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秀青
摘要:郭璞《尔雅注》援引《诗经》数量最多,其引文文字却不尽同于古文《毛诗》,或为《鲁诗》。又郭璞著《毛诗拾遗》,后亡佚,马国翰辑录7则。郭璞治《诗》重在训诂,不重推求诗旨大义,然亦有新颖之说。惜在两晋《诗经》学史上经常被忽略。综合现有文献资料,结合时代特点,可一窥郭璞诗经学崖略。
关键词:郭璞 诗经 尔雅注 毛诗拾遗
郭璞(276年-324年),字景纯,河东郡闻喜县(今山西省闻喜县)人,官至弘农太守,事迹见《晋书·郭璞传》,两晋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所作《尔雅注》苦心经营十八年,引经据典,最为学者称首,其中援引《诗经》数量丰富。又《隋书·经籍志》著录:“《毛诗拾遗》一卷。郭璞撰。”后亡佚,清人马国翰辑录《毛诗拾遗》7则。据此可知,郭璞熟习《诗经》并做过一定的探讨研究,惜前人对郭氏《诗经》学未有系统论述,本文将以现有材料为基础,结合已有学界成果,对郭氏《诗经》学予以整体把握。
郭璞《尔雅注》三卷,后刊入《十三经注疏》中。陆德明《经典释文·序录》评价云:“先儒多为亿必之说,乖盖阙之义,唯郭景纯洽闻强识,详悉古今,作《尔雅注》为世所重,今依郭本为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璞时去汉未远,如‘遂憔大东称《诗》,‘钊我周王称《逸书》,所见尚多古本,故所注多可据。”可见郭注本影响之深远,《尔雅注》引证群经,其中以《诗经》最多,据统计,仅直引《诗》句就达170例。除直引外,郭氏还在部分条例下注明“皆见《诗》、余皆见《诗》”。然而,在与《毛诗正义》本的比较中,笔者发现郭氏引《诗》与《毛诗》存在差异,二者不同之处大约有1/4,主要表现为文字上的差异。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序例》:“《尔雅》亦《鲁诗》之学。汉儒谓《尔雅》为叔孙通所传,叔孙通,鲁人也。臧镛堂《拜经日记》,以《尔雅》所释《诗》字训义皆为《鲁诗》,允而有征。郭璞不见《鲁诗》,其注《尔雅》,多袭汉人旧义。若犍为舍人、刘歆、樊光、李巡诸家注解征引《诗经》,皆鲁家今文,往往与毛殊。郭璞沿用其语,如《释诂》‘阳,予也,注引《鲁诗》‘阳如之何,《释草》‘賿,茔,注引《诗》‘山有賿文,与《石经鲁诗》同,尤其确证。”王氏以《尔雅》为《鲁诗》之学,郭璞沿袭汉人旧语,注所引《诗》亦为《鲁诗》,笔者认为此说有一定道理。
首先,《西京杂记》言孔子教鲁哀公学《尔雅》,《尔雅》之出远矣。又《释言》以下或言叔孙通所益,叔孙通亦是鲁人,可知《尔雅》与鲁人是存在渊源关系的;又欧阳修在《诗本义》中强调《尔雅》是为解《诗》之作,可见《尔雅》与《诗经》之密切联系。那么郭璞多引《诗》来注书必以《尔雅》原文为底本,不可避免的带有鲁家色彩。其次,在郭璞之前,为《尔雅》“注者十余”,在汉四家注之后和郭注之前,较有影响的是三国魏孙炎的《尔雅注》和《尔雅音义》,郭璞注《尔雅》多参考孙炎旧注,据《隋书·经籍志》记载,《鲁诗》亡于西晋,而孙炎注引《诗》多与毛殊,孙炎是三国时魏人,可以推测孙炎可能见到过《鲁诗》。在《毛诗正义》《文选》等文献中,我们也能找到犍为舍人、樊光、李巡、孙炎所引《诗》文,陈乔枞考证以上诸家所引皆鲁家今文。郭璞“缀集异文,荟萃旧说”,引《诗》亦袭前人。再者,郭氏所引与《毛诗》确有殊异。如:“仇,匹也”引“君子好仇”;“悝、盱,忧也”引“悠悠我悝”、“云何盱矣”;“瘅,劳也”引“哀我瘅人”等等。综上,笔者推测郭氏注《尔雅》所引为《鲁诗》,而这也是由《尔雅》书的特点和注经特点所决定的,郭注也因此给后来人留下了更多研究《鲁诗》的线索和资料,最重要的是帮助我们去推知《鲁诗》原貌。如:《卫风·硕人》“齿如瓠犀”,《释草》“瓠楱,瓣”,郭注:“《诗》云:‘齿如瓠楱。”《经典释文》:“舍人本‘斛楱,云:斛,瓠也。”孔疏引孙炎曰:“椟,瓠中瓣也。”《釋文》又曰:“椟,著也。”瓠著于瓤中似齿白而齐。“犀”应该是同音借字,正如前人学者所说《毛诗》多用假借字,三家《诗》多用正字,可知《鲁诗》作“齿如瓠棲”。可以说,郭氏注对《鲁诗》的研究颇有价值。
在《尔雅》注解中,郭氏除引用《诗经》原文之外,还引用了他们的传注类著作,如《毛传》《郑笺》《韩诗外传》等。在这之中,我们发现郭注援引了《郑笺》,郭注:“郑笺《诗》云:‘台可以为御雨笠。”而当时郑学、王学的争论还一直持续,王肃的《诗经》学在魏晋占有重要地位,其影响远远超过他人,说明郭氏对郑玄之说并无偏见。事实上,郭璞也并无意于经学上的派系之争,而是在经学的训诂方面颇为用心。我们可以从郭璞所著《毛诗拾遗》一书中窥其特点。
《隋志》记载郭璞著有《毛诗拾遗》一卷,两《唐志》均不著录,说明该书在唐时亡佚;《隋志》还记载郭璞《毛诗略》四卷,该书梁时还存在,唐初亦不见。清人马国翰辑录《毛诗拾遗》佚文7则。其在《毛诗拾遗·序》云:“《北堂书钞》《初学记》《艺文类聚》各引一节,又《释文》引三节,《正义》引一节,或称郭璞或止称郭,亦是此书之佚文,并据辑补,至《释文》《正义》引郭璞为《尔雅音注》者皆不敢拦入也。”从这仅有的7节,我们仍可见郭璞注释《诗经》之遗观,那就是不去阐发经学之微言大义,而是关注词语训诂,更加严谨求实。两汉经学重章句,考证极为繁琐,师法与宗法门户之见日益加深;西汉时期,谶纬之风盛行,经学沦为附庸,东汉末期,今古文之争又使经学陷入困境,在形式上表现为繁琐支离、牵强附会。魏晋时期,不少人对章句采取批评态度,更加注重义理的阐发,开始突破繁琐章句的藩篱。郭璞作为训诂大家,跳出了《诗经》阐发繁琐经义的范畴,致力于训解名物,在当时的《诗经》注释学上颇有特色。笔者兹就马国翰所辑《毛诗拾遗》佚文进行探讨,总结有以下特点:
1.补充音注,训解名物更为明确通俗
从先秦到两晋,汉语语音是有变化的。对于《诗经》中的一些字音,人们可能就不再熟悉,又或许是之前的注释家忽略,而郭璞则补充了音注。《周南·汉广》“言刈其蒌”,郭璞注云:“蒌,力侯反。”而此前并无人对“蒌”字进行注音。《豳风·鸱锸》“鸱銛鸱銛”,马氏辑录郭璞注:“《传》‘鸱銛,裈鴂也,裈者甯,鴂者决,裈鴂似黄雀而小,俗呼之为巧妇。”(案:马氏辑录此条自《释文》,而《释文》则云:“鸱銛。上尺之反,下于娇反。鸱銛鸟也……裈,乃丁反,郭音甯。鴂,音决,裈鴂似黄雀而小,俗呼之为巧妇。”可知,陆德明《释文》只引及“郭音甯”条,而马氏将“鴂”条也归之于郭璞,误。郝桂敏《中古〈诗经〉文献研究》一书中据此条认为郭璞注释沿袭陆玑《疏》,误。)郭璞对《毛传》的“裈”字加注音方便后人读经。此外。郭璞对于名物的训解也更加明确简洁,省去了很多繁复之语,使人一读便知。同样是“言刈其蒌”,郭璞注:“蒌,似艾。”《毛传》云:“蒌,草中之翘翘然者。”郭注较之毛说更为形象具体。《邶风·谷风》“采葑采菲”,《毛传》云:“葑,须也。”《郑笺》云:“此二菜者,蔓菁与貌之类也。”郭璞注:“葑,今菘菜也。按江南有菘,江北有蔓菁相似而异。”(案:马氏辑录此条自《释文》,而《释文》“采葑”条云:“《草木疏》云:‘蔓菁也。郭璞云:‘今菘菜也。案江南有菘,江北有蔓菁相似而异。”案语是陆德明所言,马氏归于郭璞,误。)郭璞用当时通俗名物来解释“葑”,很容易被人理解。
2.严谨求实的训诂态度
《大雅·卷阿》“凤皇于飞,翽翽其羽”,郭璞注云:“凤凰,大小之形未闻。”郭璞既不知凤凰之形,便不作强解,仅注明“未闻”而已。《郑风·羔裘》“羔裘晏兮,三英粲兮”,郭注云:“《毛诗》注曰‘三英,三德也。英谓古者以素丝英饰裘,即上‘素丝五紽也。”对于“三英”的注释,毛说是“三德”,《郑笺》宗毛,进一步阐发:“三德,刚克,柔克,正直也。”把“三英”解释成三种美德,虽说具有象征意义,但是却带有比附意味,脱离了经句最本质最直接的意思。到后来,孔颖达对“三英”的解释更是以大段文字来分析“三德”,使得一个简单的名詞更加复杂化。而郭璞认为“英”就是装饰羔裘的素丝,可谓是严谨求实,还其本意。这种解释也被后人进一步吸取和明确。朱熹《诗集传》注:“三英,裘饰也。”今人高亨注:“英,缨也。古人的皮袄是对襟,中间两边各缝上三条丝绳,穿时结上,等于现在的纽扣。”
3.驳毛说。存一家之言
郭璞《毛诗拾遗》曰:“‘象弭鱼服。毛云:‘弭,弓反末,以象骨为之。盖俗说之误也。《左传》曰:‘左执鞭弭。弭者,弓之别名,谓以象牙为弓。今西方有以犀角及鹿角为弓者。”郭璞认为毛氏对于“象弭”的解释是“俗说之误”。那么郭璞的意思究竟是怎样的呢?《尔雅·释器》“弓,有缘者谓之弓;无缘者谓之弭”,孙炎云:“缘谓缴束而漆之,弭谓不以缴束骨饰两头者也。”郭云:“缘者缴缠之,即今宛转也。”(案:宛转即绳子)又云:“弭,今之角弓也。”邢呙言“郭意与孙同”。则郭璞认为“弭”是没有缴束骨饰的,类似于角弓。引《左传》来说明鞭、弭是两种名物,弭是弓的一类,“象弭”是指用象牙做的弓。而《毛传》曰:“象弥,弓反末也,所以解露也。”《郑笺》云:“弭,弓反末。别者,以象骨为之。”孔颖达《正义》进一步解释:“然则弭者,弓稍之名,以象骨为之。是弓之末弭,弛之则反曲,故云象弭为弓反末也。”据毛、郑、孔三人的解释,“弥”是弓稍,“象弭”多被人解释成用象牙装饰的弓稍,《仪礼·既夕礼》“有弭饰焉”,郑玄注:“弭,以骨角为饰。”高亨说:“弓的两端缚弦处为弭,镶上象牙叫做象弭。”袁梅亦说:“以牙骨镶弓稍。”而《汉语大词典》“象弭”条:以象牙装饰末梢的弓。程俊英言:“(弭)本是弓的两头缚弦的地方,所以有时亦名弓为弭。”综上,郭璞认为“弭”是角弓,余者或以为是弓,或以为是弓稍,浑言则通,析言则异。另一方面,郭璞认为“象弭”是没有装饰的,是用象牙制作的,而余者皆以为是象牙镶饰的,郭注可备一家之言。
根据马国翰辑录原则,《释文》《正义》所引《尔雅音注》者便不再录入,然笔者在对比《尔雅注》与《正义》时,发现《尔雅注》中个别较隐性的文献没有被《正义》《释文》所采用。如:《尔雅·释诂》云:“虺颓、玄黄,病也。”郭璞注云:“虺颓、玄黄,皆人病之通名,而说者便谓之马病,失其义也。”其出自《诗经·卷耳》“陟彼崔嵬,我马虺隤”,《毛传》:“虺隤,病也。”《笺》:“马又病。”“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毛传》:“玄马病则黄。”虺颓、玄黄二词,毛、郑皆以为是马病,而郭璞注说是人病,谓之马病失其义。由此可见,郭璞并非全部遵从前人之说,而是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
可以说,藉助《尔雅注》和《毛诗拾遗》佚文,我们大概能了解郭璞的《诗经》学态度和注《诗》特点。当然,我们还可以参考《山海经注》《方言注》等,在这之中,郭璞也有直引《诗经》的例证,间或有自己的讨论。如《山海经》郭注言:“銛,似鸠而青色。”此条实是承袭陆玑《诗疏》,说明郭璞也是有参考陆玑之说的。
总之,从现存文献中不难发现,郭璞对《诗经》学的发展也做出了重大贡献,虽没有完整独立的《诗经》学著作,却以严谨求实的态度为《诗经》注解保存了大量训诂资料,同时也对《鲁诗》的研究起到推动辅助作用。两晋时期,郭璞对《诗经》的研究也可谓是跳出当时派系之争和解经藩篱而别具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