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苹果

张茜

虽然造访的经历是伴随着查小欣的年龄增长的，但她还是忍不住再一次被这所房子低调的奢华感所震慑。

无论是泛着细碎流光的水晶灯，还是木制镂空的组合柜，一扇随意搁置用来隔离空间的屏风，抑或是悬挂于檐角随风摇荡的金丝雀鸟笼，都散发着令人着迷的复古气息。

查小欣被一缕蜿蜒而下的余晖所吸引，剔透的珠帘背后是一小片葱笼的天地，像热带雨林的一角，充斥着茂盛的绿意，常春藤垂挂着占据半壁江山，一株纤细袅娜的吉祥草掩映在张牙舞爪的散尾葵下，黄昏的光热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薄暮的阳光被植物的侧影切割成一小条一小条细碎的光缝。查小欣抿住溢出来的一小点笑意，忍不住侧身拨弄了一下覆在鸟笼上的法国吊兰。

光缝消失了，查小欣听到脚步声，知道来了人。嘴角扬起弧度，转过身——她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并不认识的陌生男人，高高的个头，浓浓的眉毛，笔直的身板，穿一件米色衬衫，松松的散开两颗扣子。

查小欣突然就局促起来，格外在意起脚上那双二十五块钱买来的绿得晃眼的塑胶凉鞋。

“是……表妹吧？”

查小欣明白了此人的身份，正是表姐琼燕的男友鲁力铭。

查小欣点了点头。

“你好，上次的事多谢帮忙。”

一只刚劲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再平凡不过的一个社交礼仪，但在这个偏远县城里，却多少有些突兀。

查小欣轻轻地回握了一下，感觉那习武多年的手掌，有一层厚厚的、磨砂质感的茧。

查小欣隐约记起舅妈提过的他的身世，家道中落，债主围堵之下，磨出一身好功夫。

查小欣垂下眼睑，掩住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阳台打理得不错呢。”

“是啊。听说表妹是写文章的？”

查小欣红了脸，微点了一下头。

薄暮余晖的温和光热里，白衬衫之下，隐约看得见线条流畅坚实的肌肉。查小欣几乎闻得到空气里男性荷尔蒙的清香。

“力铭！”

声音透过蜜色珠帘传来，清脆得像碰落了一只高脚杯。

“走吧。”

鲁力铭走上前，修长的手指拨开那些细腻圆润的垂珠让查小欣通过。

小客厅舒适的几字形沙发里，表姐正仔细地给那几只剔透的指甲描上一层淡淡的酒红。

“燕子姐姐。”

“来了？”

查小欣看到表姐眼风轻轻一扫，落在自己土黄色的对襟褂上，眼底就有了一丝掩不住的笑意。

“坐吧。”

查小欣听到鲁力铭的声音，愣了愣，缓缓坐上了沙发，软厚温暖，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怀抱。

“力铭，你帮我看看指甲描得好不好？”

表姐蹭到鲁力铭怀里，冲他伸着五根莹白纤细的手指。

“挺好的。”

鲁力铭仔细看了看，认真地点头。

查小欣的心脏，突然就有了一丝麻麻的钝痛，跟尴尬无关。她扭头看向窗外，只剩最后一丝余晖了，火烧云红得像是要剧烈地燃烧，再下去，便是无尽的、深沉的夜。

“小欣。”

查小欣回过头。

“衣服我帮你清好了，一大袋呢，够穿好一阵子了。”

查小欣的脸，一下就失掉了颜色，像一张泛白的脆纸，许久之后，才涌上来，一阵一阵的深红。

“那个……还是不用了。”

查小欣压下颤抖，声音却出奇地微弱，她看了一眼表姐，希望她止住这个话题。

“怎么会呢？昨天姑妈还打电话来让我把不穿的衣服都留着，从小穿到大的，现在倒嫌弃上了？”

指尖的痉挛一直传到心里，查小欣掐紧了沙发，隐讳伤疤被揭开的羞耻感逼得她无所遁形。

“我也穿别人衣服的。”

查小欣抬起头，鲁力铭看进她眼里，声音沉静得像一口无波的古井，“从小穿到大。”

“力铭。”表姐急急地推他。

查小欣脸上的通红被奇异的情绪镇压下去，她稳顺了下呼吸，站起身：“我先走了。”

表姐没有吭声。

查小欣绕过茶几，拧开赤金色的门把手。

“衣服别忘了拿。”

“我送送你。”

表姐和鲁力铭的声音叠加在一起，查小欣愣了愣，径直走了出去。

查小欣知道鲁力铭跟着她，身后的珠帘传来清脆的撞击声，她看到了搁在门口的购物袋。

袋里的衣服混乱地摞在一起，有几件掉在袋外，花花绿绿的滚了一地。

查小欣走过去，蹲下身，捡起衣服用力地抖了抖灰尘，放进购物袋里。

购物袋被人按住了。查小欣回过身，看到了一双棕黑的眼睛，闪着细密短促的睫毛，温热的呼吸凝在耳边。

“怎么？”查小欣低下头，耳垂上酥酥的麻。

“不想要就别要了吧。”

购物袋被扔到了一旁，查小欣不吭声。心脏却跳得快了。

手掌被托起来，圆润的笔尖在掌心划过，尖锐的触感，急促而迅速。

“这是我电话，你有事就找我。”

查小欣猛地把手抽回来，她听到了表姐的脚步声。

鲁力铭镇定地站起身。

“慢走，表妹。”

声音却是客气而疏离的了。

查小欣看了他一眼，扭开门把，一头扎进了夜晚的冷风中。

老旧的末班车行驶在墨汁似的夜色里，查小欣坐在摇晃颠簸的尾座上，合着眼，嘴唇软软地贴在掌心，眼睛干涩冷硬。这样的小羞辱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么多年来，早已习惯成自然了，夹缝中求生向来是查小欣的拿手好戏，今晚却失常得离谱，查小欣掐了掐指尖，望向窗外，扶疏的树影里，似乎有一双棕黑的眼睛朝着她，微微地笑。

小插曲过后，日子回归平静，查小欣混迹在三流高中里，平心静气地写小说，偶尔，只有偶尔的偶尔，会看一眼那只老旧掉色的手机。

所以，灾祸降临的时候，查小欣站在原地，避无可避地坠落，像脆黄的树叶离开枝桠，闭上眼睛，还能看到挂于横梁的母亲，粗麻布直垂下来，脚上没有穿鞋，泛白的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用力地向前屈伸，绷成一个笔直的弧度，乱发盖着脸，看不清楚表情，尸体在寂冷的夜风中微微地晃荡，远远看着，就像一串哑掉的风铃。很久以后，查小欣才走上前去摸了摸她，已成了冷的硬的、永失了生命的一具躯壳。

摆在查小欣眼前的就只有两条路了，跟着赌鬼父亲继续读书，或者外出打工。

查小欣去了北京。

沿着梦想，剪掉荆棘，一路向前，这样个性的拥有者，就是查小欣。

她做了中档酒吧里的侍应生，陪酒陪笑不陪睡，偶尔被揩走一小点油。

查小欣在夹缝中生存，敲打着键盘，忍受着地下室的刺鼻霉味，偶尔会有肥硕的老鼠来啃咬她的鞋尖，寄出去的稿子全部沉了大海，力不从心的时候，查小欣就往左手腕上印一排牙印，提醒自己撑下去。

酒吧的名字叫无忧空间，无忧的是客人，有忧的是自己。

装潢倒是查小欣喜欢的，原木的构造，有大丛的绿色植物肆无忌惮地生长，各种颜色的酒水、各种型号的酒香，穿梭其中，就像一条被各种高贵液体所浸泡着的鱼。

一个月，或者是很多个月后，恍然就看到了他——斜倚在高脚座上，穿翻领呢子风衣，喝一盏BLACK POST，帅得一塌糊涂。

不同寻常的是，肩膀上搭了一只染得殷红娇艳的手，显然不会是表姐琼燕，查小欣抬头看了看，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架一副金丝边眼镜，貂皮大衣，黑色网袜，唇角的笑意，暧昧而轻佻。

查小欣震了震，忽然就有种大失所望后的愤怒，手中的酒水盘微微抖动起来。

眼神游离间，鲁力铭也看到了她。慌乱只是一瞬间，很快地染上了笑意，俯身与那女人耳语了一阵，端着酒杯，风度翩翩地朝她走来。

查小欣转身就走。

“表妹。”

查小欣有些耳热，继续向前走。

“小欣。”

他大声地喊。

酒吧里有人看着她，查小欣只好停下来，把酒水盘搁在茶几上，回过身。

鲁力铭似乎有些烦躁，掏出根烟来想点，抬头一看才发现是禁烟区。

“北京就是麻烦。”他无奈地笑了笑。

“找个地方说话吧。”他看着她。

查小欣看了看四周，妥协地点头。

只有出了酒吧门，才能体会到北京天气的冷，查小欣一会儿就打起了哆嗦，鲁力铭随手把大衣披到她身上。

进了小咖啡馆才暖和起来，查小欣把外套递还给他，点了杯焦糖拿铁，隔着稀薄的雾气看他，瘦了很多，眼圈下有淡淡的青。

“怎么来了北京？”

几乎是同时问出来的。

“我想我猜得到。”鲁力铭搅了搅咖啡，加了两颗糖。

“我也猜得到。可我没猜到她。”

查小欣低头喝了口咖啡。

“谁？”

“和你一起来酒吧那位。”

“你知道她是谁？”

鲁力铭挑着眉毛看她，棕黑的眼睛。查小欣一下就慌了神，像要掉进那个漩涡。

“无非就是……女导演。”

“聪明。”

“我以为你会有骨气些。”

“骨气当不了饭吃。”

“你养不活自己吗？”

查小欣瞪着他。

“我养得活自己，养不活梦想，你不也一样？”

鲁力铭认真地看她，查小欣瞬间就失掉了力气。

“那我表姐呢？她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会继续跟她交往。”

“你……”

“我怎样？坏？混蛋？”

查小欣垂下头去，鲁力铭伸出手来，迅速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丫头，你以后会明白的。”

“我不想明白。”

查小欣更深地垂下头去。

“你瘦了些。”鲁力铭盯着她，“要好好照顾自己。”他打开皮夹，拿出一叠钱搁在咖啡桌上，

“先拿着花，对自己好点儿。”

“我不要。”

查小欣跳起来把那叠钱塞给他。

“听话，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你需要钱，再说了，你以前帮过我，就当是还人情吧。”

查小欣的手指一寸寸地松弛下去。

“其实，你以前帮我介绍导演时认识的那些编辑，你可以去联系一下，说不定有机会。”

鲁力铭低头看了看手表。

“我得走了，下午还有事，有事打我电话，号码没变。”

他站起身，走去柜台付了钱，打帘子出去了，留下一个穿长风衣的背影。

查小欣长久地趴在咖啡桌上，手肘被钱硌着，有些钝钝的麻。

她是帮过他的，那个时候她的母亲也还没有自杀，小说轰动过一阵子，认识了几个编辑，舅舅托她帮他联系一下看能不能认识什么导演。隔着电话联系，只觉得他的声音低沉好听，日子一下就过去了，心也一下就掉进去了。

窗外开始下雪，查小欣坐起身，手指挪过去，攥住了那叠钱，数了数，一共三千，查小欣抱住它们。

没错，她是需要钱，特别需要。

鲁力铭的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社会现实一丝不挂地横陈在查小欣眼前。

有出版社的人来找她，先是肯定了她的才华，答应给她出书，但得照着他们的路子写，需要陪睡，睡就捧红，不睡就滚蛋。

查小欣站在北京漫天的大雪里，第一次有了无路可走的感觉。

方便面只剩下一包，老鼠们都饿的开始哼哼。

查小欣用意念搏斗着不肯屈服。

手机铃声在夜里响起来，查小欣接过电话，

“是我。”

“我签了公司了。”

“恭喜，女导演挺容易伺候的。”

“小欣……”

“真的，真的恭喜。”

查小欣的眼眶忽然就有些热，吸了吸鼻子。

“我们是一类人，没钱，但有梦想，所以……很多事情没办法，你要撑下去。”

“我撑不下去了。”

查小欣的眼泪掉到了地上。

“我突然就有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去到深山，茂密的竹林里。”

“那是……我的诗。”

“嘘，别打断，寻一所小小的庵寺，纤鸟啼林，空气新香，轻轻度去，那一头不长的短发，喝碧绿的井水，种碧绿的菜畦，逮通透的蛐蛐，捉蠢笨的青蛙，无需老尼姑，更无需小和尚，我自己，一个人过，可以光丫子打水仗，寂寞了，养一只小羊，牵着它，瞧入夜时的晚霞，听着它咩、咩、咩，扎个藤蔓秋千，晃荡晃荡，吱嘎吱嘎，我自己，一个人过，一个人过……你看，多好的诗，以后，你写剧本，我来演，你说好不好？”

查小欣用力地点头，突然想起他看不见，张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不停地掉，糊住了整个脸。

“别急，慢慢说。”

“我要见你，立刻、马上。”

鲁力铭是踏着月色来的，查小欣开门看到他，眉毛上都挂了露珠。

“怎么了？”

查小欣摇头，看着他棕黑的眼睛，直望进去，下巴上生了一圈青青的胡茬，手指伸过去，刺刺地疼。

“到底怎么了？”

鲁力铭托起她的下巴，湿湿滑滑，摸了一手的泪。

查小欣踮脚吻住了他，应该说是咬住了他，来势汹汹，不可阻挡，像咬住了一颗酸甜多汁的红苹果。

唇齿开合酿造出深沉的欲望，月光漫天漫地地流淌，每个细胞都变成了游鱼，游向未知的、神秘的、深不可测的世界。

“脑袋是清醒的？”

“特别清醒。”

水火燃烧成了灰烬，什么都消失了，一片一片的黑，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查小欣享受道德极速坠落带来的快感，她爱鲁力铭，鲁力铭爱她，满足之余又像是扇了表姐琼燕一记响亮的耳光。

鲁力铭看中的，也无非就是表姐家的钱，以及她蠢钝好骗的头脑。

查小欣没有料到鲁力铭蹿红的速度，他在热门电影里扮演的反派角色大获成功，一下就红了半边天，海报、采访、谈剧本，日子不一样，跟查小欣就隔了一个天地。

查小欣在杂志社里找到份编辑的职位，突然就有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唯一欣慰的是，鲁力铭开始隔着电话跟表姐谈分手。

下午大段的悠闲时光里，手机里是表姐细细的啜泣声。

“你红了就想跟我分手？”

“不是。”

鲁力铭按了按眉心。

“我们不合适。”

“你花我钱的时候怎么就没有看出来我们不合适呢？”

“你要这么讲也没有办法，我可以把钱还给你。”

“这能一样吗？你穷得快要饭的时候是谁帮了你？”

“琼燕……感情这种事勉强不来的。”

“勉强？鲁力铭你真说得出来！”

“我不想吵，就这样吧，钱我会打到你卡上。”

“不行，我不要分手，力铭，我不要跟你分手，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表姐哭着求他。

鲁力铭端起凉茶喝了口：“分不分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对你没有感情了。”

“你对我没有感情？”

那边的声音忽然就静下去了。

“是的，从一开始就没有。”

“所以你只是利用我？”

鲁力铭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那是北京的广阔天地。

剩下的就只有沉默了。

“行，你有种，姓鲁的！你给我记着，我不会放过你！”

表姐的声音重新尖锐起来。

鲁力铭把手机远远地挪开，大拇指搭在红色按钮上，轻轻一下，电话断了，最后传来的是那女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查小欣侧头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有些绝情。

谁都不会把女人分手时随口而出的威胁放在心上，查小欣也不例外，所以，门铃在六点响起的时候，查小欣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表姐。

查小欣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慢慢地清醒了。

“由头竟是你？”表姐瞪着她眼珠子像要掉下来，“鲁力铭跟我分手的由头竟是你？！”

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到查小欣脸上，查小欣摸着，只觉得麻麻地疼。

大门重新被人摔上了，表姐气急败坏地拍着门，一只手拽住了查小欣的衣服后摆，查小欣回过头。

“谁让你开门的？！”

映在查小欣眼前的是鲁力铭暴怒的一张脸，查小欣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你知道这会给我惹来多大麻烦？”鲁力铭看了看表，“记者一会儿就来，你好好呆着不许出门，不许给人看到。”

“为什么不许给人看到？”

查小欣有些失笑。

“你真傻还是假傻，我跟你表姐交往，再跟你交往，曝光的话，我会身败名裂。所以，只要我跟你在一起一天，就一天不许人知道！”

查小欣捂着心口，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正在迅速地流失。

“我以为你清楚这一点。”

鲁力铭点了根烟，抽一口，隔着烟雾看她，“我以为对于我们来说，事业永远是最重要的，爱情只是调味剂。”

“胜过彼此的爱？”

查小欣低低地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

鲁力铭看着她，轻轻地点头。

查小欣的心突然就痛得缩成一团。

“你不这样认为？”

“我也这样认为。”

查小欣隐去泪花，微笑地看他。

鲁力铭轻轻地松了口气。

查小欣退到门边，握住门把手，“我走了。”

“外面有记者！”

鲁力铭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放心，我有办法。”

查小欣俯身抱起了一箱苹果，拧开了门把。

“小欣！”

鲁力铭喊住她。

查小欣微侧过头。

“我是爱你的，胜过所有女人。”

查小欣没有看他，点了点头，闪身出去了。

门外是热闹的镁光灯，一闪一闪，照得查小欣睁不开眼睛。

“小姐，请问同鲁力铭先生是什么关系？”

“这位先生来我们店里买了箱苹果，有质量问题，我来换货的。”

查小欣的声音低沉冷静。

“什么苹果？”

有记者没听清。

“盛夏的红苹果。”

查小欣蒙着泪光，冲着镁光灯，笑得殷红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