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
不分古今、无论中外,一切形式的占梦术,都跟嘴巴和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密切相关。但我们有没有必要从生理常识、“生理”和“常识”的角度,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呢?在占梦术和嘴巴之间,是否当真存在着一种令人感动的、类似于神仙眷侣的亲密关系?很可能谁也不敢否认:只有嘴巴和它忠于职守的各个下属,也就是那些活泼、多言、酷爱唠叨的小媳妇们(比如舌头、牙齿或口腔),才是一切赞美之词和诽谤之词的发布大厅,才是吉凶祸福之言的集散地。自诩技艺高超的语言学谋士辉特尼(Whitney),喝了小半斤后,居然口吐狂言、大放厥词,严重亵渎、蔑视了古往今来所有的嘴巴。他说,人类之所以使用发音器官作为语言工具,仅仅出于偶然,顶多是为了方便;人完全可以选择手势、借用视觉形象进行言说——仿佛我们刚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先祖,从一开始,就非常不幸地把事情给搞坏、弄砸了。但他的荒诞不经,他的酒后呓语,他故意性的“麻雀仰着飞”(蜀语意为抬杠),却遭到了思维打穴功夫更加高强的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理所当然的唾弃:我们之所以选择发音器官作为语言仪器,是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一种无法被摆脱的宿命,就像德籍犹太思想家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一时兴起,灵感大发拨弄出来的调侃之词——“在错误中没有真正的生活” 。是不是所谓“真正的生活”就一定有本事排斥或者不待见那些不同寻常的“错误”?什么又是“真正的生活”呢?但对于占梦术,作为发声工具的嘴巴——而不是掌管嗅觉的鼻子或负责听风辨音的耳朵——才是把持“真正生活”的唯一走卒;尽管嘴巴也可能会犯“错误”,但只有它,才有足够的能力犯下“真正”的“错误”(比如牙齿暗算了舌头或口腔),才能鼓捣一些令占梦术十分难堪的小罪孽。数千年来,嘴巴制造出来的音响余音绕梁,有如黄鹂的歌唱、乌鸦的鸣叫,既令人欢欣鼓舞,又让人愁肠百结、绝望透顶。这是它从和声学的角度故意为自己制造出来的“二律背反”吗?我们的嘴巴是不是也格外擅长“麻雀仰着飞”的小把戏?如果真是那样,它也未免太幽默、太滑稽了……
但嘴巴,纯粹精神性的占梦术必须仰赖的肉体物件,它是人身上最宏大、最醒目的漏洞,是独一无二的缺口,而牙齿是最不及物、最不着调的白色栅栏,肛门才是最不靠谱的言说器官——它总是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的“嘟哝”声,根本不是命运密码的衍生物或次森林,就像它根本不是梦境的发源地一样。但就是在这个极其容易朗朗上口的拐点上,我们当中的不少聪明人,却在他们极为搞笑的高深莫测中,居然跌了不止一个大跟头,附带着,还让他们毫无觉察地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除极少数异常特殊的时刻,除极少数身份和职业过于特殊的人物,嘴巴必须终生裸露,但又绝不意味着口无遮拦——“三缄其口”,只有“三缄其口”,才是“漏洞”或“缺口”维护自身身份与安全的最佳方式;而面对阳光、雨露、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季节和身着各式比基尼(Bikini)的复杂气候与征候,嘴巴必须要跟脸蛋同甘共苦——顶多是在遭到恐吓、遇到意料之外的美女、大把大把的美元和金银财宝时,圆张一下而不是“嘟哝”一下,以示必要的惊讶。尽管嘴巴超常、越轨的惊讶状态,能在轻而易举之间改变脸蛋在容貌上的风平浪静和心若止水,但刚好是它们同进退、共患难的最佳写照——这是嘴巴无师自通就懂得的智慧。而智慧,恰如安提司泰尼(Antisthenes)称赞过的:它是“最可靠的堡垒,它永不崩塌,也不背叛”。然而,嘴巴闪、转、腾、挪破坏面部表情的处女状态或“至人”境界,不过是它得以展开自身语义一个必不可少的背景;因此,面部表情被破坏的重要性,必须让位于嘴巴内部的自相矛盾所认领的那种极为关键的致命性。大半个世纪以前,拖着一条残腿的巴赫金(Mikhail Bakhtin)令人无比震惊地说过,每一个词“都是一个小小的竞技场,不同倾向的社会声音在这里展开冲突和交流”。作为一个看似普通、渺小的词汇,中国人的“嘴巴”不幸寄身于汉语空间之中的“漏洞”,遭遇到的凹凸不平的境况,远比巴赫金描述过的那种主要植根于俄语中的境况,要更为严峻、更为凶险、也更令人恐惧。
早在远古洪荒之际,我们大智大慧的先人,就对中国的嘴巴给出了一个极为经典的阐释,一个极为沉痛的告白,像是在提前为它致悼词:“皇皇唯敬,口生诟,口戕口。”(《大戴礼·武王践阼》)这句过于简洁却包含着太多无奈心绪的格言,因为钱锺书先生的另眼相看走红至今。聪颖、博学、智慧不让古人的钱先生,为何要格外器重这句黑黢黢的不祥之言?为何要在它面前驻足、凝目,将不那么亲爱的它打量再三?很显然,在中国人的潜意识深处,吞吃食物、养活性命之“口”,完全有可能因为“口”自身的运作失误或失误运作,反过来戕害了养活性命之“口”——这又岂止是“不同倾向的社会声音”所“展开的冲突和交流”?实际上,那是同一个器官在它的“专名”(proper names)所认领的势力范围之内自己跟自己的刻意较劲;它是无可奈何的残酷自虐,却又绝对算不上祸起萧墙———但这种令人悲哀的讨打境遇,仅仅是嘴巴自找的么?对这个过于复杂的问题,我们还来不及给出答案。倒是许慎从文字学的角度,异常质朴地道出了嘴巴的基本功能:“口:人所以言、食也。”在中国,从能够想象得到的那个最为古远的时期开始,“言”之“口”向来都是“食”之“口”的巨大威胁,是“食”之“口”的投枪和匕首,是如影随形的隐性炸弹,是附骨之蛆……虽然“食”之“口”也携带着必不可少、用于彻底自救的自戕功能(比如误食有毒之物或故意吞金、服毒),但毫无疑问,“言”之“口”才是它最大的冤家、最大的敌人——舌头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赫西俄德对此深有感慨:“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一条慎言的舌头,最大的快乐是它的有分寸的活动。”而所谓自戕,就是吝啬得不屑于活下去,或者自尊到了根本就活不下去。
因此,和“民以食为天”的千古名训恰相反对,和低等动物们功能单一、仅仅朝向食物打开大门的嘴巴相比,人身上最大“漏洞”的终极定义,更应该被说成是命运的通道、人生运程好坏的度量衡、生死之间的那个“一线天”……绝不仅仅是各种食物押送太阳光线进入我们体内的前哨或第一站——只因为寄居在一切食物之中的能量,全都来自太阳和它弄出来的光线。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神秘莫测的鬼谷子深谙个中要诀:“口者,心之门户。”嘴巴,和古老的占梦术比邻而居的“缺口”或“漏洞”,它当真像我老家的剑门关守护锦绣天府的安逸和舒适那样,在不辞劳苦地看顾我们身心的安全么?很显然,不能用这种简单、幼稚的目光,去打量老奸巨猾的鬼谷子,去观察只有鬼谷子才配认领和接管的老奸巨猾——在咱们中国,精通阴谋和隐忍之术的人确实很多,远远超过了过江之鲫,但历史上,却没有几个令人脊背发凉、心上来冰的阴谋术士能达到鬼谷子那个档次、那个令人仰慕的级别。作为一个洞悉小人社会和阳光世界全部秘诀的智者,鬼谷子的真实想法很可能是:在华夏大地细密、剔透、满是暗礁的语境中,只有不发一言的嘴巴,才配充当保障性命安全的“门户”,才能成为一道无法被逾越的关隘,才有希望免于自虐般的“口戕口”之悲剧。同鬼谷子的老谋深算与工于心计相比,《国语》的看法就显得太乐观、太小儿科了,当然,你也可以说它满脸都是可爱的小酒窝:“且夫口,三五之门也;是以谗口之乱,不过三五。” “谗口”带来的灾祸(“乱”只是其中的一种),怎么可能只会多于“三”而又少于“五”?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命运数学?很显然,国家和人一样,都不可能分三次死去,更不可能像制定“五年计划”那样,将死预先分成三个阶段来分头完成,也不是《圣经》说的,“死亡和阴间也被扔在火湖里,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人家《圣经》仅仅是迫于上帝语义,才从死亡的终极角度,给了人一个隐喻性的劝诫、一种与死亡有关的地理学和方位学。死亡绝不允许我们对它抱持玩笑的态度。它提倡整体。它只强调一次性。尽管它在有些时候,看上去居然显得有些迷人,但在达到顶峰时,它却会毫不犹豫地突然停止自己的旅程,只把永恒的虚无以骷髅为方式,无私地馈赠给我们。人身上唯一敢跟时间叫板的物件,唯一敢针对时间起义、造反的东西,马马虎虎地说,也就是那把老骨头了——但考古学依然会很不客气、很不给面子地告诉我们,被沉寂和幽闭多年的老骨头,在再次会见阳光和空气时会在一个瞬间化为灰烬。但和鬼谷子的过多心机和过分的小心翼翼相比,《国语》却极富诗意地给嘴巴赋予了宇宙论的辉煌地位:口是用有声的言语,来盛纳日、月、星(即“三”)和金、木、水、火、土(即“五”)的唯一器物;《国语》暗示说,只有通过“门”一样的嘴巴,令人炫目的天体和组成宇宙万有的基本元素才有可能被人“心”所窥视,才能被我们内在地吞吐与吸纳。或许不会有人反对:鬼谷子提供的方案实在太悲观、太不近人情,几乎不具备任何“可”操作性。因为只有在唯一一种情况下,牙齿,这个不着调的白色栅栏,才能帮助嘴巴彻底阻断对命运的言说,才能将“心之门户”变作纯粹的摆设、玩偶和一大片绝对的荒芜:挥牙自宫、咬断舌头,让嘴巴成为言说上的终极太监。虽然白色栅栏的决绝和勇敢,并不能改变肛门的“嘟哝”声否定一切的超常功能,但归根结底,又能怎么样呢?谁又真的在乎小小一个屁眼为自己鸣冤叫屈?有那个必要么?
华夏古人的占梦术,很早就在对嘴巴的极度悲观与过分乐观之间的宽敞地带被组建了起来。哑巴没有占梦能力,就像太监令他自己绝望地无法生殖与繁衍。但哑巴能不能像维护皇室血统纯正的太监收养义子那样,去领养或收留某一次流浪着的占梦行为?很显然,哑巴的占梦,仅仅是没人能够听懂的杂乱音符,是近乎于纯粹的物理学行为;作为终极太监的哑巴,既配不上语言所要求的体面和尊严,又是对他自己或别人的心灵的蔑视、亵渎和极端的不负责任。除了马克思所说的震动空气、感动几片微不足道的树叶外,他的行为,最多只类似于密室中的自慰——有枣没枣,先打他几竿子再说。但是,作为一种必不可少的自我娱乐、一种被偷偷摸摸信奉着的袖珍宗教,被领养的某一次占梦行为,定能让哑巴享受到战栗或绝望引发的兴奋,就像英国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刻意夸张的那样:他“一声长嚎,不知是出于痛苦还是欢乐”!——对此,除了不幸的领养者本人外,谁也无从判断,谁也没有能力随意置喙。倒是神学史研究者约翰·鲍克(John Bowker)的精辟之言,来得既恰到好处又十分善解人意:“声音与话语(Shabad)是有重要联系的。没有构成话语的声音,人是不能相互交往的,也不能和神相交往。只有通过话语,神才能被人了解。”对此,古老的印度锡克教经典——《阿底·格兰特》——很是宅心仁厚地给出了精辟的答案:“神没有形式,没有颜色,也没有物质对应体,而它是通过真正的话语显现出来的。”问题是,在“听”觉良好的旁人“听”来,哑巴鼓捣出来的杂乱无章、毫无方向感的“声音”,跟舌头与口腔交合才整出来的“话语”又有什么关系?它当真能给旁听者清晰地报告出神的旨意么?
面对这种似是而非的疑问,我们的许慎倒是很机警地说过:“占,视兆,问也,从卜口。”看起来,仅仅从“生理”和“常识”的角度观察,向梦境索取命运的信息、密码、口令和答案,一张功能齐全的嘴巴——我们身上最大的“漏洞”或“缺口”——才称得上是唯一的中介与通道。但牙齿会不会充当有碍命运信息顺利出笼的暗礁与冰山?其实,这个貌似有理、表征着绝对怀疑主义者算无遗策的小疑问和小心思,根本不值得我们认真回答。毫无疑问,“问也”来源于先民对黑漆漆的命运的深刻恐惧,但必须要落实在看似空洞的“口”中;可以被“观察”的“梦兆”,来自做梦者的夜间地球上疯长着的植物——它在忙于吞吐氧气和二氧化碳——但必须经过“口”的运作、舌头的搅拌,才能让“‘视兆者”看见,并精确报告命运的匆促行程:它真的存在么?它快来了么?它是不是就在我们宅院的三十华里开外处?而作为悬在我们头顶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祥的“口戕口”总是要求占梦行为必须小心再小心、一万个小心——毕竟只有中庸主义的嘴巴,才能以它不高不低、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前不后的天然禀赋,报告出让大家伙都乐于接受的命运信息。中庸主义的嘴巴完美无缺地对应于我们孱弱的内心,因为我们的内心对于欣喜和恐惧的承受力,总是倾向于非常有限。大悲、大喜不仅十分难缠,还特别有碍健康,容易让心脏充血、膨胀,增大肾上腺素的浓度;而对嘴巴的极度悲观或过分乐观,都是极为有害的,能让我们当中“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在此,柯林·威尔逊(Colin Wilson)当真做到了一语破的:“足够量的肾上腺素流入血液可能引起心脏(突然)停止跳动。”何况在我们国土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有瓦砾的地方,到处密布着只愿意倾听好消息的皇帝、天子、检察大员、教主、法官,最要命的是,还有各种各样的寨主和山大王!“‘视兆者”将自己的嘴巴严格控制在中庸主义划定的势力范围之内,肯定是占梦术的第一原则;按其本义,“漏洞”当然能够“漏”出同命运相关的秘密与信息,但“缺口”呢,它也能假借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权力,在我们整体性命的要害部位凿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以方便性命快速地流失——因被报告的命运密码不受待见让报告者死于非命的案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此处仅列一例:“吴王夫差夜梦三黑狗号,以南以北,炊甑无气。及觉,召群臣言梦,群臣不能解。乃召公孙圣。圣被召,与妻诀曰:‘以恶梦召我,我岂欺心者,必为王所杀。于是圣至,以所梦告之。圣曰:‘王无国矣!犬号者,宗庙无主;炊甑无气,不食矣。王果怒,杀之。”(《太平广记》卷第二百七十六)看起来,嘴巴在有些时候,确实是讨人嫌的,不经意间,人嘴就转化成了乌鸦嘴,难怪别人不愿待见它。但它讨嫌的程度,绝对应该和权力的大小成正比——国王和皇帝的权力无疑最大,公孙圣因此很幸运地有机会为“口戕口”做出了绝好的演绎。在生死一线天的那些个关键时刻,每个占梦者都得像鬼谷子教导的那样,管住自己的臭嘴、紧闭自己的门牙,否则,公孙圣就是前车之鉴,就是榜样和先驱。而在必要的时刻,大可以求助牙齿的自宫能力——敢于为一个更高的目的,自己动手摘除自家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老二”,至少约等于“批评与自我批评相结合”的优良品德,值得仰慕、配得上三鞠躬的待遇。
借用阿多诺1956年3月24日对霍克海默(M. Max Horkheimer)说的话,我们满可以鹦鹉学舌:所谓占梦,就是“用来兑现动物眼中所看到的东西”,就是意在追求一种无法被实证的、仅仅寄存于想象中的因果关系,以求预知未来、窥测吉凶与祸福——同神秘莫测、威武英俊的宇宙自然相比,人除了充当人“口”中常常念叨和鄙夷的“动物”,又能充当什么呢?颇具讽刺意味的是,人对自己“沧海一粟”的所谓谦逊定位,恰恰是对人的无限夸大,是对自己的极度美化;和雪莱青春年少、目空一切的自信完全相反,同他心目中“渺小”的宇宙星辰相比,被他夸大与过度赞美的“人生”的确连尘埃的亿万分之一都算不上。而对于占梦,亚里士多德倒是说得十分干脆和笃定:“最擅长解释梦的人,是能够看出相似性的人。”他自信的口吻,听上去,就像本雅明在说刚刚被草创出来的摄影:“社会环境与风景(milieu)只向某些摄影家显露,因为只有他们才晓得如何捕捉社会环境和风景在人脸上的无名表情。”但亚里士多德并没有告诉我们,到底应该从哪个角度去“看”、去“捕捉”?“相似性”又存在于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梦象,夜间地球上蓬勃生长着的植物,究竟在何种意义上跟何种命运的哪一个切片“相似”?很显然,正是无处不在、触目惊心的吉凶与祸福,激发了我们的先民——那些“动物”或“沧海一粟”——对命运的恐惧,鼓励了他们对幸福、安康的深切渴望;而无处不在的恐惧和生生不灭的渴望,则合情合理地催生、滋养和浇灌了想象中的因果关系。乔治·西美尔不知从哪个神秘的角落获得了自以为可以凭借的底气,以至于胆敢牛气冲天地说:“在叔本华之前,还没有人把幸福和受苦等同起来。”这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在有意识地“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如此搞怪,究竟为的是什么呢?事实上,恐惧,尤其是对死的绝对恐惧——而不是谢林(F.W. J.Schelling)大肆称颂的作为“人类第一个女教师”的诗人——才是人类得以返身关注自己命运的首席教师,才是促成占梦术自我诞生最终极、最强大、最根本的动力:早在远古洪荒之际,“受苦”就已经同“幸福”相互杂糅,我中有你,难分难解;它们早就彼此相属、互为镜像。这情形,宛若苏格拉底临终前几个小时对死亡的感受:“朋友们,真奇怪,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痛快!怪就怪在这快感是和它的对立面‘痛苦联系在一起的。”面对希腊大哲的精妙感受,苏格拉底文化思想上的直接后裔西美尔又该怎么说?晚西美尔一百多年的保罗·纽曼很牛气地写道:“死亡,就像出生和春天的交配繁殖一样,成为人与自然相互作用和不懈创新的媒介,在坟冢、圣殿和石阵结构……中均被记录下来。”唉,纽曼,可怜的纽曼,他为什么要故意忽略每一个部族都曾广泛采用和信奉过的占梦术呢?难道仅仅因为它是我们记忆中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不是肉眼能够猎取和收摄的坟冢、圣殿、石阵结构?占梦术,它难道不正是死亡通过先民们对想象中的因果关系的不懈追求,才被创造出来的最早最质朴的命运解码术么?
令人十分欣慰的是,纽曼的低级失误,他在心不在焉中制造出来的那记乌龙球,他思维上硕大的“漏洞”,早就被我们汉代的王符预先给封堵与缝合了。王符动用汉代特有的丰沛想象力,极为精辟地给出了占梦的一般原则:“夫占梦必审其变故,审其征候,内考情意,外考王相,则吉凶之符、善恶之效,庶可见也。”西美尔、纽曼等人没有任何理由怀疑,这是极具中国特色的梦的符号学的根本路径,也很可能就是法国结构主义者“嘴巴”里津津乐道的“一般模式”——结构主义嘛,总是乐于为自己领养一个一成不变的“模子”,以便于刻舟求剑或以逸待劳,而以逸待劳或刻舟求剑,则意味着时间和空间的绝对分离——我保证,这一描述,同样适用于结构主义本身。与此同时,精研中国梦文化的刘文英先生,像个极为敬业的文物解说员,精确、耐心地提醒我们这些博物馆的参观者:所谓“变故”,就是梦因;所谓“征候”,就是梦象;所谓“情意”,就是梦者的心理状况;所谓“王相”,就是梦象在夜晚的地球上被制造出来时的节气与时令。但最后关头才应运而至的“吉凶之符”与“善恶之效”呢?容我补充一句:它刚好是“梦象”——本雅明所谓的“愿望意象”——经由占梦术士的嘴巴有意“漏”出来的命运密码,根本不可能是哑巴或终极太监自我娱乐、自我抚摸鼓捣出来的胡乱音符。很容易分辨:梦象宛若一枚硬币,它的正面,是虚拟的音响形象和视觉形象,是梦的“能指”状态;“‘视兆者”嘴巴中“漏”出的命运密码,则不折不扣地构成了那枚硬币的反面,充当着梦的“所指”状态在能指依照某种激情和想象力向所指转渡、跳跃的过程中,先民们想象中的因果关系被成功地建立起来了,“受苦”和“幸福”之间水乳相融的亲密状态,则被给予了神秘但可靠的依据;或者,想象中的因果关系的被建立,有效促成了能指和所指之间、“受苦”同“幸福”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想象中令人感动、感慨和感激的高迈境界,恰似法国大哲巴雷斯(Maurice Barrès)一命呜呼后,他的情人安娜·德·诺瓦耶(A.de.Noailles)为他写下的沉痛诗句之所说:
你躺在宇宙下,身体已经毁坏,脸上
一片昏睡的模样,
而我,依然在流浪,不管我怎样迈步,
都会踩在你的心上!
中国人梦见掉牙,意味着“家里有丧事”;精神分析的红衣主教、终生以“力比多”为学术思想主打核心的弗洛伊德博士,则十分笃定地认为:牙齿脱落,毫无疑义地象征着“阉割焦虑”(castration anxiety)——唉,此公总是喜欢把梦象的“所指”(或称“意义”),动不动就往人家做梦者的“老二”身上扯,以便跟他的学说遥相呼应、同气相求。但这种令人难堪的、混乱的阐释学困境,当真是索绪尔认为的,一种圆溜溜、红扑扑、凉飕飕的水果,因为在盎格鲁-撒克逊型号的嘴中发声为“apple”,在汉语性的嘴巴里成了震荡空气的“苹果”,就可以证明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宛若那些青楼尤物一样是人尽可夫,是可以随便胡来的么?我们的梦的符号学,肯定不愿意待见索绪尔过于轻薄、草率的看法;来源于华夏大地复杂地貌和心机的占梦术,也绝不表明在梦象的能指和所指之间仅仅拥有某种脆弱和任意性的联系——因为想象中的因果关系虽然无法得到实证,但支持它的心灵逻辑却总是预先就抢占了能够带来百战百胜之战果的那个前沿阵地,何况它还征得了中庸主义之嘴的无私声援呢。“家里有丧事”和“阉割焦虑”的所指分歧(或阐释学分歧),最终来源于中西思维的深刻分野,出自于古今思维的大异其趣。
汉人王符,装备了汉代才配享有的灵感与想象力的大学者,至少从视觉形象和空间主义的角度,给出了梦象的能指向所指滑动、跃进的“一般线路”:“凡察梦之大体:清洁鲜好,貌坚体健,竹木茂美,宫室器械新成,方正开通,光明温和,升上向兴之象,皆为吉喜,谋从事成。秽臭污浊,腐烂枯槁,倾倚欹征,劓刖不安,闭塞幽昧,解落坠下,向衰之象,皆为凶恶,计谋不从,举事不成。妖孽怪异,可憎可恶之事,皆为忧患。图画卵胎,刻镂非真,瓦器虚空,皆为欺绐。倡优俳舞,并小儿所戏弄之象,皆为欢笑——此其大部也。”跟白天的地球上视觉和听觉所拥有的正派癖好完全相同,洁净鲜美、飘逸向上的梦象,恰好是夜间地球上的风和日丽、莺飞草长和晴空万里,是珍贵、饱满和充满喜气的能指;它的所指,必将通过“‘视兆者”中庸主义性质的嘴巴,被完好地“漏”出,足以让梦者快乐、微笑、喜极而泣,以至于怂恿他们再接再厉、重做好梦——丑陋而又向下坠落的梦象,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它表征着凶兆、末路和厄运。这同白天的地球上视觉和听觉拥有的正派癖好,依然十分吻合,宛如歌德曾在某个地方针对另一种境况的大加赞颂:“有一种温柔体贴的经验,以内在的精神来认同客体,进而成为真正的理论。”但这些鲜活、宿命的所指,这些中庸主义之嘴“漏”出的命运信息,之所以能够长期统辖我们先人的心灵,当真是老歌德肆意嘲笑教会之于基督徒那样,仅仅是“一批目光短浅的群众向它鞠躬”吗?
让德意志大师、魏玛枢密官极为愤懑和不“爽”的是,因为有心灵逻辑的声援,想象中的因果关系根本不是他臆想中的那么可笑、弱不禁风和不堪一击;由于《梦林玄解》的大力援助,王符给出的“一般线路”,再次得到了令人信服、令人感激的加固:“若天晴、日丽、宫宇庄严、服饰新整等类,吉征也。或天晴而忽暗、日丽而忽昏、宫宇服饰初完好而忽颓敝,则吉里藏凶。如途泞水浊、形体臭秽、草木枯槁等类,凶朕也。或途泞而忽开、水浊而忽澄、形体草木污朽而忽洁鲜,则凶中带吉。”瞧瞧,在古汉语的玲珑剔透中,在它的祖先预先给予的字正腔圆中,我们的占梦术不仅从美学的角度,从审美心理学的战略高度,让梦象的能指和所指之间获取了一种稳固的、非任意性的联系,还得到了一种似是而非、号称“吉里藏凶”和“凶中带吉”的辩证法的热烈支持,以至于能让它始终处于“金枪不倒”的胜利之境——我们的“有关部门”早就将辩证法表彰、内定为人类思维的最高范畴。谢天谢地,有且只有辩证法才没有“练门”和“七寸”,有且只有辩证法,才是沸腾我们思辨的春药和“伟哥”。但这种令人感动的情景,倒更像西美尔对货币的真诚“礼赞”:由于金钱语法的出现,“彼此尖锐对立、遥远陌生的事物找到了它们的共同之处,并相互接触”。因此,注定会让索绪尔大失所望的是,“家里有丧事”和“阉割焦虑”的所指分歧,反倒恰好能够完美无缺地证明:中国的梦的符号学同想象中的因果关系,总是倾向于处在亲密的婚配状态之中——蜜月将是永久性的。而且,这种神秘的“永久性”,还愿意部分性地赞同或分享J.H.米勒(J.Hillis Miller)的如下描述:“也许这个词本身就是‘目的地误差的结果,它从一个地方漫游到另一个地方,在一定程度上理所当然的是,其意义总是已经在其他某个地方就被确立了。”有想象中的因果关系从旁伺候,梦象的所指(即“意义”)早已被预先确定、不复更改,宛若荒谬、有悖常理的“白发三千丈”,经老顽童李太白的一番鼓捣、转折和打磨后,立即天衣无缝地跟现实中的“缘愁似个长”极为合理地拼贴在一起——像极了一对幸福的、令人羡慕的狗男女。
在嘴巴的劳作与援助下,在它被赋予的宇宙论模式中,在“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后,我们始终恐惧着和向往着的先民们,终于吃到了一粒既速效又珍贵的定心丸:或惊恐而平静地等待灾祸的到来,或怀着兴奋与喜悦的心情守候好运的如期莅临——既然命运早已被神秘地预先确定,我们的先民除了被动地接受,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在远古洪荒之际,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与天斗,其乐无穷”的口号所昭示的那种令人发愤图强、自掌命运的含义,最多只能承认现实——被占梦术揭示出来的黑黢黢的现实。有且只有嘴巴,才能将杂乱无章的“声音”转换为意义明确的“话语”,才能将宛若自然之物一般的梦象拉进语言空间之内,因此,梦象才能在被想象着的因果关系中,有机会变成表征祸福、吉凶的神秘现实;因此,萌生、植根于绝对恐惧的占梦术,既是一项神秘的认识论活动,又是我们观念和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宿命论。而渴求中被想象着的因果关系,则趁机认领了它必须要为认识论和宿命论辛苦效劳的双重任务。中国的占梦术建立在宿命论的基础之上,二十世纪的法国人热衷于鼓捣的结构主义,则智商极高地主动发现了宿命论。和被迫捕捉命运密码的占梦术相比,拥有绝对“主动性”的结构主义,反而显得更为悲观和绝望——一切秘密都存在于“被动”和“主动”的态度之中。这种长期和我们打哑谜、捉迷藏的境况,是否能够证明人类始终走在通往“进步”的康庄大道上?欧阳江河以决绝的语气,一口否决了这个疑问。但他把“问号”直接卷成了一个圆圈、一个意在否定的“句号”:“今人越是万有,越是一无所有。”拉瑞·劳丹(Larry Laudan)女士也态度强硬地给出了否定性的答案,尽管她根本不屑于弄清楚古老的占梦术和时髦的结构主义之间有何异同,尽管布勒松(Henri Cariter-Bresson)早就替她叫嚣过:事实可能有趣,也可能没趣,但看待事实的观点和角度却必然会导向有趣。很明显,想象中的因果关系对应于命运的不确定性,除此之外,它还和对未来的恐惧心理恰相对称——但把它们连接起来的,是笔挺、坦率的直线,不是想象中甜美、柔顺的弧线,跟“进步”毫无瓜田李下之嫌。而所谓梦的符号学,就是想象中的因果关系愉快认同它的宿命论“走卒”和认识论“爪牙”的双重身份。这种过于诡异的身份认同,促使梦的符号学迅速走向了梦的阐释学。占梦术就是阐释学和符号学的两位一体,是两者的高度融合与难分彼此,何况在能指和所指之间建立起来的稳定关系,就是为了呼唤梦的阐释学能够尽快现身。梦的符号学是梦的阐释学的接生婆、子宫、产道和源头;而让梦的符号学受孕的,则是死亡的必然性,是难以索解的命运的歧义性,也是黑黝黝的恐惧和无法被缩减的怕。占梦术的血缘和身世,决定了梦的阐释学最终只能是关于命运和生死的阐释学,是恐惧和怕的辐射形式,是对未知的将来的强行介入——却又分明采取了一种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行进姿势。它穿行在梦象的边缘,打量着梦象的脸色,感知着梦象的温度和湿度,为梦象寻找言辞性的屋宇,希望能在中庸主义之嘴的运作和协助下,探出它的小脑袋——我们那些没能留下名号与姓氏的先民,是不是无数次瞧见了矗立在小脑袋上那些眨巴着的小眼睛?
面对这种严峻的现实,作为饱学鸿儒的荣格显得既幼稚,又有些大煞风景。他竟然像个冬烘先生或老牌学究一样认为:“梦的内容之所以如此费解,是因为梦使用了无意识的语言。我们在意识状态要想理解梦的意义时,就会觉得无意识的语言似乎不合逻辑。无意识的语言具有象征性,因此释梦的目标就是解译梦的象征意义,从而弄清它的真正意义。”颇具几分搞笑特性的是,这种疑似“科学主义”的占梦术,到底游荡在我们思维中的哪个阴暗角落?谁能准确报出它的坐标或经纬度?当真有人能“科学地”把无意识世界的语言,翻译成英语、德语、法语、俄语、梵语,或译成擅自将“apple”认作“苹果”的汉语?至少,荣格自命的“科学释梦”工作,已经给他招来了太多的嘲笑和讥讽,就像说英语的斯特劳森(Peter Strwson)从语言哲学的角度描述过的某种令人难堪的事实:“出壳后存留下来的东西,就可能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荣格会同意这等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判词么?不用急,也许他俩在天堂或地狱早已相见,很可以为此争论一番。而从未自称“科学”的中国占梦术,因为有梦的符号学和想象中的因果关系从旁助威、压阵,却显得极为复杂、啰嗦、诡异和繁琐。它不仅要面对“正梦”、“噩梦”、“思梦”、“寤梦”、“喜梦”和“惧梦”(此即所谓“六梦”),还必须要动用现代人替它总结出来的各种占梦技巧:象征法、连类法、类比法、解字法、谐音法等等乱七八糟却又能表征想象中的因果关系、准确影射认识论和宿命论的各种技巧,宛若法国汉学家弗朗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讽刺过的,在他们的法语词典里,“被称作‘中国人者,转义为‘过分追求繁琐的人。”他妈的,这种打胡乱说、张冠李戴、故意诋毁别人抬高自己的词典,究竟想干什么?法语词典当真相信自己拥有想象中那种包打天下、包治百病的能力?其实,它狗屁不是,仅仅是法国人日弄出来的一个纸张祖宗,根本不可能是传说中的“十全大补汤”——当真是穿上马甲,就变成万能的上帝和百战百胜的“奥特曼”(Ultraman)了?这种说法实在是太孟浪了。而我们的无比“繁琐”却刚好表明:宿命论既渴望从认识论的角度,找到能够表征宿命的答案,以便“定心丸”被快速地配制出来——我们的祖先,还在焦心地等待着它呢;认识论又极其愿意动用想象中的因果关系——而不是“科学”——为恐慌中的华夏先民找到可以遮雨栖身的言辞性茅屋。本雅明在自杀前不久曾经骄傲地说过,他写下的每一个词,就像他们的犹太教经典中的每一个词一样,都拥有四重含义。命运,尤其是中国人云诡波谲、阴霾无比的命运,它如此晦涩难识,如此瞬息万变、朝不保夕,又岂止区区“四重含义”就能轻易对付得了?与命运相对称的梦象,不经过“繁琐”的工序、“繁琐”的心智,有能力报告命运的脚程么?能让恐惧着、向往着的华夏先民心悦诚服地接受他们各自的命运么?
在远古时期似是而非、极具童年梦幻、极具胎记色彩的经验主义大脑中,有原始粗糙、似非而是、极具恍惚特性的辩证法热情洋溢地鼓励和充当帮手,梦的歧义性早已被认作命运的对称物;梦的神秘性则得到了先民们的极度恭维,被拍马屁般一致看作影射了死、死的邻居与亲戚。它们终其一生,都住在同一条街道;它们之间的关系,始终是某些人所说的互为“隔壁老王”,很容易实施不被道德准则保护和认可的通奸行为。很显然,宇宙和自然万有的神秘,最多只是外部的神秘、大宇宙的神秘,更多的时候,不属于人、人的思维和心灵;做梦者在夜间地球上制造出来的梦象——博尔赫斯称之为“黑夜半球的快乐”——却是只有我们的身心关起“门”来才能感知和享受的内部神秘、小宇宙自身的神秘。外部神秘固然让先民恐惧,内部神秘则无疑构成了先民们心中双倍的怕。但它是不是一定会跟梦乡馈赠给我们的双倍人生相对称?这是一个暂时无法回答的问题,也是一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或许正是双倍的怕——而不是外部神秘和大宇宙的神秘——才让班固这个被刘姓皇室包养起来的正统学者,愿意代表大汉王朝下结论:“众占非一,而梦为大。”看起来,腐朽的帝国和自生自灭、微不足道的“屁民”或“牲人”(homo sace)(参见吉奥乔·阿甘本《生命的政治化》)一样,也有它繁复难解的梦象、内部的神秘,急需梦的符号学和阐释学前来效命。面对帝国和皇室满是疑问的小眼睛、因渴望而半张着的大嘴巴和完全敞开的小耳朵,占梦术士或“‘视兆者”更应该牢记受“口戕口”鼓励的占梦原则——毕竟和低级“牲人”的心理期待相比,帝国和皇室拥有更为脆弱的心脏和脉动,它更有理由需要好消息、有大到无限的世俗权力要求看到祥瑞的兆头,也更愿意充当《柏林之围》中那个热爱祖国、只喜欢听取好消息的儒弗上校。帝王们总是倾向于国家主义的占梦术能够尽快抛弃它的宿命论特征,强化它稀里糊涂、稀里哗啦的认识论特质。这是世俗权力对占梦术的胁持、绑架和诱奸。好在除了少数诚实、少数不识相的家伙(比如公孙圣),绝大多数占梦术士在嘴巴闪、转、腾、挪破坏面部表情的风平浪静时,一般不会忘记——也肯定不会忘记——钱锺书先生细细打量过的那句黑黢黢的格言。
很可能出于跟班固极为相似的考虑,朱熹,洪武皇帝为自己认领的优质祖先,选择性地忘记了“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儒门圣训,联合他的前辈、鼓励他的后辈,居然将占梦术提升到了天—人高度。在赵宋王朝偏安、苟活于临安之时,搞大儿媳妇肚皮、为栽赃同僚拷问过某青楼尤物的朱夫子,却拿着鸡毛当令箭,宣称占梦术是先王、圣人治理天下的重要方式,有着十分重大的合理性:“人之精神与天地阴阳流通,故昼之所为,夜之所梦,其善恶吉凶,各以类至。是以先王见官设属……占六梦之吉凶,献吉梦、赠恶梦,其于天人相与之际察之审矣,经之至矣。”当今“简体字”、“横排本”国学家们无限敬仰的朱夫子对占梦术的言说,竟然跟《国语》赋予嘴巴以宇宙论的辉煌地位大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除此之外,他是不是更想说:既然所有王朝都自称上奉“天命”,因此,与上天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大大小小的王室成员肯定只做“吉梦”?而那些不幸崩盘、“垮杆”、“悖时倒灶”(蜀语,意为垮台)的“二杆子”王朝,是不是在临终前,都被赠予了一麻袋、一火车皮的“恶梦”?和本来就十分干瘪、乏味的朱熹相比,中国占梦术历史上的大师级人物陈士元,反倒说得更加毫无新意:“天人同应,相应而不远。先王必立官,以观妖祥、辨吉凶,所以合天人之际,使之无间也。”这个陈某人,好像从未被人封为“理学家”嘛,他为什么也要摆出一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儒门做派呢?
陈士元的鹦鹉学舌,他愿意将“毫无新意”推进到底的光棍风格,除了朱熹没有说出来的潜台词之外,或许正好可以表明帝王、皇室和天下“牲人”对待占梦术的普遍态度:以天人相与的名义,隐藏起想象中的因果关系曾经认领的宿命论“行走”的身份,却故意强化它的认识论“爪牙”的向度,但又在有意无意间,将中庸主义的嘴巴给成功地隐藏起来了。不过,老谋深算、老成谋国的陈士元怎么可能忘记这个大漏洞?为此,他在另外的地方,特意点出了占梦术的特殊性:“夫兆倚龟而征,易赖蓍而显。蓍、龟,外物也,圣人设教利用,犹足以通乎神明,稽乎大疑。乃若梦本魂涉,非由外假,度其端倪,探其隐赜,则荣枯得丧,乌得而违之者。”瞧瞧,在“绝地天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对失落的上天的补偿,占梦术被认为无论对个人还是国家都具有极大的重要性,以至于刘文英先生在检索了中国的梦文化史之后,深有感慨:“占梦在史前时期,本是基于梦魂观念自发形成的一种民俗和迷信,后来在氏族、部落的活动中也成为重要的占卜形式。殷王和周王则把梦的迷信活动明确规定为官方的信仰。周王更进一步把占梦制度化,用占梦来观察国之吉凶,决定国之大事。这就使占梦活动与占梦文化的社会地位与社会影响达到了它的顶峰。在整个殷周时代,社会上下都完全为占梦所禁锢。除了绝对的、无条件的信仰之外,没有任何人怀疑占梦的神圣性和权威性。”朱熹向先王圣人致敬、向皇室溜须拍马,我们不用理会,陈士元的了无新意也不必挂怀。问题是,即便有官方提倡,我们的先王和圣人,他们真的愿意亦步亦趋地听从占梦术士报告的消息,像个“尊重客观事实”的马克思主义者那样,依照被报告出来的吉凶、祸福之词,毫不走样地去治理“他”的——而不是天下人的——天下么?连刘先生也无法否认,一部中国占梦史有分教:我们从中看到的主要是吉梦,是帝王注定要登基成为帝王的好兆头,是显示帝国将继续繁荣昌盛的优质密码,它们都被被包养的官办占梦术士,那些国家主义的“‘视兆者”们给一一报告出来了——“口戕口”是不是帝王和占梦术士共同维护的禁忌?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后人看到的案例,大都是王侯将相们光鲜无比的吉兆?看起来,我们身上最大的“漏洞”对最大的“缺口”,总是持有一种异常警觉的态度……
梅芙·恩尼斯以知情人的身份知会我们:梦的采访术(dream interview)是美国人盖尔·德莱尼(Gayle Delaney)女士的天才发明。作为一个精通“梦史”之来龙去脉的人,恩尼斯实在不该有这等重大的失误。她肯定知道,占梦术才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梦的采访”,甚至早就是“梦的解析”了。无从准确查考其生活年代的巫咸,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占梦师,是第一个将梦象的能指与所指合二为一的神奇人物,是第一个将宿命论和认识论糅在一起的智者。作为一个云遮雾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师,巫咸为中国的占梦术奠定了最为基本的方向,开创了中国占梦术的“轴心时代”(Axial Age),但他留下的占梦案例却十分鲜见,搞得我们这些蓄势待发、想真诚赞美他的人,却“狗咬乌龟——无从下口”,热脸蛋贴上了冷屁股。尽管殷商王室早就开始用甲骨占梦,周人还设有专门的占梦之官,但更多的占梦高手却隐藏在民间,寄身于乡野闾巷,很少有机会拱入官方正史、潜伏在宫廷官衙——在全地球的历史上,可能只有中国的“牲人”才算失败得最为干净、最为彻底:我们在二十四史中,能看出他们究竟在怎样起居和生息吗?但这并不妨碍占梦术士动用梦的符号学和阐释学,为帝王、为凡夫俗子们破解吉凶祸福。而在所有占梦案例中,属于帝王的案例,总是格外让人感兴趣。这种十分微妙、离奇的心理,很可能完美无缺地对应于“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俗语所昭示的含义。这种样态的俗语,既能鼓舞一批有志之士逐鹿问鼎,也注定会吓坏那些现役君王——对那些豪言“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生当如此”的成功主义者来说,谁又不想让自己去充当至高无上的“余一人”的角色呢。毫无疑问,所有的开国皇帝都是些有远大理想的人,都是成功主义哲学的衷心拥护者,都有我们这些“燕雀”不可能知道的“鸿鹄之志”,但也不能因为他们像刚出炉的处女馒头一样光鲜无比,就忘记他们还都是些孔夫子诅咒过的“乱臣贼子”。要不,清人唐甄,我的四川乡贤,怎么会说出“有秦以来,凡为帝者皆贼也”这等大逆不道的大实话?所以,帝王,尤其是开国之君,假如他还算英明的话,必须要有意识地垄断“吉梦”——连土包子陈胜也知道在某座坟墓后边装神弄鬼,知道往鱼肚子里边塞私货的效用和妙用——但首先得借用一张善解人意的“吉口”。好在这种性质的嘴巴在被普遍规训过的中国遍地都是,而且,它们还总是倾向于跃跃欲试地主动宽衣解带、投怀送抱。因为这种成色的“漏洞”,决不会让自己的“缺口”变作定时炸弹——属于嘴巴的人仰马翻、尸横遍野,肯定与这种型号的嘴巴的持有者完全绝缘。
作为一个五百年一出的乱臣贼子,隋文帝杨坚黄袍加身之前,“坚”称自己做了一个怪梦:只有右手没有左手,成了梦中的独臂翁。他被吓坏了么?他也许暂时收起谋逆弑君的远大志向了吧。但一个老僧——所有老僧据说都“戒行高洁”、不打诳语——却随即给出了占梦之词,恰到好处地屏蔽了杨坚的恐惧心理:没有左手,即为独拳(权),不久当为天子。有这等质地优异的“吉口”透露天意,杨坚顿时坚定了革命斗志,打定了按时、按质称帝的决心。而作为对“吉口”的诚心回报,此人登基后,很快就将老僧居住的破庙改建成富丽堂皇的“吉祥寺”——瞧瞧,一座以“吉祥”命名的寺庙,实在对得起当初为“乱臣贼子”打气、鼓劲的“吉口”,也完美无缺地呼应了“吉”祥之“口”。和杨坚相比,不久后推翻他花花江山的李渊更为有趣,做的梦更富有传奇色彩,当然,也更为污秽、可怖:在“与刘文静首谋之夜,高祖梦堕床下,见遍身为虫蛆所食,甚恶之。询于安乐寺智满禅师,师曰:‘公得天下矣!床下者,陛下也;群蛆食者,所谓群生共仰一人活耳。高祖嘉其言”——李渊后来也果如禅师所言,成为了“高祖”。没说的,皇帝对僧人——尤其是不打诳语的老僧——的征用,很有效,很管用,很具有中国历史特色。李白到底是早有先见之明,还是在刻意讽刺某些奇妙的景观呢?他说:“磋予落魄江淮久,罕遇真僧说空有。”我们从那些“马屁精”——而不仅仅是“人精”——的僧人身上,是否还能看得到一点 “涅槃”、“寂静”的影子?是他们真的得道觉悟了,还是想投机倒把似地鼓励“乱臣贼子”成为明君,以便拯救天下苍生?朱熹津津乐道的“献吉梦、赠恶梦”,说的是否就是这个意思?指称的是否就是这个去旧布新、去伪存真的过程?真奇妙啊,在“乱臣贼子”和开国圣君之间,在旧王朝和新帝国之间,区区一个“献吉梦”、一个“赠恶梦”,居然就能充当最稳固的桥梁。对此,我们这些马克思主义者是无言以对,还是要严加痛斥?更奇妙的是,在面对“赠恶梦”时,“献吉梦”很有点像刘易斯·卡洛尔(Lewis Carroll)书中的海象为它打算吃掉的牡蛎而哭泣。海象对牡蛎说:“我为你而哭泣,我无比同情你。”但这并不妨碍海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挑食着大个儿的牡蛎”。话又说回来——也必须得把“话”给“说回来”——如果那个老僧、那个禅师真的不解风情,大胆将独缺一手、遍身虫蛆这等污秽而向下沉的梦象按其本义进行传释,他们的吃饭之口还能继续心安理得、心无旁骛地押送太阳光线到达肠胃的最深处么?和僧人们“涅槃”、“觉悟”的修身目标比起来,“言”之“口”的重要性,仍然必须要让位于“食”之“口”的紧迫性。
我看,帝王们的梦象,就不用再说了吧?既然是帝王,他做的每一个梦,肯定都跟天下苍生有关:或拯救他们,或蹂躏他们。我同意,我必须要严重同意,反正满世界都是些“毬不啰嗦”的“牲人”,帝王们实在没必要客气:该抓抓,该杀杀,该剐剐,该毙毙——有什么道理好讲!我还要主张:生日不好不能怪父母,命苦不能怨政府。我们这些失败主义者,又该怎样利用占梦术,利用想象中的因果关系?嘿嘿,作为一个天天做梦的人、一个屡教不改的梦奸犯,我对自己的无聊发问的更加无聊的态度只能是:既然失败是天定的,那就不用理睬所有的占梦术,因为我们的每一个梦象不用说,都表征失败。我们唯一需要求助于占梦术的,仅仅是想知道:我们将以何种样态、经过何种步骤、怎样一步步获取我们的失败;在何种时刻,需要什么条件,我们才能占据“失败”一词的语义的最顶峰——那极有可能是“毬不啰嗦之人”在醉醺醺的飘飘然中,能够感觉自己“玉树临风”的唯一时刻。
除了数量极少的人间尤物,除了在“被出生”(即I was born……)的那一刻有能力回望来路的家伙,绝大多数像我一样的人,都不可能听见或记得自己的第一声哭叫。但用不着任何部门动用任何型号的指示、通知、条陈、诏书、文字狱或红头文件,我都有十足的把握肯定:我的“处女哭”,是我献给这个世界的第一份见面礼——我的母亲,您一定还记得让您受难的那个日子吧,那一刻,您多么年轻,怀揣着多少令人同情的期望!在接下来的岁月,在这个自称待我不薄的世界,我曾无数次哭过、骂过、笑过,还曾强迫自己耐着性子手舞足蹈过、眉飞色舞过,但那都不过是为了向它溜须、献媚和拍马,不过是想从它那里捞些好处。但最终,我就像十七世纪末某个法国人所说:“我有一块低劣的田地,只能收些小麦,所以我把它卖了……”如今,跟这个世界周旋了一番后,母亲早已退休,我也人到中年,正皮里阳秋、昏昏霍霍,走在这个我拜过码头、见过舵主和英名领袖的世界,这个我曾经想索取点什么却最终未遂的地方,知趣地放弃了奢望、卖掉了“低劣的田地”,不再求助于梦的符号学、阐释学,对梦的宿命论和认识论也没有多少热情和兴趣。至于“口戕口”,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呢——我又不曾“独拳”过、浑身蛆虫过,我又不是占梦术士。但不好意思,跟那些天天祈求占梦术保驾护航的强人和成功人士一样,我也在吊儿郎当地同时光勾肩搭背,在走向自己的未来。“我的未来不是梦”?以这区区七个汉字充当题目的流行歌曲,穿过末流歌星的嗓子眼,一次又一次来到我跟前,究竟想干什么?免费给我提供希望吗?问题是:我还需要这等廉价、肤浅和可有可无的希望么?
我来到这个世界,最多“只能收些小麦”,或者,最多只是一个帮母亲打酱油的孩子,仅仅希望买回来的黑色液体,能给正在被母亲爆炒着的回锅肉增添一点光彩——真没想到,眨眼间我就走了这么远,人到中年,却依然还在天天打酱油。当然,回锅肉,美妙的回锅肉,勾引我满口生津的美味,只是为了满足我肠胃中蓬勃生长着的“馋口”。但最终,还是为了那一记带有甲烷味道的“嘟哝”声,以便赞美,是的,赞美这个我无限热爱过的世界——你想想,再仔细想想,一个“毬不啰嗦的人”,又能有什么新鲜、洁净、向上飘逸和表征着登基的梦象呢?他还有什么像样的机会,用什么像样的东西去赞美什么更为高级的玩意儿吗?实不相瞒,我们这些人早就想好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老子投八路。”——恰如一首破罐破摔的歌谣之所唱。
母亲,在麻将桌上安享晚年的母亲,您听见我的话了吗?我的自暴自弃,毁灭了您在让我出来时怀有的全部期望,您对此有何感想?唉,面对我的一脸颓唐和落魄模样,我知道,您已经没有心思再次举起鸡毛掸子……
栏目责编:舒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