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辞“崦嵫”再探索

2012-04-29 00:44汤洪
文史杂志 2012年3期
关键词:郭璞所记西海

《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历来楚辞注家对“崦嵫”多无实指,皆言日入之所。先秦典籍唯《山海经》言及“崦嵫”,且所指与《离骚》并无多大歧义。但后世注疏家各逞其据,歧说不断,令人无所适从。

一、楚辞传统注疏“崦嵫”语义之歧说

《离骚》“崦嵫”,不同版本有作奄兹、淹兹、嵫、弇兹,这正好体现外来音译词的不同汉字书写形式。洞悉这一文化现象,中国典籍中诸多类似问题或有柳暗花明之新境。

王逸谓:“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渊。”[1]王逸此说,与《淮南子·天文》所记极为相似:“日入于虞渊之汜,曙于蒙谷之浦”,又参之《淮南子·天文》“至于虞渊,是谓黄昏。至于蒙谷,是谓定昏”一语,可知《淮南子》所言日入之所在虞渊或蒙谷。看来,崦嵫、蒙水、蒙谷、虞渊似皆与日落相涉,《淮南子》所载与王逸所言当据同一材料而得,但崦嵫到底在哪里,我们却不得而知。

后世楚辞注家对“崦嵫”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考订。今人赵逵夫注崦嵫极有代表性,兹录于下:

崦嵫,神话中山名,日入之处……据典籍记载,即今嶓冢山,亦曰兑山,在汉代西县(在今甘肃省西和县以北)。[2]

另外,赵逵夫注《离骚》“朝濯发乎洧盘”句也有大致相同的看法:

洧盘,神话中地名,出崦嵫山……崦嵫山在今甘肃天水西南。[3]

赵逵夫谓兑山即为崦嵫山,这可能本之于徐文靖《管城硕记》所引《十道志》的记载:“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谓之兑山,亦曰崦嵫。”[4]赵逵夫不但划定《离骚》崦嵫在甘肃境内,而且还指实为嶓冢山,但他所据何典却并没有交代清楚,故令人顿生疑惑。其实,赵逵夫注《离骚》崦嵫,与我们前面所讨论的他注《离骚》“西海”如出一辙,笔者认为值得商榷。首先,《离骚》崦嵫似不大可能在甘肃境内。此处崦嵫应为大地极西之山。如果《离骚》崦嵫在甘肃天水市或者西和县境内,就会与屈原的整体游踪相悖,因为屈原是从昆仑向更西方向行进,但“天水”或“西和”无论如何都在昆仑之东;即使我们将昆仑认定为今天中国境内的昆仑山脉,似也并不符合崦嵫当在昆仑之西的地理行踪逻辑。其次,《管城硕记》所引《十道志》为唐代地理总志(早已亡佚),赵逵夫将《离骚》崦嵫同唐代以后兴起的甘肃实际地名之崦嵫混为一谈,用后起的地名来注解先秦典籍,无疑有牵强之滞。所以,笔者认为《离骚》崦嵫当指大地极西之山,或为大西洋东岸某山,后有详论。甘肃天水市境内之崦嵫山当是根据典籍中有关崦嵫的记载而后起附加的现实地名,这种现象在中国地名文化中当不少见,屈辞昆仑、流沙、赤水、西海、黑水、三危等皆是,且笔者另有专文论述,这里就不再重复。

二、文献典籍所载崦嵫指称之淆乱

(一)《山海经》有2处言及崦嵫,但两处崦嵫所指却迥然有别。

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名曰弇兹。(《大荒西经》)

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西山经》)

《大荒西经》所记弇兹不是山名,而是神名,且此神在西海之渚。《尔雅·释地》郭璞注曰:“水中小洲为渚。”西海之中的弇兹神居处于西海小洲之上。人们皆熟知崦嵫为太阳落山之地,为什么这里的弇兹却是人面鸟身之神呢?这个问题留待稍后作答。

《西山经》所记崦嵫,与鸟鼠同穴之山相牵连。郭璞注鸟鼠同穴之山谓:“今在陇西首阳县西南,山有鸟鼠同穴。”考《汉书·地理志下》载陇西郡下设首阳县。颜师古注谓:“《禹贡》‘鸟鼠同穴山在西南,渭水所出。”由此可知,颜师古和郭璞俱认为鸟鼠同穴之山在首阳县之西南。另据《甘肃通志》卷三上《建置沿革》记载:“渭源县,秦属陇西郡地,汉置首阳县,属陇西郡,后汉、晋、魏因之。后魏大统十七年改渭源县。”依《甘肃通志》可证,首阳大致相当于今天甘肃渭源县。那么,总括看来,如果承认郭璞的认识,此崦嵫就位于甘肃首阳(即渭源)西南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之三百六十里的地方。但问题是,《西山经》所记崦嵫确为郭璞所言崦嵫吗?于《西山经》此则记载,郭璞注崦嵫又谓:“日没所入山也,见《离骚》。”看来,郭璞认为《西山经》所记崦嵫即为《离骚》“望崦嵫而勿迫”之崦嵫,但问题可能并不如此。如果解《离骚》崦嵫为甘肃渭源县境之崦嵫山,我们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离骚》飞升游历的逻辑行踪,因为甘肃渭源之崦嵫始终位于昆仑之东。故郭璞之解当不足为信。

同一本书,《大荒西经》与《西山经》所述崦嵫却大相径庭,原因何在?仔细寻思,似有两种可能:一为两处崦嵫没有歧义,所指相同。《大荒西经》所指为守护太阳落山的弇兹神,《西山经》所指为弇兹神所在之山被名之为崦嵫山。二为两处崦嵫所记有别。一在西海之中,一在甘肃境内。这似说明此两处文字当为不同时代不同人所记,这为我们探讨《山海经》的成书时地及作者等问题又提供有益启发。但是,如果我们将上引《西山经》一段材料节录为:“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问题又另起波澜。郭璞注云:“苕,或作若。”又云:“《禹大传》曰:‘洧盘之水,出崦嵫山。”依据郭璞的几处注解,我们可知,洧盘之水即苕水,苕水即若水。郝懿行也谓:“若水疑即蒙水也。若、苕字形相近,上文陇首之山,苕水出焉,《初学记》亦引作若水。”看来,郭璞和郝懿行似乎又认为苕水出崦嵫山,苕水又即若水,也就是若水导源于崦嵫山。另,《水经》云:“若水出蜀郡牦牛徼外,东南至故关为若水也。” 综观之,似乎这里的崦嵫山又在四川境内了,这真是雾霭重重,让人不知所措。[5]

(二)《尚书大传》曰:“洧盘之水,出崦嵫之山。”[6]这条材料来源于王逸《楚辞章句》的引述,附在《离骚》“夕归次于穷石兮,朝濯发乎洧盘”句后。《尚书大传》相传为汉人伏生所撰,但宋已失传。伏生去先秦不远,故笔者也援引于此。明人汪瑗《楚辞蒙引》谓:“洧盘者,亦东方之水也。”[7]按照汪瑗的说法,导源于崦嵫山的洧盘水在东方,那么,这个崦嵫似乎又位于东方了。

(三)清人徐文靖《管城硕记》注《离骚》“朝濯发乎洧盘”句谓:“洧盘,水名。《山海经》‘崦嵫之山,苕水出焉,郭注曰:‘《禹大传》曰洧盘之水,出崦嵫山。《十道志》:‘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谓之兑山,亦曰崦嵫。”[8]郭璞所引《禹大传》一说,即(二)所引《尚书大传》所记。徐文靖所引《十道志》的说法,为赵逵夫所采纳,已见前论。《十道志》所言之昧谷在哪里呢?《尚书·尧典》曰:“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9]伪孔传曰:“昧,冥也。日入于谷而天下冥,故曰昧谷。”[10]在伪孔传这里,并没有指明昧谷的具体所在,但是,到了唐人《十道志》,却言之凿凿,说昧谷在秦州西南,直叫我们不知何从。仔细寻想,这又是一个历史地理词语在历代士人相传中不断弥合、不断坐实为具体地名的典型实例。如果《十道志》此言不差,秦州大致相当于今之甘肃天水,那么,甘肃天水西南有一山曰昧谷,又曰兑山,又曰崦嵫。崦嵫又分明位于甘肃天水西南了。

(四)《水经·禹贡山水泽地所在》曰:“流沙地在张掖居延县东北。”郦道元注谓:“居延泽在其县故城东北,《尚书》所谓流沙者也。形如月生五日也。弱水入流沙,流沙,沙与水流行也。亦言出钟山,西行极崦嵫之山,在西海郡北。”[11]在郦道元的眼里,崦嵫却又位于居延泽之西、西海郡之北了。

由此可观,这个崦嵫从甘肃的渭源县鸟鼠山一路向西,现在又到了居延泽,那么,到底哪一座山才是真正的崦嵫呢?

三、屈辞“崦嵫”原义再探索

《离骚》所记“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之“崦嵫”到底是什么?又在哪里?要解答这一问题,我们需跳出中国地理中心观念的研究方法,从不同视角重新审视屈原所处时代背景,置崦嵫于屈辞本身,还原它在屈辞中的本来面目。

前引《山海经·大荒西经》之“弇兹”即“崦嵫”,已见前论。弇兹原本当为西海(此西海当指地中海或大西洋)之神名,此神人面鸟身。鸟高飞云天,初民认为鸟能通神。太阳自东至西,初民认为太阳亦由鸟载飞,因而掌管太阳落山的弇兹神就被描绘成了鸟身。此弇兹神珥青蛇、践赤蛇。操蛇形象常见于神话,凡具操蛇特征多为山神,故弇兹操蛇之文化意象亦可证弇兹神守居崦嵫,崦嵫山即为借用山神弇兹之名代指山神所居之山。太阳行至西极,越过崦嵫山,即滑入大海。《山海经·西山经·西次四经》记载:“鸟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榖,其实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瘅,可以御火。其阳多龟,其阴多玉。苕水出焉,而西流注于海,其中多砥、砺,有兽焉,其状马身而鸟翼,人面蛇尾,是好举人,名曰孰湖。有鸟焉,其状如鸮而人面,蜼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至此,我们已经非常清楚屈原“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句之“崦嵫”即为此引《西山经》之崦嵫山。太阳一旦行经崦嵫山,白天将要逝去,夜晚即将来临。屈原欲想留住时光以便自己做充分准备从悬圃上升天庭,所以屈原指令日御羲和停住日车,好让时光静止。这真是一个新奇而又大胆的想象,但又是怎样的一种痴迷与忧伤!

在屈原时代,“崦嵫”所指并无歧义,当为大地极西之山。王逸注解《离骚》崦嵫为“日所入山”,王注似乎也并无不妥,崦嵫山的确也是太阳落山之地。但是,自王逸以后,后世便有无数注家为此山的具体地望而不断追踪寻觅,追寻的思路便是在中国地理版图之内指定一个具体大山并用“崦嵫”来为其命名。这一现象,恰如笔者前面探讨过的“西海”[12],概由后世不解原义之人将原本指称欧亚大陆的地理方位指实为地理中国境内某一具体地名之缘故。“西海”在汉代就已经走向了这一本土化的演变,所不同的是,“崦嵫”的正式“本土汉化”恐怕要到南北朝以及唐代以后才正式完成,现考证如下。

前引郦道元注《水经·禹贡山水泽地所在》已知,北魏郦道元已经明确指出崦嵫山位于居延泽之西、西海郡之北。这当是崦嵫被具体本土化的第一实例。《新唐书·地理志》记有“条支都督府,领州九……崦嵫州”云云,但崦嵫州具体在哪里,我们还不得而知。依据郦道元所言崦嵫山的大体位置,《新唐书》所记崦嵫州似乎也当在居延泽以西一带。明代官修地理总志《明一统志》载有“崦嵫山”,注曰:“在秦州西五十里”[13],由此可察,明代的中国地理版图上已出现了具体的崦嵫山名。《大清一统志》的说法同《明一统志》。《甘肃通志·山川·秦州》的记载也极相似:“崦嵫山,在州南五十里。”那么,《明一统志》所载秦州在哪里呢?索之典籍可知,古秦州大致相当于今甘肃天水,秦州于1913年才改名为天水,这就是现今所有辞书解释崦嵫山皆为“甘肃天水境内之山”的历史由来。“崦嵫”从郦道元眼中的新疆一路东渐到甘肃天水。明白了这一线索,赵逵夫解《离骚》崦嵫为甘肃西和县北的嶓冢山的失误也就不言而喻。

注释:

[1][6]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页,第32页。

[2][3]赵逵夫:《屈骚探幽》,甘肃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页,第241页。

[4][8]徐文靖:《管城硕记》,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57页,第257页。

[5][11]郦道元:《水经注》,岳麓书社1995年版,第517页,第594页。

[7]汪瑗:《楚辞集解》,北京古籍出版社版,第386页。

[9][10]《尚书正义》,阮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页,第119页。

[12]汤洪:《 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离骚〉地理再探索》,《中华文化论坛》2010年第3期。

[13]李贤等:《大明一统志》,文渊阁《四库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72册第885页。

作者 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副教授

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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