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剑鸣
小李红是哭着从屋里走出去的。小李红走之前,我打了她一巴掌。我下手并不重,大概只是用手轻轻扫了一下。尽管当时我气得已经发疯,打她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一下。动手之前,我没想过小李红会有什么反应,因为根本来不及去想那么多。手刚落下去,我就后悔了。我看着两行眼泪像蛇一样从小李红的眼睛里游出来,她开始抽噎,又因抽噎而颤抖。她没想到我会动手打她。不光她,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然后小李红站了大约半分钟,她的脸开始发红。她的胸腔一抽一抽地跳着。她伸出了一根手指头,指着我的鼻子,两只发红的眼圈里眼球瞪得老大,不是愤怒,而是吃惊。她说,马——大力,你……你打我?!我当时想说什么呢?大概因为男人的面子,我想说,我就是打你了,怎么的?或者,什么也不说,一把把她揽进怀里,哭。因为,看着她哭得那么厉害,我的心也隐隐地开始疼了。
在动手打出那让我后悔莫及的一巴掌之前,我跟小李红一直在吵架。我们吵架是因为一块猪肉。一个月前,店里发年终奖金,我额外拿到三百元。因为快过年了,我跟小李红说,买点肉吧。然后我们去菜市场,买了几棵白菜和一条猪后腿。此后好几天,我们中午臊子面,下午白菜炒肉片,过着有油水的日子。好日子大概持续了一星期,有一天,小李红就跟我说,肉吃完了。我点点头,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无数个清汤寡水的日子,问她,真的没有了?怎么吃这么快?小李红说,本来猪就不大,没多少肉,你又天天喊着要吃,能吃几天?我咬咬牙说,没事,再有半个多月发工资了,发了咱再买条猪腿。
昨晚工资刚发下来,睡前我就招呼小李红,明天中午先别做饭,去菜市场买猪肉,中午咱吃白菜炒肉片。小李红当时已经快睡着了,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今天中午我下班回来,小李红却突然神神秘秘地从门后头的空咸菜缸里拎出一块肉来。小李红笑嘻嘻地跟我说,肉不用买啦。我拍了一下她的脑袋,高兴地说,亲爱的,哪来的肉啊。小李红伸出食指勾了勾,示意我凑过去,然后压低声故作神秘地说,就是上次没吃完的。我说,好哇,死丫头,你居然敢骗我。
小李红一边撕开猪肉上裹着的塑料纸,一边洋洋自得地说,亲爱的,你看我会过日子吧?娶了我,那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分。我从后面抱住她,咬着她的耳朵说,嗯,白天吃肉,晚上吃你。小李红挣开我,说,去,一点正经都没有。中午要包饺子。小李红洗好了葱姜,正在案板上剁肉。我已经饿了,但又帮不上忙,就围着小李红转,闲聊。这时候,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爸住院了。
“好好的怎么就住院了呢?”
“早上起来蹲在院子里刷牙,不知咋的就栽倒了。那么大块的身体,我能有啥办法,就赶紧去叫隔壁的邻居——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姓啥呢——叫了出租车送的医院。”我妈说。
“到底什么病?现在怎么样了?”
“大夫说,怀疑是脑梗塞,说并不严重,你莫担心了。”
“他现在睡着了吗?”
“嗯,刚把要输的水给换上,又睡了。那会吃了几口米汤,还让我别把这事儿告诉你。”
“没事就好。”我舒了口气。
“大夫说没啥大事,你……啥时候回来?”
“年底吧,一有时间就回去看你们,但也怕没时间。”
“唔……”
“新地方,你和我爸还住得惯吗?”
“不惯,慢慢就惯了。你爸说没乡下好,可我觉得还是城里好,地板就是比咱那土脚地干净;电磁炉就是比咱那鼓风机方便……”我妈开始唠叨起来。
“小李红在给我做饭,要不要跟她说两句?”我打断她。
“哦,不了,让她忙吧,对了,年底回来时带上她,让我和你爸看看。”
“好。”
“嗯。”我妈说,“还没吃饭吧,那先挂了。”
“妈,你也当心身体。”
“你爸挺好的。”我妈笑了笑,说,“放心,挂了。”
我想着爸爸的病,心里有些着急。我大概应该回去看看,现在就去吗?我犹豫不决。眼下正是店里最忙的时候,不知道老板会不会准我的假。想到这个我有些犯难,心里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出来。
“我妈说,让你过年去我们家。”
“啊?”小李红半个身子站在门里,半个身子探出门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在甩抹布上的水。“太急了吧?”
“我妈下了死命令,非要我把你押回去。”
“呵呵……”小李红笑了笑。
这时候,一股浓烈的恶臭冲进我的鼻子,起初是淡淡的,一丝一缕的,后来越来越浓。
“什么味道?”我问小李红。
“什么什么味道?”
“臭味。”
“你的鞋吧?整天让你洗脚,你不洗,现在知道有多臭了吧?个死猪,快拎外边去!”
“不是鞋的味道,像屎。”
“整天神神叨叨的。”小李红不屑地瞪我一眼。
我吸了吸鼻子,循着味道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发现这臭味的来源是案板上已经被小李红用温水洗了一遍的那块猪肉。我掩住鼻子,用手指着猪肉,说,赶紧扔了去,都臭了!小李红说,屁,大冬天的,肉还能臭了?是你心理作用吧?说着她自己凑上去闻了闻,一闻,就不说话了。
小李红扔掉猪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生气了。我坐在床边,黑着脸说小李红你到底什么意思?好好的肉你硬是给放臭了也不给我吃?小李红委屈地说,我没想到会坏了的。我说,你就没脑子吗?屋里一个煤炉子二十四小时烧着,那跟夏天有啥区别?小李红说,我错了。我变本加厉,说,你现在知道错了,早他妈干吗去了?小李红说,马大力你别太过分了,不就一块猪肉嘛,你犯得着吗?我想了想,大概真的犯不着,就不跟她吵了。可是这时小李红倒没完没了地吵起来,从猪肉说到我们的生活,说到我的低得可怜的工资,说到许许多多鸡毛蒜皮的小事。越说话越多,越说越没完没了,说到委屈处,就用菜刀狠狠剁案板。咣!咣!咣!振聋发聩。我呵斥她,你够了!小李红说,我没够,为一块肉你跟我这么闹,在你眼里我就不顶一块猪肉?我说,你闭嘴,听见没!小李红说,我就不闭嘴,就不闭!我举起拳头吓唬她,她摆出一副无赖相,怎么,你要打我呀?来,你打!我转过头去,小李红就又凑上来,说,你打呀!我退了三次,小李红凑上来三次。在小李红第三次挑衅似的把脸凑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我那一巴掌就落在了她脸上。
小李红走后我心烦意乱。我在床上坐了一会,房东来敲门。他进屋后坐在一张椅子上,东拉西扯地聊起来。我没心情接话,只是嗯嗯地点头应承。有一个瞬间房东突然停下闲聊,看着我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呀,你住进来都快半年啦。我这才突然想到,哦,房子要到期了。
“到这个月二十号刚好满一年。”房东想了想,确定地说。
“还剩三天。”
“打算常住吗?”
“还不知道,我家里有点事。后天我再给您答复行吗?”我说。
“没问题,都自己人。”房东朗声笑着,临出门又回过头来,说:“上次,还是你这间屋子里,住的一个年轻人,超了两个月房租没给。嘴里应承着,马上给,工资发了就给。结果等我反应过来,人都没了踪影。”
我笑了笑,说:“现在的人都这样。”
房东又折回来,好像要透露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说:“关键是,现在的人,你找都没地方找。从这里一走出去,就不知道上哪了,失踪了一样。让我问谁要钱去,对吧?”
我在街边的小店里吃了一碗牛肉面。辣椒放多了,我出了一身汗,还掉了几颗泪。从店里出来,我站在大街上,突然感到有些茫然和失落。我大概应该给小李红打个电话,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她这时正在气头上,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的。街上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车辆和行人都放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走着。路口的红绿灯一明一灭地闪烁,一辆救护车疾驰过来,闯过红灯,把一条脏兮兮的卷毛流浪狗碾死在路上。一个交警躲在街边的商店门口抽烟,对此表现出漠然。
我爸这时候应该还在医院里,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有些担心。我一直在犹豫,我到底该不该回家?我爸妈刚搬进城里不到两个月,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现在的处境大概有些艰难。尤其是我妈,一边照顾我爸,一边还要医院家里两头跑。
街上挂满了红灯笼,年味越来越浓。车站口挤满了扛着大包小包的人群,有的灰头土脸,有的西装革履。
我钻进街边一家黑网吧里上网。我有些烦躁,心里很乱,想找个人聊聊天。正好我的网友马大脚也在线。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我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帮我出出主意。马大脚顿了顿说,首先你应该给小李红打个电话,哄一哄。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真的爱她的话。嗯,你爱她吗?这个问题有些突然,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不确定,你相信吗?她说,信。后来我们聊到童年的事,捉鱼游泳捕鸟之类;聊到上学时怎样调皮,在老师的茶杯里撒尿;聊到初恋,脸红心跳的牵手,等等。再后来我说,我们开视频吧,我想看看你。马大脚说,好。我们开了视频,如我所料,她是个漂亮的女子。
那天直到天黑了我才回家,走之前相互留了电话号码。
出了网吧,在街边又吃了碗牛肉面我就回家了。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猜想小李红一定回来了,那么,我该对她说点什么呢?或者什么也不说,直接洗洗睡觉?还是跟她道个歉?可是小李红并没有回来,屋里的灯黑着,一切都是我走时的样子,案板上小李红切好的葱花已经蔫了,垂头丧气地蜷在那里。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抽了支烟,就上床了。
我无聊透顶,给小李红打电话,响了几声,那边按了。于是我给马大脚发信息,说陪我聊聊吧,咱聊聊人生。马大脚立即回,是不是聊完人生接着就聊生人?我想了想,说,要不咱还是直接聊生人吧。我和马大脚东拉西扯到了十点半,临睡前又给小李红打了个电话,她还是按了。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有些着急了。我原以为小李红只是跟我怄气,天黑了自然就会回来。之前我特意把门虚掩着,为的就是她进门方便。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信心满满的,料定了小李红晚上必定会回来。可是时间越来越晚,超过十一点还不回家,这是我们认识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我一遍接一遍地给小李红打电话,每次她都会按掉。她一按掉我就立马再打过去,如此反复,有种较劲的意思。后来小李红终于不厌其烦,当我打到第十六遍的时候,小李红果断地关机了。我还是不死心,每隔五分钟,就给她打一次。但电话里始终是那句不变的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面前的烦心事多得要命。早上起来我睁开眼,所有的烦恼一下子就涌进我的脑子里。
我很担心我爸的身体。昨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电话响了。我第一反应是小李红打来的,接起来,却是我妈的声音。我妈语气显得有些焦急,她说你爸刚才又严重了。我妈这么说的时候,声音哽咽起来,我甚至看到了她抹眼泪的样子。迷糊中我突然觉得,我妈老了,现在像个孩子。同样,我爸也是。他现在躺在病床上,依他的性格,发脾气自然少不了。我妈要强了一辈子,2008年我在外地上学,她从楼梯上摔下来,断了三根肋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却只字不提。等年底回家,我才知道这事,当时我埋怨她,我妈轻描淡写地说,又没摔死,到处招呼个啥?等我死了,一准儿给你打电话。
我跟她说,妈,别着急,你慢慢说。我妈低声说,你爸刚才又昏过去了。我说,妈,你别着急,我马上回来。我妈说,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工作要紧,这有我呢。顿了顿,她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你睡吧。
我必须考虑回家的事情了。
我来到店里,距上班时间还有半小时。店里没什么人,我问前台的小丽,老板今天来了没?小丽说,来是来了,可是又走了。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老板,这是我第一次坐在这里。老板再次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老板来之前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无所事事,就试着像客人那样,跷起二郎腿,指缝里夹着烟,身体随着音乐扭动。小丽从吧台上探出睡眼惺忪的脑袋,惊讶地看着我。在这期间我还想了想到底怎么跟老板说这事。问题的关键是,上班之前,我给店里交过两千块押金。如果没有这押金,我感觉我回家甚至都没跟老板说的必要。我慢悠悠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小丽说马尾巴你怎么了?我说,没事,想回家。小丽哦了一声,想说什么,终于又什么也没说。这时候老板就来了。
我跟在老板身后,老板边快步走边问我什么事。老板总是这样忙乎乎地跟人说话,奇怪的是他的胖身体一点也不显得笨重和吃力。我说,老板,我爸病了,在住院,我想回家一趟。老板放慢脚步,说,应该的,应该的。我说,给您添麻烦了,眼下是店里最忙的时候,我却给您出不上一把力。老板说,还是你爸的事要紧,你去吧。我跟着老板走进厨房,我说,老板,我想这次回去,在老家好好照顾爸妈,他们年纪都大了……我可能就不来了。老板又说,应该的,应该的。我说,老板……老板挥挥手,说,没事的,你去吧。我说,之前给店里交过两千元保证金……老板说,哦,这事啊,你不说我都忘了。店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但是呢,你现在是这样的事情……这样吧,你下午打电话给我,再说,再说。
我在厨房和我的同事一一告别。胡古月说,哥,找个地方喝两口?我说那好,反正最后一回了,我请你。胡古月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了。我连忙说,走走走,刚赶上中饭。
我的好朋友胡古月也是店里的配菜师。闲时我们经常在一块喝酒,那时候我还没跟小李红住一起,我窝在我那十平米的小屋里,大冬天,在炉子上烫一小壶白酒,我俩边喝边聊。有时候喝多了,脚对脚就那么挤一块睡了。我们都是甘肃老乡,刚在这座城市落脚的时候,那家店里的大厨对我们不待见,说是北方人笨手笨脚,轻省活从来不给我们干。后来有一次,我和胡古月喝多了,联手闹起来,胡古月拎着菜刀要砍人,把大厨吓坏了。再后来我们一起被那家酒店炒掉,将近一个月没找着工作。那是一段艰苦的日子。为了省钱,胡古月退了他租的房子搬来跟我住。我们两个大男人每天早晨在房东异样的目光下洗脸,刷牙,然后出去花两块钱买六个馒头,回来烧一壶开水,每顿都是馒头就开水。馒头就开水吃着实在口寡,咽不下去,后来我们就买了一包盐,有时候盐加馍,有时候食指蘸盐就开水,还是捱过来了。再后来,房东觉得我们两个大男人共处一室影响太坏,又怕我们俩游手好闲交不起下月房钱,终于在月底果断地把我们赶了出来。
我们住进了候车室,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候车室里人多,睡觉还不敢睡得太死,睡死了怕小偷顺手捞走个包,就等于弄走了我们在这个城市赖以生存的全部家当;而且那时正好是夏天,到处腥臊恶臭的。我们俩人轮班看行李,前半夜我睡,后半夜他睡。在候车室住到第五天的时候,胡古月找到了工作,而我依然失业。在第九天,胡古月从所在的酒店里预支了点钱,租了间房子。我们坐在胡古月的出租屋里,叫了外卖,美美地吃了一顿。那是我来这个城市以后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胡古月说他也是。此后好几年过去,我们又换了好几家酒店,现在日子渐渐好起来。
我和胡古月坐在街边的小饭馆里,历数我们往昔的风风雨雨。那个下午我们喝完一斤白酒,各自都有些飘飘忽忽。我们说到以往的同事、朋友、房东,那些人有的我们还偶尔发个短信相互问候,有的好像永远地失踪了,再也没见过面。其实,我知道他们大多还在那里,只是渐渐地各自生活里交集少了,见不到了。
告别胡古月,从小饭馆出来时已是下午三点,忙跑去买火车票。在路上我又给小李红打电话,可她还是关机。我心急如焚,可是没办法,只好先自作主张买好两张火车票。我答应了我妈,一定带她回去,这样一来让我很有面子,二来让我爸妈高兴高兴,觉着儿子这几年在外面也没白混,总算带回个媳妇来。可是,小李红也有点太不懂事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耍起小性子来。
我和胡古月都找到工作和住所以后,闲暇时间多起来,可是身边没有什么朋友,我们又没什么爱好——当然,在这个城市里,爱好这东西,即使有,我们也玩不起。比如我从小很喜欢钓鱼,在老家时经常逃了课,扛根竹竿就跑去河坝里钓鱼了。我一呆就是一下午,烈日炎炎,脸上被晒死的黑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晚上睡觉,浑身火辣辣的,疼得没法入睡;可是第二天吃过饭,照样跑去。钓也钓不到多少,几天能钓上条半斤多的鲇鱼,已经是天大的收获了。可是,我热情高涨。我喜欢坐在野地里四下无人的感觉,天和地空空荡荡的,四周除了缓缓流动的水声之外一片静寂。偶尔有水鸟从草滩里飞起来,怪叫两声,飞远了。
自打从家里出来,在这个城市里,偶尔也会想到去钓钓鱼。一次无意间听到酒店里吃饭的客人说起钓鱼的事,知道离市区十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鱼塘,可以钓鱼,于是在一个轮休的日子,骑着自行车顶着烈日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这是一片气派的农家休闲会所。可是进去一看,傻眼了。一根鱼竿五百多,还不算鱼钩鱼线别的东西,大致一算,这一套最寒碜的家当弄齐全,至少得敲掉我一个半月工资。这还不说,再看看他们钓鱼的架势,这里按斤论价,钓上鱼,称重,一斤六十。再看那些钓鱼的人,稀里哗啦,那鱼多得跟蚂蚁似的,而且个个都饿昏了一样,见钩就吞。这样半天下来,少说也要钓上个十来斤的。这哪里是钓鱼啊,这他娘的钓的全是人民币啊!
长夜漫漫,我和胡古月大眼瞪小眼,就那么一天天地煎熬。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和胡古月经常去房东家里看电视,一坐就到深夜。可是在房东家蹭电视不是长久之计,因为房东两口子爱看战争类型的,只要哪个频道有人抡着枪杆子出来,夫妻俩势必锁定,一直看到屏幕上连广告都播完,全是雪花点为止;而我和胡古月都爱看现代题材的,都市爱情啊这一类,所以压根合不来。还有一个问题是,房东两口子看电视喜欢跟着电视里的人物讲话,而且彼此没完没了地讲解故事情节,有时会吵得不可开交,忒招人烦。
在更多的时候,我们闲暇的时间是用在玩手机上的。我和胡古月并排躺在床上,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按着手机,间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我的手机里有两个游戏,一个是五子棋,一个是拼图。我把五子棋从初级一直玩到高级,到最后,甚至都不需要看棋盘,就知道对方走了哪一步,而我该走哪一步。这里面其实是有一个固定模式的,手机里设置的走法,大都几个套路,你只要找出破绽,定能取胜。从最开始每次输,到最后做常胜将军,再到最后,三五步制敌,这些套路我都烂熟于心。玩腻了游戏,就打电话,从电话本里一个挨一个往下打,有的已经忘了我是谁,这种时候我会说,对不起,我打错了,然后毫不犹豫地挂掉。可是这样终究电话费负担不起,于是改成发短信,到后来几乎所有人都懒得回复我的短信时,我就不知道做什么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椅子里,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按着,一天又一天。那时候我觉得,手机真是好东西,如果哪天我被遗弃荒野,那我别无所求,只要有一部手机。这个,应该比任何要求都更实惠吧。我有时甚至想,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大概,手机是我最信赖的宝贝了;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活着,没有钱不可怜,没有知己不可怜,没有伴侣也不可怜,最可怕的事应该是,连用手机的权利都没有。
还有一段时间我和胡古月都喜欢上喝酒。每天下班回来,吃完饭,我们就启开两瓶啤酒,边喝边聊。可是即便再好的朋友,也经不过这么烟熏酒泡再加掏心掏肺,时间长了,偶尔也有摩擦。再后我没事开始往网吧里跑,看电视剧,看电影,打游戏,聊天。我在网吧里一泡就是大半夜,有时甚至通宵。
我的网友,几乎全是这个城市里我不认识的人。我尖起舌头学他们说话,把傻念成洒,把猪念租,每一个吐字和发音都和本地人几乎别无二致,甚至以假乱真了。有时候回到出租屋里,和胡古月说话,也是这种腔调。起初大家还觉得有些别扭,久而久之,就慢慢习惯了。
我和小李红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我和小李红在网上从聊天开始,起初聊人生,后来渐渐就聊起了生人。小李红最感兴趣的是我出生的地方,还有那些童年小事。那时我像个技艺高超的画家那样,给我故乡那片芝麻大的破地方妆点出无数色彩,这色彩炫目而美好,小李红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事实上我那样添油加醋地描绘我的故乡时,心里常常发虚,手心常常出汗。我答应小李红以后有机会一定带她去我故乡看看,现在我爸妈已经搬离那片贫穷的地方,这话也许她早就忘了吧。但愿她真的忘了。
我和小李红一聊起来,常常如痴如醉,直到电脑提醒余额不足时,才意识到,时间过得有多快。事情发展得合乎情理,我们在一个下小雨的天气里见面了。那时候我们已经无话不说,我经常故作色迷迷的样子,暗示她见面后可能发生什么。小李红大概对此表示了默许吧,总之,那个下午,我们在市中心一天桥下见面后,我提议去宾馆里开个房间,她居然答应了。
在这个城市里第一次碰女人,可想而知当时我是怎样惊慌失措。后来的事情水到渠成,再后来我们一起吃饭,看电影,散步,逛街。在和小李红认识后不久,我就从胡古月那里搬出来,自己租了现在的房子。三个月前的一个夜晚,我刚洗了脚准备睡觉,突然小李红打电话给我。
“马大力,你在哪?”
我说:“娘子有何吩咐?”
“我问你在哪?!”
我一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在出租屋里,”我连忙回答。
“我在人字街天桥下,打车过来接我。”
“怎么了,你出什么事了?”我有些着急。
“来了就知道。”小李红说完就挂了电话。我急忙套上衣服火烧火燎地赶过去。夜色中,小李红一个人站在路灯下面,手里拎着两个大包。小李红眼圈发红,不用多说,我已经猜到了几分。
“马大力,你收留我吧,”小李红说着,嘴巴一扁就哭开了,“我没处住了,我现在没家可回了,他们都不要我了……”
我一把把她揽进怀里,说:“没事,有我呢,跟我回家。”
我和小李红的日子过得还算和谐。小李红不漂亮,有点胖,但是皮肤很细。更重要的是,她是那种让人省心的女孩子。我每天上班都很忙,而她,总是安静地在家里呆着,看电视,做饭,洗衣服。偶尔出去逛街,也不花什么钱,而且比较独立。从发现这些优点开始,我就下定决心,和她往结婚的目标狂奔。
我和小李红同居以后,每天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有时候我也会主动打听一些她家里的情况,可是大多数时候,她总是闭口不谈。她不说,我也就不再问。人都在这儿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以后她自己会说的。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三个月过去,直到我动手打她,直到她出走。
我静下心来仔细回顾我们这段突兀的爱情史,发现我对小李红的了解实在太少。更为荒诞的是,我居然都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不然,我现在就可以去找她,并且带她回家,去见我的父母。我努力地回想关于小李红的任何一点线索,大致记得她说过,她爸妈离婚,她跟着她妈过,而且还有个弟弟。我们在网上开视频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窗户挂着一条米色窗帘,窗台上有一盆仙人球。大概只有这些。
还有,如果我没猜错,她的家肯定在人字街天桥附近。在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注意到当时她拿着很大一个包,至少二三十斤。以她的体力,不可能扛着一个大包走很远才给我打电话。按照这些不能算是线索的线索,那个夜晚我找遍了人字街附近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在南方接近零下摄氏度的湿冷天气里,我揣摩着每一栋楼房、每一扇亮灯的窗户和每一道钢铁质的防盗门,像个窃贼那样,关注着那里的每一点蛛丝马迹。
接近午夜的时候,我已经对找到小李红这件事绝望了。我就近找了一家网吧,打开QQ,在好友栏里找到小李红——她的头像一如既往地灰暗着——开始写留言。我感觉有千言万语,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说,心里很乱,只好对着显示屏发呆。
马大脚的头像突然闪动起来,没想到这时候她居然在线。
我们东拉西扯地聊起来,马大脚说,那天看到你,蛮帅的嘛。我说那是,我当年是我们村里村草级的帅哥。马大脚夸张地笑着说,真的假的,不过我看到你的脸,白白的,真有点想咬一口的冲动。我说行,有机会见面,肯定给你咬。
我们这么聊了几句,QQ被迫下线,电脑里杀毒软件的警报灯闪烁不定。又过了几秒,电脑自动重启。等再次开机之后,我的QQ就再也登不上去了。
妈的,我的号被盗了!
我回到出租屋里,收拾好行李,迷迷糊糊睡了一阵,天就亮了。火车是早上九点的,看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匆匆洗漱完毕,赶到车站,刚刚好,距开车还有半小时。
接近年底,火车站里人山人海。我呆呆地站在候车大厅里,扛着我笨重的行李。就这么离开了,在这个城市里打拼了三年,除了寄给家里的那一点可怜的工资,我的脸上还多了浓密的胡茬子。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收获了。这么想着,心里很乱,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不知疲倦的喧嚣和难闻的气息弥漫着整个候车大厅。
一个胖子从我身边经过,不小心撞了我的肩膀。我看他一眼,那人不怀好意地窃笑。我站在原地发呆,心乱如麻。又有人撞了我的肩膀,一看,还是刚才那个胖子。
他讪笑着,说,“哥们,借个火呗。”
“我不抽烟。”我礼貌地摆摆手。
“那谢谢。”
“不谢,”我说。胖子于是接着往前走,在离我十步开外时,胖子背对着我举起右手,竖起一根中指,鄙夷地往地下指了指,同时又回过头来。我死死盯住他。喧嚣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胖子用夸张的嘴型跟我说话,从他的表情判断,他大概是在质问我:看什么看!也或者是说:再见。我没回答,低下头往检票口走去。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小李红。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小李红打电话。可是我手伸进兜里才发现,手机已经不知去向。丢了?被窃了?刚才那个胖子?
我坐在地上瘫软无力。这下好了,手机里存着的,是我跟这个世界打交道的所有身份和资料。现在我丢了那些数字,意味着下了火车我将找不到我爸妈新搬的住址,意味着我现在没有了这些旧日的朋友、爱人,没有家,什么都没有了,孤零零仿佛刚来到这个世上;意味着小李红、胡古月、房东、老板,还有马大脚,他们在我这里永远被丢失了。不,也或者说,是我在他们眼里,永远地失踪了。
唯一的办法是,去重新补办一个号码。
可是,我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车站的高音喇叭里回荡着一个女人甜美的,不带任何感情成分的声音:开往兰州方向的K989次列车马上就要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