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源
秋要来了吧,我探头窗外,盯着大杨树看,没看出一点秋意,一树的叶子绿得有力,鸟鸣虫吟依旧在叶间滑过跳跃到四周。我看了一会儿,树动了,有一两片叶子轻轻地落下。树,知秋的。
村子里有句俗话:“苦鬼討亲人。”大树知秋,草木知秋,树与草木就是秋的亲人。秋,自然喜欢踩着草木,绕着大树走向四野。城里有一班人心执秋意,看着街上短袖小裙、白腿黄发熙熙攘攘,簇簇花伞川流不息,没有半点的秋意,便相约走到郊外,为心中的秋意找个可安顿的地方。我跟随其中,沿一条正在修造的高速路向乡村方向行走。我不为寻秋而行,秋是天地时令,能失去吗?但我一样为秋而往,为的是能在田畴中扶风相诉。
宁武高速路从县境内穿过,激动过许多人,他们的心如快速行走的车辆,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便是坐在轮椅上,或在凉亭里的老人,在别人的描述里,也有着一车车运进运出的美好向往。路的魔力如同春风,吹到哪,春意就会在哪萌发,老树也萌新芽。是的,建造中的高速路处处尽是春意——新挖掘的路坯,那泥土的清香比起春播时翻新园地的气息更清幽;路边护坡上的工人端着压力枪正在喷撒着种草皮的基肥,一两天就会种上新绿;耸立的高架桥墩座座昂首,期待着一切的后续;路边已经成活的波斯菊正开着不同色泽的花。这路中路上,坡上坡下尽是春意,哪得几处有秋风?这帮人的初衷仿佛也在擦拭汗水中被带走了。女士们见花对笑,男士们见新土萌生践踏欲望,重重踩上几个脚印。城市连着城市的高速路上能找到安顿秋心的去处吗?
路边有个小山村,只有三幢土墙黑瓦房的村子,若是高速路没从村边经过,这村子我一辈子也许不会与它谋面。今天这帮人有分享秋意的想法,村子能给吗?我想村子应该是季节的驿站,所有的季节在村子都会留下许多痕迹,甚至村子里有许多季节的知音,这村子一定能安顿好这帮人寻秋的意愿。可是村子四周见不到泛黄的稻浪,听不见池塘的鸭声,屋前也看不到一口猪,更不用说养得“透秋”(前年秋到今年秋叫透秋)的大猪,就连村头的红柿子也找不着……秋,是不是也上了高速路,驰骋到它处呢?同行的一帮人,没人知道村子的名字,想找个人打听,四周田野反季节的蔬菜绿得出色,可就是找不到人影。不得不截下一辆拖拉机,向驾驶员打听,他说了村名,并告知村子的主人都搬走了,这菜地是租给人种的。有个文友说:“这好,到大地方这些人会活得更好,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离开这小山村好啊!”可接话的一个则说:“这搬来搬去,人成了路上的人,如一只找不到家的狗,能好吗?真是坐的不知站的苦。”他们一言一语往来着,前面我听着,可后面他们的討论仿佛成了过往车辆的疾风,呼一阵过去,呼一阵过来,与秋没一点关系。我坐在一棵树下纳凉,树荫下拾起一片树叶,思绪如蚁从细小叶脉里爬过,爬到自己村子曾经的秋意里。
思绪如蚁,蚁成当年的我,曾经村庄的山路,田间阡陌就像叶脉。我横爬竖行。田间是金黄的稻浪,园里能听到秋日下豆荚爆裂的声响,山路上是湿漉漉的童谣:“头行扑露,二行湿裤,三行脱裤。”夕阳里,肩上还常挑着一担羽毛渐丰的鸭子,心里美着鸭肉的香味,油灯下还有中秋夜偷盗南瓜不仅不挨骂,只要不被人发现,偷与被偷都会有好运气的习俗口传……虽说秋天的蚊子盯得奇痒,胞也肿得特大,搔破了皮,再沾染秋露,会长成一粒粒脓包,留下小小疮疤。但我依然留恋着村子的秋,这样有声、有色、有味、有痕迹、有童谣的秋,更喜欢那个容得下偷瓜的情怀,智慧的秋!它不是宠偷宠窃,是青黄不接时节,富对穷的一种悲悯和施舍,让这种施舍,更合乎天性,如田鼠盗粮,如麻雀啄食,不必要在施舍中让人扛着报恩的担子过活。
容不得我多想,同行催促了,他们大概与我差不多,今天的秋意喂不饱今天的肚子,要快点赶到“廊桥人家”餐馆用餐。到了餐馆门前,我正准备让今天的思绪告一段落,传来一声亲切的“老师”的叫声,是我的学生,我的思绪又随之打开。学生成才可以说是“杏坛”的秋实。我知道他也当上了老师,可我没想到他还是餐馆老板,在今天的秋绪里我没有为他高兴,他一定心存许多许多财富梦,兼营着第二职业,大概心中涌动更多的是金钱春潮,不再是我心中浮在时代浪波里的那粒秋实。他也许在餐馆成功后开酒家,酒家成功再开连锁店。村子如是,他如是,还有许多人也如是,我的想像如这条高速路还没开通,跟不上时代欲望膨胀的速度,干脆不想。茶水喝了,肚子也填了,阳光晒过,一路行走,个个脸上泛起红云,没有丝毫的倦意,倒有几分满足,是安顿秋心的满足,还是别的呢?
回城后,我依然天天看着窗外的那棵大杨树,树上的黄叶渐渐多了,树头的落叶已经铺盖了绿绿的草地,可是城里的人还是一样短袖短裙、白腿黄发,一样熙熙攘攘,一样车来车往,忙忙碌碌,没有丝毫的秋意,我遗憾城里无秋,感叹许多人无秋。我知道只有那棵杨树才是秋的知音,才是我的知音。
周末,我早早坐到那杨树下,轻轻对它说:让树叶飘落吧,让飘落的叶子一片片砸在我身上,砸中我的每一根有秋意的神经脉络,让我活在一堆堆秋叶中,我不能无秋,我要在秋后慢慢成泥,悄然隐没在岁月轮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