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凡事(二题)

2012-04-29 00:44罗治台
辽河 2012年12期
关键词:刀疤板车座位

罗治台

山 雀

山道,人,板车,还有狗。

板车有些旧,上面躺着一位盖着棉被的老人。被子外面露出老人满头的白发,还有皱纹交错的脸。拉板车的是老人的儿子。后面跟着老人的女人。他们是去半山腰中的一所学校。

板车走,狗也走。

时值隆冬,虽在南方,也寒冷料峭。道中牛脚印里的积水结成薄薄的冰,车轮辗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爹哟,你都病成咯样了,眼也看不见了,还去那地方做么个?儿子抱怨着。

回答是呜呜的山风,山风无情,揭开棉被的一角,露出病如膏肓的脚踝。

书良,慢点儿。你爹的被子掀起来了。女人伸出手掖被角,没勾着。

儿子没有回头,却紧走两步,将板车拉到背风处,停下,让娘掖好被。儿子夹着车把,从口袋内摸出一支劣质烟,窝着手掌点燃后猛吸一口,便用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躺在板车上的爹。

儿子喷出一口烟雾,说,爹呀,我真的不懂!

老人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

书良,你爹一定是睡着了。这些天,病把他折磨得差不多了,也够难为他的了,你就少说两句,啊?

分明有泪从老人的白内障眼角涌了出来。

不知啥时候,黄狗已跑到了前面,黄狗立在山坡上朝着后面汪汪地叫,像在催。

儿子将烟屁股吐在地上,踏灭,又拉起板车默默前行。

他们要去的学校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建起来的小学。那时村叫大队。老人是小学第一任教员。说是教员,其实是民办的,在大队拿工分,只是每月有五块钱的津贴。

老人还记得那里原是一片乱葬岗子。为了平整那地,他出过大力,流过大汗。建校没有资金,他与社员一起做土坯砖,没有木料就上山伐木,好在那时山上有树。只有瓦是动用大队公益金外购的。那时总共建了六间小平房,能容纳下全大队的适龄儿童。

突然,兒子被路中的石头绊了。儿子喃喃地骂出一串粗话。

老人终于沉不住气了。老人说,书良,你莫要再骂了。我晓得你心里有气。可爹想去,爹是没有多少日子的人了,不然,爹死了也不会甘心。

儿子沉默了,唯有山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老人叹口气接着自语:爹咯些天想了又想,爹一辈子窝囊,没么个值得念想的,爹唯一值得念想的就是和乡亲建了那所学校,还有那段当教师的经历。爹最爱听的就是孩子们的读书声。

可你早就不是教师了。儿子接了口。

老人无言以对。

儿子的话没错。老人早不是教师了。老人记得自己有两次转正的机会,上面有人暗示他送点礼就可,可他没送,还嘀咕:共产党员,人民教师,岂能做那苟且之事。轮到最后一次转正机会时,却因为年龄过了杠而永远地失去了。老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老人想,这都是命呵。

书良,你不能少讲两句吗?女人不满地挖了儿子一眼。

于是,三人都沉默了。

爬坡,儿子躬着腰,吭哧吭哧地拉。女人在后面帮着推,吁吁地喘。

老人问,好像快到了吧?

儿子说,是呵,上完坡就到了。爹,你蛮清白啊。

老人没听出儿子的讥笑。老人只顺着自己的思路说,咯条路我都走了好多年呵。哪儿有棵树,哪儿有堆土坷垃我都能记得。

儿子说,呵呵,好记性哩。

老人没答儿子的话,却突然发了火,叫喊着,停车停车,你们娘儿俩想往哪儿去?是欺侮我瞎眼了么?

石生呀,你瞎嚷么个?儿子不正往学校拉你吗?

是么?按说应该听到读书声了。我怎么没听到呢?老人嘟囔着。

你瞎瘫在床上好几年了,早糊涂啦?女人答。

对话之间,板车已停在荒芜的草坪里。

儿子说,爹,到了!到学校啦。

女人说,石生啊,是到学校了。

老人挣扎着坐了起来,老人把手掌搭在耳后,屏息地听了又听。可是除了呜呜的山风和猪儿的鸣叫声外,没有想像中的读书声。老人哽咽了,说,这不是学校,你们合伙骗我瞎眼人,是会遭报应的啊!

爹,我没骗你,娘也没骗你。我和娘老早就告诉过你学校停办了,已出租做了养猪场,你就是不信。

石生啊,这确实是你亲手建起的学校。

两年前它就停办了,合并到乡中心小学了。儿子接着说。

为么个?老人突然歇斯底里。

不晓得,也许是生源不足吧,许多学龄儿童都跟着打工的父母进城了。

进城有书念吗?

不清楚!儿子想想又补充道,应该有吧!

有就好,有就好,那我也可以走了。老人喃喃着,头一歪便了无声息。

黄狗猛地扑了过去,围着板车呜呜地低鸣。

女人伸出手,摸摸老人鼻息,就一头扑在老人的的身上,大声呼唤着老人的名字。

老人无言,老人的名字却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荡。

呼唤声惊起山雀,一只山雀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苍穹。

座 位

这年头,有些人也真会赚钱。居然利用列车上旅客多座位少的现象,干起了“卖座位”勾当。

记得那是2007年11月的一天,我从老家怀化回株洲。那天人多座位少,有许多是站票。我刚上车坐定不久,就来了一伙人挨次问我和其他有座位的乘客到哪里下车?若是短途的话,他们就记下了。开始,我原以为他们是为自己或朋友寻找座位?后来证明不是。

列车运行到湘中某站时停了下来。这时,我斜对面的一位客人准备下车了,他刚一起身,其座位就被站在过道旁离他最近的女人占居了。

女人三十来岁,典型的农家少妇模样。从她的行装看,属于打工一族。她坐下和人一交谈,果然是去广州市郊一家机绣厂做工的。

列车又启动了,女人正为自己能在中途坐上位置而兴奋时,不料从车厢的后头走来两个男人(是刚才问乘客在哪下车的团伙中的两个),一个胖敦敦的,满脸的横肉,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像才喝过酒,另一个个头较高,眼露凶光,脸上有一刀疤痕,极像电视里的黑社会老大。他俩来到女人的面前,蛮横地说,这座位是他们的,如果要坐的话,得交钱。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女子毫无心里准备,便茫然地左顾右盼,像在寻找帮助,可是没有,也许出门之人都怕惹火烧身。女人只好站立起来,怯怯地问,想坐得多少钱?

横肉说,这得看你坐多远喽,广东境内八十,湖南境内四十。

女人听罢,瞧瞧挤满过道的旅客,想想到广州还得站立十多个小时,便极不情愿地躬下身去翻长筒袜子,原来她的钱藏在那里面。

可就在这时,一声“慢点”从同排靠近窗口的座位上发了出来。循声望去,是一位臂绣青龙的青年。青年说,这个座位是我的,卖也得由我来卖,也轮不上二位。

想不到半路中殺出一个李逵,眼瞧着到口的肥肉就要丢了。那两人自然不干。可不,横肉首先朝着青年气势汹汹地发问,兄弟,你说这座位是你的,你有什么依据?青年不屑地反问道,大哥,你说这个座位是你的,你又有什么依据?

依据就是这个!刀疤脸搂了搂衣袖,露出一块块的肉疙瘩。然后他就挑衅地问青年,兄弟你呢?

气氛一下子凝固了。周围的乘客都在替青年捏着一把汗。有的乘客还不时地往两头张望着,希望此时能出现一位巡警,或是列车员也行,然而没有。

我悄悄地掏出手机,只要他们一动手我就拨打110报警。

此时,青年望望横肉又望望刀疤脸,便不紧不慢地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并说这人就是他的铁哥们。

刀疤脸听罢,先是漫不经心地弹弹捋起的衣袖,然后嘻嘻一笑,说,原来都是哥们兄弟哈,好说好说。

横肉也乜斜着眼睛怪声怪调地唱和:俗话说,上山打猎,见者有份。

青年面无表情。

刀疤脸便用商量的口气对青年说,不如这样吧兄弟?咱们三一三余一,好吗?

没想到这两人不仅横而且赖皮,人们又把眼睛瞪大了,看着青年。

青年什么也没说,却从口袋内掏出一样东西在黑老大的面前晃了晃,然后撂出一句狠话来:看来,峰哥的面子不够大,这家伙的面子总该够了吧?

刀疤脸一见那东西果然软了下来,他朝着青年抱拳一拱,口称不好意思,打搅打搅,接着向横肉一努嘴,说这里的货物归这位兄弟了,咱们到那头瞧瞧去。说着,两人就往另一节车厢悻悻地走了。

那两人一走,惊魂未定的女人乖乖地掏出八十元钞票,递给青年,说老大,你拿着莫要嫌弃。

青年拒绝了。

女人脸便涨红了,又不情愿地拿出二十元来,问,老大,这下够了吧?再嫌少的话我就不坐了。说着她就要起立。

青年一见急了,忙说,大姐,你可别这样啊?快坐下,坐下。

女人说,那好,我坐下了,不过这钱你要拿着,要不,我坐下也不踏实。

青年说,大姐你坐下就好。这钱我真的不能要!

女人说,不要?刚才你不是说这座位要卖也得由你卖吗?

没错,我是说过这话。

女人又怯怯地问,刚才那伙人怕你,是吗?

没错,他们怕我。

那,那,那我就更怕你喽。女人说。

怕我什么?

怕你——嘿,我也不晓得,就是怕。

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怕?

女人轻声地嘟囔着什么。

青年终于烦了,红着脸大声对女人说,你这人也真是,想坐就坐,不想坐就算了,少在这里啰嗦。

女人起立站到了过道旁。

青年便喊,这里有个空位谁想坐就来坐啊。

站在过道的旅客望望空座,望望怯怯的女人,又望望青年,却没人响应。

青年又放大声音喊了同一句话。

还是没有谁敢坐。

不知青年喊到第几遍时,我起身将座位让给刚才那位胆怯的女人,并挤了过去坐在那位置上。青年一见终于有人敢来坐了,有些激动,起身拉着我的手连说,谢谢,谢谢。

我笑着说,要谢也得先谢谢你刚才吓走那两“卖座人”的宝贝。什么核武器啊,那么大的威力,能见识见识吗?

青年听我这般幽默,也笑了,说,当然可以啦,不过,老叔瞧过后可不能笑话啊?

我说,岂敢岂敢!

青年这才拿了出来,大大方方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一瞧,眼立马直了。原来那是一张某监狱的假释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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