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会自学历史,自学宋史?
数十年来,许多老友都知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学历,一生从事过许多不同的职业,后来虽然成了一个学者,一点一滴全靠业余自修得来。这个世界上可学的本领很多很多,我为什么偏要自学历史,自学宋史?其中自有原因。
这就正如岳飞第二十八世嫡孙、岳飞文化交流协会会长岳朝军先生在《中国不可无岳飞》一书的“跋”中所说:
史式教授的新著《中国不可无岳飞》一书已经脱稿,即将问世。我有幸对原稿先睹为快。作为岳氏宗亲,对于这位七十年来一直关注宋代史事、岳飞史事的高龄史学家,乐意作一番必要的介绍,以供阅读此书的广大读者参考。
据我所知,在史式教授的少年时期,抗日战争爆发,他弃学而参加抗战,从而失学,以后全靠长期坚持业余自学,终于成为一位海内外知名的历史学家,以倡议海峡两岸史学家和撰一部中华民族的新史书与重写中华古史而闻名。他之所以选择自学历史,也与岳飞史事有关。当抗日战争爆发之时,全国各地到处都贴着岳飞所写的“还我河山”四字的标语,“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的《满江红》歌声响彻云霄。他当时觉得震惊,想不到八百年前岳飞抗金的史事对后世竟会产生这么大的影响,能够如此鼓舞士气,能够如此振奋人心。“丹心一片栖霞月,犹照中原万里山”,岳飞短促而悲壮的一生事迹,作为中国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国家有难,敌骑踏进中原的时候,大家就会想起岳飞来。岳飞尽忠报国,还我河山的精神早已超越时空,成为中华民族永不泯灭的民族精神,流传千秋万世。他从探讨岳飞的史事开始,从此走上了自学宋史、自学历史的道路。
史式教授虽然不是我们的岳氏宗亲,但是岳氏宗亲中很多人都知道他,都认识他,都敬佩他。因此七十年来,他再三呼吁,公开提出,要为岳飞作彻底平反(第一次平反是平“谋反”之反,彻底平反是平“愚忠”之反),要为谋害岳飞的主犯赵构铸一尊跪像,永远跪在岳墓之前,成千秋正义之创举,立价值重估之丰碑。他的这些想法,这些说法,得到不少岳氏宗亲的共鸣。史式教授认为:岳飞并未谋反,他的这件“谋反”冤案,在他被害的二十年之后,已由宋孝宗赵眘为他平反了,史书中已经记载得明明白白,不必多说,这是“第一次平反”。但是后来又产生了岳飞对皇帝(赵构)尽愚忠的说法。因为后人在纪念岳飞所写的文章中,在民间文艺活动中——主要是说书与演戏——都不乏误解岳飞之处,那就是说岳飞有“愚忠”的言行。一般情况下,这属于误解,并无恶意。但在明、清两代,却有专制王朝御用文人插手的痕迹,那就不止是误解,而且有丑化岳飞之嫌,需要据理反驳。这就是要为岳飞的“愚忠”平反,也就是“彻底平反”了。
70年来我4次公开呼吁为岳飞彻底平反
从探讨岳飞史事开始,70多年来,为岳飞彻底平反已经成了我的一项心愿。
第一次公开呼吁是在1942年,地点是在广西桂林——那里是抗日战争时期大后方出名的文化城。我的呼吁发表在《力报》上。那已经是70年前的旧事,知道的人已经不多。当时人人痛恨日本侵略者,人人崇敬民族英雄,我呼吁当然会得到赞同,不会有什么异议。
第二次公开呼吁是在1988年的5月24日,地点是在北京。呼吁发在民革中央的《团结报》上,社长王奇是我的老友。他对此事很感兴趣,不仅亲自动笔对我的文章作了修改,并且组织了一次书面讨论。
第三次公开呼吁是在2000年2月,我在北京《今日中国》杂志2月份的“史式谈史”专栏文章中举出中外历史上许多严惩皇帝的事例。西方有把皇帝直接送上断头台的,我们仅仅是为卖国的皇帝赵构铸一尊跪像,属于口诛笔伐的性质,有何不可?此文得到不少海内外岳氏宗亲的响应,彼此建立了友谊。
第四次公开呼吁的时间是2004年4月,地点是在重庆。重庆出版社出版了我的“史式谈史丛书”,其中有一本《古来冤案知多少》,就以岳飞的冤案为例,详论在一人专制的皇帝制度之下,冤案特别多的根本原因。
去年3月,应台湾泰安旌忠文教公益基金会廖正豪董事长之邀,我们重庆岳飞文化交流协会组成了访问团,前往台湾与台湾各地的民间团体共同参加“纪念民族英雄岳飞诞辰908周年”的一系列活动,先后到达宜兰、花莲、新竹、嘉义、南投、台南、高雄等地,参观访问了有关岳飞的名胜古迹,包括岳祠岳庙,拜望了研岳学者、岳氏宗亲,与学术界、宗教界、公益基金组织作了多次友好交流。台湾媒体东森电视台主持人对岳朝军会长和我进行了专题访问,《联合报》记者也在对我采访后,于3月27日A3“焦点”版中发出了如下的报道:
权威史家翻案
愚忠?岳飞要第二次平反
【记者陈宛茜/台北报道】一生精忠报国的岳飞,有人认为他是愚忠的代表。研究岳飞达七十年的大陆史学家史式则为岳飞平反,指岳飞早就看穿宋高宗是金国间谍,其实他并不愚。
史式说,一般人都认为宋高宗赵构是“昏君”,受奸臣秦桧蒙蔽而处死岳飞,史式则指宋高宗是“古代最大的汉奸卖国贼”。他即位前曾被送到大金国当人质,和同样被掳至金国的秦桧“当了特务班同学”。
“岳飞需要第二次平反!”九十岁的史式上周来台参加岳飞九百零八岁诞辰,指岳飞的冤案在死后二十年,已由宋孝宗为他平反;但在民间的戏曲与纪念文章中,仍认为岳飞对宋高宗服从到底,太过愚忠。他的新书《中国不可无岳飞》便为岳飞平反。
史式指出,宋高宗善于权谋。他深知若岳家军打败金国,救回宋钦宗,他的皇位便不保。而岳飞很早就看透宋高宗是个“表面抗金,骨子里投降”的伪君子,所以一心抗金。
让岳飞退兵回临安的“十二道金牌”其实也是子虚乌有。秦桧是用普通的“堂牒”传唤岳飞回临安。当时用“堂牒”传唤大臣相当普遍。
“秦桧是宋高宗的挡箭牌!”史式说,宋孝宗为岳飞平反时,宋高宗仍是太上皇,宋孝宗只能把罪过全都推到秦桧身上。
我们在台湾的那几天,广大的读者们只要发现了我们,就会围上来追问岳飞究竟是不是愚忠?我们把大陆版的《中国不可无岳飞》带了一大批到台湾去向人请教,征求意见,而台湾的远流出版公司也在我们到达之前出版了此书的台湾版(繁体字版)。两种版本都在街头露面,于是一时之间就出现了全台处处说岳飞的热闹的场面。
岳飞究竟是不是愚忠?
如果读者问我:岳飞究竟是不是愚忠?我就会斩钉截铁地回答:绝对不是。
一个人如果完全不读书,只凭听书和看戏来考虑,那就有误信岳飞是愚忠的可能。只要他读过一点历史,哪怕是通俗读物也好,多少知道一点岳飞的史事,他就不会轻信岳飞是愚忠的人物。我只要说两件事,就足以彻底否定岳飞愚忠的说法。
第一件事是:1127年5月,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不久,年方24岁的青年军官岳飞给他上了一份《南京上皇帝书》,批评了当时苟安南逃的想法,建议赵构立即还都东京(今河南开封),亲率六军渡河北伐。但岳飞的上书恰恰说到了赵构的痛处。赵构震怒,认为岳飞是个小军官,级别很低,竟敢“越职言事”,立刻加以处理,“夺职归田里”,就是把他扫地出门,开除军籍,要他回家种田去。岳飞如果是“愚忠”型的人物,皇帝叫怎么做就怎么做,不敢再有妄想,那他就回家种田去了。可是一心报国的岳飞并没有把皇帝的斥责当作一回事,随即通过赵九龄的介绍投身于张所的队伍,屡立大功,以后又辗转到了宗泽的身边,先后受到张所与宗泽这两位伯乐的赏识,不久就崭露头角,屡立战功,成为名将。
第二件事是:1130年初,在兀术进攻杭州追击赵构的同时,另一路金兵穷追逃向虔州(今赣州)的隆裕太后(孟太后)。金兵一路焚烧抢劫,给这一带地方造成极大损害。护送太后的卫兵也一路明抢暗夺,军无纪律,激起当地老百姓的反感。大家向住在景德寺的太后申诉,混乱中引起冲突,致使太后受惊。赵构因此下了一道“屠城”的密旨。这件事使岳飞怒不可遏。抗金战事发生以来,金兵在南北各地十多次屠城,那种惨象,使人心悸。他们因为屠城已和中国人结下血海深仇。谁会想到作为中国自己的皇帝也会下“屠城”之令。他拒不执行,一再要求从宽处理,但是赵构一再“不许”。争到后来,赵构怒斥:“卿欲何为?”(你想干什么?)岳飞不说话了,但是依然抗旨,决不执行。也许赵构看到这样僵持下去,不好下台,才下旨要岳飞自己酌情处理,了结此事。(后来岳珂在《鄂王行实编年》中记载了这件事。)
从1127年春岳飞在商丘上书言事开始,到1141年秋岳飞被骗入狱为止,这君(赵构)臣(岳飞)双方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就一直是磕磕碰碰,从来没有停止过。请想一想,为了保护无辜的老百姓,岳飞竟然敢于抗旨,这样的硬骨头会是唯唯诺诺的愚忠的奴才么?当时岳飞兵权在手,能征惯战,赵构对他是又爱又怕。爱的是他青年有为,军纪严明,能打硬仗,到了紧急时刻,可以靠他保自己的命;怕的是他坚持北伐,迎回钦宗,自己的皇位就保不住。只要他不坚持北伐,功名利禄都可以给他,口头顶撞完全可以容忍。因此,只要他不动真格的(渡河北伐),在发生磕磕碰碰的时候,赵构还会让他三分。
宋王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王朝?
既然岳飞是中国人千秋崇敬的民族英雄,他又是被宋王朝谋害了,那么,宋王朝是不是一个十分腐败的最糟糕的王朝呢?那也不是,从研究岳飞的史事开始,我不得不认真地研究两宋320年的许多史实。研究的结果是:宋王朝虽有昏君,也有奸臣,但是总的说来,宋王朝还是一个颇有作为的王朝。赵构、秦桧这两个卖国贼谋害岳飞虽然一时得逞,但是激起了全国广大军民的无比的愤怒,抗议和呼吁平反的声音20年不断。赵构的养子宋孝宗赵眘就是一个坚决主张为岳飞平反的抗战派。他和赵构名为父子,实为政敌。为了中兴宋室,他从小就崇敬岳飞,主张平反;但在他自己即位之前,不便插手。1162年赵构禅位给他之后,不过一个月,他就大规模地为岳飞平反,追复岳飞一切原有官职,搜求岳飞遗骸,以礼改葬于西湖边上的栖霞岭。岳飞被害之后,有许多抗战派人士受到株连,在全国出现了一大批冤错假案。赵眘乘为岳飞平反的东风,一口气平反了许多冤错假案,人心大快。这些案子,大都是赵构定的。但是当今皇帝坚决为之平反,赵构虽然不满意,也无可奈何,只好忍一口气算了。
赵眘力主抗金,不仅是坐而言,并且能够起而行。他继位之后,立即起用被赵构罢黜的抗战派官员张浚,并且重用继承岳飞遗志的取得采石大捷的新的民族英雄虞允文。为了扭转社会风气,他亲自下校场练习骑射,还因硬弓断弦弄伤了自己的眼睛。他的这些作为令人耳目一新,赢得全国军民的一片喝彩声。一时间,许多人都把中兴宋室的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臣民平反这件事并不是任何朝代都有的。所谓“平反”,就是皇帝认错,给臣民赔罪。只有赵眘这种比较正直而有魄力的人才肯于这么认错。如果是在五胡乱华时代或者是唐末五代乱世,不要说是做皇帝的杀错了个别的大臣,就是一时心血来潮,无缘无故把老百姓杀了一大片,杀得人烟断绝,也只算你倒霉该死!没有听说有谁得到平反。这样一比较,宋王朝比那些乱世还是好多了。
虽然宋王朝在开国之时,幅员不大,兵力不强,不能像汉唐那样一开始就对外开拓进取,从而给人留下一种积贫积弱,很窝囊的小王朝的印象,但我认为:赵宋仍不失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颇有成就的王朝。他们能够承先(全盘接受中华文化),启后(对后人起到启蒙作用),继往(建立大一统的王朝),开来(拥有许多发明创造,开引了世界近代史的新时代)。我们如果能把视野放大一些,去纵览千年,横观万里,那就不难发现,能够推动世界近代化的几项重要的科学技术并非西方人的发明创造,而是来自东方,来自南宋,是通过蒙古人、阿拉伯人传到西方去的。中国人的四大发明,除造纸一项是唐代通过阿拉伯人传到欧洲去的以外,其余三项:火药、用指南针制成的罗盘、活字版印刷术,都是南宋实际应用,最后传到欧洲。宋人,特别是南方的学者与工匠,用他们自己的发明与创造把人类推向了一个新时代——航海时代。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说:“两宋的科技水平相当于英国工业革命的前夕。工业革命本来应该产生于南宋,而不会推迟到几百年后的英国。”宋史专家邓广铭先生也说过:“两宋期内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英国史学家汤因比曾深情地说过:如果人类能够超越时空,他很愿意生活在中国的宋代。在对宋王朝的史事作了长期的深入的研究之后,我不能不为之说几句公道话,因此,我就写出了《我是宋朝人》这本书。
《皇权祸国》一书是两岸学者共同写成的
要写一本彻底批判皇帝制度的史书,这是我的一个夙愿。在我的头脑中,此事至少已经酝酿了二三十年。在前一个阶段,我只不过提出疑问,因此就写出了一本历史杂文集,名曰《皇帝是个什么东西》,既是提出问题,又有斥责之意。到了最近几年,已经从提出问题发展到作出斩钉截铁的结论——皇权祸国。书名从《皇帝是个什么东西》改为《皇权祸国》,从历史杂文集改为历史论文集。这一转变,颇受益于台湾学者——台湾《历史月刊》社社长虞炳昌先生。下面把他的一封来信(2005年10月17日)录之于下,从中可以看出我们讨论皇帝制度的一斑:
史式教授:
您的《皇帝是个什么东西》四本大著,我先前已浏览数篇,日前接到您的赠书,除表感谢,自当详加拜读。关于你书中各文可由《历史》转载,编辑部事先疏于征求您的同意,弟谨表歉意,幸您海涵,实喜过望。您书中提到和珅是乾隆的小金库,观点特出,不知可否多举几个例子,以中国皇帝私人账房为题撰文赐刊,凸显皇帝可一怒杀清官但不杀为自己捞钱的贪官的不义行径。匆此敬颂
文安
虞炳昌上
(05,10,17)
此后的几年间,我在《历史月刊》上发表了不少历史论文,都是和他商讨后发表的,直到该刊的书面版停刊为止。现在出版的这一本《皇权祸国》中有不少篇章就直接来自该刊的论文。此外,台湾的黄大受教授、郑梁生教授都再三为我提供了宝贵的意见和资料。可以说《皇权祸国》一书是两岸不少学者共同的成果,心血的结晶。可惜上述两位好友均已跨鹤西归。我现在谨以出版此书作为对他们的永久的纪念。
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学者著书立说,总希望能够得到当代人的认可,能够经世重用。我写此书究竟想“立”什么“说”?现在坦陈胸臆,先把自己的结论写出来,希望能得到广大读者的认同。
我认为:从秦始皇开始,历代皇帝都乐于把自己吹成介呼人神之间的怪物,神圣无比,权力无边。你说他是人吧,他又扬言受命于天,自称天子,好像是从天上派下来的;你说他是神吧,他又明明是父母所生,饮食男女,皆同常人,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做了皇帝就突然有了什么法力。看来,皇帝之所以异于常人,就在于他手中掌握了无限的皇权,如此而已。尽管这个皇帝制度十分荒唐,十分无理,但它在中华大地上盘踞日久,已经成为大家头脑中难于清除的千年病毒。天下一乱,就会有各式各样的人做起“皇帝梦”来。有识之士做“皇帝梦”是希望夺得大权施展抱负,救国救民;亡命之徒做“皇帝梦”,是希望获取私利,子女玉帛,荣华富贵。因此这个“皇帝梦”就为雅俗所共赏。更有些伪君子、野心家,表里不一,口是心非,嘴里说的是功名事业,心里想的是子女玉帛,流风所及,做“皇帝梦”者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辛亥革命之后,皇帝之名是没有了,但是皇帝之实——皇帝思想、皇帝作风却长期徘徊在这一片古老的大地上,威胁着我们的心灵。清除帝制的余毒,直到今天——辛亥革命百年之后——还是我们一项艰巨的任务。
末了,谨以小诗一首,作为此文的结束。
诗曰:
帝制绵延两千年,
神州代代起烽烟;
尽破心中皇帝梦,
人间始得换新天!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馆(成都)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