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墨

柏桦

20. 运送尸体

在Tacitus的《历史》第二卷，我读到：

“他的尸体上的眼睛、头发和阴森可怕的面孔都是与众不同的，这尸体被带到亚细亚去，从那里又被带到罗马。”辗转运送尸体，值得一记。

21. 闲人

古希腊认为闲人最为尊贵。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九说：

“闲人本食客人。孟尝君门下，有三千人，皆客矣。”

……（下略）鲁迅谓：闲人乃看客。

契诃夫亦说过：闲人是不自觉地专去听别人说的话，专去看别人做的事之人。

22. 二百岁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毛泽东）

谁能活到二百岁？绝不能太幸福，神是会嫉妒的。

26. 治理国家

Tacitus说：治理国家是一件多么困难，多么需要碰运气的事情！又说：天空和海洋都受到南风的摆布。这种风从日耳曼的沼泽，从深深的河流，从无边无际的云取得了力量。

28. 一切都可以拿去用

一切都可以拿去用，但留一张床供临终用。

29. 品达后代之命运

因为（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尊重大诗人品达，所以品达的家宅和后代才幸免于难。

33. 野象

野象被猎人和家象折磨得眼睛都红肿了，人用牛奶去浸润它的眼；用一块烤猪肉贴它的伤口；还给它喝黑葡萄酒；又拿嫩枝和青草喂它。它不吃，它心里难过。

34. 尊敬衣服

他尊敬的是你穿的衣服，而不是你这个人。

38. 追问

我曾是谁？我曾生活在何处？

谁能说出我早已死去的往事？

听！北碚新村！

那孩子被什么东西碰痛了，

他在哭……

39. 中西婴儿比较

Augustini说：“可见婴儿的纯洁不过是肢体的稚弱，而不是本心的无辜。”

而吾国吾民却说：“人之初，性本善。”

48. 必然律

灾难从不给人时间，

革命从钱问题开始。

51. 两个马拉

我有一位温良的朋友取了一个笔名叫“马拉”，而法国大革命中的那位马拉则鼓吹独裁和大屠杀。

52. 算命

当你乐意被认为是怎样的人，你就变成是怎样的人。

53. 穷人有理

那道德家说：谁敢反对我们，真理和正义在我们（穷者）这边。

56. 客观性

我注意到，他已进入死人形象。同时，我也记住了那个寿享期颐、广积善行的人。

63. 基督教

基督教（非关时尚）是受苦人的宗教，这一点中国青年明白吗？

64. 戈登

害羞的戈登烧掉圆明园后，又帮清朝打太平天国；后来，在苏丹，他终被别的起义军打死。

65. 风景与恋爱

说白了，《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就是：恋爱在风景中。

71. 他不信他会死

他不信他会死，但他信人皆死。

72. 对话纳博科夫

纳博科夫：“我厌倦教学，我厌倦教学，我厌倦教学。”

幸好我们在《文学讲稿》中，读到“狼来了”的故事。

纳博科夫：“岁月在流逝，亲爱的，很快就没有人会知道你我知道的事了。”

真美，流逝造就了玩味。

74. 源氏物语

来自古日本的光华公子源氏，娇媚艳丽，令世间最美女人惭愧惊惶。此种事迹也就仅仅出自东亚（如吾国的潘安）。

78. 东洋之美

堆在枕上的是（如云的）乌发、闲泪、热愁……

他的“遁世之期，渐渐迫近，心绪忙乱……”

何必呢，“不如随物主，化作大空烟。”

86. 日本的三条道路

林池道是皇帝路,幽地道是平民路,暗穴道是犯人路。

87. 知识妇女

那知识妇女像一只肥兔，肤色绛黄，笑嘻嘻的。

现在，她在思考教外国人汉语可否从鲁迅开始。

然而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第一堂课就讲《左传》。

89. 奇迹

他从不痛苦，从不想到死，还写诗，这只能说是奇迹。

93. 吃酒

每次，当他俩遇到烦心事，都会兴高采烈地去那小饭馆吃酒。

每次，他俩都觉得，只要喝了酒，问题就解决了。

每次，他俩必演三步曲：雄姿英发、滔滔不绝、不省人事。

94. 双面老太

那老太太有一对少女的明亮眼睛。暗地里，她却像永怀热血的青年那样残忍地骂自己。

99. 树声

树木在暴风雨的深夜发出的声音让他害怕。

100. 劳动

劳动人民从不说:“我在劳动。”只是文人爱说。

108. 喝酒的事

全世界的农民喝酒都喝得很快，不仅仅是俄罗斯农民。

类推：全世界的诗人喝酒也喝得很快。因为Stevens说过：“在每个诗人身上都有一点农民气。”但某诗人喝得极慢，从清晨到深夜，他仅喝了不到半瓶酒。

在唐代，杜甫、白居易等人从破晓就开始喝酒。

（“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

在今天，黑龙江望奎，中国农民继承了这一传统。

在罗马尼亚，也是农民，清早起床便仰头狂饮几大杯。

110. 模仿的诗

他一直以为没有怪癖就不可写诗，于是就专门去搜录、背诵一些名人写的怪癖句子（以养刁钻之气），譬如“外省。包厢里一定有蛇一般的省长的女儿”（契诃夫），就令他兴奋莫名、跃跃欲试。为此，他模仿如下：哈尔滨车站。小饭馆里，必然有一个头若鸡头的小学教师的儿子在那儿晃来晃去。

124. 在随园

在随园，耕有田地，菜蔬鱼米，自给自济。

在随园，读有藏书，三十万卷；另辟一室曰“诗世界”，往来几千骚人；学生济济，有教无类（男女情人平等），春华秋实。

在随园，二十四景，各有美典，南台银杏枝干披拂，若绿瓦之参差，“因树为屋”；南山有古柏六株，掩映成盖，呼为柏亭。在随园，文酒诗会，终无虚日，逸乐似水。在随园，门户敞开，人人可入，四时之景供你游观；噫，每年闲人进出达十余万也。

130. 在木渎

没有无限烟水，更无平冈云起；

仅仅是那缸里的金鱼，

让我慢了下来,

让我想到春天，

在木渎，

一间狭长的庭院，

天井里的古树，

花之艳雪，

疏雨、凉竹……

152. 风雅事

在南方的秋夜，他无事便听纺织娘来自林木间的清音。

159. 老诗人

人生真是奇妙？那老诗人年过六十，仍一如既往地、无休止地写着、谈着乳房。

237. 令我惊喜的事

2011年11月1日(星期二)中午，偶读到元代吕仲实诗《思诚》（见《辍耕录》），先引来如下：

典却青衫供早厨，老妻何必更踌躇？

瓶中有醋堪浇菜，囊底无钱莫买鱼。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此诗末二行立刻让我想到我常驻足流连的一幅丰子恺绘画（画名正是这二行诗）。其中“数行书”又使我当即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数行诗》（吾友庞培所著），趁手翻看开来。当然，此诗还引我重温了“做一份人家”，这句我念兹在兹的吴侬软语。

255. 耳环

为何耳边挂灯？但结丁香一颗。

261. 一把锤子

2011年10月27日上午，在安静的戴震纪念馆（今黄山市屯溪老街一条逼仄细巷内）偏屋，工作人员办公室的小桌子放满了各类清洁的物品，其中我欣喜地发现了一把更安静的——样式亦大方的——锤子，斜躺在玻璃板上，我甚至动手碰了它一下，并无意间对工作人员轻呼：“一把锤子。”“刚用过，随便放在这里的。”那中年妇女迅捷地笑答道。

267. 寺庙

寺庙是每个城镇财富之所，是最美的风景之地，文人（诗人、考试者）读书在庙里，情人幽会在庙里，聚众赌博在庙里，族人开会在庙里，军队扎营在庙里，行旅人夜宿亦在庙里。据我所知，某些人最乐意死在庙里。

277. 鲁迅吃馆子的事

从《鲁迅日记》可见诸多他在北京吃喝细事（胡适同样，郁达夫亦如此，又可见，当时文人最爱在日记中书写吃酒下馆子之事）。鲁迅与朋友聚餐，多选中等饭馆，花费常态为一桌席（10人）20圆（折合2011年人民币160元）。菜谱如下：四冷荤（可挑选），譬如：熏鱼、酱肉、香肠、松花蛋，每份5分钱；四炒菜（可挑选），譬如：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辣子鸡丁、炒牛肉丝，每大份1角钱；四大碗（可挑选），譬如：米粉肉、四喜丸子、红烧鱼块、扣肉，每碗2角钱；一大件（可挑选），譬如：一只煮整鸡，6角钱。需知：这桌菜，量颇大，15人亦很难吃完。

292. 一天忙吃两顿饭

依旧是1958年，在中国乡村，公社社员去食堂的路都很远，最远的，也是最极端的，要走三十里路才能到达，真是喜感呀，一天就忙着吃两顿饭。

307. 小飞鸟集

人间还有这样的清晨！

鸟眼里漾起奢侈的精神。

看，无人。一只鸟在看：

（绣户外）水上

一只鸟在空中短暂停顿。

（董继平译帕斯一句）

岁月，鸟儿一般地，伸展……

（明迪译卡明斯基一句）

飞鸟之影，未尝动也。（惠施）

泰戈尔“飞鸟集”

——不动。飞鸟在写……

317. 匹配

真好，他英俊地下着象棋。但如说他英俊地下着围棋，就不对了。象棋简单，杀气外露；围棋的杀气是女性的、曲折的。

318. 与库切对话

老人最应该做什么事？“准备去死。”（库切）

但我们从不做准备。“未知生，焉知死。”（孔子）

“父母身体的动作最容易让孩子看了觉得有失风度。”（库切）

那梅兰芳在舞台上的表演呢？他儿子看了会怎么想？

“吃饭是一种典仪，而典仪调剂人的感觉。”（库切）

而孔子早就说过：“割不正，不食。”

326. 吸烟

吸烟者是女性的（反吸烟就是反女性主义）。保罗·瓦雷里（Paul Valery，1871-1945）每天要抽六十支烟。另外，他还有一位瘦削幽暗的吸烟密友——马拉美老师。

只要没有了时钟的滴答声（那声音曾是何等恐怖地震惊了波德莱尔），香烟也就死了。

1856年，巴黎有一本刊物《巴黎烟客》（Paris fumeur）,它开篇便说：“吸烟犹如祈祷。”

“从某种角度上说，历史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历史就是香烟的历史。”（Richard Klein: 《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45页。）我仅将这句话转述给台湾历史学家李孝悌听，因他有一次在成都时对我说过，他曾经是一个老烟枪。

香烟是夏日的、欢娱的、孩子气的（改写自马拉美的一个观点）。

“我不要工作，我要吸烟。”（Guillaume Apollinaire, 1880-1918）

的确，只要他抽烟，就无人能伤害他，更不要说时间了，香烟打发了时间并缭绕于时间之外。

香烟——转瞬即逝的脚注，与世无争的主体，尼采在《都灵通信》中说：“所有好的东西都是轻的，神圣的东西总是举步轻盈。这是我的美学理论的第一原则。”在此，我又想到1984年早春的张枣，一个轻逸的chainsmoker（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者）。

她早就不注意她的容貌了，三年前，她就开始一天到晚、争分夺秒地抽烟。

“每一支烟都有它的个别原因和因果联系……无数支烟有着无数个琐碎的原因。”说得真是朴实精确。我在Richard Klein: 《香烟：一个人类痼习的文化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第282页（倒数最后第二页）读到。

328. 香港人

他是一个香港人，他热爱赌马，他对思想无兴趣，他穿拳击短裤，他上茶餐厅。哦，对了，他卖衣服给大陆人时老说：“我是基督徒，我信教，我不卖假货。”

338. 习惯

你习惯了红与黑，因为《红与黑》。当有人说红与白，或红与蓝呢？进而说：红与快、红与肥、红与疯呢……？你还能习惯吗？不。

事以形兆，应以象悬（陆机）。因此，日月耀于天，江河丽于地；山水间，有我们永恒的美典：小寺边，垂柳下，人独立，看二三翻飞的黑燕。

343. 中俄人生观

“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契诃夫）中国人正好相反，他们更喜欢生活，尤其是眼前的生活，而几不回忆。俄罗斯人因回忆，时时刻刻都喝得醉醺醺的；中国人因生活，也从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

346. 喝酒的理由

天空，对你的一生并不关心。

鸟儿，停在瘦树上亦不关心。

但记忆力会热爱！

但疾病和死亡会改变你的世界观。

那就喝吧，在漫长而愁苦的人世。

喝一点点，是完全无碍的。

350. 谢谢契诃夫

契诃夫说：“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那我们就来谈谈吧。还是用你的话：“他吃苍蝇，而且说味道有点酸。”

真是奇特呀。切肤。也很令人震惊。

到了下午，我感到无聊透了。正好，又听到你“感冒了的声音”（对不起，赫塔·米勒就是这样形容俄语的）：“蚜虫吃青草，锈吃铁，虚伪吃灵魂。”我禁不住笑了。谢谢你，契诃夫。

354. 读到几句好诗

晨起，读《词与世界》。首先在陈克华处停下，“是的，无比影子更轻”，还真吓了我一跳。

接着，土耳其的Bejan Matur写母亲死后的变身形象又吓了我一跳：“她是一棵有纹身的橡树/她的呻吟声常在耳畔响起。”后又读到《礼服》中一句：“有院子的房子像墓地。”多么幽静而神奇的一句啊！

Brownlee神秘出走后，“留下的器具完好，他那对黑马，/像男人和妻子，/把自己的体重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注目望向未来。”（按：天将下雨，娘要嫁人，人已出走，马欲飞奔）这是谁写的？Paul Muldoon！他的The Loaf暨陈东飚的译文同样妙不可言。

“我们只活一刹那。直到油漆干透。”（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油漆》）亦好。

而C.D.Wright的诗 Like a Prisoner of Soft Words 劈头一句：“我们在电线下走而群鸟挪窝。”一下就吸住了我的眼球。

356. 契诃夫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从冬天冷得发抖的黄昏开始的。当然也包括夏日的寂寥和成千上万的苍蝇。以及爸爸打过来的拳头、耳光与皮鞭……

“我小时候没有童年生活……”（契诃夫）除了学校，就在爸爸开的杂货铺里干活。铺子里的东西真是应有尽有啊，气味乱串（糖有煤油味，咖啡有青鱼味，米有蜡烛味）:

鞋油、草鞋、鲱鱼；雪茄、笤帚、火柴、甜饼、果冻、茶叶；面粉、樟脑、香烟、橄榄油、葡萄干、捕鼠器……还没完：通心粉、伏特加、喀山肥皂；对了，还有药，譬如治热病的“七兄弟血”（就着白酒喝）。

“那么‘巢房呢？”（契诃夫对这种水银、石油和硝酸合在一起的“毒”药很迷惑）

“等你长大了，你自然会知道……”（爸爸）

“喜鹊草”名字无杀气，也治热病（拌酒喝）。

但“阿里亚克林斯基膏药”呢？却少人问津。

一次,一个警官不付钱就拿走一盒，说要治他猎狗的疥疮。一周后，在沸腾的集市上我目睹了两句对话。爸爸以讨好的声调问：“您的那条狗怎么样了？贴了膏药好了吗？”

“死了，”警官阴沉地说：“它肚子里长了蛆……”

357. 后来

多年后，契诃夫长大了，和父母兄妹一起生活，住在莫斯科郊外的别墅里。每当晚餐时光，家人都会围炉漫谈。一次，儿子们回忆起幼时的鞭刑，父亲忧伤而负疚地坐在一旁，叹气道：“以前的人跟现在的人想法不一样……”现在整个俄国都在谈论契诃夫。“现在我感到安托沙已不属于我了。”

还用说吗？母亲的感觉往往是正确的。

358. 请坐下

“请坐下。我马上就写完了。让我们聊聊吧。”

不喜欢孤独的契诃夫对走进来的朋友这样说。

一次，他对一个文学新人说：“从事文学工作真不错，瞧，这些东西都是文学向我提供的。”

契诃夫边说边指着身旁的鱼缸、钢琴和家具。

363. 肺结核

“我有点咳嗽，但远不是肺结核。”（1893年10月29日契诃夫给哥哥的信）“咳嗽比以前加剧，但我以为这远远不是肺结核。”（1893年11月25日契诃夫给苏沃林的信）他反复谈论又反复否定（刻意回避）这疾病。

牺牲还早吗？但北方在消耗他……

373. 里尔克之死

1903年4月15日，你说：“主啊，给每个人以其独特的死吧。”

1908年10月31日，你说：“我必须触摸，即使我会因此而死去。”

1926年12月29日，你在昏迷中去世。死前一天，你为某少女采摘了玫瑰并扎伤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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