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小猫

2012-04-29 00:44朱日亮
辽河 2012年12期
关键词:长山猫眼疯子

朱日亮男,吉林人,作家,国内颇具影响。1982年毕业于大学中文系,同时期写小说,曾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当代》等发表小说二百余万字,出版著作十余种。小说以英日韩文译介国外,并入选各种选刊选本及文学年选。二○○四年七月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第三届高级作家班,中国作协会员。

“一壶酒”位于辽宁至内蒙通辽的102国道上。这条102,从盘锦到通辽送海货的冷藏车不少,许长山就是开冷藏车送海货的,在路上跑了不知多少年了,所以常常在“一壶酒”打尖。

“一壶酒”是一家路边店,老板娘姓司,车老板子们都叫她司小猫,因她长了一对大大的黄眼睛,像猫一样。

司小猫跟男人感情不大好,她男人也是一个搞长途贩运的,也给人开大货。司小猫风言风语听说男人睡过路边女,半年以后就不是她听说,而是男人把事情真做下来了。男人把一个小他十一岁的女人睡大了肚子,不得不跟人家过了。那一天男人回来,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说他有事要说.。司小猫正在收银台上算帐,不耐烦地对男人说:“有事夜里睡觉说。”店里那些喝酒的司机们听了司小猫的话哈哈大笑。司小猫说:“笑个屁笑?你们男人不就是为了那点子事?不为那点子事他也不回来了。”司机们说:“我们就是为了那点子事,没那点子事活着还有啥意思?”

许长山也呲牙冲着司小猫笑。

那一天外面还没黑,路边店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司小猫提早给自个儿收了工,跑隔壁澡堂把自己洗个清清爽爽白白净净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料定这时候男人一定像一只馋嘴猫一样等着她,其实她也有这个意思,她也是个馋嘴猫,这一次男人两个月没回来,不要说男人,司小猫也有点憋坏了。她三十挂零,正是愿意和男人睡觉的年纪。她要慰劳男人,也要男人好好慰劳她,通常男人一回来,就把自己脱个精光躺在床上等她,两人进屋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搂在一起猛睡,睡毕再干别的事。然而这一次她进了屋子,男人却没睡在床上,而是在烟屁股后面接上一支烟又抽起来。司小猫不理他,先上了床,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把自己脱得像一管白白的嫩葱,然后瞪着男人说:“抽,抽死得了。”男人看了下司小猫,被烫着一样收回眼睛,不动弹也不说话。司小猫说:“怎么了,刚回来就想罢工啊?”男人说:“司小猫,我有话跟你说”,就说了那样一番话。司小猫先还没听明白,以为男人和自己开玩笑,后来,她终于知道男人不是开玩笑,这家伙和自己玩真的了,是真罢工了。

司小猫对男人说:“你他妈回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呀?”男人说:“不是,她让我跟你离婚。”司小猫没搭理男人,把脱下来的衣服胡乱又套到身上,去了前面的店面,想帮着服务员给顾客送啤酒,男人像条狗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司小猫送啤酒回来,从柜子下面的烟盒中抽出一支烟,点上,说:“你跟着我干嘛?你让那个骚货来找我。”司小猫已经抽几年烟了,自从男人跑车板,她就抽了烟,先前还一支一支地抽,后来就是整盒整盒抽,有时候后半夜睡不着,就点上一支,就这么一支一支地,就上瘾了。半支烟抽毕,听得男人说:“她就在外面。”司小猫暗吃一惊,把男人一把推开,到了店外,果然,一个又瘦又小的大肚子女人站在门前,样子就像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大皮球。小猫心想,这也配叫个女人,真是想不到,男人为什么就看上了这个小鸡雏一样的女娃,还把她搞大了肚子?女人看女人,眼里不犯浑,司小猫知道这个女子就是不怀孕,跟自己也是没法比,杀千刀的,把裤裆里的鸡巴放到别人裤裆里了。

司小猫冲了过去,她要轮她几个耳光,她要撕了她,可是,胳膊已经轮圆,看看她那汽球一样的肚子,转身又回了屋子。

店里的服务员和几个顾客也都跑出来看热闹。司小猫看也不看女子,对男人说:“滚,随便你们滚到哪,婚我是不离。”

男人就跟着大肚子女人走了,走了很远,男人还回过头来看她。司小猫瞪着一双猫眼,哄赶那些看热闹的说:“都滚都滚,女人大肚子没看过啊?想要一个大肚子就找谁睡一觉,母狗母猪都行!”

司小猫本名叫司小苗,嫁过来之前,男人刚刚死了老婆,司小猫却是处女之身。刚从娘胎生出来,司小猫就长了一对猫眼,瞳孔是黑的,瞳仁却是金黄的,这一双猫眼伴着司小猫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虽说人长得好看,因为是郊区农民户口,所以拖到了现在。她是个矮个,但她的矮是玲珑剔透,比例均匀的矮,因她的玲珑剔透,因她那一对猫眼,跑车板的司机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司小猫,叫长了,反把她的本名忘记了。司小猫虽然是农村户口,却是一心要嫁给城里人。媒人介绍一对男女见面那一天,男人脱了他的那套工作服,打扮得很是体面,一个高高大大踏踏实实的男人走进了她的猫眼之中。三十岁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时候,司小猫个子虽不高,却是喜欢高个子,她一下子就让他给俘虏了,就跟他过了。这一过就是八年,一个抗战的时间。说是抗战八年,其实满打满算也就在一起睡那么百八次,因为男人是跑车板的司机,日子都泡在路上了。以往男人在外面跑车不常回来,用他的话说,回来也是“喂鸡”,喂过了鸡就又走了,又去跑车。不跑也不行,光靠司小猫这个路边店养不活一家人。这个家除了他和她两张嘴,另外还有男人的一个女儿,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在一家寄宿学校读一年级,读了三年还是一年级。就是这个女儿开销最大,所以男人不能不去跑车,他没别的本事,除了卖手腕子,还是卖手腕子。想不到这一次司小猫的男人一走就走了三年,而且一走就没影了。

男人一走,司小猫就后悔了。没男人的日子和有男人的日子就是不一样,别的不说,没男人的日子是没盼头的日子,吃饭吃不香,睡觉睡不着,怎么香怎么好也吃不下,怎么累怎么乏也睡不着。男人在就不一样,搂着他睡一觉,第二天马上就精神了——眼睛贼亮,脸子粉白,走路腾腾的。岂止是第二天,和男人睡一觉,能让她精神几个月。

国道上这样的路边店路边村有几十处,服务项目差不多都是羊肉烧酒加澡堂子。羊是新杀的羊,酒是自家烧的酒,澡堂子也是店里的澡堂子,堂子里的水总是烧得滚烫滚烫,敢烫破车老板子那一层老皮。跑车的司机们一路跑下来,不盼别的,盼的就是这三样。说是三样,其实不止三样,比方说澡堂子的内容就远比名称丰富。

说不清几年了,路边店的服务员们也都知道了挣外快,除了拉客来店里吃羊肉喝烧酒泡澡堂子,路边店还有另外的内容。

单说到了晚上,店里打烊了,女孩子们就打扮起来,女孩子们并不回家,而是仨一伙俩一串待在门前,嘴里说些永远也说不完的话,眼睛却瞄着过路的汽车,瞄着从车上下来,或是酒足饭饱打着饱嗝叼着牙签的车老板子们。

这时候,醉眼蒙胧的司机们就会眼睛一亮。你看吧,肯定谁和谁的眼睛会碰在一起,一准是来电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用猜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日子一长,女孩子们精神头都放在了晚上,因为晚上比白天挣得多,服务员不过是个摆设。“一壶酒”也有两个这样的服务员,年纪都是十八九二十刚出头的样子,虽说长得不算十分好看,因为有年轻的身体,司机们就愿意勾搭她们。

车老板子们愿意来“一壶酒”,却不是因为那两个年轻的服务员,而是因为司小猫。司小猫虽然已经二十六七,却被他们认定是这一带最有味道的女人,特别是她的那一对猫眼,透着一股说不清的骚劲。十个司机九个骚,司机们背地里发誓一定要睡一把司小猫,不管是哪个把她拿下,大伙都要喝庆功的烧酒。然而这么长时间了,竟没有一个人把司小猫拿下,把她睡到手。渐渐地,司机们明白了,这个司小猫看不起他们,他们没戏。然而有一个人却不承认这话,他发誓要把司小猫搞到手。

这个人就是许长山。

和那些车老板们比起来,许长山可是个有资本的男人。许长山毕业于交通学校,正经学驾驶的,不像那些土耍的司机,人家是要实践有实践,要理论有理论。当年许长山在单位还是个管车的干部,当过车队的队长,要不是那个单位破了产,许长山绝不会沦落到给别人卖手腕子,也不会沦落到在102上跑车板。许长山的老婆是个疯子,因为儿子让汽车压死了,她就成了疯子。

其实许长山认识司小猫的男人,都在102上跑,哪有不照面的?许长山就是让司小猫男人拉进“一壶酒”的。

那一天,许长山一见司小猫,立马就傻了:天下还有这么标致的女人吗?然而天下就有这么标致的女人。司小猫那一年也就二十三四岁,从乡下嫁过来也没几年,司小猫长着一个长条身子,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样,许长山就是让她走路的样子吸引住了,等她把脸转过来,许长山惊得张着嘴连话也忘记了说,他看到了那一对猫眼!

司小猫眼似秋水,鼻若葱管,嘴含樱桃,肤如桃花。特别是她那一对猫眼,黄而大,里面没一点杂质,闪着金子一样的光泽,司小猫一眨她的猫眼,许长山身子一哆嗦!身子哆嗦,心也哆嗦。那时他就想,如果和这个女人睡上一觉,死了也值。想是那么想了,事当然没做,那时司小猫是别人的老婆。

许长山替司小猫委屈。那时候,许长山已经知道司小猫的男人在外面挂上了一个,那女子比司小猫年轻。许长山替司小猫委屈的是,家里有这么一个漂亮女人,男人怎么就不珍惜她?结论是,跑车板憋的。但是如果换了他许长山,他决不会干出那样的事,他不光要把她含在嘴里,还要把她放在心里。

许长觉得自己和这个司小猫是同病相怜,老婆自从疯掉以后,女人的事一点也不懂,不光是女人的事,她连人事也不懂了,除了吃,她连穿也不知,如果是好天,她甚至会一丝不挂就跑到外面去,许长山在家还会管管她,但他是跑长途的,哪里总会在家?时间长了,他每一次回来,女人都遍体是伤,那是让人欺负的。没有办法,许长山就把她送到了镇里的福利院,隔些日子去看看她,留点钱,所以许长山有女人也就等于没有女人。

同病相怜也就等于心里面有了,人就是这样,如果心里有了,身体就会不由自主,所以自从认识了司小猫,许长山只要在这地方打尖,就从不去别一家,只去“一壶酒”。

司小猫什么不明白?这个许长山只要一来,一双贼眼就总是跟着她,她在哪,那双眼睛就跟到哪,换了谁也不会不明白,如果自己的男人守在身边也罢了,问题是那个不成器的家伙让人拐跑了,司小猫知道她是等不来自己的男人的,何况那个小女子已经怀了身孕。等是等不来,但是司小猫并没有别一样的心思,她的心里装满对男人的仇恨,她知道男人没一个好的,男人没一个不是碗里吃着,眼睛还盯着锅里,她恨他们还来不及呢。司小猫发誓,没门,老娘永远也不沾你们的边。

在“一壶酒”打尖,差不多也有年把了,但是许长山并没有得手,司小猫待他和别的车老板一样,不冷也不热,或者是又冷又热,进了一壶酒热情得要命,出了“一壶酒”,脸子马上冷起来。许长山心里明白,这女人难搞。

有一次,许长山从福利院出来,一脚油门就把车开出来了。那天老婆见到他像不认识一样,许长山心情特别不好,想想又没地方可去,就来了“一壶酒”。

和别的司机比起来,许长山自有一种气质,加上他身型高大,路边店的服务员一见他那车就围了上来,小姑娘们眼睛放电,许长山当然明白她们的意思,他不搭理她们,一脚就迈进“一壶酒”。

司小猫也眼睛放电,她热情地说:“许师傅,来一壶?”热酒端上来,司小猫那脸又转向了别处。许长山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眼睛盯着司小猫,司小猫像没他这个人一样,啪啪点着计算器。许长山失望地想:这娘们,一脑门子买卖。这么想着突然心生一计。这时一壶酒里除了司小猫,还有一个服务员,那女子大约二十来岁,瘦精精的,正对着一面小镜子拔酒刺。许长山向那女服务员挤挤眼睛,那个服务员早瞧到了,扭着屁股走过来,说:“许哥啊,没去看你家嫂子啊?”路边店的人都知道许长山有一个疯老婆,这服务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其实这是挑逗的意思,许长山当然明白,假装上钩地摸了那服务员一把,眼睛却盯着司小猫。

司小猫还是啪啪捺着计算器。许长山想,这女人大概是石头做的,止不住有些心灰意冷,想不到那个服务员不想罢手,本来她就看好许长山,这家伙从来不沾女人,服务员虽然干的是这个,心里也还是喜欢踏实的男人,特别喜欢欢高高大大的伟男子。那服务员说:“许哥啊,今晚有足球赛呢。”许长山故意说:“你屋子有电视啊?”眼睛依然盯着司小猫。服务员说:“带色的呢,你想看我带你去。”

许长山站了起来。

啪啪声没有了,司小猫一张粉脸黑起来。

许长山脸放红光,看来她也妒忌,女人若是妒忌,那心就没死,他对服务员说:“忘了,酒还没喝完呢。”又对司小猫说:“两瓶啤的,冰镇的。”

计算器又啪啪捺起来。

司小猫脸那么一黑,让许长山几天没睡好觉。许长山明白,这女人虽说恨着男人,心里也不是不想男人,但是许长山也没多少把握,说不定就是看走眼了呢,说不定司小猫恨的是天下的男人。那几日,许长山借口车子要大修,141开进一家修车店,自己给自己放了假。但是他再不去一壶酒,而是天天和一个修车的下象棋,那棋盘就摆在当街上,许长山知道,司小猫能看到他。

司小猫果然看到了他,但是她不为所动,就像没许长山这个人。许长山的失望又添了几分。

那天下大雨,141修好了,许长山把车开到102上试车,一脚油门,车就开出五六公里,雨大车就少,许长山把车开得飞快,他把一肚子的郁闷都放到汽车上了。回来的路上,在雨幕中,他看到前面有一辆板车,是那种人拉的板车,那车好像坏掉了,一个穿着雨衣的人正在那鼓捣。

这么大的雨天,谁这么倒霉?许长山把车换了档,向外一看,原来那板车车条断了几根,车条断了,这车还怎么修?许长山停下车,喊着:“修不了啦,你去哪,我捎你一段。”雨中那人抬起头,许长山看到了一双猫眼。

运气。许长山庆幸地想。他跳下车,说:“是你啊?”

司小猫说:“倒霉。”

板车上拉着几箱啤酒。送酒的雨天不愿意来,客人又等着喝,司小猫只好自己拉着板车取啤酒,想不到那辆破板车一下子就断了几根车条。许长山不再说话,把几箱啤酒放进141,又一用力,那板车被扔进车大箱。两样干罢,也就一眨眼的功夫,许长山说:“你走不走?”司小猫说:“你拉我就走。”许长山说:“什么鬼话?上车。”

司小猫笑了。许长山是头一次见她笑,他又是一哆嗦。

一路无话,许长山肚子里可是一副鬼胎,他甚至想在车上就放倒司小猫,他盼这一天盼了几年了,他有力气,他是一身的力气,但是最终他没放倒她,他有力气却没那个胆子。到了路边店,许长山把板车扔下来,又把啤酒一箱一箱搬下来,放进“一壶酒”店里。拍拍手欲走,其实那走只是个姿态,他是盼着留下来的,但是司小猫没留他,且是一句话没说。

服务员说:“许哥,喝一壶吧?”许长山说:“不喝。”服务员突然叫起来:“许哥,你淌血啦!”司小猫张眼一看,果然,许长山胳膊上淌着血,原来那是让车大厢刮的。

许长山说:“小意思,不碍事。”

司小猫还是一声不吭。

妈的,石头人。许长山暗骂。许长山用足了功夫,换来的却是司小猫的冷屁股。说来许长山虽然屋子里没女人,却是不缺女人,102国道上女人多得是,且是一个比一个年轻,也用不了几个钱,那些女人,许长山以前也是睡过几次的,服务员们也愿意让他睡,可是自从看到司小猫,许长山就忘不了那一双猫眼。

许长山不去“一壶酒”,车老板子们去,他们虽然睡不上司小猫,却是愿意看到那一对猫眼,他们喜欢司小猫扭着屁股走来走去那样子,喜欢听她骂他们。有一次,喝酒的一个司机说:“许长山生病了,病得不轻。”另一个司机问道:“他那么壮,能生什么病,不是花柳病吧?”

司小猫听着他们说话,心里不禁一沉,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假装善人呢。然而司机那话还是让她吃了一惊。那司机说:“花柳病还好呢,是破伤风,胳膊碰破那么一点皮,差点没了命。”问话的司机说:“住院啦?”先前的司机说:“在家养着呢。”问话的司机说:“把他手机告诉我,我要跟他说话。”先前的司机就说了一个号码。

司小猫啪啪捺着计算器,心里说,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让他碰破的?明白司机们是说给她听呢,这帮车老板子,滑着呢,他们是合伙算计她,司小猫才不会上当呢。但是那一串号码却让她记住了,一个个阿拉伯数字像一个个小人排着队向她走来。

那天做梦,她梦到了一个身子长大的男人,那人面目模糊,像自己的男人,又像许长山。梦醒来,再睡就睡不着了。她想,还等自己的男人么,他早不是自己的男人了,还等他干什么?

那天司小猫在店外晒被子,突然就看到了许长山,许长山晃晃当当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正跟一个人下象棋,他的背影看着有些佝娄,看着就像一个空空的稻壳。

司小猫突然难过起来,好象真病了,还病得不轻呢。那一串号码突然跳出来。

那天许长山下棋下得很晚,人家把棋摊收起来,他还坐在那里,一明一灭的烟火伴着他那长大的身子。没人搭理他,服务员们早就死了心,她们都知道,许长山惦记那一对猫眼呢。

差不多过了大半夜,许长山的手机突然响了,接起来一看,是一条短信,上面说,喝酒吗,想喝你过来。

许长山回头,七七八八的路边店都灭了灯,只有一家还亮着灯。

许长山走进“一壶酒”,说:“请我喝酒?”司小猫把一瓶啤酒墩在桌子上,说:“想喝你就喝。”许长山说:“不想喝。”司小猫说:“不要你钱。”许长山说:“那也不喝。”司小猫一对猫眼立起来说:“那你想干什么?”许长山说:“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司小猫说:“你不就是想勾引我么?”许长山说:“不是。”

司小猫狗瞪着许长山,转身进了屋子。许长山犹豫了半天,跟着进去了。

许长山身形长大,力气也大,又是好多日子没正经沾过女人,但是他没想到他遭到了拼命的反抗,最后,许长山脸上留下左一道又一道的血道子,他被赶出来了。

许长山挂上了“一壶酒”的服务员,那是一个十八九的黄毛丫头,只要许长山在“一壶酒”外打个呼哨,那服务员就不管不顾跑出去。

没有人确切知道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司小猫却是那样认定的,男人和女人一起厮混,那是早早晚晚的事,司小猫不屑地想,想是那么想了,可是自此以后,她却总是算错账,眼睛里总有一个大个子晃来晃去。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司小猫放下卷帘门欲回屋睡觉,然而一股很大的力气把她推了进来,她待要回头,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捂住她的眼睛。她扔是拼了命地反抗,但那股力气大得吓人,司小猫明白,今日肯定是凶多吉少了,102国道上,这种事时不时就发生,今天她一定难逃这一劫,说不定明年今日就是自己的周年。

但是那人把她放进屋子里,却跪在地上哭了,司小猫睁开一对猫眼,那人是许长山。

司小猫摸起电话,却想不起报警的号码,终于让她想起来了,她却放下了电话。许长山怔怔地看着她,许长山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要电话一响,他就完了。但是许长山一动也不动,他就像不知道司小猫要干什么一样,傻傻地跪着。

他怎么不逃?他不知道她要拨公安的电话么?他不会不知道。那他怎么还不逃?那一刻,司小猫也怔住了。屋子里静得吓人,只能听见电话筒嘀嘀的响声。

许久,司小猫终于说话了,她说:“你走。”许长山还是不动,就像没听到司小猫的话一样。司小猫提高了声音说:“你走!”许长山还是跪着不起。司小猫说:“你就这么跪着啊?”走过去踢他。谁知她这么一踢,许长山就势抱住她。

让司小猫万万想不到的是,许长山这么一抱,她忽然没了一点力气。她任由着许长山把她抱上了床,任由着许长山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说:“你这个贼。”

许长山一上女人的身体就下了死力。司小猫身子一颤,自从她那个男人离开,她从没沾过男人。那一刻,她的身体软得像面条,她咬着嘴唇,承受着许长山猛烈的冲击,但她一声不吭。

许长山说:“司小猫。”司小猫说:“你别叫我,我不认识你。”许长山说:“我认识你,我认识你一辈子了”。

司小猫说:“你走,你再不走,我就拨110。”

许长山说:“拨就拨。”

司小猫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指着门说:“走不走?”许长山说:“你拨110我不走,你不拨我就走。”司小猫说:“你走。”她没拨110,她把话筒放到话座上。

从“一壶酒”出来,许长山就再没进去过,他的那辆141南来北往,103、104、208,黑日白日在国道上跑,在高速上跑,就是不跑102,不跑“一壶酒”,经过也不经过它。

许长山离开“一壶酒”那一日,镇上来了一个女人,那女人长了一对猫眼,猫眼女人在派出所门前徘徊了好一会儿,样子欲要进去,最终却是没进去。第二天猫眼女人又来到镇上,却去了镇上的福利院,那女人对院长说,她来探望许长山的疯老婆,她是疯子的亲戚。许长山的疯老婆糊里糊涂地让这个女人探视了一次,她不认识这个猫眼女人,她连许长山也不认识,她谁都不认识。

一年以后,在208国道上的许长山突然接到了一条短信,上面说:“一壶酒”笑迎天下过客,“一壶酒”会给你最好的服务。短信没有落款。

141立马掉了头。

许长山先到了福利院,疯老婆正在捉虱子,她把自己脱个精光,别的疯子见怪不怪地看也不看她,她们也在捉虱子。许长山把衣服替疯子穿上后,走出了福利院。

那天晚上,许长山走进了“一壶酒。”司小猫却不在。夜深了,“一壶酒”已没了客人,司小猫回来了,见到她,许长山说:“我老婆是疯子。”司小猫一对猫眼一闪,进了屋子。许长山跟了进去。

那天许长山说:“我老婆是个疯子。”司小猫说:“我也是个疯子。”许长山说:“你也是个疯子,咱们都是疯子。”

司小猫咬着嘴唇不说话。许长山大动一番,突然又停下来,说:“你要觉得不好,就算了。”司小猫还是不说话。许长山说:“我走。”司小猫已经欲罢不能,猛地抱住许长山,颤声说:“我没说不好,我不说我也是疯子吗?”许长山说:“没说不好是不是就是好?”司小猫又不说话了。许长山说:“说句痛快的,怎么好,哪好?”司小猫喘着说:“哪都好,好死了。”许长山受到鼓励,动作越发猛烈,他边动边说:“我今天非搞死你不可。”司小猫终于长声呻吟起来,她说:“搞死就搞死,随便你搞吧。”许长山越发卖力。

司小猫说:“瞧你就像饿死鬼。”许长山说:“我本来就是饿死鬼,你不是饿死鬼就行。”司小猫说:“你不算饿死鬼,你有老婆呢。”许长山说:“她是个疯子。”司小猫说:“这种事也不行么?”许长山说:“什么行不行?她一点也不懂。”司小猫感到了优越,她已被许长山发动起来,不管不顾地说:“姓许的你说,是我好,还是你那个傻老婆好?”许长山说:“废话。”

两人再不说话,身体成了语言,那语言是激烈,是缠绵,是久旱中的急雨。

过后,司小猫说:“你老婆真能吃。”许长山说:“你怎么知道?“司小猫说:“想知道就能知道。”

自那以后,只要不跑车,许长山就会来“一壶酒”。

时间长了,许长山发现,司小猫干那事比他还厉害,她差不多是每天都要。有一天跑车回来,许长山假装发愁地说:“往后怎么办?”司小猫说:“那还用说,结婚。”许长山说:“你还没离呢。”司小猫说:“我离你能离么?”许长山说:“你能我就能。”司小猫说:“我想生个孩子。”许长山说:“跟谁生?”司小猫说:“狗,野狗。”许长山说:“一对野狗。”

那天他俩就坐在店里,“一壶酒”里乱哄哄的,车老板喝得高兴,喝得高兴就大呼小叫上菜上酒。许长山看着他们说:“就在这里生啊?”司小猫说:“不在这在哪?”许长山说:“想生回屋子里生。”司小猫轻轻呻吟一声,不再说话,良久,垂着一对猫眼走了出去,看许长山不动,她轻轻骂道:“你傻啊?”

两个人大白天就上了床,他们还从没在白天上过床,也从没领略过白天做爱的滋味。

在床上,许长山说:“娘的,跟你睡,死了也值。”司小猫幽幽地说:“你别死,你老婆还没死呢。”许长山说:“她没死,你也没离啊?”司小猫突然推开许长山,光着屁股下了床,一会又光着屁股回到床上,说:“许长山,睁开你的狗眼,你看看这是什么?”

许长山接过来,说:“你真离了?”

司小猫说:“离了。”

许长山抱住司小猫,说:“他也舍得你。”

司小猫说:“别动我。”

许长山说:“为什么不能,刚刚不是——”

司小猫跳下床,说:“不离婚,你再别想动我。”

许长山说:“我离不了。”

司小猫说:“滚。”

许长山没想到从那一天以后,他不光不能动司小猫,看一眼司小猫也看不到,“一壶酒”他去不了了,他是真滚了。司小猫对服务员们说:“谁要让他进来,谁就给我滚蛋!”服务员说:“喝酒也不让?”司小猫说:“不让,老娘不赚他那份钱!”

只要不跑车,许长山就把车停在店前,但他进不去,他只能像狗一样在门外溜来溜去。这期间,他又去了福利院两次,疯老婆一见他就脱裤子,他怎么拦也拦不住,她竟然没有内裤,她那两腿细得像竹竿,许长山只能扔点钱跑出福利院。

司小猫再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男人!男人是睡毕你转身就忘的那种人,男人是狗,女人是骨头,狗吃腻了就会把骨头丢在一边。司小猫悔死了:司小猫你怎么就那么贱,你没见过男人啊?

让司小猫烦恼的是,心里恨着男人,身体却在想着男人,不止一次,她梦见了许长山,梦见许长山和她在102国道上,天下着大雨,许长山把一箱箱啤酒搬到车里,她和许长山在车上做爱了,她甚至梦到她怀孕了,那孩子是许长山的。每到到那时,司小猫都会一句狠一句地骂自己,你个贱货,你比狗还贱。

端午那一天,车老板子们来了不少,“一壶酒”挤得满满的,那里面没有许长山。一个瘦子司机明知故问地说:“司小猫啊,许长山哪去了,怎么不见他啊?”司小猫说:“不知道。”那个瘦司机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司小猫一张粉脸拉下来,厉声说:“喝你的酒,不想喝滚蛋。”瘦子说:“我是想滚蛋,蛋在胯子上连着呢,滚不了啊。”车老板们笑得东倒西歪。

一个胖子说:“老许真可怜,老婆死不了,婚也离不了。”先前那个瘦的说:“赁什么离不了,想离就离,就怕不想离。”胖子说:“你不懂,疯子不能离婚,政府不让。”瘦子说:“那就把政策改了。”胖子说:“你要是县长就好了。”

疯子不能离婚,怪不得许长山不离,是不能离,他永远也不能离。

那一天,一个长着一对猫眼的年轻女人叉着腰站在102国道上,不管是人还是车她避也不避,这人一定是疯了,人一个一个走过,一群一群走过,车一辆一辆开过去,谁都要躲她,这种不要命的人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你总不能和疯子一般见识。

隔一天,猫眼女人又站在102国道上,还是瞪着一对猫眼,叉着腰,那样子就像一个寻死的人。

终于有一天,一辆141被她截住了。许长山像个犯人一样从车上走下来,他说:“你想找死啊?”那女人猫眼一瞪,说:“跟我回去。”

在床上,司小猫认认真真地慰劳了许长山。那天,她说:“许长山,你今天什么也别干。”许长山说:“你呢?”司小猫说:“卷帘门都下了,我也什么都不干。”许长山说:“今天这么发善心?”司小猫说:“少废话,干活儿!”

司小猫把自己脱得精光,脱毕自己,给许长山脱,脱了一件,亲吻一遍,最后,她说:“许长山,今天你别动,今天是我犒劳你。”说罢骑到许长山身上,许长山猛地搂住她,呜呜呜地哭起来。

日子又这么过下来了。但是司小猫没有怀孕,做爱的事每天都发生,司小猫的肚子还是瘪瘪的。有一次许长山问司小猫:“你不是想要一个孩子么?”那天他俩就在床上,许长山一万个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司小猫突然发作了,她尖声叫起来:“孩子,生了孩子姓啥?”许长山没想到听到的是这么一句话,他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司小猫。

变化还是有的,司小猫又不搭理许长山了,不过这一次和以往不同,她和他一起睡,和他一起吃,却不让许长山碰她。

许长山正是有血气的年纪,何况又和司小猫睡在一起,憋了几日,有一日还是止不住问她说:“你什么意思啊?”司小猫说:“我没意思。”许长山得不到答案,只好自己睡,让他又一个想不到的是,那天他刚刚睡着,一只光滑的膀子搂住了他,他睁眼一看,一对猫眼瞪着他。只听司小猫说:“过来。”

隔了那么多日,事情肯定是轰轰烈烈的,许长山看着司小猫那一对猫眼,那一对猫眼波光闪闪,看得出司小猫也十分陶醉,他想,既是喜欢,干嘛那么压抑,真是怪死了。间歇时,许长山说:“我真是搞不懂,你就像抽疯一样,今天好,明天不好的。”司小猫说:“不抽疯我就是个破鞋了。”许长山说:“什么话?”

那天事毕司小猫说:“许长山,你那个老婆多少岁了?”许长山说:“比我还小一岁呢。”司小猫说:“那就是你死她也死不了。”许长山说:“差不多吧,都说疯子和傻子长寿。”司小猫说:“她长寿,指不定谁就短寿。”许长山说:“不想她,这样不也挺好么?过来,我搂着你睡。”司小猫说:“搂也睡不着,我得吃安眠药了,你把药拿过来,给我倒杯水。”

许长山光着腚倒了一杯水,拿药时,他突然想,以前没见司小猫吃药啊?哪一天她不是睡得好好的?楞神那一会儿,听得司小猫说:“哪天你把我毒死吧,然后和你那疯老婆一起过。”许长山说:“什么话?”司小猫说:“舍不得啊,那我自己把自己毒死,看见那瓶子安眠药了吧,一瓶子喝進去,不疼也不痒,一觉就完事,那叫安乐死。”

许长山一颗心一跳,安乐死,安乐死也是死呢,毒死司小猫,那怎么可能?他是那么喜欢她,她是他的一切。司小猫摆弄着许长山说:“说着玩呢,往后,还是少点做爱吧,还是那句话,生了孩子姓啥?政策也不让生呢,我早死了那个心了,我没那个命,不生孩子,又和你乱搞,我就是一个破鞋。”

许长山说:“都怪我。”

司小猫已经发出轻轻的鼾声,那一天许长山却睡不着了,许长山看着那个叫安定的药瓶子,好像突然有了心事,那个心事像种子一样种在了他的心里,慢慢慢慢长成了一棵大树。

只要不跑车,许长山就会去福利院,许长山去福利院越来越多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就去一次。福利院那些人都说许长山是个好男人,也是,这么一个疯老婆,一礼拜就来看一次,旁的人很难做到呢。许长山每次去,都给疯子带些吃的喝的,侍候疯子睡下才回去。因为许长山常来看她,疯子安静不少,能吃也能睡了。

司小猫的睡眠却越来越不好,安眠药瓶子塞了一抽屉。有一天,她突然摇醒许长山,说:“我做梦了,我又梦见我怀孕了。”许长山笑说:“怎么可能,这些日子都是戴避孕套,你那是做梦。”司小猫复又躺下,说:“是做梦,我也就是做梦的命。”

许长山最后一次去福利院是开着141去的,那天他对司小猫说:“我要出一次远门,是去关里,大概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司小猫说:“路上小心,别开夜车,也别喝酒。”

许长山说:“不开夜车不喝酒也保不定不出事,你放心,我不开夜车,也不喝酒。”

那天许长山先去了福利院,那一次他在疯子房间呆了很长一段儿,还是给她带了吃的喝的,喂她吃罢喝罢,给她梳了头洗了脸,侍候疯子睡下才离开。

在国道上,他打手机给司小猫说:“我上路了,等着我回来。”

司小猫说:“我等你。”

(责任编辑:刘泉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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