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马
春节前去了一趟陇南成县,专程拜望杨立强先生。再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了,县城大街上置办年货的人群熙熙攘攘,街道两边挂满了待售的春联年画,红红绿绿,喜气盈盈。小摊上有酒柿饼米糕糖核桃一类的特产出售,醉人的香甜在清洌的空气中弥散开来,夹杂着不时炸响的鞭炮释放的火药味道,年味已酽如茯茶,浓似醪酒。不禁想起杨先生《学画琐忆》中的叙述: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看别人画画写字……每到农历腊月,街道两边挂满了颜色鲜艳的年画和许多大红春联,供人们选购。我挤进人群中间整天守在那里看着出神,尤其对那些书写春联的老先生,心里充满了仰慕之情。我稚嫩的心里常常有一种希望:什么时候我能有这样的本领,该多好!”
杨先生是1947年生人。他祖父能写善画,父亲也写得一手好字。大概是父亲下世早,杨先生十几岁便成为家里唯一的强劳力,经常十里八里地翻山越岭背粮食磨面,孤儿寡母尝尽了生活的艰辛。他的母亲心性颇高,从小给他讲写字的道理,说写帖练字乃是一辈子的事儿。从杨先生后来的文章和言谈中,约略知道,他母亲注重礼仪,哪怕生活再清贫,传统的节日,大大小小一定要过,决不凑合。“山家除夕无多事,插了梅花便过年。”杨先生家祖上有插梅过年的习惯,他母亲坚持得好,并传了下来。杨先生对母亲极为孝顺,侍奉到了九十七岁高龄。
1968年,杨先生开始师从著名画家蔡鹤汀、蔡鹤洲学习山水、花鸟、人物画。我看过1970年他和恩师蔡鹤汀及其夫人区丽庄女士的合影:区丽庄女士居中,身子略微前倾,笑得格外灿烂;蔡先生身穿中式对襟棉袄,围着围巾,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儒雅敦厚;杨先生头发浓密,眉宇清奇,双手握着挎包背带,面含微笑,略带羞涩地看着前方。后来,杨先生在《寂寞长安烟雨痕》中谈到:“蔡先生与师母对我视如己出,我也不敢偷懒,努力学习,兢兢业业,从不怠慢自己的功课。闲暇时,我就主动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以减轻师母的负担。相处日久,他们了解了我,把我当成这个家庭的一员。”杨先生本分、肯吃苦,蔡家一住就是八年,潜心学画,学先生为人。这期间,他通过蔡先生接触到了何海霞、石鲁、赵望云等著名画家,耳濡目染,尤其受到长安画派创始人之一的石鲁“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伸向传统”的创作理念的影响。《寂寞长安烟雨痕》是我读到的最好的追忆文章之一,杨先生对他的恩师蔡鹤汀非常了解,感情非常深厚,他用朴实的文字记叙了“文革”岁月中蔡先生因画画被打倒,遭受困厄,他因家庭成分问题流落西安投师学艺的情形,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中他们师徒对艺术飞蛾扑火般的投入,令人唏嘘。我说这些话,颇有些感慨,杨先生自投师从艺,到用一支笔打出独属于自己的美的天下,至今已经四十七年了。一个只读过初中的人,经历了漫长的风雨,修炼成有真才实学的大画家,这真是一个奇迹。
杨先生的家位于成县西大街莲湖边上,是一座有南北两层小楼的院落,院内种有九株梅花,他自号“九树梅花主人”,算是名实相符。据杨先生讲,他的祖父便爱梅花。他家的老院子里不仅种梅,还有一眼清泉,祖父因之称书屋为“梅泉”。长辈清雅高古的嗜好一定对他有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正如梅花的魂魄和品性是渗透到血液中去的。
杨先生爱梅种梅,还酷爱画梅。其师蔡鹤汀就是近代画梅大家。我读过蔡氏的一幅《花雨落腊梅》:繁花一丛,两枝高标的梅枝上开透的花朵殷红如恋人之咯血,余枝则花容失色,似烟雨旧痕,只是愁云难掩的虬枝老干依然墨骨铮铮,不丧元气。关于蔡氏梅花,石鲁评价:“鹤汀先生画梅,石涛八大亦不过也,鹤翁之梅富也。”又评:“画到童真。”文革期间,因为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使画“黑画”的画家们可以放心大胆地画梅,正因此向鹤汀先生求画梅花的人很多,先生患病无法支应,就让自己的弟子代笔。于此可见,那时杨先生画梅的功夫已经好生了得。另一方面,杨先生的创作谈《奇馨满纸写梅魂》证实,他对北宋以来历代各家各派画梅都有研究。“我也骑驴孟夫子,不辞风雪为梅花”,他笔下的梅花来路绝非单一——他不但师古人师今之贤者,更善于师造化悟心性。他说:“画梅花者当尽力脱俗,立德修身。画梅即画己。”杨先生的梅花颇有自家面目,他给花朵点色,往往一朵花并不全点红色,留一两瓣不点色,即留下了雪意。“雀喳喳,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与金冬心画寒梅在枝干留雪画法不同,各尽其妙。读他疏枝冻萼的老梅,背景水墨清淡似无,却能无中生有,有天寒作雪、雪山隐约之感觉,真是貌淡神厚,清到十分。我读过后,过目难忘,曾作《梅花》诗,追写其意境:
以墨为骨的书生
收敛的笔端
总有一点若隐若现的胭脂
或是把苦水快要熬干的
红
雪意大于一切
石头用幽蓝的空气擦把脸再说
杨先生是全能的画家,山水人物、花卉蔬果、翎毛走兽,他无不涉猎,无不画法精妙。中国的文人画,应该是性灵的放纵,是不求形似,出乎町畦之外的笔墨驰骋,与艺术创造的冲动有关。我的朋友人邻曾经说杨先生作画 “笔在纸上绝无丝毫犹豫”,这当然是说他兴之所至时敏捷的创作状态,胸有成竹,下笔如神。许许多多慕名向他求画的人对他的画其实也是一知半解,受市场的影响,那些人都希望得到杨先生“下功夫”的作品,他们认为画家画得越繁复越细致才越好,并不知艺术以高简为贵的道理,这无疑使杨先生不能自由发挥其性灵,徒然增加画画的工作量罢了。对于这些实在无法推脱的人事应酬,杨先生不胜其烦又无可奈何,他用了一个词:制作,来形容他被动的、缺乏激情的伏案劳作。但他到底也不过多地抱怨,他总说:“我就是干这个的么!”他能以宽怀法理解那些不理解他艺术的人。弘一法师抄录的一句格言:“有才而性缓定属大才,有智而气和斯为大智”,用在杨先生身上很贴切,很能概括他的气质学养与性格的特点。
杨先生一家都非常好客,家里经常高朋满座,当地的文朋画友不必说了,外地的文人画家社会贤达也经常成群结队前来造访,有时一住就是好多天,他家里开饭几乎每天都要开好几桌,人来人往。杨先生的厨艺也正经不错,他做的酸菜面堪称美食。他下厨去炝浆水,满院子都飘着野葱花的清香,梅影婆娑,想来也已心醉神迷,等他三下两下把一大盆酸菜浆水端来时,一碟生切醋泡的蒜片,一碟喷香的青椒丝,还有一碗切得细碎、碧白相间的葱花也都上了桌,煮好的面条盛在有少许清汤的碗里,不粘不糊,极为精道,加上浆水佐料,我能吃两大碗,吃到后背生汗。他远离名利场一样的画坛,自在散淡,省内经常交往的画家只有李世荣、李生云(藏族画家,又名奥登),他们都对他执弟子礼,在绘画方面都得到过他经年悉心的指点。他过去交往的老一辈的朋友还有常书鸿、高尔泰、秦岭云、崔子范等,他曾用细腻的文字写过一篇散文《高尔泰先生散记》,回忆1983年他因创作任务住进甘肃省委组织部招待所之前之后他们间的一段交往——
“有一天下午,高尔泰老师托人带来一张纸条,让我去找他。我到他宿舍门口一看,不禁好笑又好奇,他在门外用废旧木条做了一个一人高的简易小木门,用铁丝系着。它既不能防盗,又多了一道开门的麻烦。小木门离宿舍门有一米的距离,木门后面左边墙台上放了许多用过的废火柴头,大概千根之多。我想是他每晚回家时先开小木门,然后划着一根火柴,照亮了第二道门,再开门进家。大概是天天如此,所以才有这么多的废火柴头。后来听他说精神一直不好,在家时想出去,出去又想回家,一晚上出出进进许多次,心里好像总有焦急的事儿,要不他就不会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一会儿停顿的。今晚,他偏偏不在家,我怀着失望的心情回到我的住地,却见他在我的房门上又贴了一张小纸条:‘等一会儿我来找你。我正纳闷,他已在敲门了。看上去他很烦躁,焦虑不安,但我又不便问他。他邀我到外边走走,我立即响应,希望他的焦虑会在散步中消失。马路上车如流水,嘈杂的环境使人心烦,坐在灯火辉煌的广场台阶上,我开始听他滔滔不绝的议论,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愤愤不平。他讲话如大河一泻千里,论据充分,条理清晰,逻辑性强。不知不觉已过了几个钟头,快到凌晨一点钟了,我怕旅馆关了大门,就提议送他回家。我送他到公寓门口,他又坚持要送我回旅馆,我再三劝阻也无济于事。送我的路上,他依然讲个不停,讲他的过去,讲他的现在,讲美的存在,讲美的自由。此时,我心里急着想回旅馆,他怎么也不让我回。他看我这么着急,就很认真地问我:‘是不是怕我影响了你?我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怎么会影响到我呢?他说现在思想理论界在批判他,说他鼓吹自由化等等。我更觉得糊涂,我读过他的著作《论美》,他认为‘美是自由的象征、‘美学就是人学。我不懂他美学观点的更深层的涵义,但总不是为这观点找他的麻烦吧!我告诉他,我喜欢他的美学观点。谈到这里,联想到当时的学术气候,我突然意识到他的确遇到了麻烦,很为他担心。看得出来,他思想上压力很大,但又无法摆脱这些痛苦,那种孤独和寂寞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也是一般人没法体会的,他之所以长期失眠也正是精神折磨所致。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门口那些废火柴头不正是他在痛苦与彷徨之中苦苦煎熬的记录和证明么?凭我对他的认识了解,他是无法保持沉默的,否则他真会发疯。但他精神是正常的,他只是无法诉说心中的苦痛和委屈。他视我为知己,我从内心理解他,却爱莫能助,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荒凉的夜晚陪他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直到我们都走不动为止。”
信有知音赏。他们是君子之交,无酒食征逐,却可以促膝长谈,相互倾诉,直抒胸臆。他们在一起谈陈子庄、林风眠、李可染、徐悲鸿、黄胄,谈他们在艺术方面的得失,也谈如何保持独立自由的思想,去创造美的自由的世界……杨先生后来对我讲,他的审美意识的形成在某些方面的确受到了高尔泰先生的影响。杨先生观察事物细致入微而又准确,我上面引了他一大段的文字,足以说明画家刀锋一般的眼力,也足见他对朋友的真诚。
去年春节,我是和奥登一同冒雪前来,给杨先生拜年的。今年又来,清茶三巡,晤谈片刻,杨先生便让我看他的画作。最早一幅是他二十二岁时的作品,立轴,题跋云:“余一九六九年仿明人蓝瑛作秋山负薪图,吾师鹤汀先生见爱,说此图略有古意。三十二年后观此画颇多感慨,以数行记之。”我不知杨先生是感慨物是人非,睹物思人,叹息扶掖自己走上绘画道路的恩师过早离开了人世,还是追忆逝水年华,回望秋山一般色彩斑斓的青春像回望一个消失在烟雾中的港口,几许惆怅,几分落寞。杨先生的画有很大一部分放在他山外山画室楼上的书房里,他从楼上楼下找出很多卷包在一起的画作,让人帮着一一打开来给我观赏,有巨幅的山水创作,有花卉蔬果的写生小品,还有一本册页。那册页里巴掌大的画儿,画的是不同神态和动作的牛,笔墨精到。另有一幅很长的立轴,画的是新篁。杨先生自家院中栽竹多株,从春到秋,从早到晚,他经常观察其生长变化的情况,他画的新篁就是竹叶尚未长出、笋壳初成的那个阶段的竹子,挺拔俊秀,生机盎然。杨先生说他翻阅古人画稿未见有新篁画法。我对杨先生讲,李商隐有句诗“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就是咏新篁的。看了许多画,让我大饱眼福不算,杨先生说:“晚上吃完饭,我们玩一会儿吧!”他轻描淡写所说的“玩”,其实就是现场给朋友们作画。那一晚,他兴味盎然,在山外山画室又弄了酒菜:烧鸡、卤猪肝、花生米、泡菜,一边招呼我们喝酒,一边理纸作画,画小幅水牛、大幅山水。其中一幅写李白《静夜思》诗意:淡黄的月下,山河朦胧,山崖茅屋之中一人抱膝独坐,寂静的天地间似乎有带血的咳嗽,悲蛩传响,河水潺潺,而在茅屋对岸,一座山头也陷入沉思——那分明是一颗智慧的头颅,天人合一,谁说石头冰冷,无有宇宙的乡愁啊!杨先生是借着他复调一般的简笔语言向自然与诗魂致敬,还是神游物外,向往更加遥远的精神故乡呢!
杨先生有很多书,除了历代著名画家的画稿画论外,还有历史典籍、中国文学、外国文学译本、生物学、哲学、社会学方面的书籍,很杂,这些书籍都装在高大的红木书柜里,占满山外山画室足有六米的南墙,但这只是他藏书的一部分,有些书读完了就打包存在别处,或者新买的书书柜里盛不下,也都搁在别处。杨先生每天除了从早到晚不停地画画,就是读书,细参名人理论。他几乎不看电视,外出时也总拎个软塌塌的白帆布兜子,带着速写本,随时随地对景写生。有一次,他碰上一些朋友,喊他一起下棋、打牌,他说不会,没时间,人家就正色问他:“都画了一辈子,还画不够?什么时候才画完了?”
杨先生很爱自己的家乡。他写生去过许多地方,省内到敦煌嘉峪关甘南天祝,省外到陕西、山东、云贵川、苏杭……最远还到过日本。但他写文章说:“故园风物是我师。”这话说得非常诚恳,他跑了那么多路,吃了那么多苦,画了那么多画,“搜尽奇峰打草稿”,最后发现“奇峰”就在自己家乡,就在普通的一草一木、一丘一岭、一沟一洼、一座水磨、一个村落……杨先生就是小地方出来的大画家,他写故乡风物的简笔山水,貌简意繁,有静气,已然形成了韵律感极强的绘画语言,形成了与众不同的自己的风格。成县自古多雪,暮冬初春,远看山色青黛,到了近前往往却见林地中积雪肥厚。“野衲归来何所有,担头挑得万峰寒”(唐伯虎),杨先生酷爱画故乡雪景,2010年出版的《荣宝斋画谱·二二一》当中,收入他的山水作品四十二幅,其中一半是雪景。有一年,杨先生冒雪到南山写生,碰见一个陌生老汉,邀他到家烤火叙谈,告诉他已经磨了面,杀了猪,备了酒,只等暖炕过年了……杨先生在文章中谈到家乡人的淳朴时充满了感情,他画的雪景温暖可居也不是偶然的。
“美学就是人学”。杨先生知行合一。他经常受邀到外地去作画,当地宾馆的服务人员给他端茶倒水,照顾他起居,对那些人而言,不过是尽自己的职责罢了,压根也没奢望会得到杨先生的画作,可惯随杨先生外出的李世荣先生多次告诉我,杨先生每每会主动送画儿给那些“下苦人”,让他们喜出望外。尽管杨先生的画早已洛阳纸贵,可他并不重这一个“贵”,在他脑子里,重的只是人,只是画儿——画好还是不好。杨先生特别谦逊,人家当面称赞他画儿画得好,他就恨不得马上把话折过去,“嗨,都是玩的,没有画好”,“我画画心里想到了十分,画出来最多也就七八分,总是有那么一点缺憾”,淋漓豁胸臆,他追求的是对艺术尽善尽美的表达。杨先生看不惯那些江湖、市井习气的画家,他们把画看成是“钱”,坐立不安,到处热衷于渲染谁谁谁的画一平尺值多少钱,自己的一平尺又卖价多少,杨先生摇头说:“这些人心穷!”
山外山画室门口有一幅杨先生手书的对联:“泼墨为山皆有意,看云出岫本无心。”绿字行草,老而有媚,放而有法,刻在咖啡底色的木牌上,特别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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