两袋五香瓜子嗑了。

朵朵不管不顾了。朵朵一张不留的把六百元钱全部装进她钱夹里。

朵朵的钱夹是用彩色的挂历纸叠成的。她的手其实很巧的,班上的女生都没有她叠得好看。她能把旧挂历上的飞鸟山水景色叠得正好在正面,再缀一个暗扣,又漂亮又精致。

朵朵不见了。

问遍村里人,问遍她的同学,谁也不知道,因为她内向不合群,没有特别要好值得她告之去向的同学。

朵朵本来打算等过了年和秋菊一块走的。秋菊是高她二个年级的女生,年初就没来上学,和她的表姑一起去东莞挣钱去了。朵朵想这要是过年多好。过年秋菊肯定回。她一回来,她就去求她带她出去挣钱,也不上学了。可她与秋菊没有多大交情,人家不一定乐意带她。再说,她妈那脾气,就算人家秋菊和她有交情,也末必敢私自带她走。她在心里一遍遍盘算,一遍遍否定,最后决定——走,自个儿走。现在就走。揣上这些钱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妈,越远越好。

朵朵是在姥娘家长大的。朵朵是十二岁这年才回到爸爸妈妈这个家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亲人,朵朵在努力地适应这种陌生带来的距离感。她想讨好爸,讨好妈,讨好这个家庭的每一位成员。她替他们洗衣服,不当心,水温过高把妈妈的衣服烫得皱巴巴的,把姐姐爱褪色的牛仔裤与爸的浅色上衣混洗,染成蓝色了。

朵朵,这是你做的好事?

朵朵脸红红的,身子抖抖的,低眉躲闪妈妈刀子一样剜过来的眼神。

妈妈一见她惊兔子一样的眼睛,就不喜欢,瞧你“小媳妇”“受气包”样,我把你眼皮子揪揪!

你没吃过大猪肉也没看过大猪走?不会洗也不会问?

你自己看看,这还能穿吗?妈妈把衣服抖抖,甩到她怀里,气怵怵地下地干活去了,留下她树桩一样立在那儿——我怎么这样笨哩,我真是笨死了!

朵朵和家人的感情还没热络起来,做事难免畏首畏脚出差错。其实,她妈如果对她多一点儿耐心就好了。朵朵在姥娘家的日子,虽然寂寞却很自在。姥娘叹息这孩子可怜,就很少指派她做事。也是啊,你能指望她做什么哩?指望她犁田打耙割稻收麦?指望她煮饭喂猪洗衣服?她还小着哩。她还十二岁不到哩。她还需要时不时地进屋躲躲人哩。朵朵偶尔犯些小错,姥娘也没伸长舌头管,说,人家的孩子迟早得回自己家去,我何苦得罪她,我管她穿暖吃饱就中。

姥娘娇宠着的朵朵回到自己家却受冷遇,连她的姐姐弟弟都排斥她,怨她回来吃穿用的参薄了他们的份子。

姐说,朵朵真能吃,二个馍还吃不饱?朵朵拿起第三只馍的手迟疑一下,伸到爸面前,说,我是帮咱爸拿的,爸,给你。

弟弟说,别碰我的变形金刚!朵朵连忙放下。她像弟弟这么大的时候从来没有玩过这些洋玩意,她看弟弟玩就抑制不住好奇,想看看,想摸摸。

妈,我的变形金刚少了一只胳膊,是朵朵弄没有的!呜呜!朵朵赔我!朵朵赔我!

弟弟管大姐喊姐,管二姐不喊姐喊朵朵。因为,他爸他妈他姐都这样喊她朵朵的,所以,他喊二姐为朵朵自然也喊得理直气壮。

朵朵见妈妈拿眼睛剜她,就辩解说,妈,弟弟的玩具不是我弄坏的。她试图改变她在这个家的地位。

就是。就是。就是朵朵弄坏的。朵朵你赔我!弟弟坐在地上戳着脚,放泼地哭。

妈的乖儿子,不哭。起来!他哭得更凶了。有人替他长志了。妈妈来哄他了。他哭得不依不饶,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妈的乖儿子,起来!咱起来!妈妈打朵朵。这妈妈对儿子的耐心可真够可以的。一边拉儿子,一边着栗子真的敲到朵朵头上了。这大一个死女子,就不知道让着弟弟?还还嘴!去,去把猪潲煮煮,喂猪。

朵朵的眼泪窝在眼眶内转了几圈,硬是噙着没让它落下来。朵朵在这个家庭不受待见。头上动不动就有包。包摞包。朵朵觉得与他们心意不相通,无论她做怎样地努力,怎么样地讨好他们,心都与他们隔了一层似的,联不到一起。

朵朵煮好猪食就去喂猪。这是一只刚刚下过猪仔的老母猪。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猪儿,衔着老母猪的奶头不放,好可爱,她嘴角一咧,嘻嘻一笑,忘掉了妈妈的着栗子。她最爱亲近猫呀狗呀猪呀鸡鸭的,她觉得这些家禽家畜有灵性通人心。在姥娘家没人玩的时候,她就常常跟它们玩,和它们说话。往往她会扮成妈妈的角色,喊它们鸡宝宝猫乖乖狗儿子鸭妞妞,喂它们食。她用一只竹棍拨弄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猪儿,老母猪怒得潲也不吃,前蹄子往上一跃,就把她给扑倒了,一张要吃人的大嘴,往下掉着潲水,两只鼻孔一息一动呼哧呼哧的,凑近她的脸来咬她的鼻子。

完了。我完了。她本能地眼睛一闭。这一闭,倒真的躲过了这一劫。护崽的老母猪,大概意识到她是无心侵犯,口下留情没咬她。但朵朵感觉在这个家,生命没有安全感。她要逃。她要逃离这个家。

正当晌午,大太阳悬在头顶上,好热好毒。朵朵走得又气又急,嗓子渴得直冒烟。路过一口干了水的大塘,见塘中央有一个饮牛水的水凼子,她扒下来就用手一捧一捧地捧着喝,也不嫌脏,连小红虫子也一起喝进肚子里。喝饱一抬头,惊见山边有个长着白胡子白眉毛,细细的脖子上扛着一颗大大的,明晃照人的光头。吓得她起身又跑。这一跑,不小心踩住塘里的一片瓷瓦子,这瓷瓦子就翻着跟斗似跑到她前面,蹦跳一丈多远才停住。姥娘说过,当正午的,是小鬼出来活动的时间。这野塘野畈地孤魂野鬼最多。那光头,这蹦跳的瓷瓦子,不是向她索命的小鬼是什么?

跑呀跑,提着心在嗓子眼里跑,直到小马识途地跑进姥娘家,她立起的汗毛在姥娘怀抱里才平顺下来,才敢“嗷——”的一聲嚎出来。

一连串的惊吓非同小可。朵朵高热不退。姥娘往塘坡送了一刀纸,拎着朵朵的耳垂给她招魂——朵朵耶,你莫怕呀!姥娘喊你你快回家呀!朵朵耶,你莫怕呀!姥娘喊你你快回家呀!朵朵这烧,一烧一个多星期才退。幸亏是暑假,姥娘给她妈捎了口信,说留朵朵住一段时间,朵朵的妈妈听任朵朵一住一个多月,也不来望一眼。开学时,朵朵央求姥娘送。姥娘交待朵朵妈,大女子,你别动不动地打孩子,吓着孩子了。朵朵妈当面答应好,姥娘一走,她照例躲不过一打。

死丫头,袒护你的人走了,我不揍你一顿你哪里长记性?我让你个小妖怪动不动就跑!我让你个小妖怪跑!

她妈是用湿秫秆撩起她的上衣抽的(怕抽破了衣服)。脊背上起了一道又一道的血印。朵朵嗷嗷叫,口里不住声地,妈呀,妈呀,我不跑了呀。她妈才住手。

也难怪。村妇女主任上她家催交超生罚款好几趟了。她一个小孩家哪里知道大人的苦衷。妈妈有气不往她身上撒往谁身上撒?

朵朵一生下来就是一个多余人。

早慧早熟的朵朵,记忆也早。她的记忆是从四岁半开始的。那天,雨,噼噼啪啪地下,姥娘家有人敲门,姥爷一把把她拎小鸡似的拎进卧房。

进去,躲躲!

她在里面偷听着外面的谈话,听到后来姥姥管那人叫表侄,她知道没什么危险了,一只不安份的小脑袋顶着门帘子,露出两只好奇的眼睛,门帘子上那一只凤凰尾也顶得一动一动的,像飞着的活物。

小朋友,出来!出来!

别理她。认生怕羞得要命。姥爷用舌头舔着一根香烟,用手在桌沿上顿齐,掐去多余的纸,对不错眼珠看他的表侄说,自己卷烟抽,劲大。今年的烟叶子也卖不上价钱。

姥娘也喊,朵朵,出来!

朵朵,朵朵,谁起的名字?多好听,有诗意!

姥娘说,啥湿啊干的,这孩子落地就没起名字。

没起名字?

姥娘又对房屋一喊,朵,出来。不是抓孩的干部!

抓孩的干部?

每年割稻前,农村都要掀起一次计划生育高潮,姥娘家的门通常都会关着,有人敲门了得确认是谁才开门。

谁说女孩儿是妈的貼心小棉袄,是落地三天嫌。朵朵这孩子落地就是没完没了地嫌!她奶奶嫌。她妈妈嫌。她爸爸嫌。都嫌。

姥娘说,大女子,就是朵朵的妈,行婆子行得远,行到矿楼山旮旯里。山旮旯里的人,重男轻女,朵朵妈一连气生了两个女娃子,还想生个崽的(男孩),就想溺死她,她爸不忍,抱起她黑夜逃到我家躲一命。家一来生人我们就说,快躲躲!快进去躲躲!这躲躲就喊成了她的小名。

“小燕子穿花衣”邻居家的孩子放学了,又唱又跳做着飞翔的动作,打她姥娘门前过,朵朵羡慕得不行,哐地一下打开门,兴奋得一脚跨出门坎外,唱歌的孩子就收住音停住步,对她眨眨眼睛呶呶嘴,示意她出来和他们一起玩。

朵朵,回来!

朵朵遗憾地收回迈出门坎外的那只脚,没经允许,她不敢私自跑出来玩的。

朵朵祈祷妈妈快点生出小弟弟,生了小弟弟,妈妈就会接她回家上学了。

朵的妈妈终于生出小弟弟并且带着小弟弟来看她了!朵朵太高兴了,她和妈妈弟弟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朵朵想让她妈也儿呀乖的,像喊她弟那样喊她两天,宝贝她两天,疼爱她两天。

妈妈带着小弟弟走了,朵朵跟在后面跟好远,妈说,以后再接你回。她就倚着门框盼呀盼,盼她妈妈快点来。可以后她妈却再也没提接她回家的话了。

朵朵,你还是给你爸你妈写信吧,免得他们到处找你。

找我?他们会出来找我?接过小李逵递来的毛巾,朵朵这才醒过神回到第三百零四十九天之后。

别伤心了,我们看碟片吧。小李逵原来卖过影碟片,家里的碟片多的很——艺术片,三级片,枪战片,穿越片……于是,俩人度蜜月似的呆在家里不出去——看碟片。亲热厮混一个多月,看够一个多月的碟片,就到了吃光老本不得不出去找钱用的时候,小李逵说,朵,你呆在家里别乱跑,我出去找工作挣钱养你。

这话像爷们。朵朵乐得直点头。

小李逵每天下班一回来,说,男人的手是捞钱的耙,女人的手是管钱的篓。摸出二张老人头,甩甩,嘎嘎响,交给朵朵。钱多的时候,朵朵会对着阳光照照真假,还会沾着口水把钱点点又点点。挺过瘾的。

眨眼,三个月,一切风平浪静。西安的事好像很遥远了,朵朵想出去透透气,她一个大活人老躲在一间小房子里,太憋屈慌。

小李逵看看正值豆蔻年华的朵朵,酒红色的头发,一波浪一波浪地堆在她削削的肩上,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带出去那是绝对能给他挣面子的,带到朋友圈去炫耀炫耀,让他们小小地妒忌一下,也好。

没想到小李逵的工作场所是一家地下赌场。他的工作是赌。他的经济来源是赌。他的朋友自然也是赌徒。朵朵早应该想得到天天沾着口水数的那些老人头,不是正当工作挣得到的。

小李逵天生好牌运,他把朵朵带在身边,牌运似乎更佳了,每赌必赢,牌友都说是朵朵带给他的财运,有时下馆子吃喝,总有哥们争相埋单。小李逵的虚荣心就膨胀起来,就常带朵朵出去招摇,而他的那些朋友也常常眼睛冒火,轻薄地盯着朵朵。有人背着小李逵,甚至捏捏她下巴,摸摸她嘴唇,动手动脚地不规矩。朵朵几次话到嘴边又忍住没说,一是怕小李逵吃醋惹是非,二是知道小李逵把道上的兄弟看得重,未必听得进去。

小李逵赌运再好,也有例外。一旦遇上这个例外,他就没有好颜色。但他没对朵朵怎么样。他怕怎么样了会把朵朵吓跑了。他也是从农村出来的。都二三十了,还今日有酒今日醉,明天无钱喝西北风的,没个谱。正经女人谁肯跟他呀。所以,私心里说,遇上朵朵是他的造化,他也确实有心把朵朵当成老婆来储备的。

赌博又出了一次例外。这次不是一般的例外。是输惨了,输得巨额赌资血本无归的例外。没有了赌资,如何翻回自己的本?对方激他敢不敢拿朵朵当赌资,赌红眼睛的小李逵想也没想同意了。

继续赌。

他把朵朵赔进去了。

他中了别人的奸计了。

胜家是一位胖胖的壮汉。他听人说小李逵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女友,早就垂涎三尺。当他来家领朵朵时,小李逵的肠子都悔青了。朵朵一见来者更像见到鬼一样,尖叫一声,抱住小李逵的腿不肯走。

小李逵人在江湖上走,凭的是什么?是义气。是信用。他对朵朵说,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手被壮汉强行掰开。朵朵像一件商品一样交易到另一男人手上了。

朵朵重入火坑。

这个汉子,别看他身板骨架像水浒里的花和尚,却一点也不阳刚,典型表里不一的“男女人”,心理阴暗而变态。

他同样酷赌。赢了,带朵朵下馆子,给朵朵买时装买首饰,打扮得妖妖娆娆。一输钱,朵朵就成了他拚命发泄兽欲的工具,稍有反抗,就燃着烟头在她的三角肌上烫,在她的乳房上烫,在……一朵一朵的烫痕,挨得密匝匝,他美其名曰梅花烙。羞处也被烫伤了。那丛茂密的草地也被他用火机点着,叫喊——烧荒了!烧荒了!哈哈哈地,下流无耻地笑。

男人手上的烟头每烫一下,烟头上的红就暗下去一次,他猛吸一口,红火又明,红红暗暗明明灭灭,烟头在夜间闪得像鬼的眼睛,朵朵身上的每一朵梅花也随之串起一股难闻的焦糊焦糊的体毛味。这时,朵朵就会痛得大嚷大叫。可她的每一声喊叫就像是喂了他一枚又一枚的开心果。他咧开烟酒薰过度的大嘴,露出宽宽的门板牙,两只朝天的鼻孔,一息一动的,凑近她的脸——这样子多像她家那头护仔的老母猪啊!

赌博输了的胖男人,闹腾一番,加上酒精的作用,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他嘴角上呵下的口水,比老母猪嘴上掉下的潲水还脏,还恶心人。

朵朵撩开衣服摸摸身上的梅花烙,摸一下,肉疼得彻一下,肉彻一下,眼泪就落一颗。

我的小冤家,你咋找来的?小李逵把朵朵拉进屋,吃过午饭没有?

小李逵重新搬过一次家,朵朵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的。这个城市,朵朵无三亲没四眷,她只认识小李逵,毕竟小李逵是她逃到这座城市喂她第一粒糖豆的人。她视他为救命稻草。

我不回那个畜生那里去了。她想象不到如果再一次落进他手,他会用什么更毒辣的手段来报复她。

好好好,小李逵说,我去给你买一碗牛肉拉面吃。

呸,娘的小娼妇,哪里去了!等我捉住了看不好生收拾你的皮!小李逵买面前脚走,醒了酒的臭男人后脚跟就到。他把朵朵强行拽上出租车。

真是个傻得不能再傻的姑娘。臭男人是谁他结交的不都是小李逵那一个道上的朋友?小李逵搬到哪儿他能找不到?她跑到哪儿他能猜不着?

出租车开出胡同口,一闪闪过派出所。朵朵见到一位执勤的民警,就挣扎着喊,因为嘴巴被一双肉墩墩的大手及时捂住了,就喊得含混不清语义不祥。

孙猴子再能能逃出佛爷的手掌心?变态的男人挟持回朵朵,再一次对她施暴。他放着三级碟片,让朵朵照样学,他让她吹箫。你老老实实把老子我伺弄舒服了,才是你的本分,你欠爷爷我的债我说什么时候算完才算完。

朵朵恨死那个红唇女人了,恨死那个点她出台的嫖客了——是她,是他,是他们毁了她。她心恨恨牙痒痒,一口咬掉那男人的命根子甩到街上喂狗好!

她妈快去洗把脸,刚才公安来电话,说有个女子像是我们要找的朵朵。

朵朵出走后,她的妈妈发恨跺脚地说“只当从没生过这女儿”,人海茫茫哪儿去找,她去公安备个案,晚报中缝发了一则寻女启示,如此而已。

朵朵?女人脸也没顾上洗,就和男人一起直奔Z城而来。

是她。是朵朵。朵的爸妈同时确认。只是朵朵的变化超出他们的想象力——朵儿被剃光了头发,她素着耳垂,光着脖子,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朵儿,这两年你都跑到哪儿去了?她妈揪心地哭,想象着那双一直拒绝睁开的眼睛对她该是如何地冷漠和仇恨。

朵,傻女子!你咋不报警?你跑啥跑哩?她爸沙哑着嗓音。

报警?她敢报警?一报警她卖淫的事不是露馅了?那个性变态狂肯饶她。从他强行掰开她抱住小李逵的手的那一天起,她就认出了他,从他用火机烧她的那一刻,她就想过重新结果他的命,可她终究没有那个胆量。杀人得偿命不是?她才十七岁。她还想活。哪怕是苟活。无论如何不敢想,那个被她磕死的男人,借尸还魂地和她睡在一张床上。一想,就惊得半夜坐起来,手扪心窝半天才定神。原来胖男人服用伟哥和维生素,错把安眠药片当成维生素服了,这误服的安眠药恰在他头磕玻璃茶几时起了效。

朵朵咬那男人的命根子,咬得他嗷嗷直叫,兜头一手电筒,敲得她眼发黑头发蒙,抬脚又是一阵乱踹,踹得她流血了,瞅着他踹累喘气的机会,朵朵衣衫不整地没命的逃。

一辆疾速行驶的卡车,射出一束耀眼的强光,刺蒙她的眼……

朵,我的朵儿,你这两年都躲到哪儿去了呀?朵!你睁开眼睛好好地跟姥娘回家去,朵!

朵朵的姥娘颠着颤巍巍的小脚,也随后赶来了。

朵朵沉重的眼帘柔软地睁了一下。她好乏好累。医生说只有开颅手术才有可能挽回她的生命。恍恍惚惚中,朵朵被穿白衣服的天使给接走了,接到被白墙白单子白衣服包围的白色世界里。

朵,别害怕!那男人抓起来了!你今年十六周岁对吧?能按户口办身份证了——并非善意的谎言,因为是2000年,朵朵她赶上了全国第五次人口普查,不用交罚款就能上户口了。

细语若花,一朵朵,盛开在朵朵的耳畔,她的身体轻轻飞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遥远,飞到一片开阔的阳光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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