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农村的那点事儿

2012-04-29 00:44管乐清
金山 2012年4期
关键词:当兵常州

管乐清

要吃鱼在河里网,食堂里一毛钱打一大碗;要吃菜到田里摘,碧绿透鲜珠水欲滴;要吃肉就杀头猪,吹气刮毛血流一地;哨音一响集体出工,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工分,填肚皮。

上世纪70年代第一个元旦的第二天下午,凛冽寒风中的我,拿着刚从常州九中老师那儿开出的转学证明,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西瀛里的轮船码头,这时65岁的外婆、父母和哥已坐在船上焦急地等着我,船上塞满了床柜箱包等全部家当,也盛满了一家人对多舛命运的忧虑。

拖着好几家下放户的庞大船队悄然出发了,没有送客的喧嚷,只有呼呼作响的寒风。别了,常州!别了,双桂坊14号!

视野里,常州城越来越模糊,两岸的田垄农舍越来越清晰,不熟悉的广阔天地离我越来越近。

那一年特别的冷,雾霭朦胧的水面上有大块的冰凌,船桅上挂着细细长长的冰柱,船舱里冷得像冰窖,我用棉被紧裹住身体,取出从家里事先备下的干粮充饥。

经过三个昼夜的更替,船队终于到了我们下放的地方——直溪公社农业技术推广站。

从河埂上走来了一群人,里面有我的两个姐姐,她们都是这里的老知青,三姐是站里的会计,四姐是站里的赤脚医生,我们一家老小就是投奔她们来了。

从城里的温室一下子进入到农村的寒舍,快步的转身让全家人手足无措,尤其是用稻草烧大灶,整个屋子烟雾弥漫,涕泪交加。

闲来无事,在农技站里四处走走。站的最南边有一排很矮的房子,推门而入,一股剌鼻的臭气伴随着猪的叫声扑面而来,里面有昏暗的灯光,灯光里有人影晃动。我好奇地往里走了几步,只见与猪同舍的竟还有两个几乎没了人形的老人,整个一副骨头架子。我从没有见过鬼,但此时我真以为自己遇见了鬼,吓得赶紧逃了出来。后一打听,原来他们是镇上来这里改造的“四类分子”,这是我第一次与农村的“牛鬼蛇神”零距离接触。

没过几天,一个风雨雷电的深夜,父亲在睡梦里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赶紧起床,看到猪圈倒了。父亲边喊叫,边敲脸盆,如丧考妣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回响。“非猪圈”里面的好多人从被窝里头钻出,从四面八方冒雨赶去救两个“牛鬼蛇神”和一群猪。

农技站,其实是一个当地人向往的好地方,是公社的良种试验站,那时的试验目标是双季稻亩产1000斤,搞了好几年也没能达标。技术员还试着种蘑菇,当看到白白胖胖的蘑菇在牛粪上如花绽放时,我还拿了几颗回家泡酱油,这是听人说的,这样泡制的酱油味道会更鲜美。农田里除了种粮食,还种西瓜、甘蔗等经济作物,有次我躲在甘蔗地里偷吃一下午,直吃到嘴皮破为止。站里的种菜大棚,我们还常常在里面洗澡,冬天再冷,里面却是暖流荡漾。

站里云集了公社顶尖的农业技术员,还有许多来自上海、南京、镇江、常州等地的知识青年。按定量买饭菜票吃食堂。要吃鱼在河里网,食堂里一毛钱打一大碗;要吃菜到田里摘,碧绿透鲜珠水欲滴;要吃肉就杀头猪,吹气刮毛血流一地;哨音一响集体出工,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工分,填肚皮。我父母都是带薪下放,家里人经常有肉吃,我上学的饭盒里常带有银鱼蒸鸡蛋,小日子在外人眼里堪称“上流社会”,父亲乐善好施,常常“借”点零花钱给农民用用。

我除了在农技站中学复课闹革命,农忙时也要跟男女老少一起光着脚下田干活,工分报酬是经全站人开会评的。给我这个未成熟青年的分值是5分/工,只有成人的一半。除了肩挑的重活外,插秧、除草、碾稻、踩水车等什么农活我都干过。我还和张锁荣、朱锁庆在一起放养过鸭子。当坐着不到一米宽的小船,在满是无根浮萍的水面上挥竿驱鸭时,一种“鸭司令”的新奇自豪感油然而生。有一次,不听话的鸭群从水面扑腾上岸,擅闯邻队麦场,大块朵颐地饱餐一顿,受损的邻队人到站里告了我一状,我少不了被一顿瘟骂。

早上是鸭蛋收获的时刻,打开鸭舍,面对满地白花花、圆滚滚的鸭蛋,我们这些给公家服务的养鸭人,从没私自拿过一个,哪怕这样的“私自一闪念”都不曾有过。那时的人公私分明,不好这一口。

南京长江大桥建成通车了,谁不想到省城亲眼看一看,亲自在大桥上走一走。农中组织了学生参观大桥的活动,汽车是没有的,拖拉机还可以考虑。我也不知为何,居然被老师钦点,有了与其他七八个同学一道坐拖拉机看长江大桥的荣耀。“突突突”(拖拉机)一路西行。到了省城,我们住在老师事先联系好的南京外国语学校。第二天还是“突突突”把我们一行“乡下小佬”拉着,看大桥,看桥头堡上的“三面红旗”,那感觉特幸福。

站里年轻人多,公社成立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放在站里,他们就住在与我家连排的校舍里。有文艺细胞的人聚在一起,成天就是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白天干农活,晚上排节目,在《沙家滨》片断里,我演沙四龙,穿个裤衩、红背心,上台跑一圈,就搁一句话:“妈,我摸了一条鱼。”我还加入了他们的乐队,先是跟着板鼓师的节奏敲小锣,凤点头、西皮摇板,常州下放的农中老师孙友珊还回城里帮我借来一台洋琴让我敲打。

在农村的日子过得很快,一年一晃,初中毕业了,也用不着考试。是到站里头务农,还是继续上学读书,两条道路,两种选择。历来崇尚知识的父亲,在关键的时刻坚定地选择了后者,他要他的两个儿子都一起读高中。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父亲的这一抉择,不失为英明之举,这为我后来的当兵、上电大、转干、评高级职称等奠定了基础,否则非高中文凭一切免谈。

高中学习一点不紧张,不用死记硬背,想学多少算多少,“读书无用”的思潮到处漫延。从常州下放的数学老师周汉银对此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有一天他在课堂上动了真情,声泪俱下地给同学们讲起了音乐家冼星海在巴黎国立音乐学院求学的经历:冼星海租住在一个局促低矮的小阁楼里,白天打工,晚上练琴,由于房子太矮,拉小提琴的半个身子必须伸出阁窗,就这样,冼星海日复一日地对着浩瀚的夜空练琴,最后成了一代音乐宗师,写出了《保卫黄河》的传世之作。在那样的年代,敢这么说教的老师凤毛麟角,本质上好学上进的我,全然被周老师的这番教导给打动了,禁不住热泪滂沱,我的同桌——来自无锡的下放干部子弟顾维康看了似有不解,连声问:“倷怎么了?倷怎么了?”

有一天放学回家,天色已晚,正赶上公社民兵抓现行反革命,据说在旁边的乌家大队村口的大语录墙上出现了一条组合式反标:左上角写“打倒”,右下角书“×××”,是同一笔迹。上海知青钱连喜是重点怀疑对象,就因此人下午有路过的作案条件。几个站里的民兵就对疑似的反革命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将他双手反捆,让其跪在地上,有一个叫乔留生的“整人专家”用木拖鞋狠命地抽他的屁股蛋,全然不顾1米85的钱大个是如何地哀号叫屈。结果,初审全无结果,就连夜押送公社再过大堂。后来“整人专家”却因乱搞男女关系被另外的“整人专家”吊在了篮球架上示众。

1972年12月的一天晚上,繁星点点,我在校舍里,抱着一个48BS的手风琴正埋头拉着《北京的金山上》,风箱来回鼓动出的旋律,倒也不失几分流畅和动听,可就是这有几分流畅和动听的琴声改变了一个人和一家人的命运。一个“红星头上戴、红旗两边挂、两个大口袋”的大高个战士,在那一刻走近了我,走进了我的生活。

战士进得门来,显然是被琴声吸引,他看着我,双目如炬,眼神中似有一种发现了一件宝贝似的喜悦。我继续旁若无人地陶醉。他突然发问:“小鬼,你想不想当兵?想不想到部队里面拉琴?”一口漂亮地道的北京话,如同天籁之声。“想啊,当然想啊!”回答如梦呓一般,然而惆怅也随之涌来:“我能当兵吗?”纠结着的心在问兵哥哥,也在问自己。

我的外祖父向世贵,是黄埔五期的国军军官。在1938年武汉保卫战中,殉国于日本飞机的炸弹之下。外祖父是抗日义士,不容置疑,可再怎么抗日,他也是国民党军官啊,是国民党军官就不能算那个时代意义上的“好人”。

父亲于194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介绍人潘超是常州地下党的负责人,早年曾潜入台湾从事地下活动,文革中说潘是叛徒。介绍人是叛徒,被介绍人能是好人?

既然“不是好人”的儿子,又怎能混入革命队伍?

我忐忑不安,不敢有太大的奢望。

第二天,我的恩人——北京籍战士王安京,给我拿来了应征入伍志愿表让我填写。这事就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到农技站,旁人很是诧异。父母大喜过望:若儿子能通过政审当兵就足以证明我们没有问题,是好人,不是坏人。但他们转念却想,如大儿子也能当兵更好,毕竟大儿子比小儿子大一岁,今后若想通过当兵跳出农门的机会就比小儿子少一次。父母又兴冲冲找到征兵部队痛陈理由,又举荐大儿子打乒乓球“来事”。但部队招兵首长不由分说:要小不要大,要弟不要哥。

终于通知体检了,我裸着小身板,在烧有煤炉的房子里跑了一圈又一圈,待跑出了一身臭汗,女医生抬起咱的胳膊,闻了闻,若有狐臭,请你滚蛋!从小就在老家旁的人民公园打拳活动身子骨的我,岂有体检不合格的道理。最让人提心吊胆的政审关也居然通过了。一夜间,“不是好人”的儿子竟然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名战士了,从此,我的家就是军属了。

要远行了,到哪里当兵都还不知道——其实这时的我才不管到哪里当兵呢,重要的是只要能当兵,只要能为一家人“验明正身”就已经足够了。随着我的应征入伍,我的三姐也在第二年成了工农兵大学生,四姐也在第四年去了县学大寨工作队。

12月26日,就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生日这天,我们这些小青年从公社出发坐车到县城。晚上,新兵蛋们把县城的几家浴室都包了下来,泡澡净身,光溜溜地进,赤条条地出,从里到外换上白裤衩、绿军装。你看我,我瞧你,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兴奋。“终于跳出农门,不再当农民了!哈哈!”我美滋滋地系上军腰带。

连夜从知青点赶来送行的三姐,取走了我换下的旧衣裳,还留下了一大包油炸的饺子,哇,香喷喷的味道让人不忍开吃,还是留着路上吃。

第二天,解放牌大卡车又把我们这些人拉到常州火车站。装着新兵蛋的闷罐车轰轰隆隆地一路西行,香喷喷的炸饺伴我跳出了农门,跨入了军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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