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辉
在光天化日之下梦游
我推想徐福肯定是一个梦游者,不仅在夜晚甚至在白天,不仅在想象里甚至在现实中,他全都是在梦游。他在鬼谷子那里学会辟谷修仙之后就神秘兮兮地说,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重量,轻得就剩下了一颗灵魂。他穿起了象征翅膀的青色道袍,身轻如燕地四处寻找神仙的踪迹,最后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色调灰暗、幽灵游荡的梦游图。
画面上一支黑■■的庞大远洋舰队,从刚刚焚书坑儒之后依旧冒着浓烟的东方大陆起锚远航,迎着凛冽的海风,高扬起巨大的船帆,破风斩浪,渐行渐远,愈来愈小,最后这支舰队悄然无声地消失在远方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他将这幅图画几乎全部铺满了轻纱般的白雾,唯有舰队、海岸用精细的线条勾勒出轮廓。我总是从这幅版画似的梦境里,联想起荆轲于易水河边在夜幕的掩护下乘船去刺杀秦王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两起同样悲壮的暗夜远行,结果也完全一样,全都一去不复返。徐福用轻纱般的白雾给这次一去不归的梦游增添了更多的神秘和悲壮。
无声无息地飞行于大海上空,随心所欲地滑翔于惊涛骇浪,那是梦游者的日思夜想。梦游到了这种程度,已经浑然不知自己是生活在梦里,还是梦发生在自己的现实里。如痴如梦的他像是剪影一般地站立在那艘最大的旗舰指挥台上,凛冽的海风将他那花白的长须吹得四处飘飞,隐藏在长须里一直期待梦游的思想被抖落满地。他望着自己率领的灰暗如铁的庞大舰队离岸愈来愈远,望着岸边伫立在求仙台上也如同剪影一般的秦始皇,这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故国幽暗如晦的土地被迷雾笼罩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他的梦便随着泪珠滴落开花。
我从这幅如梦一般的画面上,反复推想徐福二千二百多年前率三千对童男童女的那次远航会是怎样的情景。在秦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初春的那一天肯定会举行盛大的出航祭拜仪式,一代伟人兼一代暴君的秦始皇肯定会出席仪式并作重要演讲,然后这支庞大的舰队慢慢地驶出了刚刚建立的大秦王朝的现实港湾。他们一边齐声山呼万岁万万岁,一边向着虚无飘渺的瀛洲仙山破浪前行。船舷上站立着无数个身穿黄色衣裤的童男童女,船上装满了足够消耗几年的淡水、粮食、武器和其他物资,洁白的海鸥们一边唠叨个没完,一边围绕着拔锚起航的大船作回旋往复、不厌其烦地飞翔。我推想无数的海鸥也就是无数个梦游者,它们是在自己无数个梦境里游荡。
他曾在这个梦的世界里身穿一领青色道袍,头挽一个道髻,脸上留着三绺黑白相间的长髯,手持一支浮尘,身背一口宝剑,在“焚书坑儒”席卷全国的时候,主动上书要为秦始皇去海上仙山寻求实现万岁梦想的仙药,白日做梦般地说了一句“东海中祖洲上有不死之草”的梦话。我不知道他是在骗别人还是在骗自己,或者是既骗别人又骗自己。然而,让我更加不能理解的是像秦始皇这样的伟大领袖居然会深信不疑。
中华民族第一次以政府代表团的名义组成的庞大的远洋舰队永远地消失在大海深处的白色迷雾之中,东方初升的中国封建王朝的太阳放射出来的强光再也无法将他们笼罩。
徐福在离开故国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我的灵魂漂浮在这梦游的世界已经整整的六十年了,我的灵魂已经飞向了海市蜃楼。”就这样,徐福为了他的梦境义无反顾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教会他修仙辟谷的国度。他告别故国时的心情异常地沉重,我推想他肯定会感到自己无法带走一个民族十分沉重的灵魂。
他在自己的国度里梦游了大半生,最终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另一个梦去了。
黑是白的大地,白是黑的长空
我开始不能理解鉴真为什么总是认为完全由黑白组成的世界才是世界的本色。他多次一本正经地对弟子们说,黑是白的大地,白是黑的长空。
在鉴真的眼里,世界真的是黑色一片,他根本看不到苏州黄泗浦航运码头的黑■■的上空高挂着的公元753年的一轮清秋明月,也看不到月光下所有日本人全都恭敬笔直地站立在甲板上;他只能听到一首轻缓悠扬的日本乐曲在大唐盛世的夜空奏响,只能听到船桅上高悬着的无数面日本国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鉴真的眼前黑黑的一片,没有一丝色彩,然而他从这沉闷的黑暗中体会到了自己深受日本人欢迎的热烈气氛。
我不知道已经六十多岁的鉴真大和尚在唐天宝十二年秋天,秘密登上日本国遣唐使大船离开中国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真的无法想象一个具有广泛影响的国际名人,为了出国弘扬佛教文化,居然要在黑夜的掩护下进行偷渡。这完全不像是发生在大唐盛世,而像是发生在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时代。我也没有想到唐玄宗与一千年前的秦始皇居然一样地崇信道教,居然全都想得道成仙、长生不老。更糟糕的是唐玄宗下令不准鉴真出访日本,也不准日本僧人在中国活动。这就造成了鉴真自742年冬天至748年秋天连续五次东渡的失败,最后一次偷渡在海上又遭遇了暴风袭击,导致船只被毁,他在海上漂流了十六天。在振州侥幸生还后,他又因为水土不服,庸医误诊,最终导致双目失明。从此,他再也看不到世间的一切,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色和微微透来的一丝白光。
鉴真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踏上日本的船只会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这就如同一千年前也是六十岁的徐福踏上日本的国土后被奉若神灵。鉴真听到船上的所有日本人在遣唐使滕原太君的命令下十分虔诚地向自己行跪拜大礼,想起自己这些年来在风风雨雨中历经磨难,不禁心头一热,两行泪水从失明的眼里一下子流泻下来,一串白色的泪珠放着微光穿行于黑暗的夜空。
他对随行的弟子们说,黑与白才是世界永恒的属性,五彩缤纷只能破坏人类的至境。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听到江边传来一阵炮响,他朝岸边的方向看去,结果只能看到一片漆黑,无法看到岸边亮起的一片灯笼火把,他听到大唐采访使班景倩率领马队追来勒令自己上岸的喊话。他感觉到了高悬着日本国旗的海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听到了自己搭乘的日本大船加速朝着大海的方向远航,也听到岸边的吆喝声渐渐地被丢弃在了远方。
他在大海汹涌澎湃的波涛声里对大日本遣唐使滕原太君说,这个世界完全由单调的黑白两种色彩组成,黑里有白,白里有黑,黑白合一。他说自己在双目失明之前看到的彩色世界只是一个虚假的表象。
鉴真的眼前黑乎乎的一片,他在黑色中让自己的思想远航,可他又为看不到自己国家的最后一轮皎白的明月而仰天长叹。从此,他也和徐福一样一去不返,最后又和徐福一样死在了异国他乡。我推想他肯定不想与国人一起亲身感受大唐盛世由盛转衰的无限痛苦。
鉴真就这样走了,带走了大唐盛世最后的辉煌。
他的一半是女人
我不知道作为下西洋钦差总兵的郑和为什么突然对求神拜佛变得那样的虔诚,他的性格也突然变得如同妇道人家一般优柔寡断起来,根本没有当年六下西洋时那样的英姿飒爽。
在那些日子里,一种女人般的绝望和悲伤之情时刻占据着他的心田,因为从京城草市口飘来的焚书的浓烟一直笼罩着他,久久不能散去。
明宣德五年(1431年)冬天的南京下关码头被一场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几十艘巨大的远洋海船整齐地排列在江面之上,那座祭海高台上彩旗迎风猎猎招展,郑和扭动着粗腰飘然上前虔诚地奉上一支焚香,青色的烟雾便在这洁白的天地之间缭绕盘旋起来,这飘飞的烟雾使他再一次想起两年前的菜市口焚书。
洁白的雪花飘落在他的身上,一股阴柔的女人气息便从他的身上流泻出来。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悲婉苍凉,身体也已变得柔弱瘦长,他披着那件随着寒风四处飘飞的战袍,倒像是一件女人爱穿的风衣,只有腰间挂着的一柄长剑还能证明他是一个曾经六下西洋的钦差总兵官。
他不是女人,也不像男人。他的脸上没有一根胡须,下颌光滑如砥,嘴上居然涂了一层厚厚的唇膏,脸上也搽了一层光滑的油彩,眉毛也被精心修整过,留下两道月牙似的弯眉。只是两眼已经浑浊无光,迎风就会不由自主地落泪,使他不得不戴上从西洋带回来的墨镜,远远地看去,他成了不男不女、不阴不阳的怪物。
他愁眉苦脸地站在祭海高台上,眺望着川流不息的浩瀚长江,多愁善感地想起自己六下西洋的种种痛苦经历,一股悲伤像长江的潮水从心底泛起,不禁又流下了两行老泪,他真想从这座高台上跳下长江,结束自己这辈子被人瞧不起的太监生涯。
他想起在自己六下西洋与狂风恶浪拼死搏斗的时候,北京皇宫三大殿遭受雷击被毁了,朝中大臣趁机攻击自己六下西洋花费千万两白银,致使修建皇宫的银子都拿不出来了,还有人指责自己贪污公款、拥兵自重、在海外另有所图。其实,明成祖选择自己下西洋,就是认定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是决不会谋反的。这一点,郑和的心里十分清楚。可就在这时,明成祖朱棣病逝了,皇太子朱高炽即位后立即重施海禁,放出了一直反对下西洋的户部尚书夏原吉,罢撤下西洋的一切活动,让郑和改任南京守备。这时,他被人视为祸国殃民的“国贼”,水师与海船尽遭裁撤。这样凶险莫测的命运,真的使他悲痛欲绝,深感“帝王不可信,亲人不可期,荣辱不可计”,真的想饮恨自尽了。
他的眼前突然升腾起自己六下西洋写下的十几万言的《航海日记》,被当作妖言罪证焚毁的浓烟,火光冲天,烟雾四飘。当时京城成千上万的官民争先恐后去菜市口围观,当一把大火将自己用十几年心血写成的科技著作全部焚毁时,全场的广大官民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人们对他这样一个太监被贬而奔走相告,欢呼雀跃。我推想他肯定还会被五花大绑地挂着木牌戴起高帽押去游街。从此以后,他变得一蹶不振,原本残存在他体内的雄性激素急转直下,雌性激素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他变得更像女人了,特别是讲起话来更像捏起了半边嗓子。
这时,满脸愁容的郑和身披如同风衣一般的长袍,迎风跪倒在高耸入云的祭海高台上,两眼失神地看着刚刚亲手求到的竹签,竹签上写的是“不宜远行”。他早就料到自己此行凶多吉少,心里明白要不是朱高炽暴病身亡,明宣宗为了炫耀国力,也就不会有这第七次下西洋了。然而,海禁的国策并没有改变,弄不好自己还会落得个汉奸卖国贼的骂名。再加上自己已经整整六十岁了,他预料自己这第七次下西洋会一去不归,自己会像徐福、鉴真一样,同样都六十岁远渡重洋,结果全都死在异国他乡,自己会与他们一样成为孤魂野鬼。他默默无言地转过身来朝自己居住了几十年的南京城望去,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吐出的热气与紧紧笼罩他的寒气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团乳白色的雾气。他伸出女人一般的手将那根竹签轻轻地放回竹筒,再一次双手捧起竹筒摇晃起来,竹签们便互相撞击着发出一阵清脆神秘的声响。然而,虔诚祈祷到最后,他抽出的还是一根下下签。
他无可奈何地满脸愁容,垂首长叹。我推想他是不是也像徐福、鉴真一样,在叹息无法让一个民族的灵魂随自己一同远航?他最后居然像一个女人似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痛哭起来,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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