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村笔记

2012-04-29 00:44江子
金山 2012年4期
关键词:周润族谱周家

江子

族 谱

国有国史,县有县志,村有族谱。周家村,这个位于中国江南中部、藏匿在一座叫做麓峰的小山阴影处的普通村庄,有一位几乎被所有人称为老太公的族长,家里珍藏着一部近一尺厚的族谱。那是周家村先祖遗赠给所有后裔的信物。它用文言文的书写方式,详细记载了周家村的缘起(据说周家村的人是周文王的后裔,唐天宝年间从陕西华阴迁徙到此)、山林、地产、墓葬、宗规祖训,以及所有死去和活着的人的姓名、血缘、婚配和子嗣,死者则增述了卒年和葬址。它是远比那座现实中的叫周家村的村子更为详备的村庄,因为它是用时间构筑的纸上故乡。它不仅容纳了生,还接纳了死。它有着远比现实中的周家村更为复杂的运命、玄机。它记录了周家村这个表面普通的村子千百年来隐藏在血脉里的生死观念。它比现实中的周家村更为长久,更有历史感,更加遥远、苍茫。而现实的周家村,也许不过是族谱上的周家村的一个影子,一个幻象,一个微型的沙盘。那些不在现实的周家村现场的先祖在族谱中都长幼有序,面色高古。听老族长说,他有时半夜里会偶尔听到族谱中传来的呼吸和咳嗽声。而对老族长的这一貌似幻听的讲述,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加怀疑。人们有理由相信,长寿的生物会成精,记录了一千多年历史的族谱,自然也会有不同凡响之处。人们每说到族谱,都是一脸庄重敬畏的表情。事实上村里人对族谱难得一见,只有在大年初一那一天,老族长才会双手捧出它,放在祠堂正中的桌上。在他的主持之下,村里年长的识文断字的人恭恭敬敬地把昨年全村新添子嗣的姓名、生辰续上。那一天祠堂挤得水泄不通,人们纷纷赶来目睹一番族谱的尊容,并聆听老族长及各位长老煞有介事的讲古。而他们讲述的内容,无疑都与祖先和族谱有关。那是一场深刻的训示、教诲,人人垂手肃立,仿佛宣讲的牧师面前虔诚的教徒,那本近一尺厚、表皮近乎脱落的族谱,就是全村人礼拜的《圣经》,而依照祖制享有珍藏族谱功德的老族长,自然成了全村人的“教父”。他平日弓着背剪着双手在村头巷尾游走,表情里有一种神权天授的意味。他腰间挂着的那把锁着族谱的箱子的、无比光亮的铜质老式钥匙,仿佛皇帝的权杖。他成了周家村精神领袖式的人物,几乎所有的人都臣服于他,他的话也因此有一种一言九鼎的威力,连上级任命的村支书都要敬他三分。如果把周家村当作一个小小的国家,那挟族谱以令族人的老族长就相当于君主立宪制的国体下的君王,而村支书不过是代他行使权力的首相。而事实上,那位八十七岁高龄的老族长是一个相当和善、慈眉善目的老头,他既不发号,也不施令,整天无所事事,在村头巷尾的阴影中走动,享受着村里人对他的尊敬,偶尔逗弄墙角年轻母亲怀里的婴儿,风中随手擦下不慎流出的鼻涕。因为老族长的不作为,整座周家村便有了一种无为而治的意味。

春 天

村口的那棵闷声不响的桃树突然有一天哎哟一声叫了起来。树旁周继仁家刚刚开学的女儿浑然不知,拿着新课本坐在门口咿咿呀呀地读书。而满树花骨朵的桃树上胆大盛开的一朵桃花,像极了小女孩读书时一张一合的嘴唇。

几场雨水之后,地面更泥泞了,而村前池塘里的水光更足了,似乎可以引来点灯。

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使周家村涌动着无边的情欲。村中住着的周惠生家年前娶进门的媳妇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红了,她的身子有些发软,她想她很可能是怀孕了,为此她多少有些惊慌。

而她新婚的丈夫已经乘年后的班车去东莞打工。她对他的思念正如青草漫生,无边无际,欲罢不能。

春天,天空雷霆滚过。燕子忙于筑巢。不谙世事的蝌蚪在水中嬉戏。种子开始发芽。村里人的额头显得光亮了许多。

而蚯蚓要从地底下爬出,在田埂上迈步。它无声,软足,动作迟缓,带着亡灵的气息。

而草丛里,在惊蛰过后的雷声中醒来的花蛇有火焰的斑纹。

一个失踪多年的人突然回到了故乡,对自己的过去,他守口如瓶,没有人知晓他曾经做下的一切。而故乡宜于悔恨,春天宜于修复。

春天,叫周家村的村庄重新复活,在桃花枝上的雨滴后面,那活过一千多年的村庄,又一副婴儿的模样。

女知青

女知青走在回周家村的路上。她搽脂抹粉,画唇描眉,打扮得妖里妖气,她的头发甚至也染成了城里人时髦的栗色。对这个行走在周家村路上的妖精一样的女人,周家村的人不免有几分好奇。人们渐渐从她业已变形的身段和五官中看出当年生活在村子里的那个人的影子——当年那个叫小欢子的姑娘,腰杆纤细,皮肤白皙,声音甜美,脾气超好,讲话轻声细语,年龄大概二十左右吧?干起挥镰割稻、挑土修堤等等重活,并不逊于本地的村姑。后来她成为周家村学毛选积极分子周树才的妻子和一个女婴的母亲,几与周家村的农妇无异。最后,他们离了婚,小欢子带着女儿返了城。周家村上了年纪的人搞不懂,这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是不是当年的小欢子。有人尝试着低低地叫了一声,没想到她非常痛快地答应了。——事实上,她等着这声叫唤已经很久了。全村人对女知青变得亲热了起来。

女知青来到了周家村。她想找回当初返城时来不及带走的一只箱子——一只老式的藤条箱子。

村支书周年苟率领村干部撬开了周树才家的门。周树才家的大门紧锁,他本人也去了广东打工,而那只箱子就在周树才家的楼上,撬门是不得已的办法。(这使得整个场面像个庄严的仪式——所有人面对一只老式的藤条箱子,神情庄重,和祭祀的场面颇有几分相似)

周年苟亲手把箱子打开,箱子里的灰尘轰的一声散开。人们看到箱子里的物品:一叠已经影像模糊的黑白照片,一面水银剥落的小圆镜,一把齿间还遗留着一两根长黑发的木梳,一把印了“抓革命促生产”红色字样的依然崭新的白搪瓷茶缸,还有一本封面起霉的红宝书,以及一叠散落在箱子里的书信……

女知青在周家村住了三天,是村委会排的饭,最后她带走了那只箱子。

女知青一直没有向周家村的人说出她与周树才生的女儿的现状。那团从周家村遗落的骨血,因为女知青的刻意隐瞒,至今下落不明。

铜香炉

大多数青壮年都已离开周家村去城里打工,老人、孩子和少数的壮劳力成了留守人员。住村子后面的鳏夫周茂才就是其中的一位。周茂才前两年死了妻子。他的日子过得寡淡得很。他总想着把生活过出点味儿,最近,他特别想把几栋屋前的罗小美搞到手。他已不满足两人路遇时的眉来眼去打情骂俏。罗小美长得好看,皮肤是晒不黑的白,两个奶子鼓得像诱人的包子,一点都不像生过孩子的人。更关键的是,罗小美的老公年后也去广东打工了。他从罗小美的眉眼里就可以看出罗小美肯定也是寂寞难耐。某个夜晚,他装成上茅房的样子出门,悄悄绕到罗小美的家门口。路上有几条狗警惕地望了望,结果发现是他之后就都悄没声地走开了。倒是墙角的几只青蛙向他叫了两声。

他敲开了罗小美家的门。可事情并不依他所愿,他遇到了麻烦。麻烦并不出自于罗小美,而是出于她十岁的儿子。她儿子半夜被尿憋醒了,他看到了周茂才,他还依辈份叫了一声“茂才伯”。衣衫不整的周茂才顿时乱了方寸。周茂才从罗小美的家中蹿出夺路而逃,这一次,巷子里的狗再也忍不住发出了惊慌的吠声。

周茂才一宿未眠。他知道罗小美的儿子成了一个炸弹,这颗炸弹一旦炸响,后果将难以设想,而罗小美肯定要想办法把炸弹的引线掐断。罗小美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呢?周茂才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想不明白。

第二天清早,罗小美在巷子里骂街,说是她家一只祖传的铜香炉被偷了——曾经有一个古董贩子向她出价一千元她都没舍得卖呢。这天杀的贼就知道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罗小美扬言,偷盗者如不乖乖给她送回铜香炉或者一千元钱,她就要告官,送他去坐牢。罗小美的骂街声里详细描绘了偷香炉者的外貌,任何人都听得出她指的是周茂才。

周茂才最后承担了贼名,他托人向罗小美送去了一千块钱。

周茂才偷鸡不成反蚀米,好长时间都像霜打的茄子。他面对村里人的取笑嘲讽都闷声不响。他甚至从家里找出一本破烂不堪的《三国》每天装模作样地翻看,到了晚上,他就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再也不出大门。

周茂才一直想不通的是:罗小美的家里是否真的有过这么一个铜香炉?

在这个青壮年大多出去打工,只留下老人孩子的村庄,正当壮年的周茂才的眼神里除了委屈,还有一种无边的寂寞。

葬 礼

周宏远不谙世事的孙子又一次把手偷偷伸到周宏远的脚底去给周宏远挠痒痒,可周宏远一动不动,根本没有给孙子一点点回应。他的孙子委屈得哭了起来。小孙孙不知道,他的爷爷已经死了。

周宏远躺在床上,双目紧闭,嘴巴微张,脸上既没有对生活的怨气,也没有不舍和悲伤。相比平日那个面色黧黑,脾气暴躁,整天怨天尤人的叫周宏远的老头,眼前的他脾气要显得温顺一些,脸也要白一些。人们有理由认为,真正的周宏远已经隐形逃匿,而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周宏远,只不过是那个逃跑的周宏远的躯壳。

净身、更衣、入棺……周宏远身穿崭新的玄色寿衣,头戴礼帽,这使得他更是与那个整天在村里晃悠的叫周宏远的糟老头相距甚远——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旧时代有头有脸的乡绅。他躺在棺木里,身旁搁着一根崭新的文明棍,其滑稽的样子让许多人忍不住想笑。当棺木在一阵唢呐声中合上,墓钉重重地敲打下去之后,周宏远就彻底地隐匿在黑暗中了。他的面容开始成为回忆。人们更加疑惑,这个躺在棺木里的人,是否真的在周家村活过?——他是否真的在他人的菜地里偷摘过一把韭菜?是否真的曾经趁着邻居离开村庄,潜入邻居媳妇的被窝里过夜?他的额角上是否真的有过一个疤痕,作为他曾经与人打斗过的印记?人们甚至怀疑,在乱哄哄的葬礼上的那具漆黑的棺木里躺着的是否依然是周宏远。也许叫周宏远的死者已经化装遁土逃匿,而现在棺木里已经空无一人。也许现在在里面躺着的是另一个不知名的死者,或者是已经死去多年的某个人,甚至是这个村庄建立以来的所有死者。那些死者,都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影子,此刻正在周宏远的棺木中,饮着葬礼上的酒相谈甚欢,或者在葬礼上听从唢呐的召唤翩翩起舞。当我们按照沿袭的礼数满怀悲切地为周宏远送别,他们肯定会满怀欣喜地列队迎接。今夜,他们和我们在同一个屋子里,可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们。他们都没有重量,没有声音,也没有轮廓。人们有理由认为,周家村的每一次葬礼,都是献给所有曾经在周家村活过的死者的。

而对周家村的人来说,真正的周宏远并没有死去,他不过是出了远门。他的脾性和温度,依然被周家村精心保存。人们谈起他来,依然用一种和颜悦色的语气。

周家村的人说一个人去世不是说“死了”,而是说“走了”。对周家村的人来说,死亡就是一场远行。所以,也就无所谓过度悲伤。

乡村教师

周家村的人每每经过村子前面稻田中央那座书声朗朗的小学校,都要变得斯文许多。他们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说话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他们和站在学校门口的老师打招呼的时候,脸上都堆满了笑。因为与全村人不一样的是,小学教师是这个村子里唯一吃工作饭、有国家身份的一群人。

乡村小学只有六七个教师,但他们足以构成周家村的另一个强大的存在。他们每天刷两次牙(而在周家村,人们最多早上刷一次牙),热爱洗澡,梳得整齐的头发散发出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皮肤也要比村里人白皙。他们在课堂里上课,说着和电视里差不多的普通话。他们穿着皮鞋,即使夏天也穿着袜子。他们大多戴近视眼镜。他们即使穿平常衣服,也要比村里人干净好看。他们都是好脾气的人,比起那些动不动就对自己的孩子拳打脚踢的人,他们似乎有超常的耐心。

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学校的年轻男教师可能是所有周家村成年女子父母的愿望。而年轻的民办女教师无疑是村里留守的光棍们的偶像。他们的薪水并不高,但他们的特殊身份足以让全村人向往。

周家村小学的年轻教师中,刚刚师范毕业没两年、教三年级数学的刘湘玉,做了周家村也是当教师的周坤元的女婿。教一年级语文的民办女教师郭媛媛,被村里开拖拉机的周小三勾引到手。长络腮胡子、下巴刮得铁青、被学生私下里称作“挂面”的黄文生一直敝帚自珍,待价而沽。而其实,他暗恋的女子生得皓齿蛾眉,可是已经嫁到了镇上,每次看到她从学校旁的小路上回周家村娘家,黄文生都是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

我就是周家村的乡村教师中的一个。我得以娶周家村卖豆腐的罗娣英大婶的女儿为妻。而相比我的妻子,也许我更爱我的岳母,她对我比对她的亲儿子还要好。她亲手做的豆腐,是我至今为止认为最好吃的。

医 生

大多数时候,周树保都会呆在他的诊所里,等待着病人的到来。村里人有了感冒发烧、腹泻腹痛什么的,就都到这个小小的诊所,让周树保量量体温,听听胸音,察看眼白和舌苔,然后拿回些药丸子,或者就在诊所里挂点滴。

如果来看病的人碰上周树保不在(那通常是农忙季节,周树保去田里干活了),就要在他的诊所等上个把时辰。等不及的只要在村口朝田里的方向喊一声:“树保医师!”周树保就是隔得再远,也听得见,因为当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在村口喊话,田里其他干活的人就知道村里又有人患病了,都会把他的喊唤接力样的传到周树保的耳中。这时候,周树保就会搁下手上的活,急急地赶回他的诊所,洗净手上的泥巴,开始量体温、看病象、开药。

周树保的诊所其实是他家的老宅子的后院,并不大,只有20个平米左右,屋内布置也极简单,唯一一个药柜、一张办公桌和四五张供病人打点滴用的躺椅,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它成为周家村类似命门的重要场所。

周树保脸黑、平头,他平常不穿白大褂,装束举止和一个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但他是周家村唯一的医生,这决定了他在周家村的特殊地位,几乎所有人都念叨着他的好处:

20多年前,周年苟只有几岁大的儿子患了急性肺炎,高烧41度,脉象都差不多停止了,周树保一支强心剂,让他得以起死回生。现在,他开上了拖拉机,还娶了村里小学的民办女教师郭圆子为妻;

周泰元的老婆和婆婆吵了架,一下想不开喝了农药,周树保为她洗了肠,救了她的命。现在,她也成了当婆婆的人了!

周显忠的老婆难产,村里的接生婆束手无策,周树保临危受命,硬是把孩子从孕妇的肚子里生生拽了出来,母子俱获平安;

……

周树保熟悉村里每个人的病史,他自然成了周家村相当受尊重的人。村里无论谁家做红白喜事,他都有酒份;晚上田里放水,人们都会先让他家的田地灌满水。

我也是曾经到周树保诊所求过医的病人。有一次,我患了急性支气管炎,到周树保那里拿了几颗小小的药丸。几天之后,我得以痊愈。但有一点让我很多年之后都耿耿于怀:就这几颗小小的药丸,周树保收了我三块五毛钱。要知道,我不仅是他的小儿子的语文老师,还是他的大女儿的未婚夫。直到我们结婚时,他把一台冰箱作为他女儿的陪嫁送给我,我才原谅了他。

赌 徒

周坤发过去是一个有说有笑的人,而最近,他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心事重重的人;周坤发过去是一个没有不良嗜好的好脾气的人,最近他成了一个赌徒。他几乎每天都会到周润保家去。而全村人都知道,周润保是个劳改释放人员,曾经因偷窃被判过有期徒刑三年。他的家里差不多就是一个赌窝,村里那些游手好闲以逸待劳的人,都把周润保家当做他们的据点。他们在周润保家里赌博,或者密谋干一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而现在,老实本分的周坤发,成了周润保家里的常客。从周润保家里传出的消息讲,周坤发每次下赌注都狠,让旁边观赌的人都心惊肉跳。到过周润保家观赌的人都说,在牌桌上目光凶狠的那个人,根本不像是平常老实本分的周坤发,倒更像是电影里一掷千金的赌徒。人们差不多认为,周坤发要疯了。

有人试图阻止周坤发。他的兄弟、长辈,甚至平日和周坤发交好的人,都跑到周坤发家里去劝说,要他不要再继续赌下去,但周坤发不是沉默不语,就是把前来劝说的人骂出门去。

后来,再也没有人敢去劝周坤发悬崖勒马,村里人每每谈起周坤发就摇头叹息,都说,一个好好的人眼看就要毁了。

周坤发到周润保家里赌了一个月,输了将近五万块钱。

五万块,正好是周坤发的女儿周园秀一条命的价。就在一个月前,在广州打工的周园秀被车撞死了,肇事车主给周坤发赔了钱,五万块。

周坤发敢用这钱买酒买肉砌新房,扯布置衣过新年?周坤发感到每一张票子,都有女儿的魂在上面。每一张百元大钞上的红颜色,都是女儿的血染成的。他不敢花里面的任何一张票子,他选择了把这钱花在赌桌上了。

输了五万块钱的周坤发把自己右手的小拇指给剁了。

周坤发又变成了过去的周坤发。他有说有笑,老实本分,不喝酒,不抽烟,不打牌,也不再与周润保来往。只是,他右手的小拇指短了一截。

周坤发被剁掉的那一截小拇指并没有丢掉。只有周坤发知道,它埋在女儿周园秀的坟里。周坤发想,有自己的一截小拇指陪着,女儿应该会少些寂寞吧?

暴雨中

云在天上变得越来越重了,也越来越低了。眼看就要挨到屋顶了。

风开始在空中奔跑,速度越来越快。

闪电开始时并没有声音,只在天边突然迸开,像一棵老樟树的根,分叉,有长长的须。

田地中央的树,此刻像一个挨了自家男人的揍,披头散发呼天抢地捶胸顿足的悲伤妇人。

闪电再闪,雷就炸开了。那个撕心裂肺的痛呀。

所有的人都被赶到了屋内。平常人来人往的大地上此刻清了场。有还没来得及回家的蚂蚁,在路上急急地走。

然后雨下了。疯狂的雨!就像鞭子,抽打在周家村的身上;或者像显形的命运,让所有的人都被迫服从,双唇紧抿,全身战栗。

时间消失了,大地一阵抽搐,没有人知道,此刻自己身在何处。

叫周家村的村庄在暴雨中用脚紧紧地巴住泥土。栏里那条暴烈的牛犊此刻的目光是多么沉静!

而那辆停在路口的拖拉机,就像是一只卑小的蚂蚁。它平日里嘣嘣嘣的巨响,要么熄灭于自己的喉咙,要么被天空收走。

暴雨中,所有的悔恨、罪恶、抵牾都被涤荡干净。两个不久前结下冤仇的壮年男子,在暴风雨过后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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