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2012-04-29 00:44:03老白
辽河 2012年12期
关键词:高阳姨夫栓子

老白原名白庆海,男,汉族,黑龙江大庆人,一九七三年出生于大庆龙凤南小区,写小说多年,偶有发表,散见于《岁月》等刊物。

栓子醒了,他还以为睡在自己家的火炕上。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子上挂着厚厚实实的窗帘,炕上光溜溜的,栓子想,妈妈是不是该回来了?这个时候,栓子就听到外面有狗在哼哼唧唧地叫。

栓子的头有些疼,像是脑袋上扣着个碗。栓子用手去摸,脑袋上什么也没有,但栓子还是感到头疼。

栓子翻身坐起来。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栓子看到屋子里所有东西都是陌生的,于是,栓子好像明白了,这不是自己家也不是大姨家。

栓子下了地。他找到了自己那双塑料凉鞋,栓子穿了好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穿反。妈妈告诉他,鞋的扣子在脚脖上那个有疙瘩的位置下面。栓子记住了妈妈的话。妈妈总是对的。

栓子来到外面。外面阳光毒辣辣的,栓子睁不开眼。栓子用手背使劲揉眼睛。他揉出了一汪水,像是挤破了的葡萄,眼睛瑟瑟的,有些痒。

栓子看到一个光着脊梁的男人在喂狗。狗身子直立起来,伸的细细的、长长的,白绒绒的肚皮上排列着西瓜籽似地奶头。男人把掰碎的馒头洒向空中。狗跳起来,重重地落下来,铁链子在水泥地上拖着,哗啦哗啦响。

这是哪?栓子说。

男人停止了喂狗。他转过身。栓子看见一张像狗一样细长的脸。

男人继续喂狗。

栓子说,这是哪?

男人把剩下的一大块馒头扔到地上。狗哼哼唧唧地跑过去一口叼在嘴里,然后趴下来。

闭嘴!男人说。

可是栓子没有闭嘴。

栓子说,这是哪?

你要再说话我就把你喂狗!

栓子看了狗一眼,他向后退了一步。

男人满意地笑了一下,他走进屋子,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根绳。他把绳子的一头栓到门把手上,另一头绕到栓子的手腕上,系了个死疙瘩。

栓子从兜里掏出半截粉笔。栓子开始在墙上画画。栓子画了一个大脑袋,脑袋里有眼睛,有鼻子,有嘴,然后他又画了一个细细瘦瘦的身子。栓子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后来他歪着头想了想,最后,栓子在脑袋上面又画了一个朝天的辫子,这样,画上的人儿就是小红了。

小红有一个布娃娃,那是她和栓子的孩子,他们用塑料瓶盖盛了水当酒,用一个豁了牙的饭碗盛了沙子当饭,后来他们一起喂过了孩子,他们自己也装着吃了一点。小红上班去了,临走时她嘱咐栓子,一定要把孩子照顾好,别感冒了,记得哄孩子睡觉。

栓子确实照着小红的话做了,孩子也睡着了,栓子也困了,可小红还没有回来。后来,栓子跑进屋子里。他以为小红会在屋子里。栓子喊了一声,小红。小红并没有答应。这时候,栓子看见了摆放在火炕上的枕头。栓子一看见枕头就忘记找小红了。栓子爬上炕,给自己盖上小被子,头一碰枕头,他就睡着了。

栓子醒来时就已经趴在大姨夫背上了。栓子流下的口水淌到了大姨夫的脖子里。大姨夫说,栓子你醒醒吧,你弄得我很不舒服。大姨夫说完就用一只袖子去擦被栓子弄湿的脖子。这样,栓子忽然就醒了。栓子醒了就哭,就闹,叫着要妈妈。大姨夫说,我带你去看戏。栓子还是哭。大姨夫说,我带你去找妈妈。这下,栓子就不哭了。

大姨夫带着栓子来到火车站。栓子知道这是火车站。有一次爸爸出差,栓子在后面一路跟着。爸爸说,栓子听话,栓子乖,栓子回家吧。可栓子就是不回家。爸爸给栓子买冰棍栓子也不回家。爸爸给栓子买苹果栓子还是不回家。后来他就和爸爸来到火车站。爸爸打了栓子一耳光,说,滚!栓子不哭却一下子抓住爸爸的衣襟不松手,眼睛里泛着痴痴的光。爸爸说,也不知道是谁揍的!爸爸买了火车票,和栓子上了火车。火车跑了小半天,到傍黑的时候他们到了一个小镇子。这地方对栓子是陌生的,但很热闹,土路上跑着马车、驴车,还有成群的黑乎乎的长着胡子的羊,也有大汽车轰隆隆地跑,扬起的烟尘就迷了栓子的眼睛。爸爸给栓子买了一块粘糕,上面撒了白糖,栓子就牵着爸爸的手进了一个蓝牌子上面写着烫金字的商店。商店里卖的是汽车轱辘,还有汽车的亮眼睛。爸爸把随身带的帆布兜子搁在柜台上,这时候一个大肚子女人走出来,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摸着她的肚子。栓子觉得她的肚子里似乎装满了水,栓子能听见水在哗啦啦流淌的声音。

这是你儿子?大肚子女人问。

栓子的爸爸说,一定要跟来,我又不能把他扔了!

大肚子女人走过来摸了一下栓子的头,问,几岁了?

栓子说,四岁。

大肚子女人笑着看栓子的爸爸,说,老范,你有福了!

栓子用手去摸女人的肚子。

女人问栓子,你说肚子里的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

栓子脱口说,小妹妹。

女人的脸一下子就僵了。

栓子的爸爸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女人说,早预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然后两个人进了里屋,栓子在后面跟着。

我饿了!栓子对大姨夫说。

大姨夫说,你是饿死鬼托生的,怎么老饿!

大姨夫带着栓子进了一家饭店,要了碗刀削面。

栓子呼噜呼噜吃着,鼻涕流到汤碗里。栓子觉得真好吃,比妈妈做的热汤面还要好吃。

大姨夫正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女人看着栓子,问,多大了?栓子说,四岁。女人又接着问,你叫啥?栓子说,我叫栓子。你爸叫啥?栓子说,叫老范。女人说,说全名。栓子不说话了,他不知道什么叫全名。

女人又和大姨夫说了会儿话,后来女人又问栓子,妈妈叫啥?栓子说,妈妈就叫妈妈。女人问,你家住哪?栓子说,我家住小红家旁边。女人这时候低下头用手去摸栓子的小牛牛。栓子被她摸得怪痒痒的,就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跑开了。

栓子渴了,大姨夫说,栓子要喝汽水吗?栓子就点了点头。大姨夫从女人兜子里拿了瓶汽水。栓子咕咚咕咚喝了好多。汽水是甜的,栓子一边喝一边吃吃地笑。

栓子想撒尿,可是他蹲不下来,拴在他手上的绳子拉的紧紧的。栓子不会劈腿。栓子喊,尿尿!栓子喊了一声,又喊了一声。屋子里那个男人呼呼睡大觉,呼噜声像打雷。栓子实在等不及了,就尿了。栓子尿在了裤子里。一阵风吹来,栓子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栓子尿裤子是要挨妈妈打的。妈妈打栓子时要把栓子的裤子都扒下来,栓子害怕极了。栓子说,妈妈,我再不尿裤子了。妈妈就不再打他。但妈妈却哭了。妈妈哭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地落在栓子的光屁股上。栓子觉得那泪也是烫的。栓子就坐起来看妈妈哭。栓子不明白妈妈又没挨打,怎么会哭?栓子给妈妈擦眼泪。当栓子的小手碰到妈妈的脸,妈妈突然一下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抱的那样紧,栓子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栓子有一次和高阳叔叔说,妈妈哭了。高阳叔叔就把一枚五角星别在栓子的衣服上。高阳叔叔说,栓子快长大,长大了妈妈就不哭了。

栓子说,长大了做什么?

高阳叔叔说,长大了去当兵,去保卫祖国,保卫妈妈。

栓子这时候就说起了妈妈教的歌谣。

大雨哗哗下,

北京来电话,

要我去当兵,

我还没长大。

高阳叔叔说,我们栓子说得真好听,再给叔儿说一个。

栓子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说,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头。

高阳叔叔就笑,笑得脸都红了。高阳叔叔说,怎么就点头了呢?

栓子不理他,只是说,是妈妈教的。

高阳叔叔笑着笑着就不笑了,后来他说,你妈妈是个有文化的人啊!

高阳叔叔用冰棍杆编了个蝈蝈笼子,笼子里囚着一只沙沙叫的蝈蝈。高阳叔叔把笼子挂在屋檐下,拿起扁担。妈妈坐在院子里把红辣椒用线一个一个地窜起来。妈妈没抬头,她一边窜着辣椒一边说,累了一天也不知道歇歇!栓子喊叫起来,说,我也去!

在街上,他们遇到一个陌生人。那人背着一个包袱,手里拎着一个尼龙网兜,兜子里装了几个苹果,还有一个掉了漆的脸盆。陌生人穿着件崭新的中山装,黑裤子,黑皮鞋,头发梳的亮光光的。他们走个对面。高阳叔叔嘴上叼着烟。陌生人说,兄弟,借个火!高阳叔叔把烟递给他,那人烟头接着烟头,点着了。高阳叔叔说,过滤嘴。陌生人说,兄弟也来一支。陌生人从衣兜里取出烟,抽出一支递过来。高阳叔叔接过来夹在耳朵上。陌生人问,你儿子?高阳叔叔说,梅姐的儿子。陌生人说,哪个梅姐?高阳叔叔挑了水桶走了几步,回头说,这不关你的事!

高阳叔叔和栓子回来以后又看见了那个陌生人。在自己家里。陌生人已经洗了脸,妈妈正要出去倒脏水,和进来的高阳叔叔差点撞到一起。

这是你姐夫!妈妈对高阳叔叔说。

高阳叔叔愣了一下,他放下水桶。水桶落在地上咣当一声,很响,溢出来一些水。水洒在妈妈光溜溜的脚背上。

陌生人走过来和高阳叔叔握手。高阳叔叔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脸红了。

高阳叔叔说,原来你是姐夫。

妈妈催着栓子说,快叫爸爸!

栓子向后躲,把身子藏在高阳叔叔身后。

陌生人忽然很响亮地笑了起来。

他和妈妈说,真是巧的很啊!

栓子想把系在手腕上的绳子解开,他用牙咬,手腕上勒出了一道红印,沙沙地疼。栓子哭起来。先是嘤嘤地哭,后来就哭得越发响亮。屋子里的男人无动于衷,栓子看到他翻了个身,(窗帘已拉开)栓子还看见那条趴在地上的狗,它的耳朵像是被风吹动了,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栓子的哭声渐渐就小了,后来就断断续续的,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似地,吸一口气,哽咽着哭一下。

栓子想妈妈了,他也想小红,还有大姨夫。他在想大姨夫一会儿就会接他回去。栓子向大门外看去,向最远处看。最远处的天边有一列火车,拖着长长的尾巴,吐着黑烟。黑烟慢慢散尽了,澄清的天空里留下一朵孤单单的云。栓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脚丫。妈妈亲过他的小脚丫,他的脚心痒痒的。栓子轻轻叫着,妈妈。泪水渐渐蓄满了,流下来,流过已经干涩的脸蛋,流进唇角。栓子用舌头去舔。栓子吸了一下鼻子。

大姨夫喝了酒回来。大姨坐在屋子里的小板凳上,她在用一块砖头蹭锅底灰。砖头和铁锅摩擦着,黑灰纷纷落下。锅底还是黑的,大姨的手也是黑的。

栓子坐在炕上的便盆里,他正在使劲拉粑粑。

又在外面赌了一宿,这个家你还要不要!大姨阴着脸,瞪着大姨夫。

大姨夫嘿嘿笑,他躺在火炕上,抻懒腰。

这你可是冤枉我了,昨天是有人请我喝酒。

大姨冷笑,说,谁会请你喝酒,你做梦吧!

要说你们老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怎么就不会有人请我喝酒呢?告诉你,那个人不但请我喝酒还给我在学校里找了个临时工的活,说干得好,还要给我转正呢!

大姨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着大姨夫。

你看啥?天上掉馅饼是不是?要说时来运转九重山都挡不住的,你别看我先前不着调,可秦琼还卖过马呢。

你不是说梦话吧?

哎呀,你真是不开窍,实话跟你说,是范校长请我喝酒。

老范?大姨张着嘴,她用手摸了一把额头,额头就黑了一道。

是啊,老范,还是老话对呀,落破的凤凰不如鸡,但有朝一日毛儿长好,凤凰是凤凰鸡还是鸡呀……

大姨夫翻了个身,裤兜里鼓鼓囊囊的,露出一张票子的一角。

大姨站起来,扔了砖头,跨上两步,去掏那裤兜。大姨夫用手捂着,后来就像是被人挠了痒痒肉似地翻身打滚地笑。

死鬼,这次你还真赚着了!大姨握着厚厚一沓票子,手沾了唾沫一张一张地数。

我不说时来运转嘛!皇帝轮流坐,今天到我家了!

这钱留着,前院老吴家买了电视机,咱也买!

电视机算什么呀,他买国产的,咱买进口的!

大姨夫好像猛的想起什么似地说,老范走了有五年了吗?

这时候栓子就把屁股撅起来说,我拉完了!

大姨和大姨夫都没听见。大姨还在喜滋滋地数着手里的票子。

趴着的狗忽然站起来,仰着脖子狂狂地叫。

院子外面走进来一个扎蓝头巾的女人。女人贴着墙跟站着,狗猛地窜出去,铁链子绷得直直的。男人从屋子里面踱出来,踢了狗。狗呜咽着钻进窝,可怜巴巴地看着。

女人快步走了几步,眼睛盯着狗。

男人让女人进屋,女人前面走,男人在后面捏了一把女人的屁股。女人猫一样地叫了一声。摘了头巾,一头乌发散落开,回过头,一双细眼瞭着男人。男人抱了女人,咬她的鼻子,咬她的嘴,咬她的脖子。

女人说,走那么远的路,你也不让我喘口气。

男人就扛起女人,向屋子里面走。女人瞪着两只脚,一只高跟皮鞋掉到地上。

栓子看着他们在屋子里打架,栓子害怕了,他撇着嘴,想哭就又憋回去了。爸爸和妈妈也打架。爸爸喝了酒,眼睛是血红的。爸爸看着栓子,左看,右看,栓子就嘻嘻地笑。

爸爸问栓子,五减四是多少?

妈妈说,他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

爸爸说,小孩子不知道大人还不知道吗?

爸爸盯着妈妈看,说,我需要知道真相!

妈妈说,你要什么真相?什么是真相?

爸爸说,我他妈就是想知道真相!

妈妈忽的站起来,抓过桌子上的酒瓶,在碗里倒上酒。

妈妈说,来,老范,喝了这碗酒我就告诉你真相!

妈妈喝了碗里的酒,把饭碗礅在桌子上。一只筷子蹦起来,滚落到地上。

你要知道真相我告诉你!你走那天刮大风是不是真相!你哭着鼻子要我和你划清界限是不是真相!那些小兔崽子在我身上吐唾沫扔石子是不是真相!你在劳改农场改造时我坐着火车去看你是不是真相!在劳改场的牲口棚里,外面下着雨……

妈妈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爸爸站起来,晃着身子绕过饭桌,在妈妈的耳朵上轻轻咬着。

我记得你是音乐学院毕业的,你当初是不是弄错了,其实你应该去考戏剧学院才对!

爸爸狂笑起来。栓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会那样笑,那笑声像是一只大鸟,煽动着翅膀在屋子里面乱飞乱撞。

爸爸在笑声里走出了房间。屋子里一片沉寂。

忽然,妈妈被撕裂般的尖利地叫起来。

妈妈变得陌生了。妈妈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燃烧。

栓子吓傻了。栓子死命地哭。栓子的嗓子哑哑的。栓子不住地咳嗽。

男人起来烧火做饭,女人倚在门口嗑瓜子。瓜子皮被风吹着,旋转地飘落到院子里。狗跑过来,低头用鼻子嗅,然后抬起头巴巴地看着女人。

女人和男人说着话,锅里慢慢飘出水汽,男人瘦长汗津津的身子在水汽里若隐若现。饭菜的香味飘荡出来。女人嗑完瓜子拍拍手,然后蹲下身子解开栓子手腕上的绳子。

姑姑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栓子说,天要黑了!

女人抬头看外面的天,说,这孩子鬼精着呢。

窗外打雷了,雷声震得窗棂嗡嗡响。栓子醒过来,他怕了,躲在炕上的墙角里咧着嘴使劲地哭。

栓子知道妈妈锁了门,栓子也知道妈妈上班了。妈妈上班要天黑了才能回来。现在天就是黑的,可妈妈还没回来。栓子把火炕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地上,炕上光溜溜的。栓子看见小窗口外面亮了一下又暗下来,然后是轰隆隆地响。栓子用手捂住了耳朵。

接着是噼里啪啦地响,栓子能听到先是一个两个,撞到窗玻璃上。玻璃上两滴泪在缓缓的弯弯曲曲地流,后来,窗子外面就模糊了,沙沙响着。风静下来,雷声似乎远了,窗外明明暗暗的,只有沙沙地响。栓子不哭了。栓子在静静地听。栓子不害怕了。栓子听着外面沙沙的,静寂的,掩盖一切的极柔和的雨声。

栓子又睡了。

一滴雨水滴落下来,栓子以为是妈妈的唇贴在自己脸上。冰凉凉,又柔软又潮湿。栓子睁开眼,用手揉眼睛。眼前没有妈妈。有水从棚顶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栓子看着雨。栓子想起来妈妈是用盆子接雨的。栓子明白了,他现在也要学着妈妈。

栓子因为有了事情做而高兴。他光着脚丫跳下地。这时他才发现地上都是水。栓子用脚丫在水面上踩。水花四溅。栓子真高兴。

栓子看到他的玩具木马在水面上飘着,他的皮球也在水面上飘着,还有他的凉鞋,像小船一样。

这时栓子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栓子支愣着耳朵听着,后来他趟着水去迎接那脚步声。栓子高兴极了。栓子知道是妈妈回来了。

妈妈浑身都湿透了。妈妈的头发都披散开,雨珠在发梢上悬挂着,一滴一滴落下来。妈妈的脸是莹白的,光滑的。妈妈把栓子抱在怀里。栓子笑着,用手去抚摸妈妈的脸。

妈妈说,再不能把栓子留家里了,栓子该上托儿所了。

栓子说,我能不去吗?

妈妈问,为什么不去?

栓子说,我想和小红玩。

妈妈叹口气,说,反正是不能再把你锁家里了!

从前的时候,栓子把家里的火柴都擦着了,燃尽的火柴在桌子上排列的整整齐齐的。栓子把家里的锅碗瓢盆都用水装满了,妈妈回家时看见栓子浑身湿透,手里拿着水瓢站在水缸前面。

妈妈害怕了。

妈妈说,再不能把栓子锁在家里了。

妈妈和栓子一起向院子里泼水。妈妈挽起了裤管,栓子也挽起了裤管。妈妈泼一下水,栓子也泼一下水。

妈妈唱着歌。妈妈唱,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么好风光,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啊摇,为了那心上人起呀么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愿多辛劳……

后来天就亮堂了,院子里的水冒着泡泡。

高阳叔叔穿着雨衣站在院子外头。

高阳叔叔说,梅姐,你再唱一个吧。

妈妈说,你发什么呆,赶紧把水道通开。

高阳叔叔就弯下身子干活。

吃过晚饭以后,女人抱着栓子又上路了。

大客车摇摇晃晃着,栓子趴在窗玻璃上向外看。外面漆黑一团,只有远处有一点点亮的的灯火,像黑夜的眼睛。

栓子想象着那有灯火的地方就是家了。他的家挨着铁道线,一到夜晚就有火车经过。火车经过的时候房子就会颤,好像害怕似的。栓子就蜷在妈妈的怀里,紧紧抱着妈妈,嘴里叼着奶头。

和栓子家隔几条马路,是二百货商店。夏天商店里阴凉的很,在冬天里面烧着地龙,暖的让人想睡觉。高阳叔叔就在里面卖酱油。高阳叔叔穿着干净的白大褂,挽着袖口。没事的时候高阳叔叔总拿着一本厚厚的书,低头看。有人来买酱油,高阳叔叔把书放在柜台上,那人就问,高阳,通知书下来没?高阳叔叔一手拿了瓶子,瓶子上面有个漏斗,另一只手拿了提漏在缸里搅动,慢慢提了满满的上来。高阳叔叔说,八字还没一撇呢!酱油流进瓶子里。那人给了钱,说,高阳要飞了!旁边织毛衣的瘦女人就咯咯地笑,说,高阳又不是鸟,他怎么就飞了!高阳叔叔脸红起来。那人说,高阳不是平地卧的人,自然要高飞呢!

买酱油的人走了,高阳叔叔低头看书,织毛衣的女人和另外几个女人窃窃地说着话。忽然她们浪笑起来,一双双秀眼觑着高阳。高阳叔叔只顾低头看书,脸上却是泛白了。

小红跑到窗口和栓子说话。

小红的爸爸从前是区上的主任,但现在不是了。小红的爸爸有一台摩托,跑起来一路的黑烟,动静大,路边刨食的母鸡都吓跑了。小红的爸爸爱喝酒,喝了酒眼睛是红的,脸是白惨惨的,像窗户上的纸。

小红的爸爸喜欢捉老鼠。老鼠身上淋上汽油,点着了。老鼠拖着火跑,在马路中间就不动了。太阳晒着,老鼠身上出了油。小红的爸爸坐在院子里喝酒。

后来小红的爸爸眼就瞎了。小红的爸爸拄着拐棍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院子里咚咚地响。

小红说,我爸爸眼瞎了。

栓子说,为什么眼瞎了?

小红就贴上来小声说,我妈妈说他本来就是个瞎子!

栓子不明白。栓子说,我爸爸回来了。

小红又问,你妈妈还哭吗?

栓子说,还哭,也笑。

雨停了,高阳叔叔进了屋。

妈妈找来针线,高阳叔叔衣服上的一颗扣子掉了。

高阳叔叔站着,妈妈坐在对面。妈妈把线从高阳叔叔身上穿过去,来来去去的。

高阳叔叔说,我要走了。

妈妈说,走了好,永远不要回头!

高阳叔叔一动不动,发梢上的水还在流。

妈妈吸着鼻子,后来头就埋在高阳叔叔身上。

高阳叔叔缓缓抬起手,抱着妈妈。

高阳叔叔嗅着妈妈的头发,闭上眼睛。

阳光从那扇小窗子里斜斜地照进来,妈妈和高阳叔叔就融进了那一线的光辉里,好久好久,没有声音,都是静止的,在流光里归于沉寂了。

忽然妈妈推开了。

妈妈含着泪,凄凄地笑。

妈妈说,这是怎么了。

妈妈低下头咬断了线。

汽车到了一个小镇子上,所有人都下了车。女人抱着栓子,和另外一个女人聊天。镇子上的灯火差不多都亮了。好多人家都开着门,坐在院子里乘凉。晚风阵阵,月朗星稀。一家灯火通明的铺子里,男人轮着小锤叮叮当当地敲,锤子底下就生出许多火花。栓子看得出神。一匹高瘦的马低头吃草,旁边站着带鸭舌帽的主人在吸烟。烟火在暗处一闪一闪的亮,窃窃的语声缓缓的,若有若无。

空气里飘荡着炊烟的味道,还有青草的气息。

大客车停在路边,司机油渍麻花的一双手卸了车轱辘,推着过了横道,进了一家亮堂堂的商店。人群一点点散开了,有的进了冒着热气的店铺,有的去和院子里的人说笑,有的向黑暗里去了。栓子一直看着那匹马。几个人靠过去和吸烟的男人说话,拿出烟,对火。铺子里的男人走出来,接了一支烟,夹在耳朵上。吃草的马忽然仰起头,恢恢地叫,四个蹄子来来回回地倒动。主人丢了烟,在马脖子上擂了两拳。马安静下来,被人用绳子绑在桩子上。于是更多的人围上来看。栓子看见马的后蹄被抬起来。人们小声地议论着。冒了一股烟,有烧焦的味道,人们围成了一个圈。栓子再看不见马了。

女人和另一个女人说,你帮我看着孩子,我去撒尿。另一个女人就抱过栓子,嘴上说,你去吧。

女人向黑暗处走去了。

栓子转动着小脑袋四处看,他忽然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那气息并不遥远。气息里夹杂着热腾腾的粘糕,那粘糕上面撒了白糖。栓子想起来了。他想起了爸爸那双细腻白净的手。他拉着爸爸的手,从这条这条街上走过。阳光轻飘飘的,薄纱一样的。道路上腾起一阵烟雾,迷了栓子的眼睛。

栓子终于发现了那个蓝牌子上面的烫金字。

栓子说,我要尿尿!

女人把栓子一放到地上,栓子就像是风里的一只皮球,撒着欢地跑。在过马路的时候,栓子跌了一跤。女人赶上来,拽住栓子一只胳膊。栓子用小手去搬那只粗糙的像钳子一样的手。女人要再把栓子抱起来。栓子向后扭着身子。

栓子哇的一下哭了,像是玻璃在玻璃上划过一样。

那些看马的人回过头看栓子,那些在院子里的人停止了说话,他们也回过头来看栓子,那些从黑暗里陆续走出来的人,他们站住脚,看着栓子。

栓子说,我找妈妈!

女人说,妈妈一会就回来了。

栓子哭哑了嗓子。栓子不住地咳起来。

这孩子怎么了!女人说。

栓子忽然在女人手上咬了一口。栓子跑进了商店。

大肚子女人正在和司机说话。大肚子女人笑着。一只手掩着口,一只手托着腰。

女人说,进城里给俺捎一块的确良回來。

司机说,中!

女人又说,也不知道那料子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好?

司机说,怎么不好,穿在身上又凉快又舒服,妹子穿了就像个城里人了。

女人就娇声地笑,说,大哥真会哄人,俺哪有那样的福气呢!

栓子跑进来,他拽着女人的衣襟。

栓子说,你看到我爸爸了吗?

女人被吓了一跳。她探着身子看大门外面。外面闹哄哄的,一阵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响,扎着蓝头巾的女人出现在门口。

女人说,怎么跑这儿来了!

她走过来抱栓子。栓子躲在大肚子女人身后,惊恐地看着她。

怎么了?姑姑带你去找妈妈。

栓子说,我没有姑姑,你是坏蛋!

女人脸上的笑就僵住了。

女人说,你不跟姑姑走,姑姑就不理你了!

女人站起身向外走。

大肚子女人问栓子,你爸爸呢?

栓子不说话,只是摇头。

大肚子女人又说,我给你爸爸打电话好吗?

商店的玻璃柜台上有一部手摇电话。女人摇了几下,忽然停下来,眼睛盯着栓子,痴痴地看。

女人问,你多大了?栓子说,四岁。女人又接着问,你叫啥?栓子说,我叫栓子。你爸叫啥?栓子说,叫老范。女人说,说全名。栓子不说话了,他不知道什么叫全名。

女人又问栓子,妈妈叫啥?栓子说,妈妈就叫妈妈。女人问,你家住哪里?栓子说,我家住小红家旁边。

栓子看见女人的唇角微微的翘了翘,这让栓子想起了被风吹皱的水面。

女人一手托着腰,一手摸着肚子。

女人说,这就是命!

栓子又睡了。睡梦中他听见铁轨在咔哒咔哒地响。栓子想,我家在铁道旁边,每天夜里都有火车经过。火车在经过家时就会停下来。妈妈把他抱在怀里,那么暖,夜那么长。

栓子还梦见了小红。

小红哭着来找他。

小红说,咱们的孩子呢?

栓子想了又想。

栓子不知道。

栓子只知道,小红上班了,自己去找她,但没有找到。后来就是轰隆的雷声。栓子看到玻璃上有两滴泪,在缓缓地,弯弯曲曲地流。

妈妈。睡梦中,栓子咯咯地笑了。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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