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仪式

2012-04-29 17:56彭世团
西部 2012年8期
关键词:阿九棺材阿婆

彭世团

儿女初生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子里的妇女们大都在家里生孩子。临产时,家人最先想到的是去找村里的接生婆来,我们村的接生婆叫陈天,名字像个男的,年纪跟妈妈差不多。村子里与我同龄的很多人都是在她的见证下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家里的几个“侄儿”都是她接生的,我也不例外。接受过比较全面的卫生知识培训,她是那个年代罕有的“专业”接生婆,

那时生孩子是件风险极大的事情,难产、感染,都可能会让孩子与母亲丧命。孩子出生之后,剪脐带都不是用剪子,而是用破碗或瓷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剪刀的锈引起感染,人们极少用剪刀处理婴儿的脐带。老家那里把胎盘叫伴人,一般会做熟了给产妇吃下,据说是很补的药,有利于产妇的身体恢复。我妈妈就曾经详细描述过家里怎样处理包裹我的胎盘,最后怎么煮了吃的,那时父亲病重,他更需要补身体,就由父亲全吃了。

有了陈天,有了她,接生就正规多了。她给我演示过怎样用她的止血钳,她的剪刀,她还带着各种针,消炎的、止血的,还有像勺子一样的助产工具。每次使用之前,这些工具都需过沸水煮消毒。陈天医术高超,曾经成功接生过多例臀位出生的孩子,我们那里把臀位生的孩子叫坐莲生,坐莲就是像佛祖一样坐在莲花座上。陈天也曾经成功地处理过多起产后大出血事件,这些都让她声名远播。她深得人心,远近村子孕妇生产,都会把她请去,即使到了八十年代,去医院生产成了主流,她的业务也没因此减少。

那时婴儿用品比较少,需要用旧的衣服撕成片,当婴儿的尿布,老人说那样的布料柔软、舒服,用着孩子不闹。包孩子用的是男人穿旧的大旗裤,在北方称之为缅裆裤,裤腰超大,可以很好地把婴儿包起来,还方便换尿布,老家那里把这种用来包婴儿的旧裤子叫“篇”(piang)。我长很大了,我小时候用过的“篇”却都还留着,说是可以给别人的孩子用。现在当时与大旗裤配套的唐装衫还有人穿,而大旗裤却是没有人穿了,而“篇”也淡出了老家人的视野。

孩子生下来之后的当天,家里首先要办“菜”“奉神”,祭祀神明、祖宗。在孩子出生的当天傍晚,做好三牲,就在院子里祭天。主祭通常是一家之主。以前只许男人主祭,后来只要是一家之主,就可以主祭。主祭先说明祭祀的理由,然后邀请各路神明来喝酒,希望各路神明能够保佑孩子健康成长。祭天之后,转到堂屋祭祀祖先。祭词有所不同,先邀请所有的列祖列宗回来,然后陈述是哪一支的,生辰如何,希望列祖列宗保佑孩子健康成长,不要来“暗”孩子。“暗”是老家的说法,其实在各地也一样的,就是说孩子小的时候,是属于阴阳两界的,可以看到阴间的人物。有时候孩子生病,就是鬼神啊,祖宗啊闹的。祭祀祖宗是声明,也是警告,你们爱孩子,可以保佑他们,可别来闹他们,让他们不舒服。

对于生头胎的家庭来说,办完家祭,就得着手去“报姜”,就是向孩子的外婆家报信。为什么叫“报姜”,是取姜多枝桠,多子多福之意。在老家那里,也常常把男孩子叫“姜”,家里有几个男孩子,就叫有几粒“姜”。“报姜”由谁去,带什么礼物,各家各处的礼节也都不一。我们家通常是由孩子的父亲去办,带着酒肉等礼物去看望孩子的外公外婆,通报孩子出生的消息。“报姜”过后,家里就要准备请“姜酒”,这个宴席通常是在孩子满月的时候进行的,生男孩的,就叫“姜酒”,生女孩子的,就叫“满月酒”。女孩子在家族里不入族谱,最多记到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嫁给了什么家庭之类,就不再续写下去,因而女孩就少一个叫“上灯”的仪式,这个仪式在后面单述。

接到“报姜”之后,孩子的外婆就得备下“担”,准备赴“姜酒”。“担”是两个小箩筐,一个小箩筐里装着半筐江米,米面上放着“利事”(红包),另外一个箩筐里放着粽子,粽子上放一块猪肉。筐上有一个箩盖,箩盖中央贴着红纸。一个箩盖上边放个笼鸡,那种笼比较小,称之为鸡“涅”(niep),通常是放一只大公鸡,另外还一定得有一只童子鸡作伴。另一箩筐上放上一叠好的婴儿服装,有虎头帽、虎头鞋、围嘴、衣服等,最重要的一样东西是金锁或银锁,称之为“长凳锁”,要是女孩,还会置办金脚链什么的。我觉得最有意思的是那种虎头帽,是一种棉帽,上面是个虎头,后面有一块长长的宽尾巴,搭到小孩子的肩胛上,小时候我们喜欢叫它“大尾巴帽”。我的家乡在广西东南部,是比较热的地方,却有此种十分暖和的帽子,不知是不是遗风。有的还会有一个类似现在黑眼罩那样的东西,中间是绣花的,称之为“凉系”,是系在前额上的,说这样可以挡头风,孩子长大不会头疼。这种“凉系”是戏剧里丑旦如媒婆的装备之一。在担“担”去吃“姜酒”之前,很多当外公外婆的会先给女儿送去一大笼鸡让女儿好好补身子。

如果生的是男孩,“姜酒”的日子不是固定在满月那一天的,会由家里选个良辰吉日来办,“姜酒”其实就是公告全村,家里添丁进口了。要是生女儿,就在满月那天请大家来喝酒,庆贺孩子出生、通常是全村每户请一人参加。稍远一点的亲戚要担“担”来,村里亲属、朋友只需要带着红包来就行了,但现在除了红包,亲友多半会买上一些婴儿衣服或玩具送来,有的还会带上一两只自家养的鸡来。担“担”去的,对方通常只收一半礼:衣服玩具类的留下,米倒一半,粽子一半,肉一半,鸡只杀带来的公鸡,并且要将做熟的公鸡回一半,叫“回担”。而村里带红包去的,对方也会让拿一些熟食回去。

宴席在开席前一天或两天就准备了,叫“入厨”。亲戚会主动来帮忙,杀鸡宰猪,准备宴席用品,到处贴红,像过年一样。

宴请叫“请酒”。请酒的正日,一早就开始去祭社公(神社)或城隍,然后挑着三牲、酒礼去家祠祭列祖列宗,再回到自家院子里祭天,进堂屋祭家祖。这一系列的祭祀结束之后,宴请就正式开始了。像我们家是一个家族共用的大房子,每家都有客厅,于是各家的客厅都摆上桌子,邀请来客“上席”,喝酒吃菜。席是八仙桌,四条长凳,坐八人。我记得侄子出生的“席”上有猪方肉(凉的熟肉,水煮,带皮切成长方块)、鸡肉、肉炒竹笋、芋头扣肉、木耳炒肉、炖莲藕、鸡杂炒菜、青菜八大碗。鸡肉不是一碗里全是鸡肉,是先在碗底放一层鸡肉,中间放上香菜、姜丝什么的,满满的,然后扣到另一个碗里,看起来就是一整碗的鸡肉了。宴席上的酒,是村里酿酒厂的米酒,二十七至三十度的叫米双,五十至六十度的叫三花。酒坛里有的是酒,敞开供应的,所以,大家去赴宴,都叫去饮酒。在过去,酒都是自家酿的,江米是自酿酒的重要原料,所以才会有“担”里的半箩筐江米。宴席开始之后,主人会向各桌打招呼,让大家吃好喝好,却比较少去敬酒。通常主人只会陪村中的老年人、有名望的来宾一起喝酒。

请过姜酒或满月酒,一个孩子出生的仪式就算结束了,但生男孩子的,还要准备着等即将到来的正月初十给孩子“上灯”。

北方有过正月十五元宵灯节的习俗,南方的客家人,因为四处外出打工,要尽量缩短过年的时间,所以提前到初十过“灯节”。我家有客家人的血脉,但不单是我们家,我们整个县的人,都是正月初十过“灯节”的。但这灯节不是每家每户过,而是只给在正月初十前已经有一个月龄以上的男孩子过的。当年不满月的,也就是在年三十到初九之间出生的孩子,得等到第二年的初十,满一周岁之后才上灯,称之为“上老灯”。

家里生了男孩子要上“灯”的,都在正月初十这一天宴请大家。其实主要内容是祭宗祠、祭列祖列宗。上了灯的孩子,就可以正式取名,列入家谱了。

“上灯”的酒宴请跟“姜酒”一样,但称之为“灯酒”。家族一年里有几个男孩子出生,就叫有几盏灯。“灯酒”的得名,在于初九晚上十二点到宗祠点燃一盏走马灯的程序与仪式。我们家里,因为没有宗祠,家里的堂屋,又叫中厅,上面有一根在半空的梁,是专门设计来挂灯的,点灯仪式就在这里举行。灯可以请人做,也可以到街上去买。不管做的还是买的,挂上去之前,都要往灯里挂一小包两块卵石,表明灯有了种子,家里传宗接代后继有人了。有宗祠的,一般就得有两盏灯,一盏挂在宗祠,一盏挂在家里。

“上灯”节全村各处都在办酒席,因为酒宴集中,很多人是只能到这家,奉上红包,喝一杯酒,待一会儿,看一看孩子,然后到下一家去。在这一天,单位一般不上班,大家都在赶“灯酒”,这一天被大家幽默地称之为“吃节”,实为家乡岑溪一景。

对于我来说,不知算不算遗憾,我出生后的那个大年初十,父亲正在弥留之际,没有人顾及给我上灯。其实不单是我,比我大一些的哥哥们,在那个时候也都没有上灯。我小时候没看到堂屋里有灯挂着,或许是因为纸做的走马灯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早已经碎了。近年我回老家去,看到堂屋里挂着塑料的走马灯,不过有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破损,我倒为自己庆幸起来,自己小时候没上灯,也就用不着因这灯在岁月里破损不堪而难堪了。

新娘的口水

“阿九,快去,让那个新娘给你点口水抹抹,这样你的牙很快就长出来了”!

三百米开外的机耕路上,一个婚嫁队伍正在走着。前头是新郎陪着新娘,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多半是新郎家过去迎娶新娘的伴娘,与北方很多地方不一样,这里的伴娘是从婆家来的。再后面,是一个长长的送嫁队伍,二人抬着的大柜、五斗橱、栊(不是字典里解释的窗帘之类,而是一种方木箱)、洗脸盆的架子、缝纫机等等,花花绿绿的被子就放在栊上,一切值钱的都要放在面上。谁都知道,所有的柜子、橱、栊里面都是空的。队伍里有担“担”的,还有什么都没拿的。这些人一律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不管美丑,脸上都装饰着笑容。在婚嫁的季节,常常会有这样的队伍走过那条机耕路。有送嫁队伍走过的时候,沿途的村民们都会出来围观,谈论这是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儿子,怎么认识的,谁家的陪嫁多,谁家要的彩礼多了,是把女儿当肥猪卖了,谁家的陪嫁其实不是娘家给的,是人家男方备好放在女方家里的等等。要是迎亲队伍碰上下雨,就说新娘“泡汤”,有得哭了。

阿九成长的地方有一个传说,换牙的小朋友,要是牙老长不出来,只要新娘子给点口水抹一抹,很快就会长出来,就算是跌掉了牙的,也能长上新牙。阿九正在换牙,他的旧牙已经掉了半年多了,还没长出新的来。

阿九知道,村子里总有那么些人,喜欢当媒婆,东家走走,西家问问,合适了,就选个合适的日子,把女孩子带到男孩家里。男孩家自然就得准备好酒好菜,酒足饭饱,离开时,男方按惯例得备下红包,最少两个,一个给媒婆,一个给“新娘儿”,尽管八字还没一撇,但大家就是喜欢这样叫。有时候女孩子家还会有一个自己信赖的人跟着过来,诸如姨妈之类的亲戚,帮着来看一看男孩子家的情况,探一探男孩子家的家风等等。要是有这样的人一起来,相亲活动就会相对热闹一些,但男方红包却是不能少的。

大哥只看过一个“新娘儿”,就成了。二哥一直在外面打工,他自己看过好几个“新娘儿”了,没有一个成的。五哥“新娘儿”的老家据说离阿九家很远,有三十多公里呢!阿九特别佩服媒婆,连这么远的人都认识。“新娘儿”长得瘦,浓眉大眼,一张大嘴,正是五哥喜欢的类型,来往了两三次就成了。四哥看过一个“新娘儿”,阿九印象极为深刻。她眼睛突出,双颊很宽,来了之后,就躲在里屋,也不怎么说话,大家就怂恿四哥进去跟她交流,结果没交流几句,四哥就出来了,再不愿意去跟她说话。七哥没到二十岁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新娘儿”长得很匀称,很漂亮,阿九很喜欢,当然,七哥也很喜欢。那个女孩显然也并不讨厌七哥,第二次来家的时候,在家里住了好些时日,帮着家里做家务,还去下地什么的。有一天,没见她回来,又过了几天,还是没见她回来,她的衣服也没见拿走,反正她就像阿九读过的蒲松龄书里的狐仙一样,没了踪影。

大哥二十七岁结的婚,七十年代,这绝对算是晚婚中的晚婚了,差不多该算娶不上老婆的困难户了。自从那“新娘儿”来家里之后,他就密切联系着了,常常去女方家,过节送肉,平时去帮干些杂活儿。女方家的房子前些年在大洪水中冲毁,他就去帮忙修房子。一来二去,快一年的工夫,女方答应了,可以嫁过来。于是大家就通过媒婆协商,一是看要多少“礼钱”,二是看要什么条件。当时农村的条件都不怎么好,最后是多少礼金记不得了,衣服却是很具体的,的确良衬衣两件,卡其布衣服一套、毛料一套、外加不做成衣服的衣料若干,家具要有新的床、栊、柜等等。

大哥是木匠,几样新的家具都自己做:一张“龙床”、一个大栊、一个大柜、一张写字桌。就算他再有能力,再能干,给他准备的那间不超过十二平方米的婚房也装不进更多几样东西的。“龙床”其实就是个木架子,周围有栏杆,四个角有四根柱子,上面有横梁,可以挂蚊帐。那时还不时兴用床垫,床板上直接铺凉席。那时农村还很少家庭用到写字桌,他选做了写字桌,算是很时髦的了。

这一切都做好了,大哥请媒人与自己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协商时间,一是“担礼”,就是纳聘的时间,二是“亲迎”的时间。这些时间其实都是按照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请算命先生或“日子佬”给算出来的,这项工作多半由男方做。一起算出的还包括什么时间迎亲队伍出发,走什么方向,什么时间新娘出娘家门,几点入洞房等等。“亲迎”其实就是“迎亲”,为什么是倒着说的,阿九并不清楚。“担礼”时需要办一条“担”,由媒人陪同家里的一个人一起去女方家,女方用鞭炮迎进去,男方说明来意,奉上聘礼。女方祭祀祖宗,将女儿纳聘的事告诉祖宗,然后做好酒菜款待来宾。

“亲迎”那一天,男女双方都会办酒席,各自款待自己的客人。男方一大早就要祭祀祖先,然后带着迎亲队伍到女方家去,通常是在中午前后抵达,近的,会选择走路,远一些的,会选择骑自行车去。大哥的“新娘儿”家有五六公里远,他选择了骑自行车。可大哥没自行车,四哥家有一辆,他可以用,可一个队伍不能只有一辆自行车,于是,把生产队里大家有的自行车都借了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就出发了。大哥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去了,阿九记得有面,有肉,有一堆红包。到了女方家,媒婆带着他进入客厅,该说多少句话怎么说事先媒婆都给他集训过了。比如进门的时候先问谁好,敬烟给谁,进入客厅后该坐在左侧位置,等着与“新娘儿”一起祭祀祖宗,屁股绝对不能对着祖宗牌位,去认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舅舅妗妗、七大姑八大姨。这些仪式结束之后,参加宴席。宴席结束之后,等迎亲的人马整理好东西,“新娘儿”的弟弟妹妹派出一个人举行“锁栊”仪式,就是给栊上锁,表示已经准备停当。新郎给锁栊的弟弟妹妹发上一个大红包,然后带着新娘辞别家人,燃起鞭炮,“新娘儿”出门了,出门的“新娘儿”不管天晴还是雨天,都会打着伞。等到夫家大门的时候,由夫家的弟弟妹妹来接伞表示欢迎,“新娘儿”得给接伞的人一个大红包。

大哥的新娘是坐在他骑的自行车后面扯着他的衣服回来的。进门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入门仪式。入门的时候,忌讳脚踩着门槛。进大厅之后,在主事的主持下,夫妻俩先是拜天地,然后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仪式结束之后,新娘参加宴请。阿九记得那时新郎新娘并不在一桌吃饭的,新娘与家里的女眷们一起用餐,大家会用一个大海碗给新娘盛饭及菜,这样新娘就可以不用加饭加菜了,据说是为了证明新娘饭量小,好养活。宴请之后,在伴娘的帮助下,新娘一一向家里亲人敬茶、敬烟,称之为“托茶”。敬烟要敬两支,表示成双成对,“托茶”是为了认识家里的远近亲人。敬茶敬到谁,谁就象征性喝一点儿,然后送上红包,对新娘表示欢迎与祝福。

入洞房的仪式在晚饭后举行。仪式开始前,一个装着粟米、花生、红枣、桂圆、莲子、糖果等的笸箩已经放在洞房里,笸箩中间点着油灯,放着一把尺子、一把剪刀。寓意多子多福,团团圆圆,手巧能干。仪式是由家里指定的一位生了儿子的女人主持的。大哥的入洞房仪式由六嫂子主持,她当时已经育有一子一女,完全符合条件。她招呼阿九等几个男孩子进洞房里去,然后说了一通祝福大哥大嫂百年偕老、多子多福的话,然后叫他们上到新床上去,她抓起笸箩里的糖、花生等就往床上撒,一边撒一边说:床头撒撒,床尾撒撒,阿一会行,阿二会爬(念lat),任由那一班小孩子们去抢,这一仪式叫“开床”。

结婚的第二天一早,新娘就要起来做饭,给家公家婆端洗脸水,以证明自己能干、孝顺。

结婚第三天,按习俗,新婚夫妇回娘家。老家那里把回娘家叫“去村”,而这第一次“去村”称之为去“三朝村”,是要挑着“担”去的,除新婚夫妇俩,多半还会有一个长辈陪着去。这个陪去的家人的任务,就是向“亲家”夸新娘勤劳俭朴、知事理、懂孝敬。“三朝村”去罢,婚礼才算最后结束。

五哥结婚的时候,比大哥还要多一个程序,因为那时二哥还没结婚,所以新婚夫妇要给二哥挂红,就是拿红线拴一对红包,挂到二哥的脖子上,再送给二哥两条新毛巾,祝福他早日成家。

几十年过去,阿九又站在当年的小溪边,门前的机耕路已经是热闹的马路,婚嫁时节结婚队伍还是络绎不绝,不过已经少有那些大柜小橱了,行人及自行车队也在消失,要么是摩托车队,要么是汽车队了。阿九的侄女出嫁,新郎是她自己在广东打工认识的,两家相距几十公里,迎亲用的是小轿车,“新娘儿”出门时穿的是大红的婚纱,据说他们闹洞房不再像大哥结婚时那样土气,有了更多他们自己喜欢的内容。不过有一项没改,出嫁时跟妈妈哭诉自己舍不得离开爸爸妈妈,感谢父母养育之恩,并许诺夫妻恩爱,常回来探望。

阿婆的葬礼

奶奶姓陈,我叫她阿婆,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八婆,可阿婆告诉我,大家是应该叫她十八婆的,爷爷在家族里排行十八。我没见过爷爷,父亲也记不得他的样子,因为他死得太早了。我也没见过爷爷的兄弟们,从没有人提起过爷爷及他的兄弟们都叫什么名号,阿婆是我见到的唯一的她那一辈的人,当然,我也不知道阿婆有没有大名,当她去世很久之后,我给她重砌的墓碑上只写了“陈氏”两字。

阿婆人缘好,村里所有人说起她时都是笑眯眯的。她是处理婆媳关系的典范:她从不掺和儿子儿媳们的口角,即使打起来了,也充耳不闻,所以她谁也不得罪。我能忆起的,她已经快八十岁了,满头的银发,很瘦,后来我才知道还有“难得老来瘦”这一说。据说她年轻时非常壮实,可以背起“自码称”二百斤的东西。我年幼时常与她相伴,瘦下来的她胳膊变得很细,两三岁的我一双小手差不多可以围一圈。我最喜欢玩从她的胳膊垂下来的皮,觉得像是黄牛脖子下的那块皮,摸起来很滑。我还记得她夏天有时候会裸着上身,我们还争着咂她那干瘪的奶。她年纪大了,却有相当一段时间是自己做饭的,后来大家说她自己做饭不安全,就改成分期到她身边的四个儿子家里吃,一家一星期。在外面偶尔会听说谁谁家不给阿婆吃好的,但我没从阿婆嘴里听到过这样的话,她是好的能吃,不好的也能吃。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她从小经历的苦难很多,对于饮食的好好坏坏,并不是那么在意。其实她的儿子们我的伯伯也算孝顺,只要家里买了肉,做好饭菜了,就请她过去吃。充裕时还分一小碗送过去。说到底,阿婆在家里非常受尊敬,我想这跟她不掺和儿子儿媳之间的战争也有关系。

阿婆在家里不与人吵架,但不知道为什么,跟我的姥姥却是对头,反正是合不来的。在我的印象里,姥姥是个受气的主。我公爹去世早,那时我妈妈只有十岁不到。姥姥找到一个当医生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了,自己的女儿怎么处理呢?送给人当童养媳,就是送给有儿子的人家,说好长大当人家的媳妇。不过因为解放,我妈妈没跟那个她也已经记不起来的人结婚,不然也就没有我啦。而我姥姥因为跟新丈夫的儿媳妇不对付,常常受气。好在新丈夫爱她,日子过得还好啊。但等她丈夫一过世,她就只剩受气了。那些儿媳们伺候她时间长了,气话也就多了,她自己又好强,干脆自己做饭吃,但她自己无力打草,也无力去井上挑水,还得靠着孩子们。我小时候去看她时,妈妈都老远挑一挑柴禾过去给她用。她做饭用的锅是一个瓦锅。据她说铁锅都被儿媳拿走了,不过她好面子,非跟妈妈说她喜欢瓦锅做出来的饭香。我妈说瓦锅不能炒菜,她就说她能炒,妈妈也拿她没有办法。姥姥很少到我家里来,起初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知道了,她跟阿婆不对付,来了就要吵架的。一次,姥姥兴许是想女儿了,在一个太阳很烈的中午到我家来了。我说她是想女儿了,是因为她几乎从不跟她女儿的孩子们说话的。姥姥家离我家走路得一个小时,需要过两条河,那时没有桥,需要趟水过河,还需要翻过一个坡,她腿脚不方便,拄着拐杖,上坡过河的,也是难为她。反正那次她在我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中午,不跟我们说,也不跟女儿打招呼,姥姥拄着她的拐杖气呼呼地走了。我妈妈中午回来看她,我说她生气走了,妈妈就赶紧去追她。后来妈妈说是姥姥又跟我阿婆吵架了,说是死也不再来我们家了。姥姥回去之后不久就去世了,说是享年七十六周岁,这样我才知道她老人家生于1900年。她的去世是不是因为跟我阿婆生气,我不知道,不过她去世之后不久,阿婆就病倒了。在一个阳光非常灿烂的下午,阿婆背着我的妹妹坐在门槛上,突然往后就倒下了。我当时产生过奇怪的想法,难道是那道金黄的阳光把她推倒的吗?唔,岁月的阳光把她推倒了,那时她八十四岁。

在阿婆倒下的那天下午,大人们都在谈论“阿婆系个样了”!然后就看到大家到处通知家里的人从田间地头、集市上回来。回来的女人们都开始洗头、洗澡、换衣服。男人们开始理发,所谓理发,就是剃光头。还有人负责去发电报,通知远在各地的阿婆的女儿,我的姑妈们。家里的几个大男人,阿婆的三个儿子,即我的二伯、四伯、五伯,还有大哥,一起聚集在她的卧室。我去看她时,卧室昏暗,我第一次看到脱光的阿婆,也是我开始记忆之后第一次看到全裸的女人。阿婆全身的皮肤打着摺,脸上很安详。因为是夏天,大家正在用烈酒抹她全身,进行基本的防腐处理。

第二天, 全家人开始分工。女人们准备各种葬礼用的物件。我记得有那么几种:

孝子棍,就是一根尺许长的木棍,头上夹一片白纸,有点像拂尘,但比拂尘的毛短。那是给阿婆的几个儿子我的伯伯用的。

手缝制的寿衣,分三层,最里面用的是豆包布做的内衣,外面一层是棉布做的像睡袍那样的对襟衣,再有就是外层的普通外衣。还有新缝的被子。

家里的人披麻布。

还准备吃的,泡竹笋干,买鸡,买肉,买酒,为宴请来宾做准备。

家里请来村里有学识的老先生写各种白联。阿婆是高寿,这些白联将贴在来参加白喜事的人们送的布上,做成旗帜,旗帜的角上还有落款,那是在出殡时在棺材前面领路的,称之为“帐”。帐越多,表明逝者越受人尊重,人缘越好。毕竟在那个买布需要布票的年代,送一块布是多么不容易。我记得阿婆的葬礼上收到的“帐”不少,后来这些“帐”就分给了几个儿女家。我想我后来穿的衣服里就有用阿婆的“帐”做的。

男人们呢,去请“道场”,是村里的一个乐队,有锣、鼓、铙、唢呐等几样乐器。听说现在村里“道场”会请有类似于巫师的,称之为“喃么佬”,就是念经人念经。还听说有请戏班演戏的,都演什么戏目,我倒不大清楚。阿婆去世时是没有请的。

家里几个年轻人,就是我的哥哥们,都会做木工活儿,他们是不是我爸爸的徒弟我不知道,我记得一个场景,他们在最后琢磨收拾阿婆的棺材。阿婆的棺材是我爸爸在他生前做好的,但没有拼装,也没有上油漆。这些年轻人要做的,就是把棺材装好,上好油漆。棺材是深红色的,棺材头上写着“寿”字。据说因为阿婆高寿,才用红色。我爸爸当年去世,才四十一岁,只能用黑色或黄色。至于那些还没有儿女就去世的,通常就上一层清漆,保持原色。

第二天傍晚,道场就“响锣”了,举行入殓仪式。阿婆的儿子们给她换好了寿衣,头是谁梳的我就不清楚了。由她的儿子们一起把她从床上抬出来的,大儿子抱她的头与肩,二儿子抱她的腰,三儿子抱她的脚。头朝里进的堂屋,转过来头朝门外,把她放在棺材里。棺材头朝门外,里面放着枕头——五叠瓦,就是南方屋顶上用的瓦,她的头就枕在那上面。头边放着碗、筷子。二伯往她的嘴里放上一个五分的硬币,称之为“含口银”。那时没有银子,只能用硬币代替了。再把被子给她盖上,在她的脸上盖上一块白纱布,说那是天上的云。然后把棺材盖子盖上。接着在棺材面上放上一盏油灯,叫长明灯,再放上一碗满满的米饭,饭中间直直地插着一双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后来听说鬼吃饭就是这样。是不是从那一刻起阿婆就变成鬼了?

然后在棺材前面摆上香案,煮好的公鸡一只,有头有尾的猪肉一块,米饭一碗,茶三杯,酒五杯。主事的先生姓张,是远房亲戚,他宣布入殓仪式开始,放鞭炮,阿婆的所有子孙亲人在棺材前按长幼站列,按主事的口号行三叩九拜礼,我听到女人们都哭了,当时年幼的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哭。阿婆去世一个多月之后,姑妈的儿子来家里,才听说阿婆去世了,哭得很伤心。我才邻悟人们对于亲人的故去,是很难释怀的,不管亲人多大年纪去世,不管是不是喜丧,那份悲痛是一样的。仪式结束后,大家各自散去,留下孝子在棺材前戴孝守灵。

门外的道场一直在演奏着我想只有他们能懂的音乐。

入夜了,又是特别的仪式。首先是买水,阿婆的几个儿媳一起抓着一条黑布,叫黑帐,排着队到门外一里地的河边去。到了水边,她们嘴里念念有词,我也不知道她们都说着些什么,之后由长媳妇,当时是四娘,负责把几个硬币扔水里,然后从河里打上水,再一起往家里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过去送河神习俗的遗存。

回到堂屋前的院子里,大家把水倒进一个瓦锅里,把米放进去,一个人举着,我妈妈负责用稻草烧,这个仪式叫煮夹生饭。烧了一会儿,就把米倒在一个碗里,放在供桌上。开始由主事主持祭天仪式。他嘴里念念有词,大约就是阿婆德高人寿,现在已经去世,希望她的灵魂能够安息,能到达极乐世界。这也是我在农村看到的唯一在晚上进行的祭天仪式。

那天晚上,道场的锣鼓响了一夜,锣声低沉,传得很远,而喇叭断断续续地吹着。厨房里也一直热火朝天地准备着各式美食,棺材前由几位儿子、儿媳轮流守灵。七岁的我是熬不住那梦的诱惑的,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的人就来了,他们送来各式的礼物,送布的,送鸡的,也有送鸭子的。老家的习俗,鸭子只有在葬礼时才能送的,红喜事只能送鸡。

家里的人都集合起来了,充满伤感的家祭开始了,程序与入殓时基本一样。一般先由主事念悼文,念过悼文,家里的亲人才行三叩九拜礼。

四个棺材佬来了,我知道有时候大家也叫他们土工,他们多半是没有妻儿的男人。家里请他们露天吃过东西之后,派人带着他们把墓门砖挑到山上,然后在山上挖坟冢洞。他们先挖墓道,然后再平着往山体里挖出一个约高一米、宽一米、深四米左右的长方形土洞,挖好后再在洞底放上两条长竹片,那是当滑道用的,方便把棺材推进洞去。

不到中午,宴席就开始了,村子里各家各户都会来人,凑够一桌就开宴。葬礼的宴请喝酒,但不划拳,来人吃完饭后就围在那里聊天,直到出殡。

后来我才得知,如果是阿婆的双亲家还有人的话,那他们来送殡是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他们通常会在快到中午的时候来,主家见到他们之后,要说去世的人的很多好话,向亲家表示忏悔、赔罪,说是因为没有照顾好让她老人家去世了之类的话。因为阿婆的双亲家在何方都不知道,我也就没有亲历这一过程。

棺材佬们在下午两点多钟终于回来了。他们是不进屋的,就在院子里吃饭。吃完饭,出殡仪式就开始了。按照说法,如果还有外家人来的,需要等外家人走了之后,才可以出殡。

在老家那里,出殡是不叫出殡的,叫“出山”,因为人去世之后,几乎都是埋到山上去。一般的“出山”前,如果夫妻还有一方在世,还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叫“分梳”。主事把在世一方叫到棺材前,说夫妻两人恩爱一生,现在一方去世了,阳间的还要走阳间路,阴间的要走阴间路,不能共用一梳了,然后把一把梳子折断,一半留给在世的一方,另一半放进棺材里,祝愿各自走好。“出山”时,先是撤去棺材上的长明灯、供品,然后把棺材抬到院子里的两张长凳子上,用四颗大约有五寸长的大方钉,那是一种村里的铁匠专门打造的钉子,把棺材盖子钉上。选了时辰,由主事宣布出殡,然后燃鞭炮,撒纸钱,抬棺材往山上走。先行的是一个插着香的香炉,后面是“帐”,“帐”后面是孝子贤孙,再后面是棺材,几个儿子就在棺材前后帮扶着。那棺材很重,四个上了年纪的棺材佬抬起来很是费力。棺材后面是村子里送殡的长长的队伍。“帐”队在山脚下就收了,送行的人们也只送到山下,留下几个年轻人一起把棺材抬上山去,推入坟冢,帮着把墓门砖砌好,并回填墓道的土。填平即可,按照习俗,新墓是不起坟头的。送葬的人们都不会忘记一件事,就是在路边撸上一把树叶,回去挂在自家的门前,称之为“采青”,说得好听的是可以辟邪,说的不好听的是别让去世的人的灵魂跟回家去。

家里把阿婆睡过的床板拆了,扔到了水塘里。她生前用过的东西,还能用的都分给了众人,不能用的就在门前一起焚化了。同时,她住的房子里,也烧起了一堆火,里面放了很多香,说是要去邪气。说实话,阿婆去世之后很久,我都不敢进那个房子。

四十九天之后,二伯带着我们一起到阿婆的坟上给阿婆起坟。起坟,就是把周围的土挖了来,堆起一个高高的坟堆,修整出一个带排水沟、有坟头、墓手、墓园的墓来。然后在坟头上插上幡,那是用白纸做的。再在坟头前摆上道牲,三茶五酒,燃香、点红蜡烛,烧衣纸、元宝。衣纸就是彩色的纸,说是给阿婆做衣服用的。之后我们一起来的小朋友朝着坟头拜刹(五鞠躬)。放过鞭炮,仪式就算结束了。阿婆的坟就在我爸爸的坟边,我那时想,他们在地下做了伴,不会孤独。

那一年九月,我去上小学,那一年的九月,毛主席去世,说是寿八十四岁,我才知道,奶奶是与主席同年生的。

很多年后,家里人按照习俗,把阿婆的骸骨取出殓在一个坛子里,迁往他处。不过听说几年之后又迁回了原处,理由是新的坟地不好,骨头变黑了,不是藏金之地。我想可能是她自己不想离开她的儿子,想回去陪伴他。

再次到她的坟上已经是二十年后我结婚的时候了。今天突然想起阿婆我的奶奶来,她的音容笑貌,还有她去世时的一切,还都那么真切。

责编: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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