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人

2012-04-29 22:44黄金明
西部 2012年7期
关键词:竹子

黄金明

村里的人,公认父亲是一个老实人。以我在凤凰村生活了二十年的经验,在这个崇尚丛林法则的小世界,我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但也等同于骂人,老实人是懦夫或窝囊废的代称。母亲说父亲是一个好人,但不可爱。他的德行比圣徒不会少,却比恶棍更让人痛恨。近年来我逐渐意识到,父亲平素行事信奉乌龟缩头哲学及对我的严密监管,皆因他生活在一个动荡不安、弱肉强食的年代,养成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心理。他是一个对世界充满怀疑和惊恐的人,是长不大的孩子。他六岁就失去父亲,他的心灵仿佛永远定格在六岁之时。可以想象,他年少时受过多少欺凌和屈辱,当不幸和打击变得习以为常,他成年后摸索出了一套应对之法,那就是不招惹别人,一辈子不出头,像蜗牛龟缩于一隅,而养成了对口蜜腹剑的恶棍一眼识破的敏锐。他向来善良,不贪便宜,在路上看到钞票亦不捡,后来果然有人被设局骗财,他洋洋得意于四五十年前就有这个预见性。他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从不做亏心事,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别人欺负我好。”好在哪儿?我百思不得其解。每逢我年少时为弟妹出头或与人争执,总是以他赔礼道歉乃至送钱物了事。读书时学中国历史,一读到南宋或清末,我总会悲哀地想起父亲,以及丧权辱国、腐败无能之类的字眼。

父亲十几岁就帮别人做工,割稻、伐木、烧砖之类,工钱微薄,但求三餐饱。他忌惮太多,譬如舀粥吃只吃粥水,碗无几粒米,碗中如镜,可照人影。他说这样人家下次还会找你干活。事实上,那些狼吞虎咽大吃大喝的人,也同样不缺活干。父亲是联想的大师,他会围绕一个点想到九重天,侧面、反面乃至事物的底部,由一样事物想到相似、相对及相反的事物,从一根枯枝想到一片森林,从一把菜刀想到流血事件的可能性。他又是从消极和否定意义上联想这些的,总会想到事件发展的灾难性后果或可怕的意外。他试图去堵塞每一个子虚乌有的漏洞,于是活得忧心忡忡顾虑重重,无法轻松,不得安生。他行事低调,态度谦恭,平时如蜗牛龟缩于硬壳中,一有风吹草动即缩回头去。他唯恐引人注目,激怒了这个美好而狂暴的世界,小心翼翼,胆战心惊。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就是这种人。他的世界封闭如一只沉默的蚌,毫无攻击性,又没有防御能力,一张嘴就暴露出软弱处,别人就像鹬呀鹳呀,见了这块软滑的蚌肉,谁都想啄一口,以免暴殄天物。

父亲毫无生意头脑,有时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盐和油也就指望家里的那几个老母鸡,要争气才能以蛋换取。他也种过通菜、生蒜之类去石湾墟卖,但菜品相不好,人又笨拙,他做事不流利,干的活儿不漂亮,编的竹器不精美,总之形容猥琐,缩头缩脑,小里小气。他经手的每一件事、每一样事物都打上他的印记,透着一股傻气和呆气。母亲常被他气得发疯:“做鬼也只能摸鸡蛋壳(村中俗语,意谓不得要领,摸不到好东西)。”父亲做生意最关心的不是赚钱,而是人家不找麻烦,不要连秤秆都拗了,所以一斤给两斤,等于半卖半送。大伯父是种菜的行家里手,一年四季,各式时蔬轮番上市,他又是精明之人,干得数年,已建起了一幢红砖屋。而父亲连菜种钱也亏了,付出的人工和汗水且不说。他不种菜了,改养鸡。

那时候饲料鸡大行其道。但吃过鸡的人都知道不可跟走地鸡同日而语,他执意养土鸡,也算是一个门路。但他这辈子就不可能谋得生计之道。他不信鸡场孵的小鸡,坚持从家里的那只母鸡开始,先孵出一窝小鸡,小鸡大了,又选养数只鸡做母鸡,那个从一只鸡蛋开始发达的民间笑话,到目前为止,都变成了现实。两年后,他拥有了十数只母鸡,这些母鸡将带来数十只雏鸡,为他的养鸡事业奠定基础。按照父亲的设想,不用十年,他的土鸡王国将会在凤凰村巍然屹立,到时四邻八乡的人想吃一口有滋味的鸡肉,都只能来找他。不可能有另一家对手。他的养鸡方式是严格执行传统土法的,不添加任何饲料,只吃谷物、草根和虫豸,全是放养。每天早上挑到山坡上去,跑步,过夏令营,就差没给它们放轻音乐和学习文件了。总之,只有保正鸡苗的纯正和饲养途径的严格,才能养出全县独一无二、所向披靡的走地鸡来。“到时,你还担心孩子们交不起学费吗?你就担心你的麻袋太小装不下钞票吧。”父亲这次表现出惊人的口才和感染力。母亲笑逐颜开。她只上过一年小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担心自己的算术数钞票时不够用。

父亲是性急之人,说干就干。他利用编竹器特长,劈了几棵竹子,编织了七八个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鸡笼,基本上分三个等级,最小的放雏鸡。小的有箩筐般大,大的如竹子编织的房子,用来放刚长成的鸡只,不大不小的笼子,也就放那些刚换毛、刚长出鸡冠的鸡条。每天早上,父亲将大笼子的鸡挑到猪娘山去放养,小鸡笼由我跟二妹每人挑一担。那时我读初中了,周末回来,都得帮忙放鸡。

我们家没有牛,山上满是水牛黄牛,牧童在山上玩耍。而我则躺在山坡茂草之上捧一本书读。那些鸡在山上、田地飞来扑去,仿佛都养成了野鸡。有时乌云从中火嶂那边涌起,我跟二妹赶紧将鸡群驱赶并逮回笼子中去。但雨水如鞭,群鸡惊慌,一味往灌木丛、荆棘林中乱钻,只望觅得藏身之所,二妹平时颇懂得唤鸡之法,撅起嘴唇:“招,招——”她模仿鸡叫之声,平时总能见效,但碰到大雨来袭,全乱了章法。我们只好硬捉,一时鸡飞狗跳,狼狈不堪,两人也淋得像落汤鸡。到傍晚呢,我们就用米糠及饭米拌好鸡食,拿到鸡笼里喂鸡,鸡们争先恐后,涌入笼中,我们趁机掩上笼门,也就省了驱赶之苦,待将鸡全捉入笼中,天色已晚,父亲总会急匆匆地赶来,将大笼子里的鸡挑回去。

有一次,有只小公鸡却来捣乱,鸡冠未红,野性却足。太阳都落山了,稠密的黑暗仿佛从村子的内部升起,并迅速弥漫了四野。我跟二妹前追后堵,那鸡上蹿下跳,拒不就范。它一时跳上树杈,一时钻入竹林,真把自己当成凤凰了。我气得举起扁担,上劈下扫,老树盘根,仙人指路。二妹嚷道:“哥,别打死它了。”我说:“打死正好,今晚有鸡汤喝了。”然而,鸡灵活异常,有时干脆就伫立于扁担梢上,气得我暴跳如雷。

天快黑透了,奇怪的是父亲迟迟不来,我将这个烫手山芋抛给他的想法落空了,这将是我跟这只鸡的事。我坐在地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每遇到棘手之手,或头脑发热,我就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却,这样才可能做出正确的判断。我们看不清彼此的五官,但还是看到了一小团更浓重的暗影,它在向我移动,轻灵,不疾不徐,我在黑暗中缓缓伸出了手,那团黑影仿佛跳到了我的手。我攥紧了它。那团黑影发出“咯多”一声,我顺利完成了任务。那鸡让我想起了玩捉迷藏游戏时,沉溺太深的孩子躲在最难发觉的匿身之所,没有一个人找到他,最后他忍不住跳出来。他再不出来,别人都要散伙回家了。天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山林寂静,偶尔传来怪鸟的枭叫及风吹林梢的声响。我和二妹坐在鸡笼之侧,笼里的鸡也在不安地走动。我感到黑暗越来越浓密,越来越厚重,天上没有月亮,四散的星星渐次浮现,像闪光的图钉,又像光亮的的小孔使黑布袋出现了漏洞。

父亲在星光下踩着草叶向我们走来,健步如飞。他之前陷身于一桩纠纷,脱身不得。类似莫须有的事件,常会降临到父亲这种老实懦弱的人头上。

养鸡最怕发鸡瘟。也就是后来我听闻的禽流感,瘟疫一发,倘处理不当,大鸡小鸡纷纷死亡,无一幸免。每次父亲一发现某鸡有发瘟迹象,哪怕仅是耷拉着头,立马将其隔离,以免交叉感染。他尝试过煲中药灌鸡吃,试验了好几个方子及剂量,但收效甚微。他又拒绝镇上的人打鸡针,他的理由是用了化学药剂,就不是正宗的土鸡了,决不可因小失大。

在雨天,就不能送鸡上山放养。父亲鼓励我们去给鸡捉蚱蜢、小鱼和小青蛙,以供鸡吃,白蚁或鲜嫩的草芽亦无不可。我认为那是疯子才干的事,拒不服从。要捉多少只白蚁才能喂饱一只鸡?落雨天,我正好邀了二堂哥到碑头湾钓鱼去,那些钓来的鱼,当然没有鸡们的份。怎么办好呢?鸡们饿得乱叫,一群鸡的吵闹让人无法忍受。父亲从谷缸舀了一畚箕黄澄澄的谷子,撒到院子喂鸡。鸡们疯狂而快活地啄食。母亲心疼了,责备父亲不该这样浪费谷米。这么多鸡,吃一顿够得上我们吃一天了。父亲还嘴硬,说:“谷米贵还是鸡贵?谷被鸡吃了就变成了鸡肉,一本万利的账你不会算,等秋天鸡大了,我出售一批,你就等着数钱吧——”母亲听不下去,跑到厨房忙活了。我总觉得,那些鸡不是吃草根虫子长大的,而是父亲撒谷喂大的。

父亲养鸡作为一桩新鲜事传遍了村庄,光是那一排气壮山河的鸡笼,就像广告招牌引人瞩目。经常有人来家里找父亲买鸡。开头是在傍晚,后来多改在清晨了。父亲的价格偏低,称得又够旺,每当有人来买鸡,母亲总要手忙脚乱地去拿糠拌鸡食,就是白米也舍得了,却总被父亲阻止,他说,人家拿回去就杀了,何必浪费粮食呢。母亲气得跳脚。人家卖鸡总要灌多些精食,邻村的鸡贩子,还要用打气筒推矿砂、用针筒注水入鸡身,就是为了使鸡增添重量多卖钱。喂粮食的做法不算过分,但父亲正派得迂腐,他振振有词:“我们是要做大生意的,以后不仅要养一百鸡,还养一千鸡,莫因蝇头小利砸了招牌。现在就当是做广告,让人试吃好了,又不是不收钱。吃过的人保管回头,还会口耳相传,到时你就等着数钱吧。”那句话母亲最爱听,不吭声了。吃过的人,果然不止一次回头。我不知道那些鸡的滋味好不好,我没有吃过。家里第一批出栏的数十只鸡,不舍得宰杀一只,也没轮到父亲去石湾墟赶集,全卖光了。

我总算明白别人挑在清晨买鸡的原因,鸡们还没起床吃早餐,母亲拌了鸡食,端去鸡舍,鸡们睡眼惺忪,垂头丧气,也就没胃口。二妹说:“它们知道大难临头所以绝食抗议了。”鸡是卖光了,却没钱赚。

第二年,鸡数量翻番,母亲不由分说,一连宰杀几只鸡供我们饕餮。“反正也赚不到钱,让孩子们开心一下,呵呵。”母亲看着我们吃得满嘴流油,咬着牙跟鸡骨头搏斗,不禁心花怒放。我们难得吃一回鸡,连鸡骨头也不放过,真称得上是敲骨吸髓。四弟举着那只鸡爪子,从村头转到村尾,从清晨吃到傍晚,炫耀了一天。在全村人看到他有鸡吃之前,不舍得一口吞掉,快活得像国王。父亲又算了一笔账,反复推敲,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亏本,但也没有赚钱。他最精于算术及成本核算,种田不肯花多一点小气,理由是人工投入太多,那就亏了人工。总是以最少的投入,求最大的产出,这跟资本家以最少成本追逐最大利润有相似处,可惜父亲有能力降低成本,却无能力提高利润。他在种稻上做到了。养鸡却亏了人工。孩子们每天晚上在山头上捉鸡入笼,权当是玩耍好了。

按照母亲的说法,辛苦养大的好鸡,益了村人。他们花的价钱,连饲料鸡也买不到。一个意外的收获是,父亲养鸡那阵,人们对他客气多了,常有笑脸相迎。父亲以为这是人们对未来大款的尊敬,其实不然。

父亲一生之中,屡被人欺负,他夹着尾巴做人,仍无法避免。他独有的处世方式,却也让人消除敌意,他屡遭暗算,总能化险为夷。

那一年冬天,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被生产队派去离村子十七公里外的“墩”修水利,在罗江边开挖一条运河,将罗江的水引出来灌溉田地。众人早出晚归,中午带了锅煲及米面蔬菜,在河堤上掘地为灶,捡些枯枝败叶当柴火烧饭吃。没有人跟父亲搭伙,他随便弄点吃的。一连数天,虽然辛苦,倒也平安无事。到了第七天,却出事了。天很冷,北风很大,柴火很难生起来,他撅起屁股,像只癞蛤蟆趴在地上,张大嘴呼呼吹着土灶,浓烟熏得他涕泪交流,好不容易将火生起来。

忽然,他的头上响起“咣啷”一声,土灶上的锅煲像足球被一脚踢出老远,米呀水呀撒了一地。他站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土狗捏着衣领提起来,双脚悬空。土狗说:“你好大的胆子,我的大衣你也敢偷?”父亲说:“我没偷你的大衣,没偷过谁的大衣。” 土狗说:“我的大衣不见了,找遍了河滩没找到,倒在你行李卷里发现了,不是你偷的,难道是我塞进去的不成?”父亲一怔,知道被人暗算了。旁边有几个人在挤眉弄眼,大声发噱,就等着瞧热闹。土狗就要大打出手,父亲说:“你要打我可以,但先得听我说几句。就是犯人被押上刑场,也有申诉权,很明显,这是别人设圈套来挑拨离间,这个套针对你而不是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我从来不贪便宜,不招惹别人。你是会功夫的人,威风凛凛,我哪里敢招惹你?难道我活得不耐烦了?请你想一想,你打我不要紧,但你出手就被别人当猴耍了。人家说不定还赌你会不会出手。你看看四周的形势就明白了。”那厮怒气顿消,的确,父亲借他水缸做胆,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定是别人的诡计了。过得两晚,北风呼啸,寒潮袭来,那厮冻得牙齿交战,格格直响,大家有备而来,却无人帮他。还是父亲邀他■铺(粤语,指二人或二人以上同卧一榻),以半边被施予援手。那厮虽然凶悍,倒也晓得羞愧。

分单干后不久,田地山林亦分到各家各户,下来就是重新分割宅基地,面积按人口分,但宅基地有好坏之分,诸如风水、地质、朝向等等,仅面积平等尚不算公平。好地全由村中的生产队长、村支书及巫师等几个实权人士掌握手中,将屋背山地势较高、硬净的最佳地盘瓜分一空,稍为打地基即可建房子。屋背山两侧,西面靠近坡禾林及小河边,东侧跟门口垌相毗,再往东就是门星岭,稍好的,实权派的走狗和爪牙亦能分一杯羹。像父亲这样的老实人,既无靠山,人又懦弱,结果只分到近门口垌樟木头处的一大丛竹林之地。要建房子,得先将竹林辟掉,挖光竹头,方谈得上平整土方。这片竹林是公家的倒也罢了,却偏是某家私有的,当时队长要整治该户,该户无奈同意让出竹林地,却提出一个条件:要地可以,却不得碰他一株竹子。这是一个难题,亦隐含反抗与挑战之意。但既分给父亲,队长不管了,他只等着瞧热闹去。父亲稍微处理不慎,必起事端,可谓危机四伏。去年就有人因宅基地之争,双方动武,有人被锄头砸得头破血流,用双轮车拉到石湾卫生院急救才夺回性命。

父亲找上门去,跟人家商议:“这块地不是我要夺你的,而是队长分的,如果我不要,就没地方建房子了。望体谅则个。”对方说:“我不管,地是你的,竹子是我的,你不许动竹子,我就靠这一林竹子围园织粪箕了。你动了,天王老子也不给面子。”父亲提出帮他将竹子砍伐了,卖给靠近火车站的米山村人织筐用,也是一笔收入,而又不用他们动手。众所周知,竹子要年年砍伐,方才发笋多竹。而竹头呢,帮他扛到鬼落山去种,一丛不少,竹子还会源源不断,只是挪个地方。对方见父亲说得诚恳,有点感动。他也知道队长等着他们火并瞧热闹呢,实在没有比父亲的方案更给面子的了。他强调说:“砍竹子和重新栽种,工程浩大,我可不会帮你。”父亲说:“这个由我负责。”

于是,在随后的数月中,父母每天都在那片林子上折腾,先将大斑竹、火格竹、单竹、篁竹等各种竹子砍伐,去掉枝叶,捆扎成把,堆积于一隅,等竹主找人来收购。其他竹子好伐,就是大斑竹粗如海碗,坚韧硬实,是做竹排的材料,编竹器都嫌它不易削制,其砍伐难度不亚于硬木。母亲撼动不得,只好由父亲出马。大刀、手斧砍崩了几把,磨刀石也磨蚀了好几块,方才将那片竹林砍伐完毕。而更艰苦的工作尚在后头,竹头盘根错节,老竹头跟笋芽犬牙交错,牢牢扎根,体积庞大,其难度之大,比挖木头尤甚。父亲先将泥土刨开,再将竹头分割成小块,方才小心翼翼地铲断根须,却不可伤筋动骨,以保证能种活。说是小块,但每丛竹头连带泥土,亦有一两百斤。父母将挖出的竹头又扛到小河对面的鬼落山坡地上,就挨着那个老林子旁边,从山脚渐次往山坡上栽种。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两三个月时间,才将那片竹林夷为平地,算是辟出不错的宅基地来。那时我只有六七岁,帮不上忙。但见父母像两只蚱蜢在竹林及鬼落山上疯狂蹦■,疲于奔命,今日思之,犹有余怵。

等宅基地平整出来,这块地四面的人家建房子时,就觊觎这块肥肉了,或巧取豪夺,或暗中蚕食,一块四四方方的地,犹如一张饼干先被咬掉四角,变成圆形;等第二轮蚕食开始,又变成了方形,只是面积缩小一圈。父亲步步退让,左支右绌,又没有能力建房子,就如清政府抵挡不住西方列强的步步进逼,丧权辱国,还丢失了大片领土。一块两百多平方的宅基地,只好以一百五十元的价格卖给了大伯父。大伯父拟再建新居。另外,他在村中也算得上是强人,他人顾忌三分。父亲白忙一场,仍然没有宅基地。他打算在门星岭旧晒坪上方开辟一块出来,坐北朝南,位置不错,干了个把月,工程实在太大了,又半途而废。虽只获得一点报酬聊作安慰,父亲却暗中松了口气。据说原竹林主人早已磨利刀斧,准备跟强抢竹子的人血战一场,幸好父亲处理得法,一再忍让,吃亏在所不计,方才避免了潜伏的事端。

父亲常说:“吃亏不要紧,吃亏是福,关键是人平安无事。小鱼在河里要获得保存不容易,要学会避开大鱼的牙齿。”前几年,他赶集被人骑摩托车撞倒,虽无大碍,但伤筋动骨,也卧床一月有余,他也不索要汤药费,说:“算了,人家也不是有意的,人家撞了人,心里也内疚,何必为难人家呢。”人家有没有内疚,旁人不得而知,倒是如蒙大赦,骑车一溜烟跑了。剩下一个糟老头子跌翻在地,哎哟呵唷,痛苦万分,直至母亲闻讯赶来,才扶他去疗治。

我不解父亲在村庄受尽欺凌,何不远走高飞另觅出路呢?父亲对外面的世界惊恐不安。他对未知事物总是充满恐惧。到外头去,他更无所适从,更是一头雾水。在村庄,他可上山开荒,下河捉鱼,无论如何,总能对付一日三餐。他在村庄虽屡被欺负,但也找到了一套与之周旋而自保的办法,虽然吃点亏,丢点面子,但毕竟是同族之人,总得保存性命及生存下去。因此,他大半生几乎都龟缩在村子里,连帮人做工,也不离开石湾水。成家后,他热衷于生育,固执地认为最宝贵的是人,他将毛主席的名言“人多力量大”奉为圭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坚持到底终究有翻身之日。数十年之后,当年的强横凶徒,大多已遁黄土,苟延残喘者也多成了五保户。有不可一世的大家族,说败就败了,除了几堆黄土,没留下一个人。他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只要一生良善,清白做人,就有路行,有好日子过。我过去很少为父亲感到光荣。但父亲清白做人,很少人能像他那样干净,这让我引以为傲。

他一生中有几个命运的岔路口,然而总是止步于可能的道路。他第一次想去湛江做工,被祖母阻止。他追述往事时仍掩不住遗憾,那可能是他第一次想逃离村庄。改变命运的第一个契机,出现于1959年。当时,阳光毒辣,绿蝉在疯狂地鸣叫,每一个人都在炎热中躁动不安。一个父亲从没见过的陌生男子走入了院子。他是一个远房亲戚,一直在湛江海边挑海盐。他给父亲捎一个消息:远航的海轮正在招募水手,他想带父亲一起去。父亲面前浮现出了无数次在梦境中出现的海面,蔚蓝,辽阔,那种神秘的黑蓝无边无际。他感到一种沐浴着海上日出和咸涩海风的新生活在召唤着他,他没有见过大海,但很喜欢,恨不得马上跟远房亲戚离去。

但祖母坚决阻止父亲,她委婉拒绝亲戚并送他走后,说:“这人我太了解了。他靠不住,他从来就没有干好过一件事。他这次肯定不怀好意。解放军早些年解放海南岛,还都是坐木壳船呢,说什么远洋海轮?扯淡!”父亲说:“你到过湛江吗?你没去过就不要乱说。不管有没有海轮,我是去定了。我不要他,我自己就可以去!”父亲迈出院子。突然传来大伯母惊惶的哭喊:“阿水(父亲的小名),你赶紧回来呀,你妈妈要自尽啦——”父亲猛然回头,只见祖母脸如死灰,拿一把菜刀横在脖子上。他屈服了。祖母哭着说:“不知死活的小子,那边有多乱啊,海匪横行,特务如毛,他要到哪儿去都行,就是不能去湛江。”但他想去的地方就是湛江,因为他太想看海了。成年之后,他将名字改成了“大海”,以纪念无缘相遇的海域,而至今他未目睹过大海的模样……

后来,还有做小学教师及学兽医的机会,这倒是父亲喜爱的,但教书的机会被村支书安排了自己的侄女,当兽医也受到阻挠,身为队长的大伯父拒不盖章。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在那个年头,队长不盖章就寸步难行。最难得的是,他在1970年代末,还有一次当兵的机会。湛江地区挑五十人,父亲榜上有名,这是天赐良机,父亲却不愿去了。后来我说他太傻,他认真地说:“我做了军官,肯定在城里再娶一个年轻貌美的老婆了,还要你和你妈?”那一刻,我良久无语。

我想起平时常顶撞父亲,每次都胸口疼痛,何其难受;倘若要在某些重大分歧上跟他对抗,则更加困难,大家都很难受。父亲是我最密切的人。他是最爱我的人,却让我一直感到痛苦和压抑。我也爱他,我但愿他过得稍为自在而不得。这不得不让我反思中国式家长制的教育,我曾以为父亲对我没有望子成龙的想法,但从我高考的那年看,我发现不是,但还是感激他没给我更大的压力。他不期待我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只是希望我走出村庄不用种地罢了。欣慰的是,我做到了。当我考取大学,远走高飞,他对我的影响已微乎其微时,我感到的不是轻松,而是心底泛起的阵阵歉疚,后悔昔日跟他怒目相向及争吵不休。他在物质上素无所求,而他的精神世界也已胶固定型,既守旧顽固,又自给自足,自成一天地。我的意见对他不会有任何触动,我为此而苦恼。后来我想,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道路,他只会按照他的方式去生活才舒服,不必强求亦无法强求。

责编:晓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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