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莫阿仁尼 穆宏燕
我以自己的名义谨向“回忆之夜”的组织者们表示感谢,尤其感谢“抵抗文学艺术部”主任萨尔汗格依先生,在没有安排我发言的情况下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讲述一段经历——即使不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无疑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一件。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座谈会,真的,会议的祥和气氛使我回想起前线的气氛。对于我们这些经历过那段痛苦时期的人来说,这样的座谈会是很珍贵的。刚才那个故事十分令人震动:我们的一个战友身受重伤,残忍的伊拉克军官对他百般折磨,将之蹂躏至死。
当然,在这样的座谈会上,大家都是真诚的。这并非卖弄,如果我说我在前线待了三十个月,有幸参与了几次军事行动的侦察任务,现在我当着你们大家的面,如果真主承认的话,我可以算在百分之七十舍生忘死的人之列。这不是自我吹嘘,我从德黑兰大学法律系毕业,获得博士学位。在这里,我谨向我妻子的无私支持表示感谢,我非常希望她能在这里,听到这句微不足道的话,至少能够接受我的一句问候“辛苦了”。
我不想占用姐妹兄弟们太多的时间。我言归正传。
那是1963年12月1日。我们完成了一次准备在伊拉克土地上实施的军事行动的侦察任务,正准备返回。由于必经之路在敌人的火力范围内,敌人迫击炮的射击没有一天消停,敌人也很重视这条支持军事行动的补给线。那是一条令人窒息的路,一直延伸到马拉胡尔山顶峰,从那里,一道陡坡下到查拉木田野,又从那里延伸到瓦西可那乌田野。为圣战修建的工事每天都在这条路上发挥作用。我们在阿姆勒山陵上。突然,一道亮光照亮了整个地方,紧接着,爆炸的声音响了起来。由于坡很陡峭,无法轻而易举地站立行走,我只好贴在山壁上。我的身体状况很糟,患了感冒,而且又累又饿,我甚至想身体完全瘫倒也未尝不好,那么,我将被战友们扛着走完剩下的路,直到驻地。记得我刚开始参加侦察实习时,一次我把自己弄病了,战士们嘿哟嗨呀地用担架把我抬到了驻地。到达后,我说:“伙计们,就把我放在这边角落吧。”我伸手摸衣兜,说:“该给你们多少报酬?”他们一下目瞪口呆。这事儿虽引起大家不满,但我们也因此笑了几天。
就在我贴在山壁上时,我想我打了个盹儿。当我回过神来,看见赛义德倒下了,战友们都围在他身边。我忘了说,我们是五个人:我、赛义德、拉赫玛提、萨亚德和小组负责人阿高瓦里。
我在赛义德身旁坐下来,他在呻吟。阿高瓦里正用绷带绑他的右大腿。我几乎脱口而出:“我们真倒霉。”
的确,我们已经够倒霉了。那么险的路,带着一个显然已经不能行走的伤员,闪现在脑海中的只能是这句话。阿姆勒山陵怎能跟瓦西可那乌相比?
阿高瓦里说:“我来背赛义德,你们背他的装备。”甚至没容得赛义德客气一下,他就把赛义德扛在了肩上。我、拉赫玛提和萨亚德拿上赛义德的东西,大家一起上路了。敌人肯定有所察觉,探照灯在我们后面扫来扫去,炮火随即袭来。我们的速度减慢了一半。阿高瓦里在我们前面气喘吁吁地走着,一听到迫击炮的呼啸就紧贴山壁。
我说:“阿高瓦里,让我来扛一会儿。”
他说:“我还行。”
拉赫玛提和萨亚德也请求,阿高瓦里尽管呼吸短促,不能轻松讲话,但还是回答拉赫玛提说:“我还没垮。”又对萨亚德说:“这位真主的奴仆比你们想象的轻得多。”
绑在赛义德伤口上的绷带滴着血。赛义德对那个夜晚的侦察活动的重要性也十分清楚,几次坚持说:“就把我扔在这里吧。”但阿高瓦里每次都说:“我们这就到了。”
阿高瓦里的行为,使陡山、黑夜和敌人炮火的恐怖在我眼中变得微不足道了。何止阿高瓦里如此?据军队指挥官那天早晨讲:为从瓦西可那乌救回一个伤员,派去了一个营的兵力。大家全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把伤员弄回驻地。可惜的是,那伤员刚到驻地门口就牺牲了。赛义德痛得大叫:“让我死吧!”我几乎要哽咽出声,但还是忍住没哭出来,否则在敌人扫射过来的火力网中,阿高瓦里会感到更艰难。在我看来,探照灯不仅照不到巴尼沙尔和胡尔努让地区,反而使那里的黑暗显得更加阴森恐怖。我说:“阿高瓦里,你先喘口气,我来扛赛义德。”
他说:“大事儿你别管。”
我无奈地笑出声来。探照灯光中,我看见赛义德腿上的伤口被锋利的石头刮得血肉模糊。我们来到一道与胡尔努让相连的陡坡。我、拉赫玛提和萨亚德护在阿高瓦里四周,随着探照灯的光束慢慢地爬过陡坡。我很吃惊,阿高瓦里怎么能提得上气来?我们下到一条通到哈尼古尔高山山麓的路,十分陡峭。探照灯通亮,我们无法隐藏。我们暴露在猛烈的火力下。我们还没来得及决定如何办,迫击炮的射击就把阿高瓦里掀翻在地。他虽然跌倒,但仍把赛义德抓得紧紧的。我扔掉装备,抓住阿高瓦里武装背心的领子,拉赫玛提和萨亚德也来帮忙,我们把他们两个拖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那是个不错的掩护。阿高瓦里的右眼角被打破了一个洞,血如喷泉般涌出来,我迅速用纱布按住伤口,又用绷带缠住。他睁开眼睛,说:“我看不见你了,赫麻提。”
萨亚德哭了。阿高瓦里似乎因他的哭泣而回过神来,他坚定地说:“不论怎样,你们都要回到驻地,还要把赛义德带走。”
萨亚德说:“为什么每个人受了伤,都要说这些话?”
阿高瓦里说:“受了伤不说这些话,也没啥不妥。”
拉赫玛提说:“我们把你们俩都带走,没多少路了。”
阿高瓦里说:“那要花很长时间。战士们都在等着。你不知道实施军事行动取决于我们的情报吗?”他闭上了眼睛。我想他昏过去了。但他又睁开眼睛,缓缓而痛苦地说:“不要坐失良机。”
我说:“如果说要送情报,我们中的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这件事。”
我想,阿高瓦里可能没有听到我的话。他昏了过去。我、萨亚德和拉赫玛提相互望着:我们该怎么办?
我说:“你们同意我的建议吗?我们中的一个迅速赶路,另外两个带着阿高瓦里和赛义德。”
拉赫玛提说:“也只好这样了。”
萨亚德耸了耸肩,说:“什么事说定了我们都会去做,赶快吧。”
我说:“我赶路。”我相信,如果我说“你走,拉赫玛提”或说“萨亚德,你走”,他们都不会有半点迟疑,尽管我们三个都非常清楚走比留下更危险。我们相互吻别,拉赫玛提和萨亚德头伏在我肩上哭了。我拿起我的冲锋枪和两枚手榴弹,上路之前又吻别了赛义德和阿高瓦里。我刚走出去几步,就感到在那黑暗与寒冷中能与他们在一起真是一种福分。我走得愈远孤独的感觉就愈强烈。敌人射过来一排迫击炮弹。我看,如果我想要在迫击炮的呼啸声中站起身,还不如干脆就别走。我把一切置之度外了,不知不觉地,我开始高声念起“库尔西”经文,那一段我是从经文中摘取出来的,讲的是正路与邪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目了然的。突然,迫击炮的爆炸波把我随同碎石一起掀翻在地,如果不是那句经文“坚实的手柄依然还抓在手中”使一丛灌木树枝及时出现,我就随同冲锋枪一起坠落沟底了。手榴弹虽也给人勇气,但不能跟冲锋枪相比。我想,我还是回到战友们身边吧,趁我还没有走得太远,尤其是战士们正跟随而来。这个念头虽然颇具诱惑力,但我还是将之扔到了一边,因为我十分清楚它因何而生,当然,这也是很自然的。我抓住那灌木丛的枝爬了上来,还没等我在地面上完全站稳,就看到两团闪光的东西,每一团都如同手电筒的口径那么大,亮着光。子弹在我的身后呼啸。这究竟是什么?它正用可怕的咆哮在爆炸声中捍卫自己的威严。我屏住气息,在亮晃晃的探照灯光中,我看见一头伸长身躯的豹子正盯着我。我双眼发黑,牙关紧咬。即使有手榴弹,也给不了我一点儿勇气,因为那时我几乎瘫软了,我知道一丁点儿的动静都会让豹子扑过来。它一脸凶相,显然对这爆炸声和喧嚣感到不安,把站在它正对面的我当做了罪魁祸首。我全身直冒汗,我本能地知道,我不能作出最微小的动作,我甚至不敢呼吸。豹子站在悬崖边上一棵树旁边的两块大石头之间的空地上,一副进攻的姿态,它后爪置于前爪,正准备扑过来。就在那一瞬间,是的,不过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的一生,从孩提时代到这一刻,全都出奇地清晰。那些早已被我忘了的事情,现在全想了起来,这长长的一幕伴随着对我所作所为的评判。当意识到自己罪孽深重,我便双腿发软,哭了起来。在我看来,事已至此,这里不是胡尔努让那令人激动的沙漠,而我这双罪孽深重的脚掌,既不能前行,也不能后退,只好羞愧地站在真主面前。
突然,迫击炮的呼啸声传来,我一下匍匐在地,与此同时,豹子扑向了我,也就在同时,炮弹落在了我和跳起的豹子之间,我看到自己一下被抛到空中,与豹子面面相对,我不知道是我的手碰到了它的脸还是它的脸撞在了我的肚子上,我们扭在一起,又一起落到地上。我断定情况既对我有利也很滑稽,因为我和豹子都中了炮弹,它已没有干掉我的力气,这使我松弛下来,想要睡过去或昏过去。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状态,但是我知道,我是那样的高兴,连豹子都感到惊讶。现在它不再占上风了,占上风的是我,这些念头都出自一种自我感觉。我躺下来,四肢张开又收拢,我真想晕过去,我的身体有这种强烈的需求。似乎过度的疲惫使我的眼睛都不能保持睁开,但我的意识仍关注着豹子,这阻止我的身体在松弛中晕过去,但也产生这样的胡乱念头:晕过去怎样,被撕碎又怎样?哪容得我思想开小差,我看见豹子正试图站起来,但还没有站稳,腿一软又倒下了。我想我至少可以打个盹儿,迷瞪一下,这念头使我感到很惬意。于是,我迷瞪了过去。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感觉到在无知觉中被撕碎,就如同被一颗可能是伊拉克人打出的子弹解脱。当我睁开眼睛,首先注意的是,豹子怎样了?一般来说,人在刚醒来时,会迷糊一小会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而,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我似乎只闭了一小会儿眼睛。当我左右环顾之时,我才注意到我被埋在了厚厚的雪下面,我快要冻僵了,并感到右胁锥心一般疼痛。冷得要命,剧烈的焦渴,但这些都不重要,或在豹子面前都微不足道,除非豹子的恶意减少,我才会有工夫对这些感到忧心。在我看来,我若能消除豹子的危险,只要挥一下手,就能截住飞舞的雪花,消解我的焦渴,而且会因快乐而暖和起来,能把落在我脸上的雪融化。然而,一次退却往往蕴藏着千般奥妙,它口中的气息透露出它就在附近,正昂着脖子,盯着我倒下的地方。当我意识到豹子就在附近时所产生的强烈的忧心和孤独感,简直无法形容。我流下了泪水。我想,它为什么就这样坐在那里?它有什么意图?如果它想吃掉我,为什么在我失去知觉的时候不把我吃了?面对这些伊拉克人、大炮、迫击炮和枪,难道应该让豹子把我吃了?这样的牺牲算怎么回事儿?我自己也不甘心以被豹子吃掉的方式成为烈士,这如何面对其他烈士呢?尽管说我为了真主满意来到了前线!
探照灯又亮了,豹子一跃而起,发出一声咆哮,向我走来,走了两三步又站住了,看着探照灯。与我的猜想相反,它身上一点儿也没有受伤,因为我没有看到血迹。它稳稳当当地站着,看起来即使再站一段时间或个把小时也不在话下,这无论如何都是一场降落在我头上的灾难!它只是没有精神,它没吃掉我只是因为它虚弱无力。现在,在我醒过来的同时,它也有了力气,探照灯刺激了它的神经。它也许在想探照灯才是对手,探照灯有可能把我从它的爪子下弄走,因此才雄赳赳地站在我头顶前方。探照灯不熄灭,它的眼睛就不挪开,探照灯熄灭时,它就盯着我,用两只眼睛中的电光把我撕扯成碎片。我既不敢看它,也不敢不看它。在我看来,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我的双眼,如果我希望,如果我下定决心,这双眼睛可以阻止它上前。另一方面,它目光中的电光是那样令人恐惧,以致我完全忘了胁腹的疼痛。它向前走了一步,同时探照灯也熄灭了。我的目光从它那儿挪开,望向天空。天空全是浓云,挤在一起蠕动,正常情况下我可不敢凝望浓云的威严,然而,在那样的时刻,任何东西都比豹子的眼睛温柔。我们面对面,我感觉到了它呼出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我闻到了它口中的气味,很难闻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我做了临终祈祷。它口中的气息几次差点让我呕吐。它把嘴放在我胸口上嗅闻,大口喘气,它呼出的气体滚烫,融化了我胸口上的积雪。它的嘴正好触及我心脏的位置时,我的心是如此剧烈地跳动,我渴望它不再跳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突然心肌梗塞,或者晕过去,什么也不知道。真的很奇怪,我向真主请求的就是这个,而不是被拯救,因为在那样的情况下解脱对我来说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这是一段特殊的经历,我敢说这是我生活中最伟大的瞬间。无论如何,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似乎时间停止了。从豹子把嘴放在我胸口上的那刻开始,我就感觉到,不,毋宁说我看到……我看到成千上万的眼睛,不是人类的眼睛,一种在万物生灵的身上都可以看到的眼睛,这生灵,这些生灵,一片片的雪花,山作为一种生灵,它的每一块石头都享有一种独立的存在,而天空,如果我们假设每一颗星星都是一只眼睛,这些东西和很多别的东西,我以一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理解了它们的看视,它们看着我。这所有的目光,一道巨大的目光,一道在我看来所有的目光都从它获得光芒的目光,正在旁边盯着我。我敢说,好像层层世界中的一层退到了一旁,而一种只与豹子的嘴有关的东西显现了出来。那东西,我的意思是通过看可以感受得到的东西,在那一刻渗透了我所有的感官,不仅是视觉,还有听觉,还有触觉。我看见它们在看或观察我的限度何时会崩溃?我的力气、我的忍耐力究竟有多少?难道剧烈的恐惧使我胡思乱想而陷入异端,抑或不是这样,那“坚实的手柄”依然还在我手上?“依然还抓在手中”是有什么意思还是只是一句口头语?当我念到“我因你的满意而满意……只是不要让我犯罪……”,突然,那所有进入我眼睛、耳朵和触觉的目光消失了,只剩下我面对着豹子,它似乎在检查我的心脏,很细致地检查,嘟哝着,很轻地,它把嘴伸到我的肚子上。现在,它要撕咬了,它将牙伸了进去。我绽开的胁腹的血的味道使它激动起来,它把牙齿伸到我身体深处,转了一下,从我身上扯下一块肉来慰劳自己。
我感到它的嘴在我胁腹蹭来蹭去,剧烈的疼痛使我大叫一声昏了过去。我又醒了过来,我听到一种声音,一种撕扯呢绒布的声音。我看见,它依然那样坐在我的衣服上,头偏向一侧,舌头使劲在我胁腹的伤口上舔来舔去,它的舌头血淋淋的。我浑身颤抖,不停哆嗦,还呕吐。我想,这是怎样的折磨啊?它在玩弄我吗?我为什么要去注意这些?我为什么不以所有的力气让自己动一动,避免坐以待毙?
它的舌尖像一千根针扎进我的伤口深处,强加给我难以置信的致命的疼痛。我昏过去,又醒过来。这时,天空被探照灯光照亮了,豹子恫吓地看着天空。我又昏了过去。当我醒过来,看见它用牙齿叼住我的腰,把我往后拖,在我再次昏过去之前,我明白了它没有咬着我身体的肉,而是咬着我的弹夹带,把我拖出探照灯光束的追踪,带到某个地方,准备舒舒服服地吃它的食物。我快要冻僵了,手脚完全失去了知觉,牙齿紧咬,但我仍然没有停止赞念:我以你的满意而满意。越惨越好。我将洗清罪孽。这正是你想要的。我知道,不穿过火网,我的脚就进不了天堂。豹子的嘴和红舌头就是那巨大火网的一缕火焰。那么,豹子啊,你就燃烧我吧,把我烧成灰烬,使我能够从这火红抵达那碧绿。
因为拖得太久,害怕被吃掉的恐惧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我是有知觉还是无知觉已经不重要了。也许正因为此,我又昏了过去,尽管我完全明白我正在被冻僵。雪下得很大。雪的皎洁反射出柔和的光,减弱了黑暗。这次,我醒过来,如同一个人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十分安宁,所有的疲惫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个念头闪过:你获救了,否则怎会有这么温暖柔软的地方?我没有被冻僵,也没有被吃掉,是的,我得救了。感谢真主。那么,是战友们及时赶到,干掉了豹子,把我带到了驻地。他们包扎好了我胁腹的伤口,一定给我注射了强效镇静剂,还……
我忽然明白过来,我是在豹子的窝里,不是盖着毯子睡在它身边,不,不是在它身边,而是它伸展身体,压在了我身上。我没有感到它的重量,而是感到了它的温暖。如果不是因为太难以置信而使我有些发懵,我一定会跳起来,让它把我撕成碎片。我大汗淋漓。豹子轻柔的呼噜声使我陷入沉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把我拖到它的窝里来做什么?难道是要把我从冻僵中救过来以使我的味道不是太糟?难道是对我伤口中流出来的血感到陶醉而推迟把我吃掉?这轻柔的呼噜没有丝毫惊惧的咆哮的征兆。这是为什么?它皮肤的触摸,尤其是它手脚的动弹,使我不寒而栗。然而,我似乎已习惯了它身体的气味,不再恶心作呕。我的头贴着它的胸,幸好我们没有同等身高,避免了面面相对。我想起我该做礼拜了,我确信在这时刻宣礼声一定从居民区清真寺的喇叭里响了起来。我对时间的直觉是无可怀疑的,因为我总是在宣礼前醒来,刚一想到宣礼,就听到了宣礼声。我想起家,想起父母兄弟姐妹,我心里很难过,哽咽起来,但片刻便止住了,因为祈祷的句子充塞我全身,“我们只求你佑助”从我身上直往外溢,一百次的赞念或更多,多么令人惬意。甚至,豹子也懂礼貌地趴在了一边,尽管它的体温值得留恋!
我刚念完问候语,探照灯又亮了,豹子的咆哮声又响了起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正待在一块大石头下。在我眼中,石头是如此的大,让我有一种窒息感。我足足滚了两三圈才从它下面爬出来,这时豹子也没有挡我的道。我靠在墙一般的石头上,探照灯熄灭了,黑暗中我想起自己的处境,非常害怕,害怕豹子再次爬过来,因此我又开始大声诵祈祷词。祈祷之后,我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当我睁开眼睛,天已亮了。豹子坐在我正对面,头伏在前爪上,盯着我。它的目光已没有了昨天的凶猛,当然,还有着威严,尤其是那硕大的头让人感到恐惧。为何事情总是没完没了,难道是在我之前它已经猎获了肥美的食物而肚子饱饱的不想吃我?难道它要把我作为一顿丰盛的早餐或午餐来享用?
雪停了,风又呼呼刮起来,但豹子的窝是那样的温暖,使我这样的伤兵不会被冻僵。萨亚德和拉赫玛提肯定对我的返回已经绝望了,他们中的一个会上路,既为寻找我,也为搬救兵。他是否会从这条路经过?是否会想到看一眼这巢穴,看看豹子呢?
我忽然意识到,豹子窝的地面是干的,没有血迹。难道我胁腹的流血已经止住了?我的右手非常轻缓地——以免它产生危险的感觉——放在我的胁腹上,一阵刺痛使我叫唤出声,但是我的手没有染上血。豹子咆哮一声,张开嘴,转动舌头。我闭上眼睛,以免看到它口腔内部,尽管我知道我胁腹的流血止住与它用舌头舔过有关。我以一种尽量温和而不激怒它的目光看着它的眼睛,说:“你为何不把事情了结?”而它就像一只娇养的猫,叫唤了一声,把头伏在它的前爪上,看向一个角落,没有看我。在我看来,它的目光很悲伤,但我自嘲道:“你胡乱想些什么!悲伤!豹子与悲伤?这二者加在一起,增添了悲伤的豹子会比单纯的凶猛更显凶猛本性,加在一起……”当然,这是它的自然属性。但是,它的神态显出悲伤,它轻柔的叫唤就如同一个女人绵延的哭泣。
我说:“我打破了你的安宁,不是吗?”
它抬起头,看着我。那时,我意识到,不错,豹子和悲伤加在了一起,因为我看到它的眼中充满泪水。也许你们不相信,它脸上的神态那样让我感动,我想把手伸过去安抚它,但是我不敢。突然,一个问题浮现出来:为何它只身一个?它的配偶在哪里?它的家人不会是在迫击炮的轰炸中死了吧?我确信它正在用轻缓绵长的叫唤讲话。奇怪的是,在那一刻,对我来说它已不再是一只豹子,而是一个让我怜惜的生灵。我看,凶猛只是它本性的一个方面,是我们习惯以此认识它的一种属性。不是吗?这个小家伙,既是那样凶猛,又是那样心软。我们之所以看不到这点,只是因为我们与它没有交往。
突然,它直立上半身,竖起耳朵,接着站了起来,猛地一跳,跃出窝,咆哮起来,我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渐渐地我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我心里升起希望之光:是自己人在巡逻,他们来侦察情况,如果有所发现,他们也会带走伤兵?我不顾疼痛和难受,慢慢爬了出去,我趴在地上向飞过来的直升机挥手。我心里是那样的光明,一点也没有去想那可能是伊拉克人在巡逻。我只想,托真主的福,我遇到了一只温柔的豹子,其他的危险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因为这件事已经非同寻常,你在一只豹子的照料下,从必死无疑中获得了拯救,你的流血止住了,也没有受到严寒的侵袭。这件事让我明白了造物的伟大。我感到,与其将这段记忆埋在心里,不如把它讲述出来,更有意义。
直升机愈是靠近,豹子的咆哮就愈是凶猛。当我意识到是伊拉克人在巡逻时,已经晚了。他们中的一个正用望远镜看我们。他们更近了。在他们看来,我和豹子的组合一定十分有意思。我想,他们从我的胡须和服装认出我是武装人员。在我移动身子爬向豹子窝之时,他们开枪了。子弹打断了我的右手。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只手是假肢。
直升机在盘旋。我痛得大叫翻滚,爬到一块石头下,这才看到豹子在那里直打趔趄,它浑身都是血,倒下,片刻,又站了起来。我感觉,仿佛是一个萨亚德或拉赫玛提一样的好友受了伤。我想用名字喊它,但又不知道它的名字,我喊道:“快过来,这里……”
又是一阵扫射,没有打中我,却打中了豹子,它一下瘫软在地上。我爬到窝里,寻找手榴弹,没有了,弹药夹也不见了。我想起豹子把我的弹药夹叼走了,我闭上眼睛,大声痛哭豹子的不幸。也许你不相信,然而我对此感到羞愧,我想,我应该以人之道向它请求原谅。我手上的血染红了它的窝。血流得很猛,我感到极度的虚弱和剧烈的焦渴。我感到不堪忍受,不是因为手的疼痛和身体的虚弱,而是因为内心的焦灼。我不可能知道,如果我不昏过去,我会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事。经过很长时间的煎熬,我醒了过来,我看见拉赫玛提一边用湿毛巾擦我的脸,一边哭泣,萨亚德也在啜泣,他在包扎我的右手。拉赫玛提问:“你都遭遇了些什么呀,赫麻提?”并抚摩着我的头发。我哭起来。我听到萨亚德说:“什么样的灾难降临到你头上使你的头发全变白了?”
我惊呆了。拉赫玛提说:“可惜了一头黑发!”
我不敢相信,也不相信,直到后来在医院里从镜子中看到自己。当他们把我放在担架上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战友从豹子曾冲着我站立的石头后面,把一只小豹子的尸体拖了出来,他喊道:“战友们,看这里!它被炸得血肉模糊了!”
在昏过去之前,我对发生的一切编了个故事:豹子看见我时,我刚从它孩子的尸体旁站起来,它以为我是杀害它孩子的罪魁祸首,于是向我进攻。然而,当看到我受伤,看到我处在它孩子濒死时所处的状态中,它心生怜悯,照料起我来……
无数次,我为我自己不是诗人而感到难过。毕竟,有时,一些句子以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句子,涌现在我脑海,然而,若要将之继续下去,需要一个诗人的灵感,就像这句子或诗句,有时出现在我嘴边,我想,它也盼望着被铺展成一首哀悼豹子的诗歌,然而很遗憾……这个不完整的句子是这样的:
粗糙的舌头啊,你在哪里?你温柔地……
你们当中可有诗人,把这不完整的句子变成一首完美的诗歌?还想让你们知道,医生们对我胁腹流血被止住的方式十分吃惊,他们说豹子粘稠的唾液不仅止住了流血,而且还防止了伤口感染。唉,粗糙的舌头啊,你在哪里?你温柔地给我的伤口敷上药膏……不……我做不了诗……我感谢你们耐心听完这段故事。我们大家都很感激那只豹子。从今之后,我对能把我这不完整的诗句变完整的那首诗,翘首以待……
阿里·莫阿仁尼(Ali Moazzeni,1958— ),毕业于德黑兰大学戏剧专业,是伊斯兰革命之后成名的作家,作品内容多涉及两伊战争。主要作品有《我的发辫编成的帽子》(1989)、《良药》(1991)、《比绿色更宜人》(1992)、《蒲公英》(1993)、《喜讯》(1993)、《第六次旅行》(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